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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伊菲麥露在「奈及利亞求職網」上發現這則招聘廣告——「首屈一指的女性月刊誠徵特輯編輯」。她修改了簡歷,編造自己曾經擔任過一本女性雜誌的撰稿人(括弧裡註明「因破產而停辦」),用快遞將簡歷寄出幾天後,《若伊》的發行人從拉各斯打電話來。電話那端成熟、友好的聲音裡,隱隱有種不當的味道。「哦,叫我奧妮努阿姨。」當伊菲麥露問她是誰時,她歡快地說。在通知錄用伊菲麥露以前,她暗自沉下音調說:「我創辦這本雜誌時,我的丈夫並不支持我,因為他覺得,假如我出去拉廣告,男人會追求我。」伊菲麥露察覺到那本雜誌是奧妮努阿姨的一項業餘愛好,有一定意義的愛好,但仍是業餘愛好。缺乏熱忱。不是她全心全意投入的事。後來,當她見到奧妮努阿姨時,這種感覺益發強烈,眼前的是一位容易產生興趣、但難以把那認真當一回事的婦人。
伊菲麥露和阮伊奴豆一起去了奧妮努阿姨位於伊科伊的家。她們坐在摸上去冰涼的皮沙發上,輕聲聊天,等到奧妮努阿姨出現為止。一位苗條、笑吟吟、保養得很好的婦人,穿著緊身彈力褲,一件寬大的T恤,縫了一個過於青春的假髮,大波浪,一直披到背後。
「我的新特輯編輯是從美國來的!」她說著,擁抱伊菲麥露。很難看出她的年紀,五十到六十五之間皆有可能,但可以輕易看出她淺色的膚容不是天生的,那光澤過於柔滑,她的指關節黝黑,那些皮膚的摺痕彷彿英勇地抵抗了她所用的漂白霜。
「我要你在星期一開始上班前過來一趟,為的是能當面向你表示歡迎。」奧妮努阿姨說。
「謝謝。」在伊菲麥露看來,登門拜訪不合職業規範,怪異,但這是一家小雜誌社,這是奈及利亞,在這裡,界限很模糊,工作和生活混為一談,老闆被稱作媽咪。此外,她已經設想接管《若伊》的運作,把它變成富有生機、和奈及利亞女性息息相關的伴侶,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有一天從奧妮努阿姨手中買下它。而她不會在自己家裡歡迎新招募的人員。
「你長得真漂亮。」奧妮努阿姨說,頷首,彷彿長得漂亮是這份工作需要的條件,她曾擔心伊菲麥露可能不漂亮。「我喜歡你在電話上的口氣。我確信,有你的加入,我們的發行量會很快超越《玻璃鏡》。你知道,我們是一本年輕得多的出版物,可已經快追上他們啦!」
一位身穿白制服的管家,一個表情肅穆、上了年紀的男人走進來,問她們需要喝點什麼。
「奧妮努阿姨,我在閱讀過去幾期的《玻璃鏡》和《若伊》,我有幾個想法,我們可以做點不同的東西。」伊菲麥露說,在管家去給她們拿柳橙汁以後。
「你真是美國人的作風!說做就做,不囉嗦廢話!很好。首先,讓我聽聽你認為我們和《玻璃鏡》比起來怎麼樣?」
伊菲麥露認為兩本雜誌都枯燥乏味,但《玻璃鏡》編得比較好,頁面的色彩不像《若伊》暈染得那麼嚴重,在交通堵塞時更引人矚目;每次阮伊奴豆減慢車速時,便有小販上來,把一本《玻璃鏡》雜誌按在她的車窗上。可由於她能業已看出奧妮努阿姨執迷於兩者的競爭,如此露骨地計較,所以她說:「差不多,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做得更好。我們需要削減人物專訪,一個月只做一次,介紹一位確實憑自己能力做出某些真正成就的女性。我們需要更多個人專欄,我們應該推出一個輪流客座的專欄,增加健康和財富方面的內容,擴大在線內容的影響力,停止照搬外國雜誌的文章。大部分讀者不可能走進超市買到青花菜,因為我們奈及利亞沒有,所以這個月的《若伊》為何要登一篇青花菜奶油湯的食譜呢?」
「對,對。」奧妮努阿姨說,語速緩慢。她似乎感到驚訝,然後她彷彿回過神似的,說:「非常好。週一我們把這全拿出來討論一下。」
在車裡,阮伊奴豆說:「那樣和你的新老闆講話,嚯!你要不是從美國來的,她當即就把你開了。」
「我好奇她跟《玻璃鏡》的發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
「我在一份小報上讀到,她們互相仇視。我確信是為了男人爭風吃醋,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呢?女人,呃!我認為,奧妮努阿姨創辦《若伊》,就是為了同《玻璃鏡》競爭。在我看來,她不算什麼發行人,她只是一個決定辦一本雜誌的有錢女人,明天她也許就把雜誌停了,開設美容院。」
「那棟房子可真醜。」伊菲麥露說。它奇形怪狀,兩個雪花石膏築的天使守著大門,一個穹頂形的噴泉在前院劈哩啪啦地噴水。
「也很醜?你在講什麼?那棟房子多漂亮啊!」
「我不覺得。」伊菲麥露說,但以前她卻曾認為那樣的房子是漂亮的。而現在的她,懷著驕傲的自信,把那視作庸俗而不喜歡。
「她的發電機有我的公寓那麼大,而且完全無噪音!」阮伊奴豆說,「你注意到大門邊上的發電機房了嗎?」
伊菲麥露沒有注意到,而那刺傷了她的自尊心。這是一個純正的拉各斯人本該注意到的:發電機房,發電機的大小。
在金士威路,她以為自己見到奧賓仔開著一輛低車身的黑色賓士駛過,她坐起身,引頸張望,可是,在擁堵的車流減速之際,她看清楚那人長得一點不像他。此後的幾週裡,她眼前時常閃過臆想中的奧賓仔,她明知道不是他、但可能是他的人:背脊筆挺、穿著西裝走進奧妮努阿姨辦公室的那個身影;汽車後座的那名男子,車窗貼了膜,他在低頭看電話;超市裡排在她後面的那個身影。她甚至想像,當她第一次去和房東見面時,她會走進去,發現奧賓仔坐在那裡。房產經紀人告訴過她,那位房東偏愛把房子租給外派人員。「可當聽到我說你是從美國來的後,他放了心。」他補充說。那位房東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穿著棕色的土耳其長袍和匹配的長褲。他有著滄桑的皮膚和受傷的神態,像一個在別人手下忍氣吞聲了很久的人。
「我不租給伊博人。」他淡淡地說,教她嚇了一跳。這種事,現在就這麼輕易地明講嗎?還是一向這麼輕易地明講,只是她忘了嗎?「自從有個伊博人毀壞了我在亞巴的房子後,我就立下那條原則。但你看上去是個有責任感的人。」
「是的,我有責任感。」她說,裝出一副傻呵呵的笑容。她看中的其他公寓都太貴。儘管廚房水池下面的水管戳到外面,馬桶傾斜,浴室的瓷磚鋪得馬虎粗糙,但這是在她能負擔範圍內最好的一間。她喜歡客廳的寬敞通風,有偌大的窗戶,通往迷你露臺的那道狹窄的樓梯深深吸引了她;但最重要的是,那房子位於伊科伊。她想要住在伊科伊。從小到大,伊科伊散發出高貴的氣息,一種遙遠、她無法觸及的高貴:住在伊科伊的人臉上沒有粉刺,司機被喚作「孩子們的司機」。參觀那間公寓的第一天,她站在露臺上,眺望隔壁的院落,一棟宏偉的仿殖民地風格的宅宇,如今已破敗發黃,地面被樹葉覆蓋,草葉和灌木互相攀爬。在那棟宅宇部分坍塌陷落的屋頂上,她看見一絲動靜,綠松石色羽毛的搧動。是一隻孔雀。房產經紀人告訴她,阿巴查將軍當權期間,那裡住著一位軍官,如今這棟房子被法庭凍結。她想像十五年前住在那裡的人,當時,她正在擁擠的內陸,在一間狹小的公寓裡,嚮往他們悠然自得、寧靜安詳的生活。
她用支票付了兩年租金。這是為什麼人們收受賄賂和索要賄賂的原因,要不然,誰還能有辦法老老實實地預付兩年租金?她計劃用陶土花盆種白百合,擺滿露臺,用粉蠟筆畫裝飾客廳,但第一步,她必須找個電工安裝空調,找個粉刷匠重新粉刷油膩的牆壁,再找一個人給廚房和浴室鋪上新瓷磚。房產經紀人帶了一個鋪瓷磚的人來。他用了一週時間,房產經紀人打電話通知她完工了,她興沖沖地去公寓。在浴室,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瓷磚的邊緣毛糙不平,角落處露出細小的縫隙。一塊瓷磚上有一道醜陋的裂縫橫貫中間。那看上去像出自一個沒耐心的小孩之手。
「這算什麼亂七八糟的?瞧這裡有多麼毛糙不平!有一塊瓷磚還是裂的!這甚至比以前的瓷磚更糟!你怎麼能滿意這樣的爛活?」她問那人。
他一聳肩;他明顯認為她是在找碴。「我覺得很滿意,阿姨。」
「你想讓我付你錢嗎?」
那人微微一笑。「喂,阿姨,我可是已經把工作做完了。」
房產經紀人出面調停。「放心,大姐,他會把裂的那塊修補好的。」
那位瓷磚工一臉不情願。「但我已經把工作做完了。問題是,這個瓷磚很容易裂。是瓷磚的品質緣故。」
「你已經做完了?你做得一塌糊塗,然後說你已經做完了?」她的怒火在上升,她的聲音抬高,變得強硬。「我不會照約定付你錢的,休想,因為你做的事不合我們的約定。」
瓷磚工瞪著她,眯起眼睛。
「假如你想找麻煩,相信我,有你的麻煩,」伊菲麥露說,「我頭一件事就會打電話給警察局長,他們會把你關進阿拉尼翁囚籠[52]!」此時她轉為尖叫:「你知道我是誰嗎?你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你才敢做出這種爛活給我!」
那人似被嚇住。她自己也吃了一驚。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虛張聲勢,輕易地訴諸威脅?一段往事浮上她心頭,過了這麼多年仍記憶猶新,那是烏茱姑姑的將軍死的那日,烏茱姑姑威脅他的親戚。「行,別走,都待在那裡,」她對他們說,「待在那裡,我去把我的手下人從軍營叫來。」
房產經紀人說:「阿姨,別擔心,他會重做一遍的。」
事後,阮伊奴豆對她說:「你不再是美國佬的作風啦!」聽到這,伊菲麥露不由自主地得意起來。
「問題是,我們這個國家不再有能工巧匠,」阮伊奴豆說,「迦納人的手藝更好。我的老闆在造房子,他僱的全是迦納人,做最後的修整粉飾。奈及利亞人會把你的工作搞砸。他們懶得花時間把東西做得盡善盡美。這糟透了。不過伊菲,你真該打電話給奧賓仔。他本可以幫你解決一切的。畢竟,他做的就是這個。他肯定有各種關係。你甚至本該在開始找公寓以前就打電話給他。他也許能以優惠的租金,租一套他名下的房產給你,說不定甚至還可以特別給你一套免費的公寓。我不懂你在等什麼,還不打電話給他。」
伊菲麥露搖頭。阮伊奴豆,對她來說,男人只是作為物質的泉源而存在。她無法想像打電話給奧賓仔,要求以優惠的租金租一套他名下的房產。但話說回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堅決不打電話給他。她想過許多次,時常拿出電話,找到他的號碼,但她還是沒有打。他依然發來電子郵件,說他希望她一切安好,或他希望戴克日漸好轉,她回了幾封,都很簡短,他想必以為她還在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