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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愛莎從口袋裡抽出電話,然後懊喪地嘆了口氣,又塞回去。
「我不明白奇丘克為什麼不回電話答應過來。」她說。
伊菲麥露沒有出聲。髮廊裡只剩她和愛莎,哈莉瑪剛走。伊菲麥露感到疲憊,她的背脊抽動,那間髮廊已開始令她作嘔,因其悶熱的空氣和朽爛的天花板。這些非洲女人為什麼不能把她們的髮廊打理得乾淨通風呢?她的頭髮快編完了,僅餘一小束,像條兔子尾巴,在她的腦門處。她急欲離開。
「你是怎麼弄到身分的?」愛莎問。
「什麼?」
「你怎麼弄到身分的?」
伊菲麥露驚愕得語塞。一種冒瀆,那個問題——移民不向別的移民打聽他們是怎麼弄到身分的,不刨根究底,侵入那層層的私人空間;僅羨慕他人弄到了身分,獲得合法地位,那就足矣。
「我,我來的時候試著找過一個美國人,想結婚。可他帶來很多問題,沒有工作,每天,他說給我錢,錢,錢,」愛莎一邊說,一邊搖頭,「你的身分是怎麼弄來的?」
頃間,伊菲麥露的怒氣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薄如蟬翼的親近感,因為假如她不是非洲人,愛莎便不會問,在這份新建立的紐帶中,她又看到了一個預示自己返鄉的兆頭。
「我的,是通過工作辦的,」她說,「我上班的那家公司為我申請了綠卡。」
「哦。」愛莎說,彷彿她才意識到伊菲麥露屬於另一類人,他們的綠卡直接從天而降。像她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由僱主為他們辦妥身分。
「奇丘克是靠抽籤辦到身分的。」愛莎說。她動作緩慢,近乎鍾愛地梳理她即將捻編的那束頭髮。
「你的手怎麼了?」伊菲麥露問。
愛莎聳了聳肩。「我不知道。那就是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
「我的姑姑是醫生。我可以拍一張你手臂的照片,問問她的看法。」伊菲麥露說。
「謝謝。」
愛莎沉默地捻完一根辮子。
「我的父親死了,我沒有回去。」她說。
「什麼?」
「去年。我的父親死了,我沒有回去。因為身分問題。但也許,假如奇丘克和我結婚的話,等我母親死時,我可以回去。現在她病了。但我有寄錢給她。」
一時間,伊菲麥露不知該說什麼。愛莎蒼白的語氣、面無表情的臉,渲染了她的悲劇。
「真遺憾,愛莎。」她說。
「我不明白奇丘克為什麼不來。如來,你可以和他談一談。」
「別擔心,愛莎。事情會好的。」
接著,就在她說出口之際,愛莎開始哭泣。她的眼皮一軟,嘴一癟,她的臉起了駭人的變化:那潰崩成絕望。她仍不停地捻編伊菲麥露的頭髮,手上的動作沒有變,但她的臉彷彿不屬於她的身體似的,繼續塌陷,眼中湧出淚水,她的胸脯一起一伏。
「奇丘克在哪裡上班?」伊菲麥露問,「我可以去那裡找他談一談。」
愛莎愣愣地看著她,臉頰上依舊淌著淚水。
「我可以明天去找奇丘克談一談,」伊菲麥露重複了一遍,「只要告訴我他在哪裡上班,他中間什麼時候休息。」
她在做什麼?她應該起身離去,別再被進一步拖入愛莎的泥沼,但她無法起身離去。她即將返回故鄉奈及利亞,她將見到她的父母,如果她願意,她可以重返美國;而眼前的愛莎,期望卻不全然相信她還能再見到她的母親。她要和這位奇丘克談一談。這是她能盡的最微薄之力。
她撣去衣服上的頭髮,遞給愛莎一小卷鈔票。愛莎把那攤開在手掌上,俐落地點數,伊菲麥露好奇,多少將歸瑪利亞瑪,多少歸愛莎。她等愛莎把錢收進口袋後,再給她小費。愛莎接過那單張二十美元的紙鈔,此時她的淚水已乾,她的臉重新變得面無表情。「謝謝。」
屋裡的氣氛極為尷尬,彷彿為沖淡那氣氛似的,伊菲麥露再度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頭髮,左右轉動,輕輕拍打。
「我明天去找奇丘克,我會打電話給你。」伊菲麥露說。她撣了撣衣服,看有無零散的碎髮,並環視四周,確信她沒有落下東西。
「謝謝你。」愛莎朝伊菲麥露走去,彷彿想擁抱她似的,繼而停下,踟躕。伊菲麥露輕輕用力地抓了抓她的肩膀,然後轉向門口。
在火車上,她琢磨究竟要怎樣才能說服一個似乎不熱衷結婚的男人答應結婚。她的頭隱隱作痛,還有鬢角處的頭髮,儘管愛莎沒有捻得太緊,但依然扯得生痛,令她的脖子和神經感到難受。她渴望回到家,好好沖個涼水澡,把頭髮盤起,戴上綢緞軟帽,抱著筆記型電腦躺在沙發上。火車甫一停靠在普林斯頓站,她的電話響了。她停在月臺上,從包裡摸索電話,起先,由於烏茱姑姑的語無倫次,說話聲和哭聲夾雜在一起,伊菲麥露以為她說戴克死了。其實烏茱姑姑說的是耶穌啊,戴克我的孩子啊,戴克差點死了。
「他服食了過量藥片,去地下室,躺在那裡的沙發上!」烏茱姑姑說,帶著連她自己也無法置信的口吻,語不成聲。「我回來後從不去地下室。我只在早晨做瑜伽。是上帝,要我今天下去,解凍冷櫃裡的肉。是上帝啊!我見到他躺在那裡,看上去汗水淋漓,全身都是汗,頓時,我驚慌失措。我說,這些人給了我兒子毒品。」
伊菲麥露在發抖。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她用手指塞住另一隻耳朵,以便更好地聽清烏茱姑姑的話音。烏茱姑姑在說「肝中毒的症狀」,伊菲麥露感到窒息,因為那幾個字,肝中毒,因為一頭霧水,因為那突然而來的天昏地暗。
「伊菲?」烏茱姑姑問,「你在聽嗎?」
「在。」那個字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出了什麼事?到底出了什麼事,姑姑?你在說什麼?」
「他吞了一整瓶泰諾。現在他在加護病房,他會沒事。上帝沒有準備讓他死,就是這樣。」烏茱姑姑說。她抽吸鼻子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甚是響亮。「你知道嗎,他還服用了止吐藥,因此那藥會留在他的胃裡?上帝沒有準備讓他死。」
「我明天過來。」伊菲麥露說。她在月臺上站了良久,尋思當戴克吞下一瓶藥片之時她在做什麼。
第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