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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厲害,上中學時大家用這個詞形容艾米尼克。厲害,裡面飽含了他們對他恨得牙癢的欽佩。厲害的傢伙。狠角色。假如有考試題目洩漏出來,艾米尼克知道怎麼弄到手。他也知道,哪個女孩墮過胎,有錢學生的父母擁有什麼房產,哪幾個老師睡在一起。他說話時總是又急又衝,彷彿每次交談都是爭辯,他的語速和氣勢透出權威,不容異議。他什麼都知道,而且充滿了急切的求知慾。每次卡約德從英國度假回來,周身洋氣,艾米尼克會問他和最新的音樂和電影有關的事,然後檢查他的鞋和衣服。「這件是名牌嗎?這件的牌子叫什麼?」艾米尼克會問,眼中流露出野獸般的渴望。他告訴每個人,他的父親是家鄉伊博人的國王,送他來拉各斯,讓他住在一位伯伯家,等他長到二十一歲為止,以免受王侯生活的壓力。可有一天,一位老漢來到學校,穿著膝蓋旁有一塊補丁的褲子,面容憔悴,卑微地弓著身——那份卑微是貧窮強加在他身上的。當大家發現他其實就是艾米尼克的父親時,所有的男生都鬨然大笑。那笑聲很快被遺忘,可能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相信過那個王子的故事——畢竟,卡約德總在背後稱他是「野小子艾米尼克」。或可能因為他們需要艾米尼克,他有別人沒有的見聞。他的厚顏無恥,吸引了奧賓仔。艾米尼克是少數幾個「看書」對他們來說不等於「學習」的人之一,因此,他們會花很多時間討論書,交換知道的事,玩拼字遊戲。他們的友誼逐漸加深。上大學時,艾米尼克和他一起住在他母親屋子的用人房,人們有時誤把他當作奧賓仔的親戚。「你的兄弟怎麼樣?」人們會問奧賓仔。奧賓仔會說,「他很好」,不費心解釋他和艾米尼克沒有一點親戚關係。但他對艾米尼克有很多事不了解,很多他明白不要問的事。艾米尼克經常幾個星期不來學校,只含糊地說他「回家了」,他喋喋不休地講起「有辦法」去國外的人。纏繞他的那份迫切的不安,源自於他相信命運把他生錯了地方,他本該有更高貴的出身。在他們二年級的一次罷工期間,當艾米尼克離開去英國時,奧賓仔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簽證的。不過,他還是為他感到高興。艾米尼克像一顆成熟的豆莢,快要綻裂,裡面是他的勃勃雄心,奧賓仔把他的簽證視為萬幸:那份雄心終於能找到釋放的空間。似乎在轉眼間,艾米尼克寄來的盡是蒸蒸日上的消息:他的研究生唸完了,他在房管委員會工作,他和一個英國女人結了婚,她是城裡的律師。
  艾米尼克是奧賓仔抵達英國後第一個打電話聯繫的人。
  「仔德!聽到你的聲音真好。我回頭打給你,我正要去開一個管理人員的會。」艾米尼克說。奧賓仔第二次打去時,艾米尼克聽起來有點支支吾吾。「我在希斯洛機場。喬治娜和我正要去布魯塞爾一個星期。等我回來打給你。我等不及想知道你的近況,老兄!」艾米尼克答覆奧賓仔的電子郵件類似:真高興你來了這裡,老兄,等不及想見你!奧賓仔傻傻地以為,艾米尼克會收留他,給他指引道路。他聽過很多傳聞,說朋友和親戚在外國光彩奪目的生活下,變成他們以前那個自我的不可靠、甚至敵對的版本。但那個什麼來著,頑固的希望,非要相信自己是例外不可,相信這些事只發生在別人身上,他們的朋友不像你的?他打電話給其他朋友。諾薩,一畢業就出國的他,到地鐵站接他,開車載他去一家酒吧,不一會兒,其他朋友也來了。他們握手,拍背,喝新鮮的生啤酒。他們大笑著回憶唸書的時光。他們鮮少細述當前的生活。當奧賓仔說,他需要弄一個社會安全號碼,問道「夥伴們,我要怎麼著手辦」時,他們全都含糊地搖頭。
  「只要堅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老兄。」希迪說。
  「重要的是要靠近倫敦市中心。你住得太遠,在埃塞克斯,消息不靈。」威爾說。
  後來,在諾薩開車把他送回到地鐵站時,奧賓仔問:「說起來你在哪裡上班,朋友?」
  「地下。夾縫裡求生存,但事情會好起來的。」諾薩說。雖然奧賓仔明白他指的是地鐵,但「地下」那個詞還是令他想到在劫難逃的隧道,伸入至地底下,永無止境地向前,沒有終點。
  「厲害的傢伙艾米尼克先生怎麼樣?」諾薩問,一副不懷好意的語氣,「他混得很好,他住在伊斯靈頓區,和他的白人太太,那女的老得可以當他媽。他變得可有派頭了哦。他不再同普通人講話。你的事,他能幫忙解決。」
  「他一直四處出差,我們還沒見過面。」奧賓仔說,太清楚不過地聽出自己這番話的無力。
  「你的表親伊洛巴好嗎?」諾薩問,「我去年在艾米卡哥哥的婚禮上見過他。」
  奧賓仔甚至不記得伊洛巴現在住在倫敦,他上一次見他是畢業前的幾天。伊洛巴只是奧賓仔母親的同鄉,但他對他們的親屬關係看重得不得了,以致學校每個人都以為他們是表親。伊洛巴會時常拉一張椅子,微笑著,不請自來,在路邊的酒吧加入到奧賓仔和他的朋友中;或是當奧賓仔厭倦了星期日下午的百無聊賴時,在星期日下午出現在奧賓仔家門口。一次,伊洛巴在文理學院的方院裡攔住奧賓仔,興沖沖地大喊「自家兄弟!」然後給他看一張綱要,上面寫著他母親家鄉人的結婚和喪亡,都是他幾乎不認識的。「烏多阿卡普安已在幾個星期前過世了。你不認識他嗎?他們家就在你媽媽的隔壁。」奧賓仔點頭,發出恰當的聲音配合伊洛巴,因為伊洛巴的態度總是如此和悅忘情,他的褲子總是太緊太短,露出瘦削的腳踝;這使他得了一個「伊洛巴蹦起來」的綽號,那綽號很快變體成「洛巴笨瓜瓜」。
  奧賓仔從尼可拉斯那裡問到伊洛巴的電話號碼,打電話給他。
  「仔德!自家兄弟!你沒告訴我你要來倫敦啊!」伊洛巴說,「你母親好嗎?你的叔叔怎麼樣,娶了一位阿巴嘎那鎮太太的那個?尼可拉斯好嗎?」伊洛巴聽起來滿懷單純的喜悅。有的人,天生沒辦法把自己捲入陰暗的情緒、複雜的心思中,伊洛巴就是其中之一。對於這樣的人,奧賓仔覺得既佩服又乏味。當奧賓仔問伊洛巴能否幫他找一個社會安全號碼時,他本會理解,若聽到一絲惱恨,一絲惡言——畢竟,他和伊洛巴聯繫只是因為他有求於人——可令他驚訝的是,伊洛巴多麼真心實意地熱衷幫忙。
  「我可以讓你用我的,但我在工作時也用,所以有風險。」伊洛巴說。
  「你在哪裡工作?」
  「在倫敦市中心。當保全。那不容易,在這個國家不容易,但我們在拚搏。我喜歡上夜班,因為那讓我有看書學習的時間。我在比克貝克學院唸管理學碩士。」伊洛巴停頓了一下:「仔德,別擔心,我們可以合力想辦法。讓我問問周圍的人,然後給你消息。」
  兩週後,伊洛巴回電說,他找到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文森特·奧比。他的老家在阿比亞州。我一個朋友牽的線。他想要明晚和你見面。」
  他們約在伊洛巴的公寓。公寓裡瀰漫著一股幽閉感,猶如水泥森林的社區沒有一棵樹,樓房的牆上斑痕累累。一切似乎都太窄、太密。
  「住的不錯啊,洛巴笨瓜瓜。」奧賓仔說,不是因為那間公寓不錯,而是因為伊洛巴在倫敦有一間公寓。
  「我本該叫你過來和我住的,仔德,但我和我的兩個表親生活在一起。」伊洛巴把幾瓶啤酒和一小盤炸親親放到桌上。一股劇烈的鄉愁灼痛奧賓仔的心,這好客的慣例。那令他想起聖誕節和母親回村裡,阿姨們端出一盤盤親親給他。
  文森特·奧比是個矮小、圓滾滾的男人,身子浸沒在一條寬大的牛仔褲和一件笨重的外套裡。奧賓仔和他握手時,他們互相掂量著對方。從文森特肩膀的架勢、他生硬粗暴的舉止裡,奧賓仔感覺到文森特很早就學會了——因為迫不得已——自己解決問題。奧賓仔想像他在奈及利亞的生活:上的是一所社區中學,裡面全是赤腳的孩子;去了一所理工專科學校,好幾個叔叔伯伯幫忙負擔學費,一戶有許多孩子的人家和一大群靠他為生的人在家鄉,每次他去時,他們都盼望收到一大個長方形的麵包和仔細分發給每個人的零錢。奧賓仔透過文森特的眼睛看見自己:一個大學教員的孩子,吃奶油長大,現在需要他的相助。起先,文森特刻意裝出英國口音,說了太多遍「可不是嗎」。
  「這是買賣,可不是嗎,但我是在幫你。你可以用我的社會保險號碼,從你賺的錢裡,付百分之四十給我,」文森特說,「這是買賣,可不是嗎。假如我收不到我們談妥的價錢,我就舉報你。」
  「我的兄弟,」奧賓仔說,「那有一點太多了。你知道我的境況。我一無所有。請行行好,降一點吧。」
  「百分之三十五,這是最低的。這是買賣,」他失掉了他的口音,現在講的是奈及利亞英語,「我可告訴你,像你這種情況的人,多著呢。」
  伊洛巴用伊博語開口講話。「文森特,我的兄弟在這裡要努力存錢辦身分文件。三十五太多了,拜託。請就行行好,幫幫我們吧。」
  「你們知道有些人要收一半呢。是的,他有難處,但我們人人都有難處。我在幫他,但這是買賣。」文森特的伊博語帶著鄉土口音。他把社會保險卡放到桌上,並已動手在一張紙上寫下他的銀行帳號。伊洛巴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晚,隨著薄暮的降臨,天空的顏色淡去成藕荷色,奧賓仔成了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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