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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一個星期日早晨,烏茱姑姑打電話來,又氣又急。
「瞧這孩子!來看看他要穿什麼亂七八糟的去教堂。他不肯穿我給他買的。你知道,假如他穿著不得體,會給他們落下口舌,講我們的閒話。他們穿得邋遢,那沒有問題,可假如我們邋遢的話,就另當別論。這和我反覆叮囑他在學校要收斂是同一個道理。前幾天,他們說他上課時講話,他說他講話是因為作業做完了。他非收斂不可,因為他的意願總會被他人曲解,但那孩子不懂。讓你表姐和你來說吧!」
伊菲麥露叫戴克把電話拿到他的房間去聽。
「媽媽要我穿的這衣服,真是奇醜無比。」他的語調平緩、不帶感情。
「我知道那件襯衫有多土,戴克,可為了她穿一下吧,好嗎?就是去教堂。就今天而已。」
她的確知道那件襯衫,一件橫條紋、一本正經的襯衫,是巴塞洛繆買給戴克的。那是巴塞洛繆會買的那種襯衫。那令她想起有個週末她遇到的他的朋友,一對從馬里蘭來做客的奈及利亞夫婦,他們的兩個兒子挨著他們坐在沙發上,兩人都沉默寡言、拘謹,禁錮在父母令人喘不過氣的移民抱負裡。她不想戴克變成像他們那樣,但她理解烏茱姑姑的焦慮,要在陌生的地盤闖出名堂,和她一樣。
「你不大會在教堂碰見認識的人,」伊菲麥露說,「我會勸你媽媽,以後不再叫你穿了。」
她連哄帶騙,直至戴克終於答應,只要能讓他穿球鞋而不是母親要他穿的繫帶皮鞋就行。
「我下個週末過來,」她告訴他,「我會帶著我的男朋友柯特。你終於可以有機會認識他了。」
見到烏茱姑姑時,柯特殷勤巴結,使出渾身魅力,那副討好的模樣令伊菲麥露略感困窘。前幾日晚上,在和萬布伊及幾個朋友一起吃飯時,柯特爭著給這邊重新斟滿葡萄酒,給那邊添滿水。「有魅力」,其中一個女孩事後這麼說,你的男朋友真有魅力。伊菲麥露湧上的念頭是,她不喜歡魅力。不是柯特這種,含有需要炫耀、表演的成分。她希望柯特更安靜更內向一些。當他開始和電梯裡的人攀談,或對陌生人大加讚美時,她屏住呼吸,確信他們看得出他是個多麼愛出風頭的人。可他們總是報以微笑、做出回應,任憑自己接受追捧。烏茱姑姑也一樣。「柯特,你不試試這個湯?伊菲麥露從來沒做這個湯給你喝過嗎?你嚐過炸大蕉嗎?」
戴克在一旁觀望,沒怎麼講話,開口時禮貌得體,縱然柯特同他開玩笑,聊體育比賽,千方百計想討他歡心,他努力的程度讓伊菲麥露害怕他說不定會翻起觔斗來。最後,柯特問:「想去投籃嗎?」
戴克一聳肩。「好吧。」
烏茱姑姑看著他們走出去。
「瞧他那副樣子,彷彿任何你碰過的東西,都開始散發香水的味道。他真的很喜歡你,」烏茱姑姑說,繼而皺起臉,加了一句,「即使你的頭髮那副樣子。」
「姑姑,恕我直言,別管我的頭髮了。」伊菲麥露說。
「那像黃麻一樣。」烏茱姑姑把一隻手插進伊菲麥露的非洲爆炸頭裡。
伊菲麥露把頭閃開。「假如你翻開的每本雜誌、看的每部電影,裡面都有頭髮像黃麻一樣的漂亮女人,那會怎麼樣?你應該從現在起欣賞你的頭髮。」
烏茱姑姑嗤之以鼻。「行,你可以用英語講那番道理,但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天生自然的頭髮,就是有點亂糟糟、不整潔,」烏茱姑姑停頓了一下,「你讀過你表弟寫的作文了嗎?」
「嗯。」
「他怎麼能說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從何時起有了這樣的苦惱?甚至說他的名字也艱深難懂?」
「你應該和他談一談,姑姑。假如那是他的感受,那麼就是他的感受。」
「我認為他那麼寫,是因為學校那麼教的緣故。每個人都矛盾苦惱,這個身分認同,那個身分認同。有人犯了殺人罪,卻說那是因為他的母親在他三歲時不給他擁抱;或者,他們幹了惡事,卻說那是一種他們在與之搏鬥的疾病。」烏茱姑姑望著窗外。柯特和戴克正在後院玩籃球運球,再遠處開始出現茂密的樹林。伊菲麥露上一次來時,她醒來,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見一對翩翩馳騁的鹿。
「我累了。」烏茱姑姑低聲說。
「什麼意思?」儘管伊菲麥露知道,那隻可能是更多對巴塞洛繆的牢騷。
「我們兩人都工作。我們兩個回家的時間一樣,你知道巴塞洛繆做什麼嗎?他就坐在客廳,打開電視,問我,我們晚餐吃什麼。」烏茱姑姑陰沉著臉,伊菲麥露注意到她胖了許多,開始出現雙下巴,鼻孔比以前張得更大。「他要我把工資給他。虧他想得出來!他說,結了婚就該如此,因為他是一家之主,我不應該在沒有他的准許下寄錢回家給大哥,我們應該從我的工資裡拿錢付他的汽車貸款。鑑於在那所公立學校發生的這種種混帳事,我想給戴克看看私立學校,可巴塞洛繆說那太貴。太貴!與此同時,他的孩子卻在加州上私立學校。他甚至不為戴克學校的各種爛事操心。前幾天我去那裡,一位助教隔著走廊衝我大吼。什麼人啊。她如此不講禮貌。我注意到,她不隔著走廊對別的家長大吼。於是我走過去,教訓了她一頓。這些人,他們迫使你變得逞勇好鬥,只為維護你的尊嚴。」烏茱姑姑搖首。「巴塞洛繆甚至對戴克依然叫他叔叔也不放在心上。我叫他鼓勵戴克叫他爸爸,但他無所謂。他要的只是我把工資交給他,以及每個星期六,在他看衛星轉播的歐冠聯賽時,做胡椒雞胗給他吃。我憑什麼要把工資給他?他有出錢供我上醫學院嗎?他想自己開業,但他們不肯貸款給他,他說他要告他們歧視,因為他的信用記錄不壞,他發現有個和我們上同一間教堂的人,信用記錄壞得多,卻拿到了貸款。那是我的錯嗎,他拿不到貸款?有誰逼他來這裡嗎?他難道不知道我們會是這裡唯一的黑人?他來這裡,不是因為他覺得那會對他有好處嗎?一切都是錢、錢、錢。他不停地想要替我工作上的事做決定。一個會計師懂什麼醫學?我只想安居樂業。我只想能夠有錢供孩子上大學,不用加班加點只為存錢。我可沒打算像美國人那樣買艘船。」烏茱姑姑從窗前走開,坐到廚房桌旁。「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這個地方。前幾天,有個藥劑師說我的口音教人聽不懂。見鬼了,我打電話去要一種藥,她竟告訴我,我的口音教人聽不懂。同一天,像是有人安排好似的,一個病人,一個渾身文滿刺青的無業遊民,叫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只因我知道他的痛是撒謊,我拒絕再開止痛藥給他。我為什麼一定要忍受這些爛事?都怪布哈里[43]、巴班吉達和阿巴查,因為他們毀了奈及利亞。」
說來奇怪,烏茱姑姑時常講到以前的國家元首,懷著刻毒的控訴援引他們的名字,但從未提起過將軍。
柯特和戴克回到廚房。戴克眼中閃著光,微微出汗,話變得多起來;在屋外玩籃球的那段時光裡,他被柯特四射的魅力征服了。
「你要喝水嗎,柯特?」他問。
「叫他柯特叔叔。」烏茱姑姑說。
柯特大笑。「或者柯特表哥。柯特哥怎麼樣?」
「你不是我的表哥。」戴克說,微笑著。
「假如我娶了你表姐,我就是了。」
「取決於你給我們多少彩禮!」戴克說。
他們全都鬨然大笑。烏茱姑姑露出喜悅之色。
「喝完那杯水,你想再到外面和我較量嗎,戴克?」柯特問,「我們還有一些事未了!」
柯特輕撫伊菲麥露的肩膀,問她好不好,然後重新去屋外。
「哦,他對你很好。」烏茱姑姑說,她的語氣裡飽含豔羨。
伊菲麥露莞爾一笑。柯特確實把她像雞蛋一樣捧在手心。和他在一起,她感覺自己易碎、珍貴。後來,他們離開時,她把手悄悄放進他的手中,緊握住;她感到驕傲——為和他在一起,為他。
一天早晨,烏茱姑姑醒來,走進浴室。巴塞洛繆剛刷過牙。烏茱姑姑伸手去拿牙刷,看見水池裡有厚厚的一小團牙膏。厚得足以清潔一遍滿口的牙齒。它黏在那裡,離排水孔很遠,軟乎乎的,正在溶解。那讓她感到噁心。一個人究竟怎麼可能刷完牙,在水池裡留下這麼多牙膏?他難道沒看見嗎?難道在牙膏掉進水池裡後,他又往牙刷上多擠了一遍嗎?或是,他就那樣幾乎用清水刷了牙?那說明他的牙齒沒刷乾淨。可烏茱姑姑關心的不是他的牙齒。而是那一小團留在水池裡的牙膏。在以前的許多個早晨,她擦掉牙膏,沖洗淨水池。可今早沒有。今早,她受夠了。她大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告訴他,牙膏掉在水池裡這件事不對。他看著她,咕噥道他趕時間,他上班已經要遲到了。她告訴他,她也要去上班,而且她賺得比他多,假使他忘了的話。畢竟,是她在供他的汽車。他奪門而出,下樓。故事說到這裡,烏茱姑姑停頓了一下,伊菲麥露想像巴塞洛繆穿著對比色領的襯衫和提得過高的長褲,前面有呆板的褶襉,他奪門而出時內八字走路的樣子。電話那頭烏茱姑姑的聲音一反常態的平靜。
「我在一座名叫楊柳的小鎮找了一間公寓。一個環境很不錯、有鐵門的社區,在大學附近。戴克和我這個週末搬出去。」烏茱姑姑說。
「啊——啊!姑姑,這麼快?」
「我已經盡力了。夠了。」
「戴克怎麼說?」
「他說他從來不喜歡住在樹林裡。關於巴塞洛繆,他連一個字也沒提。楊柳鎮對他來說會好太多。」
伊菲麥露喜歡這個鎮的名字,楊柳;在她聽來,那像新破土而出的萌芽。
致我的非美國黑人同胞:在美國,你是黑人,老弟
親愛的非美國黑人,當你選擇來了美國後,你就變成黑人。停止爭辯。停止說「我是牙買加人」或「我是迦納人」。美國不管這些。所以就算你在你的祖國不是「黑人」又怎麼樣?如今在美國你是。我們全都在某一時刻,加入了「前黑佬協會」。我,是在大學的一堂課上,被點名要求給出黑人的視角,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於是我就編了一通。而且,承認吧——你說「我不是黑人」,只因為你知道黑人位於美國種族階梯的最底層。那是你一點也不想要的。就別再否認了。假如身為黑人能享有一切身為白人的特權,那會怎麼樣?你還會不會說「別叫我黑人,我是從千里達來的?」我看不會。所以你是黑人,老弟。以下是成為黑人後的要領:你必須在聽到笑話裡出現諸如「西瓜」或「柏油娃娃」的用詞時表現出你受到冒犯,即便你不知道那到底在講什麼——而且由於你是非美國黑人,你多半不可能知道。(大學時有個白人同學問我喜不喜歡吃西瓜,我說喜歡;另一個同學說,哦,我的天啊,這太種族歧視了,我一頭霧水。「慢著,怎麼了?」)當一個黑人在白人為主的場所朝你點頭時,你必須點頭回應。那稱之為「黑點頭」。那是黑人用來表示「你不孤單,還有我在」的一種方式。在形容你欽佩的黑人女性時,務必要用「堅強」一詞,因為那是黑人女性在美國理應有的一面。假如你是女的,請別像以前在你祖國時那樣直言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在美國,有主見的黑人女性是駭人的。而假如你是男的,必須超級穩重成熟,永遠別太興奮,否則會有人擔心你馬上要拔槍。看電視時,你若聽見用到「種族誹謗」,必須立即表現出憤慨。即便你心裡想的是「但他們為何不告訴我究竟說的是什麼?」即便你希望能夠自己決定憤慨的程度,或到底要不要憤慨,你都必須非常憤慨。
新聞報導裡出現罪案時,祈禱犯案的不是黑人;假如結果犯案的是黑人,此後的幾週,遠離案發現場,不然,你可能會因符合疑犯的特徵而被攔下來。假如有個黑人收銀員在你面前怠慢不是黑人的顧客,誇一下那人的鞋子或什麼,以彌補那不良的服務,因為你亦為那收銀員的惡行感到內疚。假如你上常春藤盟校,一個年輕的共和黨人對你說,你是全靠平權法案進來的,別甩出你高中時的滿分成績;而是溫和地指出,平權法案最大的受益者是白人女性。假如你去餐廳吃飯,請別吝嗇小費,否則下一個進來的黑人會遭冷遇,因為服務生在分到一桌黑人客人時會滿腹牢騷。你瞧,黑人骨子裡就有不付小費的基因,所以請克服那個基因。假如你要告訴一個非黑人你遇到的某件種族歧視之事,切不可忿忿不平。不要抱怨。要寬恕。如有可能,把那講得幽默好笑。最重要的是,不能動怒。黑人不該對種族主義動怒。否則你得不到同情。附帶提一句,那僅適用在自由派的白人身上。若是保守派的白人,根本別費口舌講什麼你受到的種族歧視。因為保守派會告訴你,你才是真正有種族歧視的,你會張口結舌,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