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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那個男人個子很矮,身體的肌肉鼓鼓囊囊。他的頭髮稀疏,被太陽晒得脫了色。他開門時,把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冷酷無情地打量她,然後露出微笑,說:「進來。我的辦公室在地下室。」她渾身發麻,一股不安感籠上她心頭。他嘴唇單薄的臉上有種銅臭味;他的模樣像個見慣了腐敗墮落的人。
「我是個相當忙的傢伙。」他說,指著他散發些許潮濕味的狹小的居家辦公室裡的一把椅子。
「我從招聘廣告裡猜到了。」伊菲麥露說。阿德莫爾工作繁重的體育教練誠徵私人女助理,要求具有溝通和人際交流能力。她坐在那張椅子上,其實只沾了一點邊,猛然想到,照她讀過的一則《都市報》上的廣告,此時她孤身與一個陌生男子在美國一棟陌生房子的地下室裡。他雙手深插在牛仔褲袋裡,快速小步地踱來踱去,講著自己是一位多麼受歡迎的網球教練,伊菲麥露料想他說不定會被地上成疊的體育雜誌絆倒。光是望著他就令她感到暈眩。他的語速和他的踱步一樣飛快,他的神情裡有種離奇的警覺;他的眼睛始終圓睜,老半天眨也不眨。
「所以你看這樣行不行。有兩個職位,一個是做案頭工作,另一個是幫助放鬆。案頭工作已經有人了。她從昨天開始工作了,她在布林茅爾學院上學,會花一整個星期專門處理我積壓待辦的事務。我打賭我有若干沒有拆封的支票,不知放在哪裡了。」他抽出一隻手,指向他凌亂不堪的辦公桌。「現在我需要的是有人幫我放鬆。假如你願意做,這份工作就是你的。我會付你一百美元,有漲薪的可能,你在需要時來上班,沒有固定時間。」
一天一百美元,幾乎相當於她一個月的房租。她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幫助放鬆』,具體指的是什麼?」
她望著他,等待他的解釋。想到她坐市郊火車來這裡所花的錢,她開始心煩起來。
「瞧,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說,「我工作太辛苦導致失眠。我無法放鬆。我不嗑藥,所以我琢磨著需要有人幫我放鬆。你可以為我按摩,幫我放鬆,你知道。我僱過一個人做這份工作,可惜她最近搬去了匹茲堡。這是份優差,至少她這麼認為。幫她還了好多學生貸款。」從有條不紊的吐字節奏中,伊菲麥露看得出,他對許多其他女人講過這番話。他不是一個好人。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不管是什麼,她後悔自己來了。
她站起。「我能考慮一下,再打電話給你嗎?」
「當然可以。」他一聳肩,肩膀上滿載著陡生的躁怒,彷彿他不敢相信她竟不識好歹。送她出去時,他飛速關上門,不理會她最後的「謝謝」。她走回火車站,心疼那車費。層林盡染,紅的和黃的樹葉把天空鍍成了金色,她想起自己新近在什麼地方讀過的一句話:大自然的第一抹綠是金色。涼爽的空氣,芬芳乾燥,令她想起哈馬丹風季時的恩蘇卡,隨之帶來一陣突然的思鄉之痛,如此劇烈、讓人措手不及,以致她的眼中噙滿淚水。
每次去應聘面試或打電話詢問工作時,她都告訴自己,這回總該輪到她了。這一次,這個服務員、招待員、保姆的職位,將是她的,但即便在她預祝自己好運的當下,業已有一團聚攏的陰雲在她腦海深處。「我哪裡做錯了?」她問吉妮卡,吉妮卡勸她要耐心,要保持希望。她一遍又一遍列印簡歷,編造了以前在拉各斯當過服務員的經驗,把吉妮卡寫作一位請她照顧過小孩的僱主,提供了萬布伊房東太太的名字作為推薦人;每次面試時,她面帶熱情的微笑,有力地握手,每一樣都遵照她讀過的一本美國工作面試指南書上的建議。然而還是沒有工作。是因為她的外國口音嗎?因為她缺乏經驗?可她的非洲朋友個個有工作,沒有經驗的大學生也總找得到工作。有一次,她去慄樹街旁的一座加油站,一個魁梧的墨西哥男人眼睛盯著她的胸,說:「你來應徵管理員?你可以用另一種方式為我工作。」接著,他閃過一笑,眼睛始終色瞇瞇的,告訴她那份工作已經有人了。她開始更多地去想她母親說的魔鬼,猜想魔鬼也許把手伸到了這裡。她不斷地加加減減,限定自己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每週只煮米和豆子,用微波爐加熱一小份當午飯和晚飯。奧賓仔提出寄一些錢給她。他的表哥剛從倫敦回去過,給了他一點英鎊。他可以在埃努古把那換成美元。
「怎麼能讓你從奈及利亞寄錢給我呢?應該反過來才對。」她說。可他還是給她寄了,一百美元出頭,仔細地夾在一張卡片裡。
吉妮卡很忙,實習生的工時長,又要準備法學院的考試,但她還是時常打電話來詢問伊菲麥露找工作的情況,永遠用那積極向上的聲音,彷彿在敦促伊菲麥露不要放棄希望。「有位叫金伯莉的女士,我在她的慈善組織實習過,打電話給我,說她的保姆要走了,她正在找新的。我向她推薦了你,她想和你見一面。假如僱傭你的話,她願意私下付你現金,這樣你就不必用那個假名了。你明天什麼時候下課?我可以來接你去她那裡面試。」
「假如我得到這份工作,我會把第一個月的薪水給你。」伊菲麥露說,吉妮卡大笑。
吉妮卡將車停在一棟房子的環形車道上,石砌的外牆堅固氣派,入口處四根白柱子盛氣凌人地聳立著,彰顯出那家人的財富。金伯莉打開前門。她苗條筆挺,舉起雙手把濃密的金髮撥到臉後,彷彿一隻手可能制服不了那全部頭髮。
「見到你真高興。」她微笑著對伊菲麥露說,同她握手時,她的手小巧纖弱,手指瘦削。身著金黃的毛衣,細如柳枝的腰上束了腰帶,金黃的頭髮,金黃的平底鞋,她看上去有種不真實感,好像陽光。
「這是我姐姐蘿拉,她來串門。哦,我們幾乎每天互相串門!蘿拉其實就住在隔壁。孩子們在波科諾山森林公園,明天才回來,他們是和我母親一起去的。反正我想,趁他們不在時叫你來,這樣最好。」
「嗨。」蘿拉說。她和金伯莉一樣精瘦、筆挺、金髮。後來在向奧賓仔描述她們時,伊菲麥露會說,金伯莉給人印象像一隻骨頭纖細、一折就斷的小鳥,蘿拉則讓人聯想到老鷹,尖利的嘴巴,陰險的心機。
「你好,我叫伊菲麥露。」
「多好聽的一個名字,」金伯莉說,「那有什麼意思嗎?我喜愛多元文化下的名字,因為它們有如此美妙的含義,來源於美妙富饒的文化。」金伯莉露出親切的微笑,那樣微笑的人,把「文化」視作專屬於有色人種的陌生多彩的寶藏,一個始終必須能與「富饒」相關的詞。她不會認為挪威有「富饒的文化」。
「我不知道那有什麼意思。」伊菲麥露說,然後憑感覺而不是眼睛注意到吉妮卡臉上些微發笑的表情。
「你們要喝茶嗎?」金伯莉問,領她們走進一間滿是亮澤的鉻合金和花崗岩、有充足活動空間的廚房。「我們習慣喝茶,但當然也有別的選擇。」
「茶很好。」吉妮卡說。
「你呢,伊菲麥露?」金伯莉問,「我知道我在亂唸你的名字,可真的,那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名字。真的美極了。」
「不,你唸得一點沒錯。我想喝點水或柳橙汁,謝謝。」後來伊菲麥露會慢慢發現,金伯莉使用「美麗」時有特殊的意味。「我要去見我研究生時一個美麗的朋友。」金伯莉會說,或是「我們在和這位美女合作市中心的項目」。每次,她提到的女子長相結果都十分平凡,但每次都是黑人。那年深冬的一天,當她和金伯莉一同在那張巨大的廚房餐桌旁,一邊喝茶,一邊等帶孩子們去郊遊的外祖母把他們送回來時,金伯莉說:「噢,瞧這位美女。」然後指著雜誌上一個相貌平平的模特兒,她唯一突出的特徵是皮膚很黑。「她真豔驚四座,不是嗎?」
「不,她不豔驚四座,」伊菲麥露停頓了一下,「你知道,你可以直接說『黑人』。不是每個黑人都是美麗的。」
金伯莉吃了一驚,某種無言的表情在她臉上化開來,然後她莞爾一笑,伊菲麥露會將這視作她們真正成為朋友的開始。但在那前一天,她喜歡金伯莉,她易碎的美貌,她略帶紫色的眼睛,裡面寫滿奧賓仔時常用來形容他所中意的人的那句話:心思真誠[35]。心地純淨。金伯莉詢問伊菲麥露照顧孩子的經驗,仔細諦聽,彷彿她想要聽到的是可能沒有講出來的東西。
「她沒有心肺復甦急救證書,金,」蘿拉說,然後轉向伊菲麥露,「你願意上那課嗎?假如你要照顧小孩的話,那非常重要。」
「我願意。」
「吉妮卡說,你離開奈及利亞,是因為那裡的大學教授天天罷工,是嗎?」金伯莉問。
「是的。」
蘿拉心領神會地點頭。「可怕,非洲國家是怎麼了。」
「你至今覺得美國怎麼樣?」金伯莉問。
伊菲麥露對她講起自己第一次去超級市場時的眼花撩亂。在麥片貨架那一排,她想找在家裡習慣吃的那種玉米片,可突然面對上百種不同的麥片包裝盒,紛呈的顏色和圖片,她差點暈倒。她講這個故事,因為她覺得這好笑,這無傷大雅地迎合了美國人的自負。
蘿拉大笑。「我能想像你會有多暈!」
「是的,我們這個國家真是太無節制,」金伯莉說,「我相信你在家時肯定吃很多有機的食物和蔬菜,可你在這裡會發現不一樣。」
「金,假如她在奈及利亞吃的全是這優良的有機食物,那她為什麼來美國?」蘿拉問。小時候,蘿拉扮演的一定是大姐姐的角色,揭穿小妹妹的呆頭呆腦,總是善良樂觀,更喜歡身旁有成年親戚的陪伴。
「喔,他們雖然吃的東西很少,但我只是說,那可能全是有機的蔬菜,不像我們這裡的基因改造食品。」金伯莉說。伊菲麥露察覺到,在她們之間開始有種話裡帶刺的氣氛。
「你還沒有和她講電視的事,」蘿拉說,轉向伊菲麥露,「金的孩子看電視要有人管束,只看美國公共電視頻道。所以假如她僱傭你的話,你需要全程在場,監督看了什麼節目,特別是對摩根。」
「好的。」
「我沒有保姆,」蘿拉說,她的「我」飽含理直氣壯的強調,「我是一個親力親為的全職媽媽。我打算等雅典娜兩歲時再出去工作,但我實在無法忍心對她放手。金其實也親力親為,但她有時很忙,她的慈善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所以我一直為保姆的事操心。上一個保姆,瑪莎,乾得很好,但我們的確懷疑,在她之前的那個,她的名字我又忘了,是否讓摩根看了兒童不宜的電視。我的女兒,我不讓她看一點電視。我覺得裡面暴力內容太多。等她大一點後,我可能會讓她看些卡通片。」
「可卡通片裡也有暴力內容。」伊菲麥露說。
蘿拉面有慍色。「那是卡通片。會使小孩子心靈受創的是真的東西。」
吉妮卡瞥了一眼伊菲麥露,眉頭緊鎖的表情似在說:那事就隨它去吧。上小學時,伊菲麥露目睹過行刑隊處死勞倫斯·阿尼尼[36]的畫面,著迷於關於他持械搶劫的神話傳說,他如何寫警告信給報紙,把偷來的東西分給窮人,當警察到來時化作一溜煙消失。她的母親說:「進去,這不是小孩子看的。」但語氣並不認真,伊菲麥露反正已經看見了大半處決的過程,阿尼尼被粗暴地綁在一根柱子上,子彈射中他時,他的身體猝然抽動,然後垂下頭,臉貼在交叉的繩子上。此刻她想起這,何其觸目驚心,卻又顯得何其尋常。
「讓我帶你參觀一下屋子吧,伊菲麥露,」金伯莉說,「我唸得對嗎?」
她們走過一個接一個房間——女兒的房間,牆是粉紅色,一張鑲有荷葉邊的床罩,兒子的房間裡有一套鼓,小書房裡有一架鋼琴,拋光的木製頂蓋上擺滿了全家人的合影。
「那是我們在印度照的。」金伯莉說。他們正站在一輛空人力車旁,穿著T恤,一頭金髮紮在腦後的金伯莉,她又高又瘦的丈夫,她幼小、金髮的兒子和一頭紅髮的大女兒,他們全都拿著寶特瓶,微笑著。他們拍照時總是面帶微笑,在船上,在徒步時,在參觀旅遊景點時,互相摟在一起,個個都手腳自如,牙齒雪白。他們令伊菲麥露想起電視廣告,想起總是過著賞心悅目生活的人,即使亂糟糟時也給人一種愉悅的美感。
「我們遇到的有一些人,一無所有,真的什麼都沒有,但他們還是那麼開心。」金伯莉說。她從滿滿當當的鋼琴後面抽出一張照片,是她的女兒和兩個印度女人,她們的皮膚黝黑、飽經風霜,她們的笑容暴露出缺失的牙齒。「這些婦女真了不起。」她說。
日後,伊菲麥露還將慢慢了解,對金伯莉而言,窮人是無辜的。貧窮是一件光榮的事——她無法把窮人和墮落或下流聯繫起來,因為他們的貧窮神化了他們,最偉大的聖人是外國的窮人。
「摩根很喜歡那個,那是印第安人的。可泰勒說那很嚇人!」金伯莉指著照片中間的一件小雕塑說。
「哦。」伊菲麥露突然想不起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這兩個名字,摩根和泰勒,在她聽來像姓氏。
就在伊菲麥露告辭前,金伯莉的丈夫回來了。
「你們好!你們好!」他一邊說,一邊翩翩走進廚房,他個子很高,皮膚晒成小麥色,精明圓滑。從拂過他衣領的略長、近乎完美的波浪式鬈髮中,伊菲麥露看得出,他花很多心思打理自己的頭髮。
「你一定是吉妮卡從奈及利亞來的朋友吧。」他說,微笑著,浸淫在對自己魅力的陶醉中。他正眼瞧人不是因為他對他們感興趣,而是因為他知道那使他們覺得他對他們感興趣。
因他的出現,金伯莉變得有點氣喘。她的聲音不一樣了,如今她講話時自覺地用起尖細、陰柔的聲音。「唐,親愛的,你提早回來了。」她說,他們親吻了一下。
唐看著伊菲麥露的眼睛,和她講起他曾經差一點就去了奈及利亞,在沙加里總統[37]剛當選後,他為一家國際發展機構擔任顧問,但那次行程在最後一刻告吹了,他感到懊惱,因為他一直夢寐著去聖壇夜總會看費拉的表演。他提到費拉時語氣隨意、親暱,彷彿那是他們的某樣共同之處,一個他們分享的祕密。他期望通過自己的講述,成功地把人迷住。伊菲麥露盯著他,幾乎沒講話,拒絕落入圈套,並意外地為金伯莉感到惋惜。遇上蘿拉這樣一個姐姐和一個像這樣的丈夫。
「唐和我參加了馬拉威一個非常好的慈善團體,事實上唐投入得比我多很多。」金伯莉看著唐,他做了一個鬼臉,說:「哎,我們盡了力,但我們很清楚,我們不是救世主。」
「我們其實應該計劃去一趟。那裡到處是孤兒。我們從來沒去過非洲。我非常希望藉助我的慈善機構在非洲做點什麼。」
金伯莉的臉變得柔和,她的眼睛模糊了,一時間伊菲麥露對自己來自非洲感到內疚——由於自己來自非洲這個原因,這位牙齒漂白過、頭髮茂密的美麗女人,必須掘地三尺地生出這種同情,這種絕望。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希望使金伯莉的心情好一點。
「我還要再面試一個人,然後我會通知你,但我真的覺得你很合適。」金伯莉說著,領伊菲麥露和吉妮卡走到前門。
「謝謝你,」伊菲麥露說,「我非常希望為你工作。」
第二天,吉妮卡打電話來,留了言,她的語氣低落。「伊菲,真抱歉。金伯莉僱了別人,但她說她會把你記在心裡。工作很快會有的,別太擔心。我稍後再打電話給你。」
伊菲麥露想把電話扔出去。把她記在心裡。吉妮卡為什麼連這種空洞的廢話也要轉述,「把她記在心裡」?
秋深了,樹長出了犄角,枯葉有時被帶進公寓,到了該付房租的時候。室友們的支票放在廚房桌上,一張疊在另一張上,全是粉紅色,帶著花邊。美國的支票上印有花朵圖案,她覺得那是贅飾;那幾乎抹殺了支票的鄭重性。那些支票旁有一張紙條,是傑姬幼稚的筆跡:伊菲麥露,我們拖欠房租快一個星期了。寫一張支票會把她帳戶上的錢全提空。離開拉各斯的前一天,母親給了她一小罐曼秀雷敦,說:「把這放在包裡,你覺得冷時可以用。」此時,她把那從行李箱裡翻找出來,打開,嗅了嗅,塗了一點在鼻子下面。那味道令她想哭。答錄機的燈在閃,但她沒有理會,因為那八成又是烏茱姑姑,換了個方式來詢問。「有人給你回音嗎?你去附近的麥當勞和漢堡王試過嗎?他們不是每次都打廣告,但他們可能會在招人。下個月之前我沒辦法寄錢給你。我自己的帳戶上也是空的,說實話,做住院醫師等於當奴隸。」
報紙撒了一地,招聘啟事用墨水筆圈了出來。她撿起一張,草草翻閱,看著她已經看過的廣告。「社交女伴」再度躍入她的眼簾。吉妮卡對她說過:「別想社交女伴那件事。他們說那雖然不叫賣淫,但其實是。最糟的是,你到手的可能只有你所賺的四分之一,因為其餘都給仲介拿走了。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她大學一年級時做過。」伊菲麥露讀著那則廣告,再度湧起撥號的念頭,但她沒有,因為她寄望最後一次面試,一家小餐館的沒有薪水只有小費的服務員職位,會成功。他們說了,假如錄用她的話,會在當天下班前打電話通知她。她等到很晚,但他們沒有打電話來。
繼而,埃琳娜的狗吃了她的培根。她用紙巾墊著熱了一片培根,把那放在桌上,轉身去開冰箱。那條狗把培根和紙巾一併吞了下去。她盯著那塊原來放著她的培根、現在空空如也的地方,然後盯著那條狗,它的表情自鳴得意,生活裡所有的挫折在她腦中炸開了鍋。一條狗吃了她的培根,一條狗在她找不到工作時吃了她的培根。
「你的狗剛才吃了我的培根。」她告訴埃琳娜,埃琳娜正在廚房另一端切香蕉,一塊塊落進她的麥片碗裡。
「你就是討厭我的狗。」
「你應該把它馴得更乖些。它不應該吃廚房桌上人們的食物。」
「你最好別用巫術殺了我的狗。」
「什麼?」
「開玩笑啦!」埃琳娜說。埃琳娜假笑了一下,她的狗搖著尾巴,伊菲麥露感到怒火中燒。她走向埃琳娜,舉起手,準備打爆埃琳娜的臉,然後猛然驚覺自己在做的事,停住,轉身,上了樓。她坐在床上,抱膝於胸前,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顫抖,她的怒火升起得如此之快。樓下,埃琳娜在電話上尖叫著:「我對天發誓,潑婦剛才試圖打我!」伊菲麥露想要掌摑她放浪的室友,不是因為一條流著口水的狗吃了她的培根,而是因為她在和這個世界作戰,每天醒來時感覺傷痕累累,想像有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個個都與她作對。無法預見明天,那令她惶恐。她的父母打電話來,留了一通話,她把留言存了下來,不確定那將是不是她最後一次聽見他們的聲音。置身此地,在異國生活,不知自己何時能再回家,等於眼睜睜看著愛變成焦慮。假如她打電話給母親的朋友邦米阿姨,電話響完卻沒有人接,她會驚慌,擔心有可能她的父親死了,邦米阿姨不知該如何告訴她。
後來,艾莉森敲她的門。「伊菲麥露?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的房租支票沒放在桌上。我們真的已經拖欠很久了。」
「我知道。我正在寫。」她仰面躺在床上。她不想成為交不出房租的室友。她惱恨上個星期吉妮卡給她買吃的。她能聽見樓下傳來傑姬高揚的聲音。「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們不是她該死的父母。」
她拿出支票簿。在寫支票前,她打電話給烏茱姑姑,和戴克說了話。接著,在因他的純真而重新振作後,她撥打了阿德莫爾那個網球教練的電話。
「我什麼時候能開始上班?」她問。
「想現在就過來嗎?」
「可以。」她說。
她剃了腋毛,翻出一直沒用過的那支口紅,上一次用是離開拉各斯那天,在機場,搽的口紅大部分成了留在奧賓仔脖子上的唇印。和那個網球教練會發生什麼?他說了「按摩」,但他的舉止、他的語氣,都流露出暗示。也許他是她讀到過的那類白人男性之一,有奇怪的癖好,要女人捏著一根羽毛慢悠悠地拂拭他們的背,或在他們身上撒尿。對她而言,那當然沒問題,為了一百美元在一個男人身上撒尿。這個念頭把她逗樂了,她擠出一絲苦笑。不管發生什麼事,她會拿出最好的狀態去迎接,她會清楚地向他表明,她有不能踰越的底線。在一開始她就會說:「假如你期望性行為,那麼恕我不能幫你。」或也許她會說得更婉轉、更含蓄。「我不便做太出格的事。」她說不定想太多了,他要的可能就是按摩。
抵達他的住處時,他的態度粗魯生硬。「進來吧。」他說,然後領她走進臥室,裡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床和牆上一幅很大的畫,上面畫了一罐番茄湯。他提出給她拿點喝的,敷衍的語氣暗示出他期望她推卻,接著他脫去襯衫,躺在床上。沒有開場白嗎?她希望他的動作慢一點。她喪失了自己的語言能力。
「到這裡來,」他說,「我需要溫暖。」
此時她應該離去。權力的天平向他傾斜了,從她踏進他住處的那刻起就已經向他傾斜。她應該離去。她站了起來。
「我不能發生性關係。」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尖細,顯出她的心虛。「我不能和你發生性關係。」她重複了一遍。
「唉,沒有,我沒指望你那個。」他說,語氣急不可耐。
她慢慢地朝門移動,不知道那是否上了鎖,他是否鎖了門,接著她又懷疑他是否有槍。
「只要過來躺下就好,」他說,「給我溫暖。我會稍稍撫摸你,沒有會讓你感到不自在的事。我只是需要一些肌膚的接觸來休息放鬆。」
在他的措辭和語氣裡,有一種十足的信心。她感到氣餒。這整件事多麼骯髒齷齪,她在這裡和一個業已明知她會留下的陌生人共處一室。他知道她會留下,因為她來了。她已經在這裡,已經玷汙了自己。她脫下鞋,爬到他的床上。她不想待在這裡,不想讓他不安分的手指在她的兩腿間,不想耳朵裡有他的嘆息呻吟,然而她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了有了反應,變得令人作嘔的濕漉漉。事後,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蜷縮著,像死了一般。他沒有強迫她。她是自願來這裡的。她躺在他的床上,當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兩腿間時,她蜷曲起手指移動。此時,即使洗了手,握著他給她的那張平整纖薄的一百美元鈔票時,她的手指仍感覺發黏;那些手指不再屬於她。
「你能一週來兩次嗎?我會補償你的火車票錢。」他說著,伸了個懶腰,準備下逐客令,他在趕她走。
她沒有講話。
「關上門。」他說,然後轉過身背對她。
她朝火車站走去,心情沉重麻木,腦袋裡一團漿糊。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開始哭泣。她感覺自己像個小皮球,孤獨無依。世界如此廣大,她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空落落地身處其中。回到公寓,她用熱水洗手,水溫高到燙傷了她的手指,大拇指上腫起一小道嬌嫩的水泡。她脫下所有衣服,用力捏成皺巴巴的一團,扔在角落,盯著看了一陣。她永遠不會再穿那些衣服,甚至永遠不會碰。她光著身子坐在床上,審視自己的人生,在這間地毯發黴的斗室,桌上放著那張百元美鈔,她渾身湧起憎惡。她根本不該去那裡。她應該走掉的。她想淋浴,把自己刷洗一遍,可想到要觸碰自己的身體,她無法忍受,於是她穿上睡衣,小心翼翼地,儘量不碰觸到自己。她想像收拾行李,設法買張機票回拉各斯。她蜷縮在床上,哭泣,希望自己能夠把手伸入體內、將剛才發生的事從記憶裡抽走就好了。她的留言信箱的燈在閃。估計是奧賓仔。此刻她不忍想起他。她考慮打電話給吉妮卡。最後,她打給了烏茱姑姑。
「今天,我去郊區給一個男的打工了。他付了我一百美元。」
「嗯哼?那很好啊。可你還是得繼續找一份長期固定的工作。我剛發現我得給戴克買醫療保險,麻薩諸塞州這家新醫院提供的保險荒唐無稽,不把他包括在內。那高額的保費震驚得我還沒緩過神來。」
「你不問問我做了什麼嗎,姑姑?你不問問我在那個男人付我一百美元前我做了什麼嗎?」伊菲麥露問,一股新的怒火襲上她心頭,傳至她的手指,令之顫抖。
「你做了什麼?」烏茱姑姑淡漠地問。
伊菲麥露掛了電話。她按下答錄機上的「新訊息」。第一通留言是她母親的,語速飛快,以便節省電話費:「伊菲,你好嗎?我們打電話來看你好不好。我們有一陣子沒收到你的消息了。請來個信。我們很好。願上帝保佑你。」
接著是奧賓仔的聲音,他的話飄散到空氣裡,飄進她的腦中。「我愛你,伊菲。」末了他說,那話音似乎突然顯得如此遙遠,屬於另外一個時空。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她無法入睡,無法讓自己想別的事。她開始思忖殺了那個網球教練。她會用斧頭一遍又一遍地劈他的頭。她會拿刀捅進他結實的胸膛。他一個人住,他可能還有別的女人,去他的房間,張開腿,任他粗短、指甲咬到肉裡的手指伸進去。沒有誰會知道是其中哪個人做的。她會把刀留在他的胸膛裡,然後翻尋他的抽屜,找出那捆百元美鈔,這樣她就能付房租和學費了。
那晚,下起了雪,她人生的第一場雪。早晨,她望著窗外的世界,層層積雪使停著的汽車隆起、變了形。她面無血色,神志恍惚,飄搖在一個黑暗太快降臨、每個人都馱著大衣行走的世界裡,因為少了光而無精打采。日子一天天流走,涼爽的空氣變得冰凍,吸入時令人生疼。奧賓仔打了許多次電話,但她沒有接。她不聽他的留言、不讀他的電子郵件就刪除,她感覺自己在下沉,飛快地下沉,而無力把自己拉出來。
每天早晨她頹喪地醒來,因悲傷而遲鈍,因眼前無止境的白天的時光而恐懼。一切變得渾濁。她被吞沒,迷失在黏稠的薄霧裡,被一股濃重的虛無所包裹。在她和她應該有的感受之間,存在一道溝壑。她什麼也不在乎。她想要在乎,但她不再知道該如何在乎;在乎的能力,從她記憶中溜走了。有時她揮動雙臂,在掙扎中無助地醒來,她看見自己的周遭都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她知道待在這裡、活著,毫無意義,但她沒有力氣具體思考能怎麼結束自己的生命。她躺在床上,看書,什麼也不想。有時她忘記吃飯,其他時候,她會等到半夜,室友都回了自己的房間,才去熱她的食物,她把髒盤子扔在床底下,直至殘留的油膩的米飯和豆子周圍長出綠毛為止。時常,在吃飯或看書中間,她會湧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想哭的衝動,眼淚會流下來,嗓子哭痛了。她關掉電話鈴聲。她不再去上課。她的日子在沉默和白雪中靜止了。
艾莉森再度砰砰敲她的門。「你在裡面嗎?電話!她說有緊急事,拜託,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前一分鐘我聽見你沖馬桶的聲音!」
平板、沉悶的砰砰聲,艾莉森彷彿是在用整個手掌而不是指關節擊門,那令伊菲麥露慌亂失措。「她不開門。」她聽見艾莉森說,然後,就在她以為艾莉森已經走了的時候,砰砰聲又再響起。她從床上起來——她一直躺在那裡,一章接一章地交替閱讀兩本小說——拖著灌了鉛的腳朝門口走去。她想要快步、正常地走路,但她做不到。她的腳變得像蝸牛。她打開鎖上的門。艾莉森瞪了她一眼,把電話塞到她手裡。
「謝謝,」她有氣無力地說,然後用低微的咕噥聲補充了一句,「對不起。」連說話,使單詞從她的喉嚨裡升起、吐出口,也累得她精疲力竭。
「你好?」她對著電話說。
「伊菲!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了?」吉妮卡問。
「沒什麼。」她說。
「我擔心死你了。謝天謝地,我找到你室友的電話!奧賓仔一直打電話給我。他擔心得快發瘋了,」吉妮卡說,「連烏茱姑姑也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見過你。」
「我最近很忙。」伊菲麥露含糊地說。
出現短暫的停頓。吉妮卡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伊菲,我在這裡,你知道的,對嗎?」
伊菲麥露想掛斷電話,回她的床上去。「嗯。」
「我有個好消息。金伯莉打電話給我,問你的號碼。她所僱的那個保姆剛走了。她想要僱用你。她想讓你星期一去上工。她說,她從一開始就中意你,但蘿拉遊說她僱了另外那個人。所以,伊菲,你有工作啦!現金!私下交易!伊菲絲柯,這太好了。她一個星期付你兩百五十美元,多於原來的保姆。而且是純現金,不用交稅!金伯莉真是一個大好人。我明天來接你去那裡見她。」
伊菲麥露沒有講話,努力想要聽懂。單詞的意思過了好久才浮現。
第二天,吉妮卡一個勁地敲她的門,當伊菲麥露終於打開門時,她看見艾莉森站在後面的樓梯口,好奇地張望。
「我們已經晚了,穿好衣服。」吉妮卡說,語氣堅決、威嚴、不容異議。伊菲麥露套上一條牛仔褲。她感覺到吉妮卡注視的目光。在車裡,吉妮卡放的搖滾樂填補了她們之間的沉默。她們行駛在蘭開斯特大街上,在即將穿過費城西區,從木板搭建的房子和滿地的漢堡裝紙中轉入乾乾淨淨、樹木林立的主幹線沿線的郊區時,吉妮卡說:「我覺得你患了憂鬱症。」
伊菲麥露搖頭,轉向車窗。憂鬱症是美國人得的病,他們出於自我開脫的需求,把每一樣東西都說成病。她沒有患憂鬱症,她只是有一點疲憊,有一點遲鈍。「我沒有憂鬱症。」她說。多年後,她會在部落格上寫到這件事:「關於非美國黑人得了他們不肯承認名字的病的話題」。一個剛果女人寫了很長一段評論回應:她從金夏沙搬到維吉尼亞州,大學第一個學期開學後幾個月,她開始在早晨時感到頭暈,心臟怦怦直跳,彷彿要從她身體裡跳出來似的,還有噁心反胃,手指刺痛。她去看了醫生。雖然在醫生給她的卡片上,她在所有症狀前都打了勾,但她還是拒絕接受急性焦慮症的診斷,因為只有美國人才會得急性焦慮症。在金夏沙,沒有人得急性焦慮症。甚至也沒有別的叫法,根本沒那回事。事物是不是只在有了名字以後才開始存在?
「伊菲,這是許多人都經歷過的一個時期,我明白。對你來說,適應一個新環境,而工作仍未有著落,那不是容易的事。雖然我們在奈及利亞不討論像憂鬱症這樣的事,但那確實存在。你應該去校醫院看一下。那裡隨時有心理治療師。」
伊菲麥露依舊把臉對著車窗。她再度感到那股排山倒海的想哭的慾望,她深吸了一口氣,企望那會消退。要是那天她坐火車去吉妮卡的公寓,把網球教練的事告訴吉妮卡就好了,但現在為時晚矣,她對自己的厭憎已在她心裡牢不可破。她永遠無法組織起句子講述她的經歷。
「吉妮卡,」她說,「謝謝你。」她的聲音沙啞。眼淚流了出來,她控制不住。吉妮卡在一座加油站停下,遞給她紙巾,等她的抽咽平息以後再發動車子,向金伯莉的家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