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44

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起初,拉各斯給她當頭一棒;白晃晃烈日下匆忙的腳步,黃色公車上的人群摩肩接踵,追在汽車後面、汗水淋淋的小販,龐然笨重的布告板上的廣告(別的則塗鴉在牆上——需要水管工,請撥080177777)和路邊堆積如山的垃圾,猶如一通奚落。嘈雜的商業氛圍囂張無度。空氣中瀰漫著誇大其詞,對話裡充斥著信誓旦旦。一個早晨,一個男人的屍體躺在阿沃洛沃路。另一個早晨,離島富人區淹了水,汽車變成吐氣的船。在這裡,她感覺,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堅硬的石頭裡會迸出成熟的番茄。因而她有種頭暈目眩的墜落感,墜入那個新生的她,墜入那片陌生的熟悉中。那是一向如此,還是於她不在時發生了如此的鉅變?她出國時,只有富人才有手機,每個號碼都以090開頭,女孩子想要找090的男朋友。現在,給她編辮子的美髮師有手機,守著發黑的烤架賣烤大蕉的攤販有手機。從小到大,她認識所有的公車站和里弄小巷,明白售票員的暗號和街頭小販的身體語言。現在,她費力領會未講出口的話。商店的老闆何時變得如此粗魯?拉各斯的建築一向都是這副衰敗之色嗎?從何時起這變成了一座人們動不動乞求、一心只貪戀免費物品的城市?
  「美國佬!」阮伊奴豆時常揶揄她,「你在用美國人的眼光看事情。可問題是你根本不算真正的美國佬。你起碼要有美國口音,我們才會容忍你的抱怨!」
  阮伊奴豆去機場接她,站在到達的出口旁,穿著蓬蓬的伴娘禮服,臉頰上的胭脂太紅,好像淤傷,插在頭髮上的綠絲帶花此時已歪斜。伊菲麥露赫然發現她是多麼搶眼,多麼迷人。不再是長手長腳、壯碩的醜樣,如今的她高大、緊實、凹凸有致,得意於自己的體重和身高,那使她威風凜凜,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
  「阮伊!」伊菲麥露說,「我知道我回來是件大事,但我沒想到盛大得要穿這麼隆重的禮服。」
  「傻瓜。我是從婚禮上直接過來的。我生怕塞車,沒敢先回去換衣服。」
  她們擁抱,緊緊摟住彼此。阮伊奴豆身上有一種花香調的香水味,夾雜著汽車尾氣和汗水,那是奈及利亞的味道。
  「你真豔驚四座,阮伊,」伊菲麥露說,「我指的是,把那些濃妝豔抹全部卸掉後。你的照片根本沒把你好好展現出來。」
  「伊菲絲柯,瞧瞧你,小美人,縱然坐了長途飛機以後。」她邊說邊笑,不把讚美放在心上,扮演她以前的角色,那個不漂亮的女生。她的外貌變了,但她那股容易興奮、風風火火的性子沒有變。未變的,還有她話音中永遠的咯咯聲,呼之欲出的笑,隨時會釋放、爆發。她開車開得很快,常常緊急煞車,眼睛頻頻掃視放在腿上的黑莓手機;每當車流停住時,她就拿起它,飛快地打字。
  「阮伊,你應該只在你一個人時一邊開車一邊發簡訊,那樣撞死的只有你自己。」伊菲麥露說。
  「嚯唷!我沒有一邊發簡訊一邊開車哦。我在不開車的時候發簡訊,」她說,「這場婚禮非同一般,是我參加過的最風光的婚禮。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新娘。她是芬克中學時很要好的朋友。伊傑歐瑪,非常膽怯的女孩。她上的是聖童天主教學校,但她常和芬克來聽我們的西非聯考課。我們在大學時成了朋友。你若現在見到她,呃,她是個不可小覷的妞兒。她的丈夫是大富豪。她的訂婚鑽戒比祖瑪岩岩(位於奈及利亞阿布賈北部的磐石,高出地面725公尺)還大。」
  伊菲麥露盯著窗外,沒有專心在聽,想著拉各斯是多麼醜陋,馬路上布滿坑穴,房子像野草,雜亂無章地拔地而起。在她五味雜陳的心情裡,她唯一辨識出的是困惑。
  「青檸和桃子。」阮伊奴豆說。
  「什麼?」
  「婚禮的顏色。青檸和桃子。宴會廳的裝飾溫馨極了,蛋糕美翻了。瞧,我拍了一些照片。我正要把這張發到臉書上。」阮伊奴豆把她的黑莓手機遞給伊菲麥露。伊菲麥露拿住不放,這樣阮伊奴豆可以集中精神開車。
  「我認識了一個人哦。他看見我,當時我在外面等彌撒結束。天真熱,我臉上的粉底開始融化,我知道我看上去像個殭屍,但他依然過來同我聊天!那是一個好兆頭。我覺得這個人是靠得住的丈夫料。我告訴過你嗎,在我和易卜拉欣交往時,我的母親鄭重做了連續九天的祈禱式,盼我結束那段戀情?這個,至少不會讓她發心臟病。他的名字叫恩杜迪。很酷的名字,不是嗎?沒有比那更帶伊博味的。你要能看見他戴的手錶就好啦!他從事石油業。他的名片上有奈及利亞和全球辦事處的地址。」
  「舉行彌撒時你為什麼等在外面?」
  「全部伴娘都必須等在外面,因為我們的禮服有傷風化。」阮伊奴豆捲著舌頭說出「有傷風化」,輕輕一笑。「回回都那樣,尤其是在天主教教堂。我們還披了罩袍,可牧師說,裙子鏤空太多,所以我們只好在外面等彌撒結束。但感謝上帝,多虧那樣,否則我就不會遇到這傢伙啦!」
  伊菲麥露看了一眼阮伊奴豆的裙子,細細的肩帶,打褶的領口未現出乳溝。在她出國以前,伴娘會因穿了吊帶禮服而被禁止出席在教堂舉行的婚禮儀式嗎?她印象中沒有,但她不再確定。她不再確定哪些是拉各斯的新現象,哪些是她自身的新變化。阮伊奴豆把車停在萊基區的一條街上,在伊菲麥露離開時,這裡是光禿禿、填海出來的土地,可現在林立的大樓,外面是高高的圍牆。
  「我的公寓是最小的,所以我在裡面沒有停車位,」阮伊奴豆說,「其他租客停在裡面,可你若聽見早上的大吼小叫啊,有人沒把車移走,擋了路,另一人上班要遲到啦!」
  伊菲麥露下車,走入發電機響亮紛亂的嗡嗡聲中,太多發電機。那噪音穿破她柔軟的中耳,在她腦中震響。
  「上個星期停電。」阮伊奴豆說,大聲叫嚷著以蓋過發電機。
  守衛急匆匆跑過來幫忙搬行李箱。
  他說的不僅是「歡迎」,而且是「歡迎回來」,彷彿他不知怎的曉得她實際是歸來的人。她向他道謝,在傍晚灰濛濛的夜色中,空氣裡承載著各種味道,她心酸地湧起一種不可名狀、幾乎難以承受的情感。那是鄉愁和憂思,哀婉她錯過的事和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事。稍後,坐在阮伊奴豆狹小、雅緻的客廳的沙發上,雙腳埋進軟綿綿的地毯裡,平板電視機掛在對面的牆上,伊菲麥露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她做到了。她回來了。她打開電視,搜尋奈及利亞的頻道。奈及利亞國家電視臺播的是,第一夫人,臉上裹著藍頭巾,正在向一群集會的婦女發表講話,螢幕上滾動過的字幕:「第一夫人用蚊帳賦予女性力量。」
  「我記不起上一次我看那個無聊的電視臺是什麼時候,」阮伊奴豆說,「他們替政府撒謊,但他們連謊都撒不好。」
  「所以你看哪個奈及利亞頻道?」
  「事實上,我連一個都不看哦。我看美國的時尚頻道和娛樂頻道,有時看點CNN和BBC,」阮伊奴豆換上了短褲和T恤,「有個小姑娘過來幫我煮飯打掃,但這燉肉是我親手做的,因為你要來,所以你一定得吃哦。你想喝什麼?我有麥芽汁和柳橙汁。」
  「麥芽汁!我要喝遍奈及利亞的麥芽汁。在巴爾的摩時,我常去一家墨西哥人的超市買,但東西不一樣。」
  「我在婚禮上吃了非常美味的奧法達糙米飯,我不餓。」阮伊奴豆說。可是,在給伊菲麥露盛了一盤食物後,她也用塑膠碗吃了一點米飯和燉雞肉,靠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同時,她們閒聊起昔日的朋友:普利耶擔任活動策劃人,最近在經人介紹認識了州長夫人後,名聲大振;上一次銀行危機過後,措基失了業,但她嫁了個有錢的律師,生了個小寶寶。
  「措基以前常告訴我人們的儲戶的帳上有多少錢,」阮伊奴豆說,「記得那個死追吉妮卡的傢伙梅庫斯·帕拉拉嗎?記不記得他的腋下總有臭熏熏的黃斑?他現在發了,但發的是不義之財。你知道,全是這樣的傢伙,在倫敦和美國幹詐騙,然後捲款逃回奈及利亞,在維多利亞花園城建起豪宅。措基告訴我,他從不親自上銀行。他常派他手下的小子提著蛇皮袋,今天運一千萬,明天兩千萬。至於我,我一點不想在銀行工作。在銀行工作的壞處是,假如你進不了一家有高淨值客戶的好分理處,你就完了。你將整天接待無用的商人。措基走運,她在一家好分理處上班,她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她的丈夫。你要再來一瓶麥芽汁嗎?」
  阮伊奴豆起身。她的步態裡有一種恣意、嫵媚的悠緩,將臀部一提、一轉、一扣,邁出每一步。一種奈及利亞式的步態,亦是一種暗示無度的走路方式,彷彿把某些需要收斂的東西顯露出來。伊菲麥露接過阮伊奴豆遞來的那瓶冰鎮麥芽汁,好奇假如她沒有出國,這會不會本是她的生活,她會不會像阮伊奴豆一樣,任職於一家廣告公司,住在一間一室一廳、房租大於自己薪水的公寓,上五旬節派教會,在那裡擔任帶位員,和一個已婚的執行總裁交往,那人給她買商務艙的機票去倫敦。阮伊奴豆給伊菲麥露看了手機上他的照片。有一張裡,他光著膀子,中年發福的肚皮微微隆起,側躺在阮伊奴豆的床上,露出羞澀的微笑,那笑屬於一個剛獲得了性滿足的男人。另一張拍的是他低頭俯看的特寫,他的臉,一個模糊、神祕的剪影。他斑白的頭髮有幾分迷人,甚至貴氣。
  「是我的問題,還是他確實長得像烏龜?」伊菲麥露說。
  「是你的問題。不過伊菲,說真的,唐是個好男人哦。不像許多這種在城裡東奔西跑、沒用的拉各斯男人。」
  「阮伊,你告訴我那只是暫時性的。可兩年不是短暫的時間。我為你擔憂。」
  「我對他有感情,我不願否認,但我想要結婚,他知道。我曾經考慮或許我應該為他生個孩子,可看看烏切·奧卡福爾,記得來自恩蘇卡的她嗎?她懷了霍爾銀行總經理的孩子,那人叫她滾,說他不是孩子的父親,如今她被迫獨立撫養孩子。很困難。」
  阮伊奴豆看著手機上的那張照片,面帶深情的淺笑。先前,從機場開車回來時,在減速陷入、繼而駛出一個大凹坑之際,她說:「我真希望唐給我換輛新車。過去三個月裡他一直滿口答應。我需要一輛吉普。你看見了嗎,這馬路有多破?」對於阮伊奴豆的生活,伊菲麥露感到某些介於著迷和渴望之間的心情。一種她一招手、東西就會從天而降的生活,她,十分單純地,期待就該從天而降的東西。
  半夜,阮伊奴豆關了發電機,打開窗。「這臺發電機,我已經接連開了一個星期,你能想像嗎?供電狀況很久沒有這麼糟過。」
  涼意很快消散。悶熱、潮濕的空氣充塞了房間,不久,伊菲麥露便汗流浹背地輾轉難眠。她的眼睛後面出現抽痛,一隻蚊子在近旁嗡嗡喧鬧,她突然間,為自己的包裡有一本藍色美國護照而感到內疚的慶幸。那為她提供了後路。她可以隨時離開,她不必非留下來不可。
  「這濕度有多少啊?」她說。她躺在阮伊奴豆的床上,阮伊奴豆睡在地上的床墊上。「我都喘不過氣了。」
  「我都喘不過氣了,」阮伊奴豆模仿她的語氣,話音裡透著笑意,「嚯唷!美國佬!」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