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尼可拉斯給了奧賓仔一套婚禮穿的西裝。「這是上好的義大利西裝,」他說,「我穿小了,所以應該合你的身。」那條褲子有些肥大,奧賓仔繫緊皮帶後起了褶,但外套也大,遮住了他腰間這難看的布料褶皺。倒不是說他介意。他一心只想著順利度過這一天,終能開始自己的人生,因此,就算要把他的下半身用嬰兒尿布裹起來,他也願意。他和伊洛巴在市府大樓旁和克洛蒂爾德碰頭。她正與朋友站在一棵樹下,她的頭髮用白色髮帶捋到後面,眼睛畫了粗粗的黑眼線;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大、更性感。她的象牙色連衣裙把她的臀部包得很緊。那條裙子是他出錢買的。「我沒有像樣的穿得出去的連衣裙。」她在電話裡抱歉地說,告訴他,她少一件看上去讓人信服是新娘穿的禮服。她擁抱了他。她神情緊張,他試圖透過遙想此後他們共同的生活來轉移自己的緊張,再過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能自由地、以更篤定的步伐走在英國的街道上,並且自由地吻她。
「你帶戒指了嗎?」伊洛巴問她。
「帶了。」克洛蒂爾德說。
那是她和奧賓仔上個星期買的,便宜的普通對戒,在一家巷子裡的小店。當時她滿臉喜悅,笑盈盈地把各種戒指戴到手指上然後又摘下,以至於他好奇她是否希冀那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婚禮。
「還有十五分鐘。」伊洛巴說。他任命自己是組織者。他拍照,舉著數位相機,說:「靠近些!好,再來一張!」他雀躍高昂的興致令奧賓仔惱火。前一天,在前來新堡的火車上,奧賓仔一路望著窗外,連書也看不進去,而伊洛巴則不停地說啊說,直至他的聲音變成一縷遙遠的低喃,可能因為他想努力讓奧賓仔別太憂心忡忡。此時,他自在友好地和克洛蒂爾德的朋友攀談,討論切爾西的新教練、電視真人秀《老大哥》,彷彿他們一同到這裡是為了某件平凡尋常的事。
「到時間了。」伊洛巴說。他們朝市府大樓走去。那天下午陽光璀璨。奧賓仔打開門,立於一旁,讓其他人先行,進入了無生氣的走廊。他們在那裡停步,欲辨明方向,確定登記處是往哪邊走。兩名警察站在門後,用冰冷的眼神望著他們。奧賓仔平撫自己的恐慌。不用擔心,什麼都不用擔心,他告訴自己,市府大樓裡有警察在場可能是例行公事;可當走廊陡然變得逼仄,當空氣中的不祥之兆陡然增強時,他察覺有事情不對,繼而他注意到另一人正朝他走近,他的襯衫袖子捲起,雙頰通紅,看上去彷彿化了駭人的妝。
「你是奧賓仔·馬杜埃衛希嗎?」那個雙頰通紅的男人問。他的手裡拿著一札紙,奧賓仔能看見自己護照頁的影本。
「是的。」奧賓仔輕聲說,那個詞,是的,是向這位雙頰通紅的移民官、向伊洛巴和克洛蒂爾德、也是向自己,承認,一切結束了。
「你的簽證到期了,你不可以出現在英國境內。」那位雙頰通紅的男人說。
一名警察給他銬上手銬。他感覺自己從遠處凝望這一幕,凝望自己走向外面的警車,坐進過於柔軟的後座裡。以前他曾無數次害怕會發生這樣的事,無數個時刻,凝聚成一抹影綽不清的恐慌;而如今,那感覺像沉悶的餘音。克洛蒂爾德撲倒在地,痛哭了起來。她也許從未去過她父親的祖國,但那一刻,他相信她是非洲人;否則她怎會以如此地道的戲劇性的誇張動作,撲倒在地上?他好奇她的眼淚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或是為了他們之間本可能的事。不過她無需擔心,因為她是歐洲公民,那幾個警察幾乎不瞅她一眼。在開車前往警察局途中,感受到手銬重量的人是他;是他,默默交出自己的手錶、皮帶和錢包,望著警察取走他的電話並關機。此時,尼可拉斯肥大的褲子正滑下他的臀部。
「還有鞋子。把鞋子脫了。」警察說。
他脫掉鞋子。他被領到一間囚室。裡面很小,棕褐色的牆壁,金屬柵條,每一根都粗得教他一手握不過來,令他想起恩蘇卡慘淡、無人問津的動物園裡用來關黑猩猩的籠子。從非常高的天花板上,吊下一盞孤零零的亮著的燈泡。那間狹小的囚室裡有一種空空如也、回音四起的曠闊。
「你知不知道你的簽證到期了?」
「知道。」奧賓仔說。
「你是不是正準備假結婚?」
「沒有。克洛蒂爾德和我交往了一段時間。」
「我可以為你安排一位律師,但顯然你將被遞解出境。」移民官語氣平穩地說。
律師來了,浮腫的臉,眼睛底下兩道發黑的弧圈,奧賓仔想起所有電影裡,政府律師都是一副心煩意亂、疲憊不堪的模樣。他來時帶著一個公事包,但沒有打開,他坐在奧賓仔對面,什麼也沒有拿,沒有文件,沒有紙,沒有筆。他的態度和悅,面露同情。
「這件案子政府的贏面很大,我們可以上訴,但老實講,那只會拖延時間,你最終還是會被從英國的版圖上清走。」他說,那神態,宛如一個把那些話用那相同的語氣講過許多遍的人,多到他不願,或不能,記得具體的次數。
「我願意回奈及利亞。」奧賓仔說。最後僅存的那點自尊,像一張滑落的包裝紙,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紮好。
那位律師面露訝異之色。「那,好吧。」他說,然後略嫌匆忙地起身,彷彿慶幸他的工作變簡單了。奧賓仔望著他離去。他將在一張表格上打勾,表示他的客戶願意被清走。「清走」這個詞令奧賓仔感覺自己是行屍走肉。一件被清走的東西。一件沒有呼吸和意識的東西。一件東西。
他痛恨手銬冰冷的重量,他臆想中那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印跡,那對剝奪了他行動自由的金屬連環的閃光。眼前的他,戴著手銬,被領著穿過曼徹斯特機場的走道,在那座機場的涼爽和喧囂中,男女老少,旅客、清潔工、警衛,個個看著他,好奇他做了什麼壞事。他把目光鎖定在一位疾步領先的高個白種女人身上,她的頭髮飄在身後,背上馱著雙肩包。她不會理解他的遭遇,為什麼他此時手腕上扣著金屬環走過機場,因為像她那樣的人計劃旅行時不必為簽證發愁。她擔憂的也許是錢,是住的地方,是安全,可能甚至也有簽證,但絕不是一種扭曲她脊梁的焦灼不安。
他被領進一個房間,上下鋪的床清冷地緊靠牆壁。裡面已有三人。一個來自吉布地,很少講話,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彷彿在回顧自己如何落到曼徹斯特機場收容所的歷程。兩個奈及利亞人。年紀較輕的那個坐在床上,沒完沒了地把手指按得格格響。年紀較長的那個在小屋裡踱步,嘮叨地講個不停。
「兄弟,他們怎麼抓到你的?」他問奧賓仔,一種奧賓仔厭惡的自來熟。他的某些情態令奧賓仔想起文森特。奧賓仔聳聳肩,沒有搭腔,無需只因他們合住一間牢房就以禮相待。
「請問,有什麼我可以閱讀的東西嗎?」奧賓仔問一位進來帶那個吉布地人出去見訪客的移民官。
「閱讀。」她重複了一遍,揚起眉毛。
「是的,書、雜誌或報紙。」奧賓仔說。
「你要看書,」她說,她的臉上帶著一副輕蔑的被逗樂的表情,「抱歉。不過我們有電視間,午飯後你可以去那裡看電視。」
電視間裡有一群男人,其中許多是奈及利亞人,在大聲聊天。其他人圍坐著,垂頭彎腰,沉浸在自己的傷悲裡,諦聽奈及利亞人互相交流經歷,時而大笑,時而自怨自艾。
「哎,這乃是我的第二次。我第一次來用的是另一本護照。」其中一人說。
「乃是為了打工,才讓他們抓到我哦。」
「有一個傢伙,他們把他遞解出境,他又回來辦好了身分。幫我的人乃是他。」另一人說。
奧賓仔羨慕這樣的他們,隨意更換名字和護照,計劃再回來,重新開始,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他缺少他們臨機應變的本領;他經不起吃苦,一個從小吃玉米片、看書長大的男孩,在母親的撫養下。當時,講實話尚不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和他們在一起,置身於他們中間,他感到羞愧。他們沒有像他那樣的羞恥感,即便這一點,亦令他羨慕。
拘留期間,他感到創痛、一蹶不振,他的層層外皮被剝去。電話裡他母親的聲音近乎陌生,一個女人講著清脆的奈及利亞英語,平靜地叮囑他,要堅強,她會到拉各斯迎候他。他回想起,多年前,當布哈里將軍的政府停止供應生活必需品,她不再有免費的罐裝牛奶帶回家時,她開始在家研磨黃豆做豆奶。她說豆奶比牛奶更有營養,雖然他早晨拒喝那含有細微顆粒的液體,但他眼看她照做不誤,懷著一種毫無怨言的務實的理智。這即是她如今表現出的——隔著電話,告訴他,她會來接他,彷彿她一直料想到有這種可能,她的兒子身陷囹圄,等著被從一個海外國家的版圖上清走。
他念念不忘的是伊菲麥露,揣想她在做什麼,她的人生起了怎樣的變化。上大學時,她曾告訴他:「你知道上中學時我最欣賞你什麼嗎?是你從來不避忌說『我不知道』。其他男生不懂裝懂。可你就有這樣的自信,你可以隨時承認某些事你不知道。」他把那視作非比尋常的誇獎,對自己的這份形象一直珍視有加,也許因為他知道那並非完全屬實。他好奇,假如她知道他現在的處境會作何感想。她會同情,他確信,但她是否也會有小小的失望?他差點叫伊洛巴同她聯繫。要找到她並不難,他已經知道她住在巴爾的摩。可他沒有向伊洛巴提出這個請求。伊洛巴來看他時,談起律師。他們兩人都明白那沒有意義,可伊洛巴仍然談起了律師。他會坐在奧賓仔的對面,用手支著頭,談起律師。奧賓仔好奇,其中幾位律師是否僅存於伊洛巴的頭腦中。「我認識一位倫敦的律師,迦納人,他代理的一個沒身分的人險些上了返鄉的飛機,等我們再聽到那人的消息時,他自由了。他如今在電腦軟體公司工作。」其餘時候,伊洛巴從陳述顯而易見的事中尋求安慰。「要是在他們來之前婚禮已經辦成就好了,」他說,「你知道嗎,他們只要晚一秒來,在宣布了你們是夫妻後,他們就不能碰你了?」奧賓仔點頭。他知道,伊洛巴也知道他知道。伊洛巴最後一次來探視時,當奧賓仔告訴他,第二天他將被轉去多佛後,伊洛巴哭了起來。「仔德,事情不應該這樣的。」
「伊洛巴,你為什麼要講廢話?別哭了,我的好哥們。」奧賓仔說,欣喜自己可以扮演假裝堅強的角色。
然而,當尼可拉斯和奧玖谷來探視時,他討厭他們多麼不遺餘力地試圖表現得樂觀,假裝,彷彿他只是生病住院,他們前來探望一樣。他們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冰冷的空桌子,談起日常瑣事,奧玖谷的語速略微偏快,尼可拉斯一個小時講的話比奧賓仔聽到他幾個星期裡講的都多:恩妮被全國少年管絃樂隊錄取了,恩納又得了一個獎。他們給他帶來錢、小說、一包衣服,是尼可拉斯去店裡為他選購的,大部分是新衣服,符合他的尺寸。奧玖谷老是問:「他們待你好不好啊?他們待你好不好?」彷彿比起一切破滅的現實,比起他身處收容中心、即將被遞解出境,他受到的待遇才是要緊的。沒有一個人表現正常。他們全都中了他厄運的符咒。
「他們在等去拉各斯航班的位置,」奧賓仔說,「他們會把我關在多佛,到有位置為止。」
奧賓仔在報上讀到過有關多佛的介紹。那裡以前是一座監獄。坐在車裡經過電子門、高牆、鐵絲網,那有種超現實的感覺。他的牢房,比在曼徹斯特的牢房更小、更冷。同室的獄友——另一個奈及利亞人——告訴他,他不打算讓他們把他遞解出境。他有一張鐵面無情、消瘦的臉。「我會在他們企圖讓我登機時脫掉襯衫和鞋子。我會尋求避難,」他告訴奧賓仔,「假如你脫掉襯衫和鞋子,他們就不會讓你登機。」他時常重複這個,彷彿那是一句真言。他時不時響亮、無言地放屁,時不時屈膝跪在他們極小的牢房中間,向天舉起雙手,祈禱。「天父,主啊,我讚美你的名!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我頌揚你的名!」他的手掌上刻有深深的掌紋。奧賓仔好奇那雙手歷經過怎樣的磨難。他在那間牢房裡感到窒息,只有放風和吃飯時才能出去。食物,令人想到的是一碗水煮的蟲子,他吃不下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得鬆垮,血肉在消失。等到有一天凌晨,他被帶上一輛廂型車時,一圈毛茸茸的鬍鬚,好象草皮,覆蓋了他的整個下顎。天還未破曉。他和兩個女人、其他五個男人,全戴著手銬,全是前往奈及利亞,他們被押送著,在希斯洛機場經過安檢和出入境檢查,登上飛機,受到其他乘客的矚目。他們坐在最後面,倒數第一排,離廁所最近。全程,奧賓仔坐著一動不動。他沒有要他的那盤食物。「不用,謝謝。」他對空服員說。
他旁邊的那個女人急切地說:「他那份,可以給我嗎?」她也是從多佛出來的。她的嘴唇顏色很深,周身散發一種開朗向上、打不敗的氣質。他確信,她會換一本護照,換個名字,再試一次。
飛機開始向拉各斯降落,一名空服人員居高臨下地站在他們面前,大聲說:「你們不能動。會有移民官來接管你們。」她的臉緊繃著,帶有嫌惡之色,彷彿他們全是罪犯,讓像她這樣正直的奈及利亞人蒙羞。機艙裡的人走光了。奧賓仔透過窗戶望著一架老噴射機,停在向晚溫煦的陽光下,直到一名穿制服的人從過道那頭走來。他的肚子碩大,要扣起他襯衫的鈕釦想必很費事。
「來啦,來啦,我是來接管你們的!歡迎回家!」他風趣地說,他令奧賓仔想起奈及利亞人那愛笑的本領,如此輕易地擷取樂子。那是他一直思念的。「我們笑得太多,」她的母親有一次說,「或許我們應該少笑一點,多解決一些我們的問題。」
那個穿制服的人領他們去一間辦公室,分發表格。姓名、年齡、從哪個國家來。
「他們待你好不好?」那個男人問奧賓仔。
「好。」奧賓仔說。
「所以你有什麼可以給兄弟們的?」
奧賓仔望了他片刻,他坦蕩的臉,他簡單的世界觀;遞解回來的人天天有,生活仍在繼續。奧賓仔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十英鎊的紙幣,那是尼可拉斯給他的錢。那名男子收下,笑了笑。
屋外熱氣蒸騰,他感到頭暈。一股新生的哀傷包覆了他,哀傷他未來的日子,他將覺得世界微微失去平衡,他的視線無法聚焦。在到達標誌旁用警戒線圍起來的區域裡,和其他翹首以待的人們離得遠遠的,他的母親正等著他。
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