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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起初幾天,伊菲麥露睡在戴克房間的地上。沒有事。沒有事。她時常這麼告訴自己,但本可能會出什麼事的念頭,仍無休止、晦暗地在她腦中翻騰。他的床,這個房間,曾經可能從此空蕩無人。在她內心的某個地方,曾經可能裂開一道深長的傷口,永遠無法癒合。她想像他服藥的畫面。泰諾,僅是泰諾。他在網路上讀到,過量服用會致命。他當時在想什麼?他有想到她嗎?在經過了洗胃、肝臟監測,出院回家後,她在他的臉上、他的舉動還有他的話語裡,搜尋只差一點就出事的證據。他看上去和以前並無二致,他的眼睛底下沒有發黑,他沒有散發鬼門關的氣息。她給他做了他喜歡的辣椒肉燉飯,撒上紅椒和綠椒丁,他吃著,叉子往返於盤子和嘴巴之間,說:「這真好吃。」像他一如既往的那樣,她感覺自己的眼淚和疑問湧到一起。為什麼?他為什麼那麼做?他腦子裡裝了什麼?她沒有問他,因為心理治療師說過,最好暫且什麼也別問他。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黏著他,唯恐出現閃失,又唯恐把他看得太緊。起先她夜不成寐,謝絕烏茱姑姑給她的藍色小藥片,晚上她會醒著躺在那裡,思索,翻來覆去,她的思緒被本可能會怎樣的念頭所綁架,直至最終睏得睡著了。有幾天,她醒來,傷痛得把責任歸咎於烏茱姑姑。
「你記得嗎,有一次,戴克在告訴你什麼事,他說『我們黑人』,你告訴他『你不是黑人』?」她問烏茱姑姑,壓低聲音,因為戴克還在樓上睡覺。她們在那間公寓的廚房裡,柔和的晨光灑落進來,烏茱姑姑穿好了衣服準備去上班,正站在水池旁吃優格,用湯匙舀著一個塑膠杯。
「嗯,我記得。」
「你不該那麼講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希望他開始表現得像這些人一樣,把他的遭遇統統歸因於他是黑人。」
「你告訴他,他不是什麼人,卻沒有告訴他,他是什麼人。」
「你在講什麼?」烏茱姑姑用腳踩下踏板,垃圾桶滑了出來,她扔進吃完的優格杯。她已轉成兼職工作,這樣她可以花些時間陪戴克,親自開車送他去看心理治療師。
「你從未消除他心中的疑慮。」
「伊菲麥露,他的自殺是由於抑鬱,」烏茱姑姑輕柔小聲地說,「那是一種臨床疾病。許多青少年患有此病。」
「人就這樣一覺醒來,得了憂鬱症嗎?」
「是的,會這樣。」
「戴克的情況不是。」
「我的病人裡有三個曾企圖自殺,他們全是白人青少年。一個沒有救活過來。」烏茱姑姑說,她的語氣哀傷,又似在安撫人心,自戴克出院以來一直如此。
「他的抑鬱是因為他的經歷,姑姑!」伊菲麥露說,她提高音量,繼而啜泣起來,向烏茱姑姑道歉,她自己的內疚擴散開來,使她蒙羞。倘若她多一些關心、多一些警覺,戴克就不會吞下那些藥片。她太輕易地蜷伏在笑聲背後,她疏於耕耘戴克笑話的情感土壤。的確,他大笑,笑聲爽朗明快,使人信以為真,但那也許是一層護甲,底下,也許藏著創傷,像一株日漸生長的豌豆。
如今,在他自殺未遂的尖銳、無聲的餘音中,她想知道他們曾用那種笑掩蓋了多少東西。她本該多操心一些。她仔細留意他。她守護他。她不讓他的朋友來探望,儘管心理治療師說,假如他想讓他們來的話,那也無妨。即便是佩吉,幾天前在只有她和伊菲麥露兩人時,她失聲痛哭,說:「我簡直無法相信他竟然不向我伸手求援。」她是個孩子,心地善良單純,但伊菲麥露卻對她湧起一股憎惡,心想,戴克本該向她伸手求援的。奎庫結束了在奈及利亞的醫療任務回來,他花時間陪戴克,和他一起看電視,使一切回歸平靜和常態。
時間一週週過去。伊菲麥露不再為戴克在洗手間待的時間稍稍過長而驚慌失措。距離他的生日還差幾天,她問他想要什麼,她的眼淚再度集聚,因為她想像,他度過的生日不是他年滿十七歲的日子,而是他十七歲的誕辰紀念日。
「我們去邁阿密怎麼樣?」他說,半開玩笑的,但她真帶他去了邁阿密,他們在旅館住了兩天,在泳池旁有茅草屋頂的酒吧點漢堡吃,無所不談,除了企圖自殺那件事以外。
「這才是生活,」他說,仰面躺著晒太陽,「你的那個部落格真了不起,讓你富得流油,應有盡有。現在你把那關了,以後我們不能再享受這樣的日子啦!」
「我沒有富得流油,只是稍稍寬裕一點。」她說,看著他,她英俊的表弟,他胸口拳曲打濕的毛髮令她哀傷,因為那暗示他邁入了脆弱敏感的成年期,而她希望他永遠是個孩子;假如他永遠是個孩子,他就不會服藥,躺在地下室的沙發上,肯定自己再也不會醒來。
「我愛你,戴克。我們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說,「姐,你應該去。」
「去哪裡?」
「回奈及利亞,照你計劃的。我不會有事,我保證。」
「也許你可以來看我。」她說。
停頓了一下,他說:「好啊。」
第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