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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一天晚上,伊菲麥露醒來去上洗手間,聽見布萊恩在客廳,在講電話,他的語氣輕柔安撫。「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嗎?那是我姐姐,珊,」他回到床上時說,「她回到了紐約,之前在法國。她的第一本書即將出版,為此她有點小小的崩潰。」他停頓了一下。「又一次小小的崩潰。珊崩潰過許多次。這個週末,你願意和我去紐約城看她嗎?」
  「當然。她回來後做什麼?」
  「有什麼珊不做的?她過去在一家避險基金工作。後來她辭了職,去環遊世界,寫過一兩篇報導。她結識了一個來自海地的傢伙,搬去巴黎和他共同生活。後來,那人生病去世了。事情發生得非常快。她繼續待了一段時日,即便在她決定搬回美國後,她仍保留著巴黎的公寓。她有了一個新男友,奧維迪奧,至今在一起大概有一年。那是她自傑里死後第一個真正交往的人。很正派的貓小子。這個星期他不在,去加州出任務,所以只剩珊一人。她喜歡辦這樣的聚會,她把那稱為沙龍。她有一群令人稱奇的朋友,主要是藝術家和作家,他們齊集在她的寓所,愉快地暢聊,」他停頓了一下,「她是個真正與眾不同的人。」
  當珊走進一個房間時,所有的空氣消失殆盡。她不深深地吸氣,她不需要:空氣直接飄向她,被她天生的威嚴所吸引,直至不留一絲給其他人。伊菲麥露想像布萊恩沒有空氣的童年,追在珊的後面,想引起她的注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即便現在,成年了以後,他依然是那個內心充滿絕望的愛的小弟弟,努力想贏得他擔心永遠贏得不了的讚許。他們於下午提早到達珊的公寓,布萊恩停下來與門衛聊天,一如他與從賓夕法尼亞車站出來的他們的計程車司機聊天一樣,用他獨有的那份自然的態度,與大樓管理員、清潔工、公車司機打成一片。他知道他們掙多少錢,他們工作多少小時,他知道他們沒有健康保險。
  「嘿,荷海,最近怎樣?」布萊恩用西班牙語的發音唸他的名字,荷海。
  「蠻好的。你在耶魯那裡的學生怎麼樣?」那個門衛問,看上去既因見到他而欣喜,也因他在耶魯教書而得意。
  「一如既往地把我逼瘋。」布萊恩說。接著,他指向站在電梯旁、背對他們、抱著一張粉紅色瑜伽墊的女人。「哦,珊在那裡。」珊長得嬌小美麗,有一張鵝蛋臉和高聳的顴骨,一副傲慢的表情。
  「嘿!」她說,並擁抱布萊恩。她沒有朝伊菲麥露瞧一眼。「我真高興我去上了普拉提課。那東西,不練就荒疏了。你今天去跑步了嗎?」
  「跑了。」
  「我又剛和大衛談過。他說今晚會發一些備選的封面給我。他們似乎終於願意聽取我的意見。」她轉了轉眼珠。電梯的門滑開,她率先走了進去,仍在同布萊恩講話,此時的他顯得不自在起來,他彷彿在等待一個作介紹的時機,一個珊遲遲不願給他的時機。
  「市場部的總監今早打電話給我。她那副客氣的態度,真叫人無法忍受,比任何直接的侮辱更惡劣,你知道嗎?於是乎,她告訴我,書商業已多麼喜愛現有的封面,等等等等。荒唐可笑。」珊說。
  「那是大出版集團的從眾本能。別人做什麼他們也做什麼。」布萊恩說。
  電梯在她那層停下,她轉向伊菲麥露。「噢,抱歉,我忙昏了頭,」她說,「很高興見到你。一提起你,布萊恩就會滔滔不絕。」她看著伊菲麥露,一種不加掩飾的打量,不羞於不加掩飾的打量。「你真漂亮。」
  「你才真漂亮呢。」伊菲麥露說,令自己吃了一驚,因為那不是她平常本會說的話,但她感覺她已被珊同化;珊的誇獎使她異常開心。珊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布萊恩說過,此時伊菲麥露明白了他的意思。珊具有一種天之驕子的架勢。神在她身上安放了魔杖。尋常之事若經過她的手,遂變得神祕莫測。
  「你喜歡這個房間嗎?」珊問伊菲麥露,同時手一揮,把誇張醒目的傢俱裝潢涵蓋在內:一塊紅色的小地毯,一張藍色的沙發,一張橘色的沙發,一把綠色的扶手椅。
  「我知道這理應有某些含義,但我看不出來。」
  珊大笑,短促的笑聲像過早切斷似的,彷彿理應後面會有更多,但卻沒有,因為她只是笑,沒說任何話,所以伊菲麥露加了一句:「很有意思。」
  「是的,有意思。」珊站在餐桌旁,抬起腿擱在上面,俯身用手抓住她的腳。她的身體是一系列優雅的小半徑曲線的組合,她的臀部,她的胸,她的小腿,她的動作裡有著天之驕子的氣焰;她可以在她隨時想要的時候,在餐桌上拉伸腿,即便公寓裡有客人亦然。
  「布萊恩向我介紹了『種族節』。那是一個很棒的部落格。」她說。
  「謝謝。」伊菲麥露說。
  「我有一個奈及利亞朋友,是作家。你認識凱萊奇·加魯巴嗎?」
  「我讀過他的作品。」
  「前幾天,我們聊起你的部落格,他說他確信這個非美國黑人是加勒比海人,因為非洲人不關心種族。他見到你時會嚇呆的!」珊停頓了一下,換另一條腿擱在桌上,身體前傾,去抓她的腳。
  「他總是為他的書迴響不好而苦惱。我告訴過他,假如他想收到良好的迴響,他需要把他本民族的人寫得醜陋不堪。他需要指出,非洲的問題只怪非洲人自己,歐洲人對非洲的援助大於他們對非洲的傷害,那樣他將成名,人們會說他如此誠實!」
  伊菲麥露大笑。
  「這張照片有趣。」她說,指著靠牆小桌上的一張相片,珊捧著兩瓶香檳,高舉過頭頂,身旁圍著衣衫襤褸、滿臉微笑、棕色皮膚的小孩,那看似像在一個拉丁美洲的貧民窟,她的身後是用拼湊的錫鐵皮搭起來的棚屋。「我是指確確實實的有趣。」
  「奧維迪奧不想把那擺出來,但我堅持。這理當具有諷刺意味,顯然。」
  伊菲麥露想像那堅持的場景,一句簡單的話,無需重複,估計已讓奧維迪奧慌了神。
  「所以你經常回奈及利亞嗎?」珊問。
  「不。事實上,自從來了美國以後,我還沒有回去過。」
  「為什麼?」
  「起先因為我負擔不起。後來我有了工作,但似乎就是永遠抽不出時間。」
  珊此時與她面對面,伸開雙臂,後展成翅膀的樣子。
  「奈及利亞人稱我們是acata,對嗎?那是野獸的意思嗎?」
  「我不知道那有野獸的意思,我其實並不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我不用那個詞。」伊菲麥露不知不覺幾乎結巴了起來。的確,又加之是在珊直視的目光下,她感到內疚。珊一滴一滴地釋放權力,一種含蓄而壓倒人的權力。
  布萊恩從廚房裡出來,端著兩大杯帶紅色的液體。
  「不含酒精的雞尾酒!」珊說,帶著孩童般的喜悅,從布萊恩手中接過一杯。
  「石榴,氣泡水和一點越橘,」布萊恩說,把另一杯遞給伊菲麥露,「說起來,你的下一次沙龍是什麼時候,珊?我常向伊菲麥露講起這些沙龍。」
  當布萊恩告訴伊菲麥露,珊把她的聚會稱為「沙龍」時,他的話裡藏著嘲諷之意,但此刻,他卻用鄭重其事的法語發音唸出那個詞:沙——龍。
  「哦,快了,我想。」珊一聳肩,歡喜而不假思索,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身體開始側拉伸,像一棵被風吹彎的樹。
  珊的手機響了。「我把電話放在哪裡了?可能是大衛。」
  電話就在桌上。「哦,是呂克。我稍後打回給他。」
  「呂克是誰?」布萊恩一邊問,一邊從廚房裡走出來。
  「一個法國人,大富豪。說來滑稽。我是在倒楣的機場結識他的。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講出『那麼我將遠遠地愛慕,等候我的時機。』他竟然說『等候』。」珊抿了一口她的飲料。「在歐洲,好的地方是,白種男人看你時把你當作女人,而不是黑人女人。現在我不想和他們約會交往,打死都不要,我只想知道有那種可能的存在。」
  布萊恩頻頻點頭,表示同意。若換作別人來講述珊所做的事,他會立刻逐條分析字句,從中挑刺,他會反對裡面的一概而論,把事情簡化。伊菲麥露有一次對他說——那是在他們看到一條關於名人離婚的新聞時——她不理解美國人戀愛交往時要求的不可通融、絕不含糊的坦誠相對。「什麼意思?」他問她,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隱約的異議;他,也相信要不可通融、絕不含糊的坦誠相對。
  「對我而言那不一樣,我想是因為我來自於第三世界,」她說,「在第三世界長大,意味著要懂得區分許多不同的受眾群,認識到誠實和真相必須時刻取決於現實環境。」她覺得自己很聰明,想出這番解釋,可布萊恩在她還沒講完前就搖首說:「那真是偷懶,那樣濫用『第三世界』一詞。」
  此時他頻頻點頭,聽珊說著。「在戀愛交往上,歐洲人就是不像美國人那樣保守畏忌。在歐洲,白種男人想的是『我就要找一個火辣的女人』。在美國,白種男人想的是『我不要沾到黑人女人,但也許哈里·貝瑞可以』。」
  「那莫名其妙。」布萊恩說。
  「就是,在這個國家裡,有很小一撥白種男人,願意只和黑人女人約會,但那是出於病態的迷戀,下流噁心。」珊說,然後將她神采奕奕的目光轉投向伊菲麥露。
  伊菲麥露幾乎不忍提出異議,說來奇怪,她多麼想贏得珊的歡心。「事實上,我的經歷恰好相反。對我有興趣的白種男人遠多於非裔美國男人。」
  「真的嗎?」珊停頓了一下。「我猜那是因為你有異國風情的保證,那種完整的非洲原產的特色。」
  這刺痛了她,珊的不屑一顧使她惱火,繼而那轉變成一種針對布萊恩的易怒的怨氣,因為她希望他別那麼由衷地附和他的姐姐。
  珊的電話又響了。「哦,應該是大衛!」她拿著電話進了臥室。
  「大衛是她的編輯。他們想用一幅情色化的圖片,一個黑人的裸體軀幹,做她書的封面,她在為此抗爭。」布萊恩說。
  「是嗎?」伊菲麥露抿了一口她的飲料,信手翻閱一本藝術雜誌,對他的怒氣還未消。
  「你沒事吧?」他問。
  「我很好。」
  珊出來了。布萊恩看著她。「一切順利?」
  她點頭。「他們將不用那張圖片。現在大家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
  「那太棒了。」布萊恩說。
  「等你的書問世時,你應該到我的部落格當幾天嘉賓作者,」伊菲麥露說,「你一定會語驚四座。我好希望你能來。」
  珊挑了挑眉毛,一副伊菲麥露無法讀懂的表情,她擔心她過分盛情了。
  「行,我估計我可以。」珊說。
  歐巴馬會贏,只要他一直扮演神祕迷人的黑佬
  他的牧師引起恐慌,因為那表示也許歐巴馬根本不是什麼神祕迷人的黑佬。順便提一句,這位牧師相當誇張聳動,可你們去過老派的美國黑人教堂嗎?不折不扣的戲臺。但這傢伙的基本觀點是對的:也就是說,美國黑人(當然是和他同齡的那些)對美國的認識有別於美國白人;他們認識到的是一個更嚴酷、更醜陋的美國。但你不能把那講出來,因為在美國,一切都是美好的,每個人都一樣。所以,既然那位牧師講了出來,說不定歐巴馬也是這麼想的,假如歐巴馬是這樣想的,那麼他就不是神祕迷人的黑佬,唯有神祕迷人的黑佬能贏得美國大選。一個神祕迷人的黑佬是怎樣的,你問?那個黑人要時時睿智寬大。他在承受莫大的苦難時絕不反擊,絕不動怒,絕不恐嚇威脅。他對各種種族主義的惡行永遠採取原諒的態度。他教導白人如何破除心中可悲但可以理解的偏見。你在許多電影裡見過這樣的人。而歐巴馬正是那千篇一律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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