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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成了文森特的奧賓仔,在見過馬桶蓋上那坨盤繞的屎後,通知他的仲介,他不會再回去打那份工。他翻遍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打電話,冀望,直至仲介給他提供了另一份工作,在一間洗滌劑包裝倉庫清掃寬敞的過道。一個巴西人,土黃色的皮膚,淺黑色的頭髮,負責清掃他旁邊那棟樓。「我叫文森特。」當他們在裡屋碰見時,奧賓仔說。
「我叫迪伊,」對方停頓了一下。「哦,你不是英國人。你會發那個音。我的真名叫杜爾丁希拖,但英國人,他們不會唸,所以他們叫我迪伊。」
「杜爾丁希拖。」奧賓仔重複了一遍。
「對!」一個快樂的微笑。一條外國人之間的小紐帶。他們一邊聊天,一邊清空各自的吸塵器,談到一九九六年奧運會,奧賓仔得意地說,奈及利亞先打敗了巴西,後打敗了阿根廷。
「卡努不錯,我給他肯定,」杜爾丁希拖說,「不過奈及利亞運氣好。」
每晚,奧賓仔渾身沾滿白色化學粉末。砂礫般的東西落進他耳朵裡。清掃時,他警覺到飄浮在空氣中的有害物質,竭力不大口呼吸,直至經理告訴他,他被辭退了,因為裁員。下一份工作是臨時頂替別人,在一家運送全套炊具的公司,一週接一週地坐在稱他是「腳伕」的白人司機旁,跑不完的工地,到處是噪音和頭盔,經過長長的樓梯把木板搬上樓,沒有幫手,沒有勞動號子。從他們開車時的默不作聲和他們說出「腳伕!」時的語氣中,奧賓仔感覺到司機們的厭惡。一次,他絆了一跤,膝蓋著地,跌得很重,令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卡車。後來,司機在倉庫對別人說:「他的膝蓋不好,因為他是長腿猿!」他們大笑。他們的敵意折磨人心,但那不足掛齒;他關切的是,他一小時掙四英鎊,加班會更多,當被調往西瑟羅克區一間新的送貨倉庫時,他擔心可能會沒有加班的機會。
新倉庫的主管符合奧賓仔腦中典型的英國人的形象,高個子,精瘦,淺棕色的頭髮,藍眼睛。可他是個笑眯眯的人,在奧賓仔的想像裡,英國人不是笑眯眯的。他的名字叫羅伊·斯內爾。他用力地同奧賓仔握手。
「這麼說,文森特,你是從非洲來的?」他一邊問,一邊領奧賓仔參觀倉庫,那面積相當於一個足球場,比上一間大得多,到處是正在裝貨的卡車,壓平的紙板箱被塞入一個深坑,人們在聊天。
「是的。我出生在伯明罕,六歲時回了奈及利亞。」這是他和伊洛巴一致認為最可信的說法。
「你為什麼又回來呢?奈及利亞的情況有多糟?」
「我只是想看看在這裡是否能夠有更好的生活。」
羅伊·斯內爾頷首。他似乎是一個永遠稱得上「樂呵呵」的人。「今天你和奈傑爾搭檔,他是我們裡最年輕的,」他說著,指向一個身體白乎乎好像生麵糰、淺黑色的頭髮根根直豎、長著一張近似娃娃臉的男子,「我相信你會喜歡在這裡工作的,文小子!」他花了五分鐘,從文森特變成了文小子,此後的幾個月裡,他們在午休時間打桌球,羅伊會告訴手下的人:「我終於成功擊敗了文小子一次!」然後大家會吃吃笑著,重複「文小子」。
令奧賓仔感到發噱的是,這些人每天早上興味盎然地翻閱報紙,定睛在大胸女人的照片上,看得十分仔細,彷彿那是一篇引人入勝的文章,彷彿和前一天、前一週同一版上的那張照片有所不同。在等待卡車裝滿貨時,他們的談話始終不離汽車、足球,以及最重要的——女人。每個人講的故事聽起來杜撰色彩太濃,和前一天、前一週所講的故事太雷同,每次,他們提到短褲——那個小妞亮出了她的短褲——時,奧賓仔覺得益發好笑,因為短褲,在奈及利亞英語裡,指的是穿在外面的休閒短褲,而不是內褲,他想像這些性感的女人穿著他上初中時穿的那種不合身的卡其短褲。
羅伊·斯內爾每天早晨向他打招呼的動作是戳他的肚皮。「文小子!你一切可好?你一切可好?」他會問。他總是把奧賓仔放在薪水較高的室外工作名單上,總是問他想不想週末加班——那有雙倍工資,總是打聽女朋友的事。羅伊彷彿對他偏愛有加,那既是保護,又讓人感到貼心。
「你來英國以後是不是還沒開過葷,文小子?我可以給你這個小妞的電話號碼。」他有一次說。
「我在老家有女朋友。」奧賓仔說。
「哎呀,開個小葷有什麼大不了的?」
旁邊幾個男人哈哈大笑。
「我的女朋友有法力。」奧賓仔說。
羅伊覺得這好笑的程度超出奧賓仔所認為的。他笑不可支。「她會巫術,是嗎?那算了,你還是別開葷了。我一直想去非洲,文小子。我盤算,等你回去探親時,我休假,跟你一起去奈及利亞。你可以當我的嚮導,幫我找幾個奈及利亞小妞,文小子,但不要會巫術的!」
「行,交給我沒問題。」
「哦,我知道你行!你一看就是個知道怎麼對付小妞的人。」羅伊說,又戳了一下奧賓仔的肚子。
羅伊經常分配奧賓仔和奈傑爾搭檔,可能因為他們是倉庫工作人員裡最年輕的。就在第一天上午,奧賓仔注意到其他人一邊用紙杯喝著咖啡,查閱布告板看自己和誰搭檔,一邊在嘲笑奈傑爾。奈傑爾沒有眉毛;在原本該長眉毛的地方,是略帶粉紅色的兩塊皮膚,這使他胖乎乎的臉蛋有一種不完整的駭人之色。
「我在酒吧喝醉了,我的哥兒們剃去了我的眉毛。」奈傑爾在同奧賓仔握手時,近乎歉然地告訴他。
「在你的眉毛沒重新長出來以前,別和女人上床,朋友。」一位工友在奈傑爾和奧賓仔朝卡車走去時喊道。奧賓仔固定好車後的洗衣機,拉緊繃帶直到紋絲不動為止,然後爬上車,研究地圖,根據送貨地址找出最近的路線。奈傑爾一邊急轉彎,一邊嘟囔現在的人是怎麼開車的。在一次遇到紅燈時,奈傑爾從放在腳邊的包裡拿出一瓶古龍水,往自己的脖子上噴了幾下,然後遞給奧賓仔。
「不,謝謝。」奧賓仔說。奈傑爾聳了聳肩。幾天後,他又遞了一遍。卡車內部盡是他的古龍水的香味,奧賓仔三不五時透過打開的車窗深吸幾大口新鮮的空氣。
「你剛從非洲來。你是不是還沒欣賞過倫敦的風景名勝,朋友?」奈傑爾問。
「沒有。」奧賓仔說。
於是,在倫敦市中心提前送完貨後,奈傑爾會開車帶他兜風,指給他看白金漢宮、國會大廈、倫敦塔橋,同時一邊講述他母親的關節炎,講述他女友黑利的胸器。需要花一陣子才能完全聽懂奈傑爾說的話,因為他的口音和奧賓仔以前共事過的工友的口音一樣,只是更重,每個單詞的發音都扭曲拉長,直至說出口時已變了樣。有一次奈傑爾說「男的」,奧賓仔以為他說的是「英里」[45],當奧賓仔終於聽懂奈傑爾的意思後,奈傑爾大笑著說:「你講話有點高雅,可不是?非洲人的高雅。」
在做了幾個月後,一天,他們送一臺新冰箱到肯辛頓的一戶住址,奈傑爾說,那位走進廚房的老伯,「他是真正的紳士,真的」。奈傑爾的語氣裡透出仰慕,些許的敬畏。那位老伯看上去衣衫不整,一副宿醉樣,他的頭髮凌亂,睡袍在胸口處敞著,他傲慢無禮地說:「你們確實知道怎麼裝吧。」彷彿他認為他們不知道。令奧賓仔詫異的是,因為奈傑爾視這位老伯是「真正的紳士」,所以他沒有像尋常那樣,抱怨廚房骯髒。假如那位老伯換一種口音說話,奈傑爾大概會稱他是不給小費的吝嗇鬼。
他們即將抵達下一個送貨地址,在倫敦南區,奧賓仔剛打過電話給屋主,說他們馬上就到,就在這時,奈傑爾脫口問道:「你對你喜歡的女孩講什麼?」
「什麼意思?」奧賓仔問。
「事實上,我並未真正和黑利上過床。我喜歡她,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前兩天,我去她家,有另外一個小子在那裡。」奈傑爾停頓了一下。奧賓仔努力保持面無表情。「你看著像是一個知道怎麼和小妞講話的人,朋友。」奈傑爾補充說。
「直接告訴她,你喜歡她。」奧賓仔說,心裡想著,奈傑爾和其他工友一起在倉庫時,多麼天衣無縫地時常貢獻他和黑利上床的故事,還有一次,在黑利出門度假時,幹了她的朋友。「不要打啞謎,不要花言巧語。直接說,瞧,我喜歡你,我覺得你很美。」
奈傑爾朝他投去受傷的一瞥。彷彿他曾說服自己相信奧賓仔是個情場高手,期盼某些高深的學問,當他把洗碗機卸載到有腳輪的小車上,推到門口時,奧賓仔希望自己要是真的能有那種學問就好了。一個印度女人打開門,一位身材發福、和藹可親的家庭主婦,請他們喝了茶。許多人請他們喝茶或水。一次,一位神情哀傷的婦人要送奧賓仔一小罐自製的果醬,他猶豫了一下,但他察覺到,無論這位婦人的悲愁有多深,假如他拒絕,那只會雪上加霜,所以他把果醬帶回了家,那依舊無人問津地擱在冰箱裡,從未打開。
「謝謝,謝謝。」當奧賓仔和奈傑爾裝好新的洗碗機,把舊的運走時,那位印度女人說。
在門口,她給了奈傑爾小費。奈傑爾是唯一同奧賓仔平分小費的司機,其他人假裝不記得要分。一次,奧賓仔和另一司機搭檔,一位牙買加老婦趁司機沒看見時把十英鎊塞進他的口袋。「謝謝你,兄弟。」她說,那使他想要打電話給在恩蘇卡的母親,告訴她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