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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在倫敦,夜來得太快,如一個不祥的預兆,懸浮在上午的空氣裡,等到了下午,藍灰色的薄暮降臨,維多利亞式的建築全都蒙上一層哀傷的氣息。在最初幾個星期裡,那股沒有重量的逼人的寒意,令奧賓仔驚惶,凍乾了他的鼻孔,加深了他的焦慮,使他過於頻繁地小便。他會疾步走在人行道上,把自己緊緊埋攏,手深插在表哥借給他的外套裡,一件灰色的羊毛外套,袖子幾乎蓋沒他的手指。有時,他會駐足在地鐵站外,通常是在賣花或賣報的小販旁,觀察與他擦身而過的人。他們走得如此之快,這些人,他們彷彿急著奔往一個目的地,一個人生的方向,但他沒有。他的眼睛跟隨他們,懷著失落的渴望,他會在心中唸道:你們可以工作,你們是合法的,你們是光明正大的,你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他與為他安排婚事的安哥拉人的碰面,就在一個地鐵站,距離他來英國整整兩年零三天——他一直數著日子。
  「到時我們在車裡談。」他們中的一人早先在電話裡說。他們的老式黑賓士車保養得過分講究,車裡的地毯因吸過塵而起伏不平,皮座椅擦得鋥亮。那兩人長得甚像,粗濃的眉毛幾乎碰在一起,雖然他們告訴他,他們只是朋友,他們穿戴得也甚像,皮夾克和長長的金鍊子。他們所剪的大平頭,像高帽子似的頂在頭上,令他驚訝,但也許那是他們嬉皮形象的一部分,復古的髮型。他們同和他說話的語氣,帶著有經驗人士的權威,並亦有輕微的傲慢;畢竟,他的命運,在他們手裡。
  「我們決定把地點選在新堡,因為我們認識那裡的人,而且現在倫敦太火爆,太多人在倫敦登記結婚,對,所以我們免得惹麻煩,」其中一人說,「一切都會安排妥當。你只要確保低調就好,懂嗎?在結婚手續辦成以前,千萬別招人注意。別在酒吧打架,知道嗎?」
  「我向來不太擅長打架。」奧賓仔冷冷地說,但那兩個安哥拉人沒有笑。
  「你帶錢了嗎?」另一人問。
  奧賓仔遞過去兩百英鎊,全是過去兩天裡他在自動提款機上取的二十英鎊的紙幣。那是定金,證明他是認真的。稍後,在和那個女孩見過面後,他需付兩千英鎊。
  「剩餘的部分得預付,知道嗎?我們要用其中一部分錢來四處打點,餘下的歸那個女孩。老兄,你知道,我們從中一分錢都不賺。我們通常的要價高得多,但這次我們是看在伊洛巴的份上。」第一個人說。
  奧賓仔不相信他們的話,即便當時也不相信。幾天以後,他見了那個女孩,克洛蒂爾德,在一家購物中心的麥當勞,從那家店的窗戶可以看見街對面地鐵站陰冷的入口。他和那些安哥拉人坐在一張桌旁,他注視匆匆走過的人,好奇其中哪一個是她,而那兩個安哥拉人都在竊竊私語地講電話,估計在安排別的婚事。
  「你們好啊!」她說。
  她令他驚訝。他原本料想是一個用厚厚的粉蓋住滿臉麻子的人,一個粗野、世故的人。可眼前的她,天真活潑,青春洋溢,戴著眼鏡,橄欖色的肌膚,幾乎像個孩子,羞澀地朝他微笑,用吸管吸著一杯奶昔。她看上去像大學一年級新生,單純或愚蠢,或兩者兼有。
  「我只想知道,你對做這件事毫無意見,」他對她說,繼而擔心他可能把她嚇跑,他補充道,「我非常感激,那不會麻煩你太多——一年後,我有了身分,我們就離婚。可我只想和你見一面,確認你同意這麼做。」
  「嗯。」她說。
  他望著她,期待聽到更多。她玩弄她的吸管,羞怯地,不與他的眼睛對視,他過了一陣才意識到,她的反應更多是衝著他,而不是衝著整件事。她被他吸引。
  「我想幫我媽媽減輕負擔。家裡生活拮据。」她說,太多話裡暗含了一絲非英國人的口音。
  「她是我們這邊的,懂吧。」其中一個安哥拉人說,不耐煩地,彷彿奧賓仔竟膽敢質疑他們已經告訴過他的事。
  「把你的東西一五一十攤給他看,克洛。」另一個安哥拉人說。
  他叫她克洛,那聽來很假:奧賓仔從他講出口的語氣和她聽到的反應,還有她臉上微微一驚的表情中察覺到這一點。那是一種故作的親暱,那個安哥拉人以前從未喊過她克洛。也許以前他甚至從未喊過她任何名字。奧賓仔納悶這兩個安哥拉人是怎麼認識她的。他們是不是有一張名單,列著持有歐盟護照而缺錢的年輕姑娘?克洛蒂爾德撥開她的頭髮,一頭濃密的小卷,扶了扶她的眼鏡,彷彿是第一次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出示她的護照和駕照。奧賓仔仔細查看了那兩本證件。他原本以為她更年輕,不到二十三歲。
  「能告訴我你的號碼嗎?」奧賓仔問。
  「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們就行。」兩個安哥拉人說,幾乎異口同聲。可奧賓仔把他的號碼寫在餐巾紙上,推到她面前。兩個安哥拉人朝他投去詭譎的一瞥。後來在電話裡,她告訴他,她在倫敦生活了六年,欲存錢學時裝設計,儘管此前安哥拉人告訴他,她住在葡萄牙。
  「你想見面嗎?」他問,「假如我們試著對彼此建立一些了解,事情會容易許多。」
  「好。」她毫不猶豫地說。
  他們在一家酒吧吃了炸魚配炸薯條,木桌邊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塵垢痂,她講述自己對時尚的鍾愛,向他打聽奈及利亞的傳統服飾。她似乎成熟了一點,他注意到她臉頰上的閃光,她的頭髮比先前捲得更定型,於是猜到她花心思打扮了一番。
  「有了身分以後,你打算做什麼?」她問他,「你會把女朋友從奈及利亞接來嗎?」
  她的開門見山觸動了他。「我沒有女朋友。」
  「我從未去過非洲。我很想去。」她說到「非洲」時語帶眷戀,宛如一個心懷傾慕的外國人,給這個詞注滿異國情調的刺激。她的安哥拉黑人父親在她僅三歲時離棄了她的葡萄牙白人母親,她告訴他,從那以後她就沒有見過他,也從沒去過安哥拉。講這話時,她一聳肩,眉毛憤世嫉俗地向上一挑,彷彿她已不把那當一回事,一個如此不符合她性格的勉力之舉,如此格格不入,反而向他表明,她多麼耿耿於懷。對於她人生中的困苦,他想了解更多,她粗壯、有致的身體的各個部分,他渴望觸摸,但他謹防把事情複雜化。他會等到結婚以後,等他們的關係結束了交易這一面後。她似乎心照不宣地明白這一點。於是,在隨後的幾週裡,他們見面聊天,有時練習將來在移民面試時如何回答問題,其餘時候則只談論足球,他們之間壓抑的慾望變得益發迫切——慾望就在他們在地鐵站等車,彼此靠得很近卻沒有身體的接觸時;也體現在他們互相打趣時,她取笑他支持阿森納,他取笑她支持曼聯;慾望也在他們戀戀不捨的對視裡。在他付給了安哥拉人兩千英鎊的現金以後,她告訴他,他們只給了她五百英鎊。
  「我只是同你說一下。我知道你沒有再多的錢了。我願意幫你這個忙。」她說。
  她看著他,水靈靈的眼睛裡含著未說出口的話,她使他重新有了完整的感覺,使他記起他多麼渴望某些簡單純淨的東西。他想要吻她,她的上唇塗了唇彩,比下唇更粉紅更亮;想要抱住她,告訴她,他有多麼深厚而難以抑制的感激。她永遠不會攪動他憂心如焚的愁腸,永遠不會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伊洛巴曾告訴他,有個東歐女人在進法院辦婚禮的前一個小時,要求和她結婚的奈及利亞人額外給她一千英鎊,否則她就走人。慌亂中,那人開始給他的所有朋友打電話,籌錢。
  「老兄,我們給你的是個好價錢。」當奧賓仔問起他們給了克洛蒂爾德多少時,其中一個安哥拉人只說了這麼一句,用屬於他們的口吻,那種清楚自己多麼不可或缺的人的口吻。畢竟,是他們帶他去律師辦公室。律師是個聲音低沉、坐在轉椅裡的奈及利亞人,一邊向後滑動、把手伸向文件櫃,一邊說:「就算你的簽證過期,你還是可以結婚。事實上,結婚是你如今唯一的選擇。」是他們,提供了過去六個月的水和瓦斯帳單,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一個新堡的地址,是他們找到一個人「解決」他的駕照問題,一個暗號叫「布朗」的人。奧賓仔在巴金的火車站和布朗碰面;他照約定站在大門近旁,夾雜在熙攘的人群中,四處張望,等待他的電話響起,因為布朗拒絕給他一個聯繫號碼。
  「你在等人嗎?」布朗站在那裡,一個瘦小的男人,頭上的冬帽拉低至眉毛處。
  「是的。我叫奧賓仔。」他說,感覺自己像間諜小說裡的人物,必須用傻乎乎的暗語講話。布朗領他到一處安靜的角落,遞給他一個信封,東西在裡面,他的駕照,印著他的照片,逼真、略有磨損的外觀,像是已經用了一年。一張小巧的塑膠卡片,在他口袋裡卻有千斤重。幾天後,他揣著這張卡片走進倫敦的一棟大樓,從外面看,那大樓像教堂,有尖頂,莊嚴肅穆,可裡面很破敗,似不堪重負,人頭攢動。白色的板子上潦草地標識著:出生和死亡登記這邊,婚姻登記這邊。奧賓仔謹慎地板著臉,擺出不喜不悲的表情,把駕照遞給工作檯後面的登記員。
  一位女士朝門口走去,大聲地在和她的同伴說話。「瞧這地方擠得全是人。都是來假結婚的,他們統統是,因為布倫基特要抓他們了。」
  她可能是來做死亡登記,她的話只是發洩心中的悲痛,但他還是感到熟悉的因驚慌而引起的胸悶。登記員正在檢查他的駕照,耗時過久。那幾秒鐘被延長、凝固了。都是來假結婚的,他們統統是,這些話在奧賓仔的腦海裡迴響。終於,登記員抬起頭,推過來一張表格。
  「要結婚了,是嗎?恭喜!」那話裡包含了頻繁重複的機械式的興高采烈。
  「謝謝。」奧賓仔說,努力放鬆他的臉。
  在那張工作檯後面,一塊白板靠在牆上,用藍筆寫著排定的婚禮舉行地點和時間;最底下有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奧科利·奧卡福爾和克里斯朵·史密斯。奧科利·奧卡福爾是他中學和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一個文靜的男孩,因為他的名字是一個姓氏而遭人取笑,後來上大學時他加入了一個不良的異教組織,隨後,在一次曠日持久的罷工期間離開了奈及利亞。如今他出現在這裡,一個名字的幻影,即將在英國結婚。說不定也是一場為了身分的婚姻。奧科利·奧卡福爾。上大學時大家叫他狗仔奧科利。黛安娜王妃去世那天,課前一群學生聚在一起,討論當天早上他們在廣播裡聽到的內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狗仔」,個個聽起來無所不曉、自信滿滿,直到在一個間歇,奧科利·奧卡福爾悄悄地問:「可到底狗仔是什麼人啊?是騎摩托車的人嗎?」當即讓自己得了狗仔奧科利的綽號。
  那段回憶,清晰得如一道光柱,把奧賓仔帶回到他依舊相信天地萬物會順從他的意志的歲月。走出那棟樓時,他悵然若失。有一次,正值他大學最後一年——那一年,人們在街頭跳舞,因為阿巴查將軍死了,他的母親說:「有一天,我抬頭仰望,所有我認識的人或死了或在國外。」她的語氣疲憊不振,當時他們坐在客廳,正吃著煮玉米和紫薯。他察覺到,她的話音裡有挫敗的哀傷,彷彿她將去加拿大和美國教書的朋友,向她證實了她個人的一敗塗地。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彷彿也背叛了她,因為他有自己的打算:去美國攻讀研究生,在美國工作,在美國生活。這是他長久以來的一個計劃。當然,他明白美國大使館可能有多麼不可理喻——竟然連校長某次要去開會也遭拒籤——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計劃。日後,他會納悶自己為何如此有把握。也許是因為他從未簡單地只想去國外,像許多其他人一樣;有些人現在打算去南非,那令他覺得可笑。目標始終是美國,唯一的美國。一份經過多年醞釀和培養的渴望。他小時候看過的、奈及利亞國家電視臺播出的《安德魯出走》的廣告,為他的渴望提供了雛形。「兄弟們,我要走啦,」片中的安德魯說,趾高氣揚地盯著鏡頭,「沒有平坦的馬路,沒有電燈,沒有水。兄弟們,你們連一瓶汽水都喝不到!」在安德魯出走之際,布哈里將軍的士兵正在街頭鞭打成年人,大學老師正在為提高工資而罷工,他的母親決定,他不能再隨心所欲地喝芬達,而只有在星期日獲得准許後才能喝。於是,美國成了一個可以不經准許一瓶接一瓶喝芬達的地方。他會站在鏡子前,重複安德魯的臺詞:「兄弟們,我要走啦!」後來,通過搜尋有關美國的雜誌、書籍、電影和二手故事,他的渴望蒙上了一小層神祕的特質,美國成了他註定的落腳地。他預見自己走過哈萊姆區的街道,和他的美國友人討論馬克·吐溫的優點,凝視美國總統山。大學畢業後過了幾天,他懷著滿肚子對美國的認識,到拉各斯的美國大使館申請簽證。
  他早已知道最好的面試官是金鬍子男人,在隨著隊列移動時,他盼望面試自己的不會是傳說中的魔頭,一個漂亮的白種女人,以衝著麥克風尖吼和連對老奶奶也出言不遜而著稱。最後,輪到他時,金鬍子男人說:「下一個!」奧賓仔走上前,把他的表格從玻璃窗下遞進去。那個男的掃了一眼表格,和藹地說:「抱歉,你不合格。下一個!」奧賓仔傻了眼。其後的幾個月裡,他又去了三次。每次,面試官根本不看他的資料,直接告訴他:「抱歉,你不合格。」每次,他從大使館樓空調的涼意中出來,走進熾烈的陽光下,怔怔的,難以置信。
  「那是懼怕恐怖主義,」他的母親說,「美國人現在對外國男青年心存敵視。」
  她勸他找一份工作,過一年再試。他的求職申請一無所獲。他到拉各斯、哈科特港口和阿布賈參加評估測驗,他覺得題目不難,他參加面試,流利地回答問題,可之後久久杳無音信。有些朋友陸續找到工作,他們沒有他那樣優良的成績,也不像他那麼能言善道。他好奇僱主是不是能從他的呼吸裡嗅出他對美國的渴念,或是察覺出他依然多麼痴迷地瀏覽美國大學的網頁。他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開她的車,和尚未定型的年輕學子同宿,整夜在網咖上網,享受通宵特價,有時白天全躲在房裡看書,迴避他母親。他討厭她冷靜的樂觀,她一心努力保持積極的態度,告訴他,現在奧巴桑喬總統當權,局勢在改變,手機公司和銀行正在興起發展,招募員工,甚至還貸款給年輕人買車。不過,大部分時候,她不去打擾他。她不敲他的門。她只讓用人阿格尼絲在鍋裡留一點吃的給他,並把他房裡的髒盤子收拾走。一天,她在浴室的水池上留了張紙條給他:我受邀去倫敦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們應該談一談。他百思不解。當她上完課回到家時,他在客廳等她。
  「媽咪,你好。」他說。
  她點頭回應他的問候,在桌子中央放下她的包。「我打算把你的名字放到我的英國簽證申請上,作為我的助教,」她平靜地說,「那樣,你可以拿到六個月的簽證。你可以住在倫敦,尼可拉斯那裡。看看可以找到什麼人生的出路。或許你可以設法從那裡去美國。我知道你的心思已不在這裡。」
  他愣愣地看著她。
  「我了解時下有這樣的做法。」她說著,坐到沙發上他旁邊的位置,試圖顯出滿不在乎的口吻,可從她話中罕見的乾脆俐落裡,他察覺到她的侷促。她屬於困惑的一代,他們不理解奈及利亞所發生的事,但任憑自己隨波逐流。她是一個獨來獨往、不求人的女性,她不會撒謊,連學生送的聖誕賀卡都不肯收,因為那可能會使她放棄原則,無論擔任哪個委員會的委員,她每一分花費都算得清清楚楚;可眼前的她,表現出彷彿說真話已成了一種他們不再能負擔得起的奢侈,那違背了她教誨他的一切。然而他知道,在他們的處境裡,真話的確已成為一種奢侈。她為了他而撒謊。假如別人為了他而撒謊,那不會有這麼大的衝擊,或根本無關緊要,但她為了他而撒謊。他拿到六個月的英國簽證,即使在動身前,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他好幾個月沒有和她聯繫。他不和她聯繫,因為沒有可告訴她的事,他想等到有了一些可以告訴她的事再說。他在英國三年,只和她通過幾次話,勉強的交談中間,他猜想她一定在納悶,他為什麼一事無成。可她從不詢問詳情,她只等待聆聽他願意講的事。日後,當他返鄉時,他將對自己的自命不凡、自己對她的視而不見感到憤慨,他花許多時間陪她,決意做出補償,恢復他們以前的關係,但第一步是嘗試繪出他們疏遠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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