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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金伯莉稱那是簽約獎金。「吉妮卡告訴我,你遇到了一些困難,」金伯莉說,「請別推辭。」
  伊菲麥露沒有想過謝絕那張支票。現在她可以支付部分帳單,寄點東西回家給父母。她的母親喜歡她寄去的鞋,帶穗、尖頭,她可以穿著上教堂的那種。「謝謝,」她的母親說,然後在電話那端重重嘆了口氣,加了一句,「奧賓仔來看過我了。」
  伊菲麥露不響。
  「無論你有什麼問題,請和他商量。」她的母親說。
  伊菲麥露說:「好的。」然後開始聊別的事。當她的母親說他們兩個星期沒有電時,那對她而言似乎突然陌生了起來,家本身變成一處遙遠的地方。她不再記得起夜晚點蠟燭的感覺。她不再讀奈及利亞網路上的新聞,因為每個頭條,即使是最不相干的,也會莫名令她想起奧賓仔。
  起初,她給自己一個月的時間。用一個月來讓她對自己的厭憎一點點消退,然後她會打電話給奧賓仔。但一個月過去了,她依舊對奧賓仔緘口不語,箝制自己的思緒,這樣她會盡可能不去想他。他的電子郵件她依舊讀也不讀就刪除。許多次,她動手給他寫信,寫了一遍遍電子郵件的草稿,然後半途而廢。她一定要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可一想到要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她就受不了。她感到無地自容,她辜負了一切。吉妮卡不斷詢問出了什麼事。她為什麼對奧賓仔不理不睬,她說沒事,她只是想要一點空間,吉妮卡難以置信地盯著她。你只是想要一點空間?
  初春,奧賓仔寄來一封信。刪除他的電子郵件只需點一點滑鼠,點過第一次後,其餘的就容易了,因為既然她沒有讀第一封,那麼她無法想像怎麼讀第二封。可信不一樣。那喚起了她平生感到過的最深的悲哀。她陷在床上,手裡拿著那個信封。她嗅著信的味道,凝視他熟悉的筆跡。她想像他坐在用人房的書桌前,緊鄰他嗡嗡作響的小冰箱,用那份屬於他的氣定神閒寫信。她想讀那封信,但她沒有勇氣拆開它。她把信放在桌上。她會過一個星期再讀,她需要一個星期給自己積聚力量。她也會回信,她對自己說。她會告訴他一切。可一個星期後,信仍擺在那裡。她在上面壓了一本書,後來又一本,直到有一天,信被淹沒在文件和書本底下。她永遠不會讀那封信。
  泰勒很好管,一個孩子氣的孩子,愛玩鬧,有時天真到讓伊菲麥露歉疚地覺得他是傻瓜。摩根儘管才三歲,卻已顯現出青少年的哀喪之態。她閱讀高出她年齡水準很多級的書,沉湎於加強班的課程,用耷拉著眼皮的目光注視成年人,彷彿洞悉潛藏在他們生活中的黑暗。起初,伊菲麥露不喜歡摩根,回應在她看來摩根自身那讓人不安、已成熟定型的厭惡之情。在和他們相處的第一個星期裡,她對摩根態度冷淡,有時甚至是冷漠,決心不縱容這個嬌慣、圓滑,鼻子上有點點酒紅色雀斑的孩子。但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漸漸喜歡上摩根,一種她小心不在摩根面前流露的情感。相反,她堅定、中立,在摩根瞪眼時回瞪她。或許這就是摩根對伊菲麥露要求的事照辦的原因。她會冷淡、漠然、勉強地去做,但她還是會做。她照常對她的母親置之不理。有她的父親在場時,她沉鬱的戒備尖銳到毒辣。唐回到家時會衝進小書房,期望一切會因他而停止。果然一切會停止,唯獨除了摩根正在做的任何事以外。金伯莉會興沖沖而殷勤地詢問他今天過得怎麼樣,忙不迭地取悅他,彷彿她不太能夠相信他又返家回到她的身邊。泰勒會一頭扎進唐的懷裡。摩根會抬起正在看電視、看書,或遊戲的目光注視他,彷彿識穿了他的心,而唐則假裝沒有因她犀利的眼神而侷促不安。有時伊菲麥露納悶。那是唐嗎?他是不是有外遇,被摩根發現了?外遇,是像唐這樣有著一副色瞇瞇的嘴臉的男人,會讓人第一想到的事。可他也許僅滿足於眉來眼去而已,他會放肆地挑逗,但不會做出更多舉動,因為偷情要求有一定的付出,而他是那種只取不予的人。
  伊菲麥露經常想起那個下午,時候還早,她在照顧孩子:金伯莉出去了,泰勒在玩耍,摩根在小書房看書。突然間,摩根放下她的書,平靜地走上樓,撕去她房間的壁紙,推倒她的梳妝臺,拉掉她的床罩,扯下窗簾,跪在地上,不停地拔著牢牢黏住的地毯,拔啊拔啊拔。伊菲麥露跑進去,阻止了她。摩根像個小鋼鐵機器人,拚命扭動身子想要掙脫,她的力量之大,嚇到了伊菲麥露。這孩子也許最終會變成連環殺手,像電視犯罪紀錄片上的那些女人,半裸著站在幽暗的馬路上,引誘卡車司機,然後把他們勒死。最後,伊菲麥露鬆手,慢慢放開她緊抱著的平靜下來的摩根,摩根回到樓下去看她的書。
  後來,金伯莉含著淚問她:「寶貝,請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摩根說:「我已經長大了,房間裡那些粉紅色的東西不適合我了。」
  現在,金伯莉一週兩次帶摩根去巴拉—辛韋德看一位心理治療師。她和唐都對摩根更戒慎戒懼,在她譴責的瞪視下益發畏首畏尾。
  摩根在學校贏了一次作文比賽,唐回家時帶了一份禮物給她。當唐上樓去展示用亮閃閃的紙包著的禮物時,金伯莉焦急地站在樓梯底下。稍後他下來了。
  「她連看都不肯看。她只顧自己起身,走進浴室,待在那裡不出來,」他說,「我把東西留在床上了。」
  「沒事,親愛的,她會好起來的。」金伯莉說著,擁抱他,搓揉他的背。
  後來,金伯莉私下悄悄對伊菲麥露講:「摩根對他實在太無情。他做了那麼多努力,她還是不願接納他。她就是不願意。」
  「摩根不接納任何人。」伊菲麥露說。唐須謹記,摩根是小孩,他不是。
  「她聽你的。」金伯莉說,話中略帶傷感。
  伊菲麥露想說:「我不給她太多選擇。」因為她希望金伯莉不要那麼全盤讓步。也許摩根只是需要感覺她的母親會反擊。但她說的是:「那是因為我不是她的家人。她不愛我,所以她對我沒有種種這些複雜的感覺。我至多只是個討厭的傢伙。」
  「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金伯莉說。
  「那是階段性的。那會過去,你等著瞧。」她對金伯莉燃起保護之心。她想要讓她免受傷害。
  「她唯一真正關心的人是我表弟柯特。她崇拜他。我們若有家庭聚會,除非柯特出現,否則她就鬱鬱寡歡。我會看他是否能來一趟,和她談一談。」
  蘿拉帶了一本雜誌來。
  「瞧這個,伊菲麥露,」她說,「這不是奈及利亞,但很近。我知道明星有時會心血來潮,但她似乎是在做好事。」
  伊菲麥露和金伯莉一同看著那一頁:一名纖瘦的白人女子對著鏡頭微笑,懷裡抱著一個皮膚黝黑的非洲嬰兒,在她四周,皮膚黝黑的非洲小孩裡三層外三層,宛如一塊鋪展的地毯。金伯莉發出「嗯」的一聲,彷彿她不確定該作何感想。
  「她長得也美豔動人。」蘿拉說。
  「嗯,是的,」伊菲麥露說,「她和那些孩子一樣瘦得皮包骨頭,只是她的瘦是出於自己的選擇,而那些孩子的不是。」
  蘿拉噗嗤一聲爆發出響亮的大笑。「你太有趣了。我就喜歡你這股潑辣勁!」
  金伯莉沒有笑。後來,單獨和伊菲麥露在一起時,她說:「我很抱歉蘿拉說了那種話。我向來不喜歡『潑辣』一詞。這種詞,用在某些人身上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不行。」伊菲麥露聳肩一笑,轉換了話題。她不明白蘿拉為什麼搜尋這麼多有關奈及利亞的資料,詢問她419騙局[38]的事,告訴她在美國的奈及利亞人每年匯多少錢回家。那是一種挑釁式、不帶感情的興趣。著實讓人奇怪,花那麼多心思在某樣不喜歡的東西上。也許蘿拉真正針對的是金伯莉,她以某種扭曲的方式,通過講出會使金伯莉連聲道歉的話,把矛頭瞄準她的妹妹。可是,那似乎得不償失。起先,伊菲麥露覺得金伯莉的道歉甜美悅耳,儘管不必要,但她已開始感到一股不耐煩,因為金伯莉反覆的道歉透露出自我耽溺,彷彿她相信,她能夠用道歉撫平世界上所有凹凸起伏的表面。
  在她當保姆幾個月後,金伯莉問她:「你願意考慮住在我家嗎?地下室其實等同於一室一廳的公寓,有獨立入口。當然,那是不收租金的。」
  伊菲麥露已在物色一居室的公寓,急欲脫離她的室友,既然現在她能負擔得起,她不想更多捲入特納家的生活,但她卻考慮點頭,因為她聽出金伯莉話音中的懇求。最終,她打定主意,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起。當她謝絕時,金伯莉提出把他們多餘的那輛車給她用。「那樣,你下課後來這裡會方便很多。那是輛舊車。我們打算送人。希望它不會害你停在半路中。」她說道,彷彿那輛本田車,只有幾年車齡,車身無一點擦痕,真的可能會在半路停住似的。
  「你實在不應該相信我會把你的車開回來。萬一有一天我不來了呢?」伊菲麥露說。
  金伯莉大笑。「那不值幾個錢。」
  「你有美國駕照吧?」蘿拉問,「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這個國家合法開車吧?」
  「她當然可以,蘿拉。」金伯莉說,「假如不可以,她為什麼要收下那輛車呢?」
  「我只是確認一下。」蘿拉說,彷彿在向非美國公民提出必要、不客氣的問題這點上不能指望金伯莉。伊菲麥露望著她們,她們長得如此相像,兩個都是不快樂的人。但金伯莉的不快樂被藏在心裡,不被承認,被她一心想讓事情順應情理的渴求以及希望所掩蓋:她對他人的快樂深信不疑,因為那意味著她,有一天,也會擁有快樂。蘿拉的不快樂則不同,渾身帶刺,她希望她身邊的每個人都不快樂,因為她認定了自己將永遠不快樂下去。
  「是的,我有美國駕照。」伊菲麥露說。接著,她開始講起在考到駕照之前,她在布魯克林上的安全駕駛課,教課的老師是怎麼騙錢,他是一個瘦瘦的白人,纏結的頭髮顏色像稻草。在坐滿外國人的昏暗的地下室,入口處有一段更昏暗的狹窄的樓梯,老師收齊現金支付的課費,然後用投影機在牆上播放安全駕駛的教學片。三不五時地,他會開一些無人聽懂的笑話,自己咯咯地輕笑。伊菲麥露對那段影片略存疑竇:一輛開得這麼慢的車怎麼會在車禍中造成如此大的傷害,導致司機折斷脖子?事後,他發下考卷。伊菲麥露發現上面的問題很簡單,很快用鉛筆把答案塗黑。她旁邊一個矮小的南亞人,五十歲上下,目光不時地瞟向她,眼中透出央求,她假裝不明白他想向她求助的意思。老師收了卷子,拿出一塊泥土色的橡皮,開始把一些答案擦掉,把其他的塗黑。大家都通過了考試。在魚貫走出教室前,許多人同他握手,說「謝謝,謝謝」,口音五花八門。現在他們可以申請美國駕照了。伊菲麥露假裝大度地講述這個故事,彷彿對她而言那只是一樁奇事,不是某些她挑來刺激蘿拉的東西。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時刻,因為在那以前,我以為美國沒有人行騙。」伊菲麥露說。
  金伯莉說:「哦,我的天啊。」
  「這是發生在布魯克林嗎?」蘿拉問。
  「是的。」
  蘿拉聳聳肩,彷彿表示,這種事,在布魯克林當然會有,但不會在她居住的這片美國土地上。
  爭議的焦點是一個橙子。一個滾圓、火焰色的橙子,伊菲麥露連同午餐一起帶去,剝皮掰成四份,封裝在保鮮袋裡。她在廚房桌前吃那個橙子,泰勒坐在旁邊,在作業紙上寫功課。
  「你要來一點嗎,泰勒?」她問,然後遞給他一瓣。
  「謝謝。」他說。他把那瓣橙子放進嘴裡。他的臉皺了起來。「壞的!裡面有東西!」
  「那是籽。」她看了一眼他吐到手裡的東西說。
  「籽?」
  「對,橙子的籽。」
  「橙子裡面沒有東西。」
  「不,有。把那丟到垃圾桶裡,泰勒。我去給你放教學錄影帶。」
  「橙子裡面沒有東西。」他重複了一遍。
  從小到大,他吃的是無籽的橙子,模樣長得完美的橙子,有光潔無瑕的外皮,沒有籽,所以八歲的他,不知道有這樣一種帶籽的橙子。他跑進小書房,告訴摩根這件事。摩根從正在看的書上抬起目光,遲緩、厭煩地舉起一隻手,把她的紅頭髮掖到耳後。
  「橙子當然有籽。只不過媽媽買的是無籽的品種。伊菲麥露買的不對。」她用責難的目光瞪了伊菲麥露一眼。
  「對我來說,那是對的橙子,摩根。我吃有籽的橙子長大。」伊菲麥露說,同時放起影片。
  「好吧。」摩根一聳肩。換成金伯莉,她會什麼也不說,光沉著臉。
  門鈴響了。一定是地毯清洗工。金伯莉和唐將在翌日為他們的一位朋友舉辦一個籌款雞尾酒會,用唐的話說,「他競選眾議員,純粹是想出風頭、表現自我,他一點戲也沒有。」伊菲麥露驚訝於他似能看出別人的自我,自己卻當局者迷。她去開門。一個魁梧、紅臉的男子站在那裡,提著清潔工具,肩上掛著某樣東西,另一樣看起來像割草機的東西靠在他腳旁。
  工人看見她時愣住。臉上先是掠過一絲驚訝,然後定格成敵意。
  「你需要清洗地毯?」他問,好像他不在乎,好像她可以改變主意,好像他希望她改變主意。她看著他,眼中帶著奚落,延長這充滿假設的一刻:他以為她是屋主,她不是他預期在這棟有白色圓柱的石砌豪宅中所見到的人。
  「是的,」她最後說,陡然感到疲憊,「特納太太跟我講了你會來。」
  那猶如魔術師的把戲,他的敵意倏忽消失了。他的臉逐漸化開笑顏。她,也是幫工。世界又恢復了其應有的秩序。
  「你好嗎?知道她想要我先清洗哪裡嗎?」他問。
  「樓上。」她說著,讓他進屋,納悶那股子高興勁先前怎麼可能存在於他的體內。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幾小片死皮黏在他皸裂、脫皮的嘴唇上,她將用他戲劇化的變臉故事作為部落格文章《有時在美國,種族等於階級》的開端,然後在結尾寫道:對他來說,我有多少錢不重要。在他看來,由於我的模樣,所以我不適於當那棟宏偉宅邸的主人。在美國的公共話語裡,「黑人」作為一個整體,時常與「貧窮的白人」歸在一起。沒有貧窮的黑人和貧窮的白人。只有黑人和貧窮的白人。真是怪事一樁。
  泰勒興奮起來。「我能幫忙嗎?我能幫忙嗎?」他問地毯清洗工。
  「不用,謝謝,好傢伙,」那人說,「我可以。」
  「但願他別先進我的房間。」摩根說。
  「為什麼?」伊菲麥露問。
  「我就是不要。」
  伊菲麥露想把地毯清洗工的事告訴金伯莉,可金伯莉也許會慌張起來,為不是她的過錯而道歉,像她經常、太經常地那樣,為蘿拉而道歉。
  看著金伯莉猛地欠身,熱切地想做出對的事,但不知道對的事是什麼,那令人窘迫。假如她告訴金伯莉地毯清洗工的事,很難預料她會有什麼反應——大笑,道歉,抓起電話打給那家公司投訴。
  因此,她沒有說,而是把泰勒和橙子的事告訴了金伯莉。
  「他真的認為有籽說明那是壞的嗎?太滑稽了。」
  「摩根當然立即糾正了他。」伊菲麥露說。
  「哦,她會。」
  「小時候,母親常對我講,假如我吞下一粒籽,頭上就會長出一個橙子來。有很多個早晨,我提心吊膽地去照鏡子。至少泰勒不會有那種童年陰影。」
  金伯莉大笑。
  「你們好!」是蘿拉帶著雅典娜從後門進來,雅典娜是個小不點般的孩子,頭髮稀疏得露出蒼白的頭皮。一個流浪兒。可能是蘿拉的綜合蔬菜汁和嚴格的飲食控制使這孩子營養不良。
  蘿拉把一個花瓶放在桌上。「這會讓明天蓬蓽生輝。」
  「真漂亮,」金伯莉說,彎腰親了一下雅典娜的頭,「那是餐飲公司的菜單。唐認為開胃小吃的種類太少。我不確定。」
  「他要你再加一些嗎?」蘿拉說著,掃視菜單。
  「他只是認為簡單了一點,他說得非常婉轉。」
  在小書房,雅典娜哭了起來。蘿拉走到她跟前,轉眼間,一連串的商議開始了:「你要這個嗎,甜心?黃的、藍的、還是紅的?你要哪一個?」
  給她一個就完了,伊菲麥露心想。給一個四歲的小孩太多選擇,讓她肩負做決定的重擔,這等於剝奪了她童年無憂的快樂。成長,畢竟已近在眼前,到時她將不得不做出日益殘酷的決定。
  「她今天一直在鬧脾氣。」蘿拉說著,重新走進廚房,雅典娜的哭聲止住了。「我帶她去做了耳朵感染的複診,她一整天都完全是個熊孩子。哦,對了,我今天遇到一個最有魅力的奈及利亞男人。我們到了那裡,結果那家診所剛來了一位新醫生,是個奈及利亞人,他走過來和我們打招呼。他讓我想起你,伊菲麥露。我在網路上讀到,奈及利亞人是這個國家裡受教育程度最高的移民群體。當然,那沒有提到數百萬的在你們本國、每天靠不足一美元為生的人,可遇見這位醫生時,我想起了那篇文章,想起了你和其他如今身在這個國家的有權有勢的非洲人。」蘿拉停頓了一下,伊菲麥露和平常一樣感覺蘿拉還有話要說,但嚥了回去。被稱作有權有勢的人的感覺很奇怪。有權有勢的是像卡約德·達席爾瓦這樣的人,護照因貼了厚厚的簽證而發沉,去倫敦度暑假,去伊科伊俱樂部游泳,能不經意地起身說:「我們去法蘭西小鋪買冰淇淋吧。」
  「我生來從未被人稱作有權有勢過!」伊菲麥露說,「那種感覺真好。」
  「我想我會換人,找他做雅典娜的醫生。他太棒了,穿得如此考究整齊,講話如此文雅。反正,自從霍夫曼醫生走了後,我一直對賓厄姆醫生不太滿意。」蘿拉再度拿起那張菜單。「唸研究生時,我認識一個非洲來的女生,她就和那位醫生一樣,我記得她是來自烏干達。她棒極了,她和我們班上的非裔美國人根本合不來。她沒有那種種問題。」
  「說不定當非裔美國人的父親在因為黑人的身分不被允許投票時,這位烏干達人的父親正在競選議員或在牛津上學。」伊菲麥露說。
  蘿拉盯著她,做出挖苦式的困惑表情。「等等,我是不是漏了什麼?」
  「我只是認為這是一種過分簡單化的比較。你需要多了解一點歷史。」伊菲麥露說。
  蘿拉的嘴角掛了下來。她露出震驚的神色,讓自己鎮定下來。
  「好吧,我去接我的女兒,然後上圖書館找幾本歷史書,假如我能弄清楚它們長什麼樣的話!」蘿拉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伊菲麥露幾乎能聽見金伯莉狂亂的心跳。
  「對不起。」伊菲麥露說。
  金伯莉搖頭低語:「我知道蘿拉很難相處。」她的眼睛盯著自己正在攪拌的沙拉。
  伊菲麥露匆匆跑上樓去找蘿拉。
  「對不起,我剛才失禮了,我道歉。」但她的歉意只是由於金伯莉,她那副開始要把沙拉攪成菜泥的樣子。
  「沒關係。」蘿拉抽了一下鼻子,捋平女兒的頭髮,伊菲麥露明白,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不會解去這塊受傷者的面紗。
  除了一句生硬的「嗨」以外,第二天的酒會上,蘿拉沒有同她講話。滿屋子輕言細語的竊竊聲,客人把葡萄酒杯舉到嘴邊。他們每個人全都差不多,他們的衣著優雅穩妥,幽默感優雅穩妥,而且,和其他上層中產階級的美國人一樣,他們動輒就用「特別棒」這個詞。「可以請你過來,在酒會上當幫手嗎?」金伯莉曾問伊菲麥露,每次有聚會時她都會問。伊菲麥露不確定她可以幫上什麼忙,因為有專門承辦活動的機構提供飲食和服務,孩子們早早上了床,但她感覺到,在金伯莉輕快的邀請底下,藏著某些近似需求的隱衷。雖然她不完全理解,但在些許程度上,她的存在似乎能安定金伯莉的心。假如金伯莉想要她去,那麼她就去吧。
  「這是伊菲麥露,照顧我們孩子的保姆,我的朋友。」金伯莉向客人介紹她。
  「你真漂亮,」一個男人微笑著對她講,牙齒白得觸目,「非洲女人非常性感,尤其是衣索比亞的。」
  一對夫婦說起他們去坦尚尼亞看野生動物。「我們的導遊特別棒,如今我們在資助他的大女兒上學。」兩位女士說起她們捐錢給馬拉威一個特別棒的慈善組織用於鑿井,還捐錢給波札那一間特別棒的孤兒院,給肯亞一家特別棒的小額貸款合作社。伊菲麥露出神地看著他們。某種從施捨中獲得的享樂,她既無法認同,也沒有體會過。把「施捨」視作理所當然,陶醉在這種向不認識的人布施的行為中——那可能源於昨天曾經富有、今天富有、期望明天繼續富有的心理。她羨慕他們這一點。
  一位個子嬌小、穿著簡潔粉紅短上衣的女士說:「我在迦納一家慈善組織的理事會當主席。我們和農村婦女合作。我們一向注重僱傭非洲人,我們不想做那種不使用當地勞力的非政府組織。所以,假如你畢業後要找工作,想回去在非洲工作的話,打電話給我。」
  「謝謝。」伊菲麥露驟然迫切地想讓自己來自一個人人給予而不是領受的國家,想成為那樣一個富有、因而能夠沉浸在施予的幸福中的人,想與那些能夠負擔得起氾濫的憐憫和同情的人為伍。她走到屋外的露臺上呼吸新鮮空氣。隔著樹籬,她能看見鄰居小孩的牙買加保姆正走過車道,那個總是躲避伊菲麥露的目光、亦不喜歡打招呼的人。接著,她注意到露臺另一頭有動靜。是唐。他有點鬼鬼祟祟,伊菲麥露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感覺到他剛結束手機上的一通對話。
  「很棒的酒會,」他對她說,「那只是金和我邀請朋友來的一個藉口。羅傑和大家完全是兩路人,我告訴過他,一點機會也沒有……」
  唐一直講個不停,他的嘴像抹了太多蜜,過分和藹親切,反感抓撓著伊菲麥露的喉嚨。她和唐不這樣講話。太多內容,太多話。她想告訴他,她沒有聽見他在電話裡講了什麼,假使裡面真有什麼值得聽的,她對她不想知道的事一無所知。
  「他們一定在納悶你的人呢。」她說。
  「嗯,我們得回去了。」他說,彷彿他們是一起出來的。回到屋內,伊菲麥露看見金伯莉站在小書房中央,與她那個圈子的朋友稍稍分離;她一直在四處尋找唐,當看見他時,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她的臉變得柔和,卸去了擔憂。
  伊菲麥露提早離開了酒會,她想在戴克臨睡前同他講話。烏茱姑姑接起了電話。
  「戴克睡了嗎?」伊菲麥露問。
  「他在刷牙,」她說,然後壓低聲音,補充道,「他又在問我關於他名字的事。」
  「你怎麼告訴他的?」
  「還是一樣。你知道,在我們搬來這裡前,他從不問我這種事。」
  「也許是因為巴塞洛繆出現的緣故,還有新的環境。他習慣了你只屬於他一個人。」
  「這次他沒有問,他為什麼跟我姓,他問的是,他跟我姓,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不愛他。」
  「姑姑,也許是時候告訴他,你不是姨太太。」伊菲麥露說。
  「我實際就是姨太太。」烏茱姑姑的話音中透出不服氣,甚至任性,攥緊拳頭抓著自己的故事不放。她曾告訴戴克,他的父親是軍政府裡的人,她是他的姨太太,他們讓他跟媽媽姓,是為了保護他,因為政府裡有人,不是他的父親,做了一些壞事。
  「好啦,戴克來了。」烏茱姑姑說,換成了正常的語氣。
  「嘿,姐!你今天真該來看我的足球比賽啊!」戴克說。
  「為什麼每次你厲害的進球時我都不在場呢?這些球是你做夢時進的嗎?」伊菲麥露問。
  他大笑。他依舊動不動大笑,他的幽默感完好無損,但自從搬到麻薩諸塞州後,他有了心事。一層薄薄的膜把他包覆起來,令他變得難以看透,他長時間俯首對著他的掌上遊戲機,偶爾抬頭看一眼他的母親和世界,帶著一種沉重得不屬於兒童的倦意。他的成績不斷下滑。烏茱姑姑越發頻繁地威嚇他。伊菲麥露上一次去時,烏茱姑姑對他說:「你再那樣,我就把你送回奈及利亞!」用的是伊博語,她只在生氣時對他講伊博語,伊菲麥露擔心那會變成他心目中吵架的語言。
  烏茱姑姑也變了。起初,她聽起來對新生活滿懷好奇、憧憬。「這個地方可白了,」她說,「你知道嗎,我臨時去雜貨店買口紅,因為大商場要開三十分鐘車,而且所有顏色都太淺了!但話說回來,他們不能進賣不出去的東西!至少這地方安靜祥和,我可以放心地喝自來水,在布魯克林,我連試都絕對不會試。」
  慢慢地,過了幾個月,她的語氣變得憤懣。
  「戴克的老師說他好鬥,」有一天,在給叫去學校見校長以後,她告訴伊菲麥露,「好鬥,怎麼可能。她要戴克接受他們所稱的特殊教育,到時,他們會讓他一個人一個班,派某個受過訓練、專門對付有心理缺陷的孩子的人去給他上課。我告訴那女人,好鬥的不是我的兒子,是她的父親。看看戴克,就因為他長得不一樣,當他做出其他孩子做的事時,那就變成了好鬥。接著校長對我講,『戴克和我們大家一模一樣,我們沒有覺得他有任何不同。』裝什麼啊?我叫他看著我的兒子。全學校只有他們兩個。另一個小孩是混血兒,膚色之淺,從遠處看根本看不出他是黑人。我的兒子格外突出,所以你怎麼能對我說你看不出任何區別呢?我堅決不同意把他放到特殊班去。他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聰明。現在他們想開始抹黑他。凱米提醒過我這一點。她說在印第安納,他們試圖這樣對待她的兒子。」
  後來,烏茱姑姑的抱怨轉向了她實習的醫院,多麼沒勁,多麼小,病歷還是手寫的,保存在積滿灰塵的文件夾裡。而後,當她結束實習期後,她抱怨那些病人,把找她看病當作是對她的恩惠。她鮮少提起巴塞洛繆,彷彿她只和戴克兩人住在麻薩諸塞州臨湖的房子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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