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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柯特的母親有一種冷血的優雅,她的頭髮亮澤,皮膚保養得很好,她穿著讓人顯出雅緻、昂貴派頭的雅緻、昂貴的衣服;她似乎是那種不會給很多小費的富人。柯特叫她「母親」,含有幾分拘禮,一種古韻。星期天,他們陪她吃早午餐。伊菲麥露喜愛這項星期天的慣例,在富麗堂皇的酒店餐廳用餐,周圍全是衣香鬢影的客人,滿頭銀髮的夫婦和他們的孫兒孫女,翻領上別著胸針的中年婦人。唯一另外一個黑人,是一位穿著硬挺制服的侍者。她吃著蓬鬆的雞蛋,切成薄片的鮭魚,新月形的新鮮蜜瓜,望著柯特和他母親,兩人的頭髮都金黃得刺目。柯特講話,他的母親全神貫注地諦聽。她對他的兒子疼愛有加——這個在她人生後期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生育能力時所誕下的孩子,這個萬人迷,這個讓她總是任其擺佈的傢伙。他是她麾下的探險家,會帶回奇珍異品——他約會過一個日本女孩,一個委內瑞拉女孩——但假以時日,會找到合適的成家對象。她可以容忍他喜歡的任何人,但不覺有義務要表現出慈愛。
「我是共和黨人,我們全家都是。我們非常反對福利救濟,但我們做了很多支持民權的事。我只是要讓你知道我們是這類共和黨人。」她在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對伊菲麥露說,彷彿這是需要清除的最重要的障礙。
「你想知道我是哪一類共和黨人嗎?」伊菲麥露問。
他的母親先是一臉驚訝,然後舒展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你很有趣。」她說。
有一次,他的母親告訴伊菲麥露:「你的睫毛很漂亮。」突如其來、出乎意料之語,然後抿了一口她的貝利尼雞尾酒,彷彿沒有聽見伊菲麥露驚訝的「謝謝」。
在開車回巴爾的摩的途中,伊菲麥露說:「睫毛?她想必真是千辛萬苦找到一個可誇讚的地方。」
柯特大笑。「蘿拉說我的母親不喜歡美麗的女人。」
一個週末,摩根來了。
金伯莉和唐想帶孩子們去佛羅里達,可摩根不肯去。所以柯特叫她來巴爾的摩度週末。他計劃去遊船,伊菲麥露認為他應該有點時間和摩根獨處。「你不來嗎,伊菲麥露?」摩根問,露出洩氣的表情。「我以為我們要一起去呢。」講到「一起」這個詞時,那股活潑勁,超過伊菲麥露以往從摩根口中聽過的。「當然,我來。」她說。她在上睫毛膏和唇彩時,摩根在一旁看著。
「過來,摩兒,」她說,她把唇彩塗在摩根的雙唇上,「抿一下嘴巴。真好。喏,你怎麼這麼漂亮啊,摩根小姐?」摩根大笑。在碼頭,伊菲麥露和柯特並排走,每人牽著摩根的手,摩根開心地任手被人牽著,伊菲麥露考慮過——像她偶爾腦海中閃過的那樣——嫁給柯特,他們的生活嵌入安逸中,他和她的家人朋友相處融洽,她和他的亦然,除了他母親。他們開玩笑地說過結婚。自從她第一次向他講述下聘禮的儀式,告訴他,伊博人先履行這些儀式,再由新娘端酒給新郎然後再舉行教堂婚禮後,他就開玩笑地說要去奈及利亞向她下聘禮,到她的祖籍地,和她的父親叔伯坐在一起,堅決要求免費娶她。相應的,她也開起玩笑,說她走上維吉尼亞州一間教堂的過道,伴著《新娘來了》的旋律,他的親戚驚駭地瞪著眼睛,用竊竊私語聲互相詢問,幫工怎麼穿著新娘的禮服。
他們蜷縮在沙發上,她在讀一本小說,柯特在看體育節目。她覺得那很可愛,他如此專心於他的比賽,眼睛小小的,但仍全神貫注。在插播廣告期間,她逗弄他:美式橄欖球為什麼沒有內在的邏輯,只見過於壯碩的男人跳到另一人身上?為什麼棒球運動員花那麼多時間吐痰,然後突然莫名其妙地跑起來?他大笑,一而再的試圖解釋什麼是全壘打和觸地得分,但她不感興趣,因為聽懂意味著她不能再逗弄他,因此,她把目光迅速收回到她的小說上,預備在下一次插播廣告時再逗弄他。
沙發很柔軟。她的皮膚光彩照人。在學校,她選修額外的課程,提高平均成績。這高高的客廳窗外的下面是一片內港區,亮晶晶的水面,閃爍的燈光。一種滿足、安樂感將她淹沒。那是柯特給予她的,這份從天而降的滿足、安樂。她多麼快地適應了他們的生活,她的護照裡貼滿簽證,飛機上頭等艙服務員的殷勤周到;他們住的酒店,床單和枕套像羽毛一樣輕柔,她囤積的小東西:早餐托盤上的罐裝果醬,小包裝的護髮霜,紡布拖鞋,甚至連洗臉毛巾——假如它特別柔軟的話。她卸去了自己原來的皮囊。她幾乎開始喜歡起冬天,汽車頂上結的那層璀璨的冰霜,柯特給她買的羊絨毛衣給人豐厚的溫暖。在店裡,他不先看商品價格。他給她買吃的,買教科書,送她百貨公司的禮券,親自帶她購物。他叫她放棄當保姆,假如她不用每天工作的話,他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在一起。可她不肯。「我必須有一份工作。」她說。
她存下錢,寄更多的錢回家。她想讓她的父母換一間新公寓。他們旁邊的居民社區出了一起持械搶劫案。
「在好一點的地區,找間大一點的。」她說。
「我們在這裡很好,」她的母親說,「情況不是太糟。他們在街上新建了一道鐵門,晚上六點以後禁止載客摩托車進入,所以很安全。」
「一道鐵門?」
「是的,在報亭旁邊。」
「哪個報亭?」
「你不記得那個報亭了嗎?」她的母親問。伊菲麥露愣了一下。她的回憶蒙上了發黃的色調。她記不起那個報亭了。
終於,她的父親覓得一份工作,在一家新開的銀行當人事部副主任。他買了一部手機。他給她母親的車換了新輪胎。慢慢地,他又逐漸恢復了對奈及利亞的念叨。
「我們不能說奧巴桑喬是個好人,但必須承認,他在這個國家做了一些好事;現在有一股蓬勃旺盛的進取之風。」他說。
直接打電話給他們,在嘟嘟響過兩聲後聽見她父親的「你好,哪位?」的感覺很奇怪,當聽見她的聲音時,他提高自己的音量,幾乎是叫嚷著,像他每次打國際長途一樣。她的母親喜歡拿著電話到外面的陽臺上,確保鄰居能偷聽到:「伊菲,美國的天氣怎麼樣?」
她的母親提出和風細雨的問題,接受和風細雨的回答。「一切都好嗎?」伊菲麥露沒有選擇,只能說「好」。她的父親記得她提及的課程,詢問詳情。她挑選該說的話,小心不講到任何有關柯特的事。不讓他們知道柯特,這樣比較方便。
「你的就業前景怎麼樣?」她的父親問。臨近畢業,她的學生簽證即將失效。
「學校指派了一位求職輔導員給我,我下週和她見面。」她說。
「每個畢業生都會分配到一位輔導員嗎?」
「是的。」
她的父親發出某種聲音,包含仰慕的敬意。「美國是個秩序井然的地方,那裡到處是工作機會。」
「是的。他們已經為許多學生安排了優渥的工作。」伊菲麥露說。事實並非如此,但這是她父親期望聽到的。求職輔導處是一個密不通風的地方,成疊的文件無人問津地堆在桌上,眾所周知,裡面的輔導員只會審閱簡歷,叫你更換字體或格式,給你過時的、永遠收不到回音的聯絡人訊息。伊菲麥露第一次去那裡時,她的輔導員露絲,一個皮膚焦糖色的非裔美國女人,問她:「你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
「我想要一份工作。」
「沒錯,但是什麼工作?」露絲問,流露些許懷疑。
伊菲麥露看著桌上她的簡歷。「我學的是傳媒專業,所以任何和傳媒、媒體有關的。」
「你有熱愛的東西嗎,有夢想的工作嗎?」
伊菲麥露搖頭。她感到疲軟無力,因為沒有愛好,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她的興趣模糊紛雜,雜誌出版業、時尚、政治、電視,沒有一樣有明確的藍圖。她參加學校的招聘會,學生們穿著彆扭的套裝,神情嚴肅,努力表現得像成年人,能擔起真正的職場工作。那些招聘人員本身剛走出學校沒多久。那些被派來吸引年輕學生的年輕人,對她講述「上升機會」、「專業對口」和「福利」,可當發現她不是美國公民,如果僱用她,他們將得墮入辦理移民手續的黑暗深淵時,他們沒有一個能做出承諾。「我應該學工程之類的專業就好了,」她對柯特說,「傳媒專業的人多得不值錢。」
「我認識幾個和我爸爸有生意往來的人,他們也許能幫上忙。」柯特說。接著,過了沒多久,他叫她去巴爾的摩市中心的一家公司面試,應徵一個公關部的職位。「你只需要在面試中表現優異,那份工作就是你的,」他說,「說起來我認識另外一家更大的公司裡的人,但這家的好處是,他們會給你辦工作簽證,還會著手為你申請綠卡。」
「什麼?你怎麼做到的?」
他一聳肩。「打了幾通電話。」
「柯特。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我有幾個點子。」他說,露出孩子氣的高興樣。
這是好消息,但她心裡卻像明鏡似的。萬布伊在打著三份黑工,以籌足五千美元付給一個非裔美國人,換取婚姻綠卡;姆沃貝奇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找一家公司願意僱用持臨時簽證的他;而她,像個粉紅的氣球,輕盈地,飄浮到頂上,靠的不是她自己的力量。在她的感激之情中,她夾雜了一絲憤恨:柯特打幾個電話就能改變世界的秩序,讓事情照他的意願按部就班。
當她告訴露絲巴爾的摩的這個面試機會時,露絲說:「我唯一的建議?解去辮子,把頭髮拉直。這種事沒有人明言,但至關緊要。我們很希望你能得到那份工作。」
烏茱姑姑以前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她曾大笑。現在,她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沒有笑。「謝謝。」她對露絲說。
自從來了美國以後,她編辮子時總是接很長的假髮,總是驚恐於那高昂的價錢。她每三個月才換一次辮子,甚至四個月,直到頭皮癢得忍無可忍,發毛的辮子根部長出一層新頭髮為止。因此,把頭髮拉直,那是一次新的冒險。她拆掉辮子,小心不刮到頭皮,讓汙垢原封不動地留著,那將產生保護作用。直髮蠟的品牌已大增,一盒盒陳列在藥妝店「民族風髮質」的分類區裡,黑人女子微笑的面孔,留著不可思議的又長又亮的頭髮,旁邊印著諸如「天然草本」和「蘆薈」的字樣,保證柔和不傷髮。她買了一種有綠色鋁箔包裝的。在浴室,她先仔細地在髮際線周圍塗上保護凝膠,然後她戴著塑膠手套開始往頭髮上抹厚厚的直髮蠟,一片頭髮接著一片。那氣味令她想起中學時的化學實驗室,於是她用力推開時常卡住的浴室窗戶。她嚴格控制所需的時間,二十分鐘一到便洗去直髮蠟,但她的頭髮依舊拳曲,和以前一樣密密匝匝。這款直髮蠟不起作用。「起作用」——正是費城西區那位美髮師的措辭。「姑娘,你需要找專業人士,」美髮師一邊說一邊重新敷上另一種直髮蠟,「人們以為他們可以在家裡做而省錢,其實不行。」
起先,伊菲麥露只感到輕微的灼痛,可當美髮師要沖洗掉直髮蠟時,伊菲麥露的腦袋後仰靠在塑膠水池上,針刺般的疼痛從她頭皮的各個部分升起,下傳至她身體的各處,再重新回到頭上。
「只是一點點灼痛,」美髮師說,「可瞧,多漂亮。哇,姑娘,你有了一頭白人女孩飄逸的秀髮!」
如今她的頭髮垂著,而不是立著,又直又順,側分,微似波波頭那樣內扣,環住下巴。蓬勃的朝氣不見了。她認不出自己。她近乎哀傷地走出髮廊。此前,在美髮師燙平髮梢之際,某些不該死去的有機物正在死去的焦味,使她有一種失落感。柯特見到她時神情疑惑。
「你喜歡這個髮型,寶貝?」他問。
「我能看出你不喜歡。」她說。
他沒有講話。他伸出手,撫摩她的頭髮,彷彿這樣做可能會使他喜歡上。
她推開他。「哎喲。小心。我有一點被直髮蠟灼傷了。」
「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在奈及利亞老是那樣。瞧這裡。」
她指給他看她耳後的一處瘢痕,一小塊發紅鼓起的皮膚,那是上中學時烏茱姑姑拿熱梳子弄直她的頭髮時留下的。「把耳朵拉開。」烏茱姑姑常說,伊菲麥露會抓著耳朵,緊張地屏息,既懼怕那剛從爐裡拿出來的赤熱的梳子會燒傷她,又興奮地期待著筆直飄逸的頭髮。有一天,那果真燒傷了她,當時她微微動了一下,烏茱姑姑的手一抖,滾燙的金屬燒焦了她耳後的皮膚。
「哦,我的天啊。」柯特說,瞪大了眼睛。他堅持要輕柔地檢查她的頭皮,看她傷得多重。「哦,我的天啊。」
他的驚駭加重了她原本正常會有的擔憂。她第一次感覺和他的距離如此之近,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臉埋在他的襯衫裡,衣物柔順劑的芳香鑽進她的鼻子,他輕柔地撥開她新拉直的頭髮。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你的頭髮編成辮子多好看。還有上一次,你解開辮子,類似就這樣放下來?那甚至更迷人,如此豐滿而有個性。」
「假如去應徵爵士樂隊裡的伴唱歌手,我豐滿而有個性的頭髮會有用,但這份面試要求我看起來像專業人士。專業意味著直頭髮是最好的,而若要是鬈髮,那必須是白人的那種捲,大波浪,或起碼是螺旋形的鬈髮,但絕不能是絞纏拳曲的小卷。」
「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這太他媽沒道理了。」
當晚,她翻來覆去,想找一個舒適的姿勢枕著枕頭。兩天後,她的頭皮結了痂。三天後,那裡面流出膿。柯特要她去看醫生,她笑話他。那會好的,她告訴他,的確是好了。後來,當她輕鬆通過面試,女面試官同她握手,說她將是公司「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時,她好奇,假如她頂著濃密、拳曲、天賜的光輪般的頭髮,非洲爆炸頭,走進那間辦公室的話,這位女面試官是否仍會有同樣的看法。
她沒有告訴她父母她是怎麼得到這份工作的。她父親說,「我堅信你會脫穎而出。美國給人創造騰達的機會。奈及利亞的確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而她的母親,在伊菲麥露說幾年後她能變成美國公民時,唱起了歌。
幫助非美國黑人理解美國:
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白人,他們的志向是什麼?
猛男教授接待了一位客座教授同行——一個猶太人,帶著濃重的口音,來自於那種大多數人民早餐時要喝一杯反猶主義的歐洲國家。於是,猛男教授在談論民權時,猶太人說:「黑人遭受的苦難不如猶太人。」猛男教授反駁:「得了吧,這是受壓迫奧運會嗎?」
猶太人不諳其道,可「受壓迫奧運會」是高明的美國自由派人士的說辭,用來讓你自覺愚鈍,讓你閉嘴。可確有一場正在進行中的受壓迫奧運會。美國的少數族裔——黑人、拉丁美洲人,亞洲人和猶太人——統統受白人的欺壓,各式各樣的欺壓,但總歸是欺壓。每個族裔私底下都深信自己是受欺壓最重的。哦,不,沒有受壓迫者聯盟。但是,所有其他族裔都認為他們優於黑人,因為,嗯,他們不是黑人。譬如,以莉莉為例,她是一個咖啡色皮膚、黑頭髮、講西班牙語的女人,在新英格蘭地區的一座小鎮為我姑姑打掃房子。她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她傲慢無禮,工作差勁,要求繁多。我的姑姑相信莉莉不喜歡給黑人打工。在最終解僱她以前,我姑姑說:「愚蠢的女人,她以為她是白人。」因此,變成白人是一個可以立志追求的目標。當然,不是人人如此(評論者,請勿陳述顯而易見之事),但許多少數族裔的人對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白人,或者更確切的說,對這些白人所擁有的特權,懷有矛盾的渴望。他們可能並非真正希望擁有白皙的肌膚,但他們肯定希望走進一家商店時,沒有某個保全大哥跟著他們。誠如偉大的菲利普·羅斯所言,仇恨你們這些非猶太人並且還要吃掉一個好變成你們。既然在美國的人個個都志在變成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白人,那麼,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白人,他們的志向是什麼?有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