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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那兩個安哥拉人通知他,事情「升級」了,或說變得更加「棘手」,含糊的言詞,就當解釋了每次又來伸手要錢的原因。
  「這不是我們談定的」,奧賓仔會說,或者說「我現在手頭沒有多餘的現金」。他們會回道:「事情升級了,懂嗎。」用的是一種他料想伴隨一聳肩的語氣。接著會出現一陣沉默,電話線那端的無聲告訴他,那是他的問題,不是他們的。「我會在星期五以前把錢打進去。」他最後會說,然後掛斷電話。
  克洛蒂爾德的善解人意撫慰了他。她告訴他:「他們拿了我的護照。」在他看來,這未免陰險,簡直是挾持人質。
  「否則我們就可以自己辦這件事。」她補充說。可他不想擅自行動,和克洛蒂爾德一起。那太過重要,他需要安哥拉人有分量的專業知識、他們的經驗,確保一切順利。尼可拉斯已經借過他一些錢,他痛恨再開口,因為尼可拉斯不帶笑容的眼睛裡透出裁決,彷彿在他看來,奧賓仔吃不起苦、被寵壞了,許多人沒有一個能夠借錢給他們的表親。艾米尼克是唯一另外一個他可以開口的人。他們上一次通話時,艾米尼克對他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倫敦西區的這齣戲,喬治娜和我剛看了,我們非常喜歡。」彷彿奧賓仔做著送貨的工作、克儉地存錢,整天為移民的事煩惱交瘁,竟然還會有心思去倫敦西區看戲。艾米尼克的大意讓他感到生氣,因為那表明一種疏忽,以及,更嚴重的——對他、對他現有生活的漠不關心。他打電話給艾米尼克,用飛快的語速把話擠出口,說他需要五百英鎊,等他一找到新工作就立刻歸還,接著,他慢吞吞地向艾米尼克講述了那對安哥拉人的事,和他只差一步就將完成最後的婚禮,但有太多額外的費用,是他未曾預計到的。
  「沒問題。我們星期五見。」艾米尼克說。
  此刻,艾米尼克坐在奧賓仔的對面,在一間燈光昏暗的餐廳,先前他脫掉夾克,露出一件看上去完美無瑕的棕黃色羊絨毛衣,他沒有像他大部分現今生活在國外的別的朋友一樣發福,他的模樣和奧賓仔上一次在恩蘇卡見到他時沒有不同。
  「嘿呀,仔德,你的氣色很好!」他說,他的話裡湧動著虛偽。當然奧賓仔的氣色不好,因壓力而駝著雙肩,穿的衣服是向表哥借的。「請見諒,抱歉我一直沒時間和你見面。我的工作日程滿得要命,我們又一直到處跑。我本該叫你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的,但這不是我單方面能決定的事。喬治娜不會懂。你知道這些白種人,待人處事不像我們。」他的嘴唇翕動,擺出一個似像得意的笑容。他在取笑他的太太,可從他語氣中無聲的敬畏裡,奧賓仔明白,那是含有尊崇色彩的嘲弄——嘲弄的是他情不自禁相信的、在本質上高人一等的東西。奧賓仔想起中學時卡約德經常形容艾米尼克的話:他可以讀遍他想要讀的書,但他骨子裡仍是一個粗人。
  「我們剛從美國回來,哦,你必須去美國看一看。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和那裡一樣。我們飛到丹佛,然後開車去懷俄明。喬治娜剛處理完一個很難的案子,你記得嗎,我在去香港前和你說過?她在那裡工作,我在長週末飛過去。所以我考慮我們應該去一趟美國,她需要放個假。」艾米尼克的電話嘟嘟響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來,瞧了瞧,擠眉弄眼,彷彿想要別人問他那封簡訊講的是什麼,可奧賓仔沒有問。他累了,伊洛巴不惜冒著他們兩人同時打工的風險,把他自己的社會保險卡給了他,可奧賓仔迄今聯繫的所有職業介紹所都要求出示護照,而不僅只是社會保險卡。他的啤酒沒了氣,他希望艾米尼克能直接給他錢了事。可艾米尼克繼續滔滔不絕,手舞足蹈,他的動作流暢篤定,他的態度仍似一個深信自己知道別人永遠不會知道的事的人。然而他的身上有某些奧賓仔難以名狀的不一樣的東西。艾米尼克講了許久,時常用「對於這個國家,你必須理解的一件事是這個」作為每則故事的開場白。奧賓仔的思緒游離到克洛蒂爾德身上。安哥拉人說,至少得有兩個女方的人去新堡,以免引起懷疑,但她昨天打電話給他,表示她只會帶一個朋友,這樣他可以不必支付額外兩人的火車和住宿費。他覺得那很貼心,但他還是叫她帶兩個去,他不願冒險。
  艾米尼克正在講述某件工作上的事。「我實際是第一個到會的,放好我的文件,然後我去了廁所,結果一回來,那個討厭的白種男人對我說,哦,我發現你過的還是非洲時間。你知道怎麼樣?我當即訓斥了他一通。從那以後,他老發電子郵件給我,約我去喝酒。喝酒幹嗎?」艾米尼克抿了一口他的啤酒。這是他的第三杯,他的話越說越放肆、越高聲。他所有關於工作的故事都如出一轍:起先有人低估或輕視他,而後,他憑藉決定性的巧妙言語或行動,以勝利告終。
  「我想念美麗的奈及利亞。很多年了,但我就是抽不出時間回去。此外,喬治娜哪能經受得了一次奈及利亞之行!」艾米尼克說完然後又大笑起來。他把家鄉定義成叢林,讓自己扮演叢林的解說員。
  「再來一杯啤酒?」艾米尼克問。
  奧賓仔搖搖頭。一個試圖坐到他們身後那張桌子的人,蹭落了艾米尼克椅子後面的夾克。
  「哈,瞧這傢伙。他想弄壞我的雅格獅丹。這是去年喬治娜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艾米尼克說著,把夾克掛回椅子後面。奧賓仔沒聽過這個品牌,可從艾米尼克臉上神氣得意的笑容中,他知道他應該為之讚歎。
  「你確定不要再來一杯啤酒嗎?」艾米尼克問,並環顧四周尋找服務員。「她故意不理我。你注意到了嗎,先前她有多橫?這些東歐人就是不喜歡招待黑人。」
  等服務員為他點完單後,艾米尼克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給你,老弟。我知道你想借五百,但這裡是一千。你要數一數嗎?」
  數一數?奧賓仔差點想說,可話沒有出口。按奈及利亞人的習慣,別人給你錢時,會將它塞到你的手中,合攏拳頭,眼睛不與你對視,揮手,拒絕你溢於言表的道謝,一定是溢於言表的,你肯定不會數那個錢,有時連看都不看,等到只剩你一個人時為止。可眼前的艾米尼克叫他數一數那錢。於是他照做了,緩慢、從容,把每張鈔票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他好奇在上中學和大學那些年裡,艾米尼克是不是一直對他心懷恨意。他沒有像卡約德和其他男生一樣嘲笑艾米尼克,但他也沒有維護艾米尼克。或許艾米尼克鄙視他的中立態度。
  「謝謝,老弟。」奧賓仔說。當然是一千英鎊。難道艾米尼克以為一張五十英鎊的鈔票會在他來餐廳的路上滑落不見嗎?
  「不用還了。」艾米尼克說著,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淡淡的笑意。
  「謝謝,老弟。」奧賓仔又說了一遍,不管怎樣,他還是既感激又鬆了一口氣。他一直憂心,婚禮以前還有多少要他出錢的事,假如在艾米尼克不可一世的目光下點數一筆贈予的現金,就是所需的代價,那就數吧。
  艾米尼克的電話響了。「喬治娜。」他在接電話前喜滋滋地說。他略微提高聲音,為的是讓奧賓仔聽見。「時隔多年再見到他真是棒極了,」接著,停頓了一下,「當然,親愛的,我們是該那麼做。」
  他放下電話,告訴奧賓仔:「喬治娜想要過來,和我們碰面,在半小時以內,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去吃晚餐。你看行嗎?」
  奧賓仔聳聳肩。「對吃的,我一向來者不拒。」
  在喬治娜到來前夕,艾米尼克用壓低的音調,囑咐他:「別向喬治娜提結婚這件事。」
  從艾米尼克講起她的語氣中,他曾幻想喬治娜是一個弱不禁風、天真單純的人,一名成功的律師,卻並不真正了解世間的邪惡,可當她一來,國字臉配上虎背熊腰的身材,剪得清爽俐落的棕色頭髮,讓她散發一股幹練的氣息,他能立刻看出她坦率、精明、甚至有幾分厭世。他想像她的客戶當下就信任她的能力。這樣一個女人,她會核查她捐了錢的慈善機構的財務狀況。這樣一個女人,她絕對經受得了一次奈及利亞之行。艾米尼克為何把她描繪成一朵可憐的英倫玫瑰?她把嘴唇貼在艾米尼克的嘴唇上,然後轉身與奧賓仔握手。
  「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她一邊問奧賓仔,一邊解開棕色麂皮大衣的鈕釦,「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印度店。」
  「噢,那裡有點寒酸。」艾米尼克說。他變了。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種陌生的腔調,他的語速慢起來,整個人的氣勢低落了許多。「我們可以去肯辛頓新開的那家店。離這裡不太遠。」
  「我不清楚奧賓仔是否會對那很感興趣,親愛的。」喬治娜說。
  「哦,我相信他會喜歡的。」艾米尼克說。自得,這是他身上不一樣的東西。他娶了一個英國女人,住在英國的家裡,有一份在英國的工作,拿著英國護照四處旅行,用「鍛鍊」指稱心智而非身體的活動。他一直渴望這種生活,但對自己能過上這種生活始終將信將疑。如今,他的背脊挺得直了。他心滿意足。在肯辛頓那家餐廳,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金髮碧眼的服務生——高䠷英俊得不像服務生——端上小小的碗,裡面看似像是綠色的果凍。
  「我們新推出的檸檬百里香開胃酒,是主廚奉贈的。」他說。
  「棒極了。」艾米尼克說著,即刻掉進他新生活的一項禮儀中:眉頭一皺,高度凝神,抿了一口氣泡水,研究起菜單。他和喬治娜討論開胃菜。喚來服務生回答了一個問題。令奧賓仔驚奇的是,艾米尼克多麼認真地初學起這套巫術般的高級用餐學問,因為當服務生把看似三小片雅緻、翠綠的野草送到他面前時——那要收他十三英鎊——艾米尼克樂呵呵地搓揉手掌。奧賓仔的漢堡被分成四塊,擺放在一個大馬丁尼酒杯裡。喬治娜點的東西來了,那是一團血紅的生牛肉,上面鋪著一個單面煎的雞蛋。用餐時,奧賓仔儘量不看那盤東西,否則他可能會噁心得想吐。
  大部分時候是艾米尼克在講話,告訴喬治娜他們上學時共度的時光,幾乎不讓奧賓仔有開口的機會。在他所講的故事裡,他和奧賓仔是受人追捧的調皮鬼,總是惹出招搖刺激的麻煩。奧賓仔望著喬治娜,直到此時才發現她比艾米尼克年長許多。至少八歲。她那缺少女人味的臉部輪廓,因頻繁短暫的笑容而變得柔和,但那是若有所思的笑容,那笑容屬於一個生性多疑的人。他好奇,艾米尼克的故事,她相信幾分,又是幾分的愛使她暫時放下了理性判斷。
  「我們明天有個晚宴,奧賓仔,」喬治娜說,「你一定要來。」
  「是啊,我忘記提了。」艾米尼克說。
  「你可一定要來。我們請了幾個朋友,我相信你會喜歡認識他們的。」喬治娜說。
  「好,我一定去。」奧賓仔說。
  他們住的排屋位於伊斯靈頓區,一小段保存良好的臺階通向綠色的前門,奧賓仔抵達時,裡面飄出烤肉的香氣。艾米尼克讓他進屋。「仔德!你來早了,我們正在廚房做最後的準備。來,你先去我的書房坐一坐,等其他人到了再說。」艾米尼克領他上樓,走進書房,一個乾淨、明亮的房間,因白色的書架和白色的窗簾而更顯明亮。窗戶占去了牆壁的一大塊,奧賓仔想像下午,這間房裡灑滿明媚的陽光,自己窩在門旁的扶手椅裡,忘我地看書。
  「我過一會兒來叫你。」艾米尼克說。
  窗檯上擺著照片,有艾米尼克眯著眼在西斯廷教堂前的,在古希臘衛城做出和平手勢的,在古羅馬競技場的,他的襯衫和廢墟的圍牆是一樣的肉荳蔻色。奧賓仔想像他兢兢業業、堅定不移地遊覽那些他應該遊覽的地方,在遊覽之際,考慮的不是他眼前所見的景物,而是他可拍攝的照片和將會看到這些照片的人。這些人,他們將知曉他曾是這些非凡成就中的一員。書架上的格雷厄姆·格林躍入他的眼簾。他取下《問題的核心》,開始閱讀第一章,驟然懷戀起他的青蔥歲月,那時,他的母親會每隔幾個月把那本書重讀一遍。
  艾米尼克進來。「那是伊夫林·沃的書嗎?」
  「不,」他給他看書的封面,「我的母親很喜歡這本書,她曾一直努力想培養我愛上她喜歡的英國小說。」
  「沃是那群人裡最出色的。《舊地重遊》是我讀過最接近完美的小說。」
  「我覺得沃寫得像卡通畫。我就是欣賞不了那些所謂漫畫式的英國小說。他們彷彿無法處理人類命運真正而深刻的複雜性,所以訴諸於這種漫畫式的手法。格林是另一個極端,太陰鬱。」
  「不,老弟,你必須再去讀讀沃。對格林,我談不上真正喜歡,但《戀情的終結》,第一部分寫得絕。」
  「這間書房是人夢寐以求的。」奧賓仔說。
  艾米尼克聳聳肩。「你想要書嗎?你想要的話隨便拿。」
  「謝了,老弟。」奧賓仔說,心知他一本也不會拿。
  艾米尼克環視四周,彷彿在用新的眼光看待這間書房。「這張書桌是我們在愛丁堡尋獲的。喬治娜已經有若干件好東西,我們又一起覓得了幾件新的。」
  奧賓仔納悶,艾米尼克是否完全把自己的偽裝內化,以致連他們單獨相處時,他也會聊起「好傢俱」,彷彿「好傢俱」的觀念,在他們,在新東西理應看上去是簇新的奈及利亞人的世界裡,並不陌生。換成原來的奧賓仔,他會就此對艾米尼克說些什麼,但如今他不會;他們的關係已物換星移。奧賓仔跟隨他下樓。餐桌上五彩斑斕,鮮豔、不匹配的陶瓷盤碟,部分邊緣有缺口、紅色的高腳酒杯,還有深藍色的餐巾。桌子中央的一隻銀碗裡,乳白色、嬌美的花漂在水中。艾米尼克介紹大家認識。
  「這位是喬治娜的老朋友馬克,這是他太太,漢娜,對了,她即將完成博士學位,研究的課題是女人的性高潮,或說以色列女人的性高潮。」
  「哎呀,不是完全那麼單一的方向啦。」在眾人的鬨笑中,漢娜說,並熱情地和奧賓仔握手。她有一張晒成小麥色、寬闊、樂善好施的臉,長這種臉的人,無法容忍衝突。馬克,蒼白的皮膚,布滿皺褶,捏捏她的肩膀,沒有跟著其他人一起大笑。他用近乎一本正經的禮數,向奧賓仔問好。
  「這位是我們親愛的朋友菲利普,他是倫敦最優秀的律師,當然僅次於喬治娜。」艾米尼克說。
  「奈及利亞的男人全像你和你的朋友一樣帥嗎?」菲利普問艾米尼克,一邊假裝被迷得暈倒,一邊和奧賓仔握手。
  「你必須親自到奈及利亞瞧一瞧。」艾米尼克說,眨了一下眼,像是在繼續和菲利普戲謔調侃。
  菲利普纖瘦優雅,紅色的絲綢襯衫領口敞開著。他矯揉造作的情態,手腕柔韌的活動,手指在空中打轉,令奧賓仔想起中學時的一個男生——他的名字叫哈多米——據說他出錢讓低年級的學生吮吸他的陽具。一次,艾米尼克和其他兩個男生把哈多米誘到廁所,痛打了他一頓,哈多米的眼睛迅速腫起來,以至於放學前,那雙眼睛變得奇醜無比,宛如一根碩大青紫的茄子。奧賓仔站在廁所外面,連同其他男生,那些沒有參與打人但跟著起鬨大笑的男生,奚落辱罵、煽風點火的男生,高喊「同性戀!同性戀!」的男生。
  「這位是我們的朋友亞歷克莎。亞歷克莎剛搬入荷蘭公園區的一處新住所,之前她在法國待了幾年,這下我們有福了,我們可以更常常見到她。她從事音樂出版工作。她也是一位卓越非凡的詩人。」艾米尼克說。
  「噢,打住吧,」亞歷克莎說,然後轉向奧賓仔,她問,「那麼你的家在哪裡,親愛的?」
  「奈及利亞。」
  「不,不,我指的是在倫敦,親愛的。」
  「我住在埃塞克斯,實際上。」他說。
  「原來如此。」她說,彷彿感到失望。她身材嬌小,有一張十分蒼白的臉和番茄紅的頭髮。「我們可以吃了嗎,帥哥美女們?」她拿起一隻盤子,端詳起來。
  「我真喜歡這些盤子。喬治娜和艾米尼克永遠有別出心裁之處,可不是嗎?」漢娜說。
  「這是我們在印度的一個市集上買的,」艾米尼克說,「由鄉村的婦女手工製作,實在太美了。瞧邊緣的細節?」他舉起一隻盤子。
  「令人嘆為觀止。」漢娜說,然後看著奧賓仔。
  「是的,非常棒。」奧賓仔嘟囔了一句。那些盤子,業餘水平的繪飾,邊緣有稍許疙瘩,在奈及利亞這些盤子是絕不會被拿出來擺在客人面前的。他依然不確定艾米尼克是否變成了另一個人,相信一件東西之所以美,是因為那是國外窮鄉僻壤的人手工製作的,或他只是學會了佯裝如此。喬治娜倒酒。艾米尼克端上開胃菜,蟹肉配水煮蛋。他展現出一種刻意、精心權衡的魅力。他把「哦,天啊」掛在嘴邊。當菲利普抱怨一對法國夫婦正在他位於康沃爾的房子旁建屋時,艾米尼克問:「他們有沒有擋住你的日落?」
  他們有沒有擋住你的日落?無論奧賓仔,還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任何人,絕不會想到問那樣的問題。
  「說起來美國怎麼樣?」菲利普問。
  「一個引人入勝的地方,真的。我們在懷俄明州的傑克森鎮和雨果共度了幾日。去年聖誕,你見過雨果,對吧,馬克?」
  「是的。所以他在那裡做什麼?」馬克似乎不為那些盤子所動;他沒有像他太太那樣,拿一個起來細看。
  「那裡有個滑雪場,但不是裝腔作勢的那種。在傑克森鎮,他們說去阿斯彭的人指望有人為他們繫滑雪鞋的鞋帶。」喬治娜說。
  「想到在美國滑雪,使我渾身難受。」亞歷克莎說。
  「為什麼?」漢娜問。
  「他們有否在滑雪場裡弄一個迪士尼站,配上穿著滑雪裝備的米老鼠?」亞歷克莎問。
  「亞歷克莎只去過美國一次,在她上學時,但她喜歡隔著遠遠的距離厭惡那個地方。」喬治娜說。
  「我從小到大都隔著遠遠的距離喜歡美國。」奧賓仔說。亞歷克莎略帶驚訝地轉向他,彷彿沒料到他會開口講話。在枝形吊燈的照射下,她的紅髮閃現出奇特、不自然的光澤。
  「來了這裡後,我發現,許多英國人對美國既敬畏又恨之入骨。」奧賓仔補充道。
  「千真萬確,」菲利普說,朝奧賓仔點點頭,「千真萬確。那種恨,如同家長看到孩子長得遠比自己更漂亮、過著遠更豐富多彩的生活一樣。」
  「可美國人喜歡我們英國人,他們喜歡我們的口音、女王和雙層公車。」艾米尼克說。好啦,俗話說:這個人把自己視為英國人。
  「你們猜,我們在那裡時,艾米尼克的重大發現是什麼?」喬治娜微笑著,說,「是美國人和英國人『再見』的不同。」
  「再見?」亞歷克莎問。
  「對。他說,英國人把那個詞拖得老長,而美國人說得很短促。」
  「那的確是一項重大發現。那盡數解釋了兩個國家間的區別。」艾米尼克說,心知他們會笑,他們果然笑了。「我在想的還有和外國人打交道上的區別。美國人會笑臉相迎,友好得不得了,可假如你的名字不是科里或查德,他們不會花心思把那準確地唸出來。英國人會板著臉,你若過分友好的話,他們還會起疑竇,但他們會把外國人的名字當作實際有效的名字來對待。」
  「有意思。」漢娜說。
  喬治娜說:「討論美國的閉關自守,這有些老生常談,並非說那很多是由我們助長的,因為美國發生什麼大事,便會成為英國的頭條;這裡出了什麼大事,在美國,就算登,也是在報紙的最後一版。可我真心覺得最令人頭痛的是那張揚的愛國主義,你不這麼覺得嗎,親愛的?」喬治娜轉向艾米尼克。
  「一點沒錯,」艾米尼克說,「哦,我們還去看了一場牛仔競技表演。雨果以為我們可能想體驗一點文化的東西。」
  大家吃吃地笑了一陣。
  「我們還見到一次難以置信的慶祝遊行,全是小孩子,臉上化著濃妝,然後許多人揮舞著旗幟,許多的『願上帝保佑美國』。我驚恐地想到,在那種地方,假如你突然說『你不喜歡美國』,不知道可能會有什麼下場。」
  「我在那裡的醫院進修培訓時,也覺得美國很沙文主義。」馬克說。
  「馬克是小兒科醫生。」喬治娜對奧賓仔說。
  「我領會到人——主張進步革新的人,也就是說,因為就連美國的保守派,在託利黨成員的眼中也來自一個截然不同的星球——覺得他們可以理所當然地批評自己的國家,但他們絕對不喜歡你那樣做,」馬克說。
  「你去的是哪裡?」艾米尼克問,彷彿他熟知美國的角角落落。
  「費城。一家名叫兒童醫院的專科醫院。那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地方,提供的培訓非常好。我在英國可能要花兩年才能見識到的罕見病例,在那裡一個月就見識到了。」
  「但你沒有留下來。」亞歷克莎說,帶著近乎勝利者的姿態。
  「我沒有計劃留下來。」馬克的臉始終繃著,從不流露任何表情。
  「說到這個,我剛加入了一項非常棒的志願行動,試圖阻止英國僱用那麼多非洲的醫護人員,」亞歷克莎說,「根本沒有醫生和護士留在那塊大陸上。這實在太不幸了!非洲的醫生應該留在非洲。」
  「他們想在一個有正常供電、能定期發薪的地方行醫,那有何不可?」馬克問,他的語調平緩。奧賓仔察覺到他對亞歷克莎毫無好感。「我的老家在格里姆斯比,我當然不想在那裡的地方醫院工作。」
  「可那不完全是同一回事,不是嗎?我們講的是世界上最窮的一部分人。身為非洲人,那些醫生肩負著責任,」亞歷克莎說,「生命是不公平的,其實。他們享有醫學學位帶來的優待,那麼伴隨的是責任,救助他們的人民。」
  「原來如此。我猜我們在座的,應該沒有人對英國北部凋零的城鎮負有那樣的責任吧?」馬克說。
  亞歷克莎漲紅了臉。在突如其來的緊張的沉默中,當相互之間的氣氛泛起漣漪時,喬治娜起身說:「大家準備好,嚐嚐我做的烤羊肉了嗎?」
  他們全都稱讚那肉,可奧賓仔覺得,要是能在烤箱裡多放一會兒就好了;他仔細從他那片肉的四周切下去,吃著邊上已經烤老的部分,把小塊粉紅色帶血的肉留在盤子上。漢娜牽起話頭,彷彿為安撫氣氛,她鎮定地提出他們全都看法一致的話題,倘若察覺有齟齬的跡象,就換聊別的。他們的談話如一曲交響樂,你一言我一語,眾口一詞:那樣對待拾貝的中國人多麼慘無人道;高等教育收費的提議多麼荒唐;支持獵狐的人衝進國會大廈,多麼不像話。當奧賓仔說「我不明白為什麼獵狐在這個國家是一項如此重大的議題。難道沒有更要緊的事了嗎?」時,他們大笑。
  「什麼事可能會更要緊?」馬克冷冰冰地說。
  「哎,那是我們掌握的進行階級鬥爭的唯一手段,」亞歷克莎說,「打獵的是有土地的鄉紳和貴族,你瞧,表示憤慨的是我們自由派的中產階級。我們想要奪走他們無聊的小玩意兒。」
  「我們當然要,」菲利普說,「那荒謬絕倫。」
  「你有沒有看到布倫基特說,他不知道國內有多少移民?」亞歷克莎問,奧賓仔立刻緊張起來,他的胸口發悶。
  「『移民』,自然,是穆斯林人的代號。」馬克說。
  「假如他真想知道,可以把這個國家的工地全部走一遍,數一數人頭。」菲利普說。
  「看看這在美國是如何演變發展的,那十分耐人尋味,」喬治娜說,「他們也正在為移民吵得不可開交。儘管,當然,美國對待移民一向比歐洲友善。」
  「嗯,沒錯,但那是因為歐洲國家建立在排他的基礎上,而不像美國,是建立在包納之上。」馬克說。
  「但也是因為一種不同的心態,不是嗎?」漢娜說,「歐洲國家彼此差不多,互相包圍,而美國有墨西哥,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開發中國家,因而造就了不同的心態,看待移民和邊境。」
  「但我們沒有從丹麥來的移民。我們有從東歐來的移民,東歐就是我們的墨西哥。」亞歷克莎說。
  「當然,如果不考慮種族的話,」喬治娜說,「東歐人是白種人。墨西哥人不是。」
  「對了,你對美國的種族問題有什麼看法,艾米尼克?」亞歷克莎問,「那是一萬惡的種族主義國家,不是嗎?」
  「那個,他不必去美國就知道,亞歷克莎。」喬治娜說。
  「給我的感覺,在美國,黑人和白人一起工作,但不一起玩;在這裡,黑人和白人一起玩,但不一起工作。」艾米尼克說。
  其他人沉吟地點頭,彷彿他講了某些深邃的話,可馬克說:「我不確定我完全明瞭其中的意思。」
  「我認為,在這個國家,階級存在於人們呼吸的空氣中。每個人都清楚他們的地位。連那些怒斥階級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接受他們的地位,」奧賓仔說,「在這個國家,在同一座工人階級城鎮長大的一個白人男孩和一個黑人女孩可以走在一起,種族是次要的;可在美國,就算白人男孩和黑人女孩在同一個街區長大,種族仍是第一位的。」
  亞歷克莎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點過於簡單化,但沒錯,那大體就是我的意思。」艾米尼克說著,徐緩地,往椅背上一靠,奧賓仔察覺到非難之意。他不該出聲的。畢竟,這是艾米尼克的舞臺。
  「但在這裡,你不必真正面對任何種族歧視,不是嗎,艾米尼克?」亞歷克莎問,她的語氣暗示出她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當然,人是有偏見的,但我們誰沒有偏見呢?」
  「喲,當然不是,」喬治娜斷然說,「你應該講一講那個計程車司機的故事,親愛的。」
  「哦,那個故事。」艾米尼克說,同時起身去端起司拼盤,在漢娜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話,逗得她莞爾一笑,摸摸他的手臂。生活在喬治娜的世界裡,他是多麼眉飛色舞。
  「講吧。」漢娜說。
  於是艾米尼克講了起來。他說,有一晚他招了一輛計程車,在上街;那輛車的燈遠遠地亮著,但一駛近他,燈就滅了,他猜諒必是司機沒有當班。等那輛車從他身旁開過後,他無意中回頭,看見那車的燈又亮了,在那條街前面一點的地方,停下來載了兩個白種女人。
  艾米尼克之前告訴過奧賓仔這個故事,此刻他詫異的是,艾米尼克講述時的語氣多麼不同。他沒有提及他站在街頭、看著那輛計程車時心頭所感到的憤怒。他渾身發抖,他告訴奧賓仔,他的雙手顫慄了許久,連他自己都被這反應小小嚇到。可此刻,他抿了最後一口紅酒,面前漂浮著鮮花,語氣裡清除了怒火,充斥的只有一種帶著優越感的逗趣,同時,喬治娜插話點題:你們能相信嗎?
  亞歷克莎因喝了紅酒而上臉,猩紅色頭髮下的眼睛泛紅,她換了個話題。「布倫基特必須通情達理,確保讓這個國家繼續收留難民。從可怕的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怎麼都必須讓他們進來!」她轉向奧賓仔,「你不同意嗎?」
  「同意。」他說,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如寒戰般傳遍他的身體。
  亞歷克莎和其他客人,也許甚至還有喬治娜,他們全都理解逃離戰爭的舉動,逃離那種粉碎人靈魂的貧窮,但他們不會理解從沒有選擇的、令人壓抑的頹廢中逃離的需求。他們不會理解為什麼像他這樣的人——從小吃得飽、有水喝但困在不滿中,生來註定憧憬他鄉,永遠堅信真正的人生要在那片他鄉展開——現如今決意涉險,為了出走要做些非法的事,他們中沒有人捱餓,或遭強姦,或來自被燒毀的村莊,但只是渴望有選擇和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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