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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連續幾週,伊菲麥露跌跌撞撞地摸索,努力回憶在柯特出現前的她是什麼樣。他們共度的生活,對她來說如從天而降,那是她就算努力想像也想像不出來的。所以,無疑,她能回到以前的軌道。但以前是一片青灰色的混沌,她再也弄不清楚那時的她是誰,她曾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她的工作令她感到枯燥:她重複做著乏味不變的事,撰寫新聞稿,修改新聞稿,編輯新聞稿,她的行動機械麻木。也許那一向如此,只是她沒有留意,因為她被柯特的光芒遮蔽了眼睛。她的公寓宛如一個陌生人的家。週末,她去楊柳鎮。烏茱姑姑的公寓位於一片拉毛粉飾的樓房群裡,小區內有悉心打理的綠化,角落放置了大圓石,傍晚,友善的居民出來遛他們俊俏的狗。烏茱姑姑的身上新散發出一派輕鬆愉悅的氣象;夏天,她戴了一條很細的腳鏈,一道金閃閃的希望之光在她的腿上。她加入了「非洲醫生為非洲」組織,志願抽出時間執行為期兩週的醫療任務,在去蘇丹時,她邂逅了奎庫,一位離異的迦納醫生。「他待我如公主。就像柯特待你一樣。」她告訴伊菲麥露。
  「我正在努力忘記他,姑姑。別提他了!」
  「抱歉。」烏茱姑姑說,但臉上看不出有一絲歉意。她曾勸伊菲麥露用一切辦法挽回那段戀情,因為她不會再找到一個會像柯特那樣愛她的人。當伊菲麥露告訴戴克她和柯特分手了時,他說:「他蠻酷的。你不會有事吧?」
  「沒事,當然。」
  也許他感覺到現實是相反的,知曉她有輕微的精神不穩;大部分夜晚,她躺在床上,哭泣,為她親手毀掉的東西而痛責自己,然後對自己說,她沒有理由哭泣,卻照樣哭泣。戴克端了一個托盤來她的房間,他在上面放了一根香蕉和一罐花生。
  「點心時間!」他說,逗弄地咧嘴一笑,他依舊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想要把這兩樣東西放在一起吃。在伊菲麥露吃東西的時候,他坐在床上,和她講學校的事。他現在在打籃球,他的成績有所提高,他喜歡一個名叫秋兒的女孩。
  「你在這裡適應得不錯。」
  「是啊。」他說,他的笑容令她想起以前在布魯克林的他,敞開懷抱,沒有戒備。
  「記不記得我看的日本動漫裡有個角色孫悟空?」他問。
  「記得。」
  「你梳非洲爆炸頭的樣子有點像孫悟空。」戴克說著,哈哈笑起來。
  奎庫敲門,等她說「進來」後才探進頭。「戴克,可以走了嗎?」他問。
  「可以,叔叔,」戴克起身,「我們出發吧!」
  「我們要去社區中心,你想和我們一起去嗎?」奎庫問伊菲麥露,試探性地,近乎拘謹。他也知道她正因分手而傷心難過。他個子矮小,戴著眼鏡,一位名副其實的紳士,溫文爾雅。伊菲麥露喜歡他,因為他喜歡戴克。
  「不了,謝謝。」伊菲麥露說。他住的房子離這裡不遠,但烏茱姑姑的衣櫥裡有幾件他的襯衫,伊菲麥露在烏茱姑姑的浴室見過一瓶男士潔面露,冰箱裡有鋁箔包的有機優格,她知道烏茱姑姑不吃那個。他看烏茱姑姑時的眼睛清澈明亮,那是一個想讓全世界知道他愛得有多深的男人。那令伊菲麥露想起柯特,使她再度產生悵惘的憂傷。
  她母親在電話裡聽出她聲音的異樣。「你病了嗎?出了什麼事?」
  「我很好。只是工作。」她說。
  她父親也問她為什麼聽起來不一樣,是否一切都好。她告訴他一切都好,她下班後花許多時間寫部落格;她正欲說明她的這項新消遣,但他說:「我對那個概念相當熟悉。我們辦公室正在普及一次嚴格的電腦掃盲培訓。」
  「他們已經批准你父親的申請。等我學校的課上完,他就可以休假,」她母親說,「所以我們應儘快申請簽證。」
  伊菲麥露盼了很久,並一直談論他們什麼時候能夠來看她。如今她可以負擔得起,如今她母親想要來了,但她卻希望可以換個時間。她希望見到他們,但一想到他們要來,她心力交瘁。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當他們的女兒,他們記憶中的那個人。
  「媽咪,現在工作上事情很多。」
  「喔——喔。我們來會打擾你的工作嗎?」
  於是,她給他們寄了邀請信、銀行流水單、她的綠卡影本。美國大使館現在有進步了,雖然工作人員依舊態度粗魯,她的父親說,可你不必再在外面爭先恐後地排隊。他們拿到了為期六個月的簽證。他們來了三週。他們好像陌生人。他們的樣貌沒有變,但她記憶中的那份尊嚴不見了,剩下的則是某些卑微,一種沒見過世面的汲汲之態。她的父親驚異於她公寓大樓走道裡工業化生產的地毯;她的母親在凱馬特大賣場囤購人造皮的手提包,把購物中心餐飲區的餐巾紙偷藏回家,甚至包括塑膠購物袋。他們兩人在傑西潘尼百貨公司前擺好姿勢留影,要伊菲麥露確保把商店的整個招牌拍進去。她冷笑地望著他們,為此她感到內疚;她曾如此珍惜地守護對他們的回憶,然而,在終於見到他們後,她冷笑地望著他們。
  「我聽不懂美國人講話。他們說『工作』,你以為他們說的是『刺戳』,」她的父親斷言[46],把兩個詞都拼了一遍,「我覺得英國人說話的腔調更可取得多。」
  在他們啟程前,她的母親悄悄問她:「你有朋友嗎?」她用英語說「朋友」,那是父母們使用的婉辭,因為他們講不出會褻瀆他們舌頭的「男朋友」,儘管那正是他們所指的:一個羅曼蒂克式的人物,有望結婚的前景。
  「沒有,」伊菲麥露說,「我工作一直很忙。」
  「工作是沒錯,伊菲。可你也要睜大眼睛。記住女人是一朵花。我們的時間過得很快。」
  若是以前,她可能會不屑地大笑,告訴母親,她完全不覺得自己是一朵花,可現在她太累了,感覺付出了太多心力。在他們動身回奈及利亞的那天,她癱倒在床上,止不住地哭泣,心想:我怎麼了?父母的離去令她如釋重負,她為這種如釋重負感而感到內疚。下班後,她在巴爾的摩市中心遊蕩,漫無目的,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這是不是小說家所指的倦怠?在一個清閒的星期三下午,她遞上了辭呈。她沒有計劃辭職,但那突然間似乎成了她非做不可的事,於是她在電腦上打了辭職信,拿著走進經理的辦公室。
  「你的進步如此之大。我們可以有什麼辦法令你改變主意?」她的經理問,大為驚訝。
  「是個人的、家庭的原因,」伊菲麥露含糊地說,「我非常感激你曾給我的所有機會。」
  所以是什麼情況?
  他們告訴我們,種族是捏造出來的,兩個黑人之間的遺傳變異大於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之間的。接著,他們告訴我們,黑人患的是一種更惡性的乳癌,長的肌瘤更多。白人得的是囊腫性纖維化和骨質疏鬆症。所以是什麼情況,這裡有醫生嗎?種族是不是捏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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