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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那第一年的夏天,是伊菲麥露等待的夏天;真正的美國,她感覺,就在她將要轉過的下一個轉角。連那不知不覺流過、倦怠而平靜、太陽滯留到很晚才下山的日子,似乎也在等待。她的生活具有一種洗盡鉛華的特質,一種激發人心的質樸無華,沒有父母、朋友、家,那些使她之所以成為她的熟悉陸標。於是她等待,給奧賓仔寫長長的信,細述一切,隔一段時間打一次電話給他——每次通話都很簡短,因為烏茱姑姑說她不能浪費電話卡——並陪伴戴克。他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她感覺,同他在一起,有一種近似朋友的親密;他們一起看他喜歡的卡通片,《淘氣小兵兵》和《小烏龜富蘭克林》;他們一起看書,她帶他出去和簡的孩子玩耍。簡住在隔壁公寓。她和她的丈夫馬龍來自格瑞那達,說話的口音優美抒情,彷彿馬上行將突然唱起歌來。「他們和我們一樣;男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他有雄心壯志,他們也打小孩的屁股。」烏茱姑姑認同地說。
  伊妮·布來敦[30]的童書,崇尚英國、把BBC國際廣播電臺奉若神明的老師和父親——當伊菲麥露和簡發現她們在格瑞那達和奈及利亞度過的童年有多麼相似時,她們都笑了。她僅比伊菲麥露年長幾歲。「我結婚很早。人人都想得到馬龍,所以我怎麼能說不呢?」她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她們會一同坐在公寓大樓前的臺階上,望著戴克,還有簡的孩子伊莉莎白與朱尼爾騎自行車到街道盡頭,然後折回。伊菲麥露時常朝戴克大喊,叫他不要跑遠,孩子們喧嚷著,混凝土鋪築的人行道在烈日下熠熠發光,偶爾有車經過,高聲播放的音樂響起又遠去,打破夏日的寧靜。
  「這裡的生活一定仍讓你覺得很陌生。」簡說。
  伊菲麥露頷首。「是的。」
  一輛賣冰淇淋的車駛入街道,隨之帶來叮鈴的旋律。
  「你知道,這是我在這裡的第十年,我感覺自己好像還沒完全適應,」簡說,「最難的是撫養孩子。瞧伊莉莎白,我必須對她非常留神。在這個國家,假如你不留神,孩子就會變得叫你認不出來。在家鄉不同,因為你可以管教他們。這裡,不行。」簡做出一副無辜之態,連同她平凡的相貌和顫動的手臂,但在她隨時掛在嘴邊的笑容底下,藏著冰冷的警惕。
  「她多大了?十歲?」伊菲麥露問。
  「九歲,已經企圖變成一驚一乍的事媽。我們付大筆錢送她上私立學校,因為這邊的公立學校很差。馬龍說我們不久將搬去郊區,那樣他們可以上好一點的學校。否則,她的行為舉止會開始變得像這裡的美國黑人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別擔心,你慢慢會明白的。」簡說,然後起身去拿錢給孩子們買冰淇淋。
  伊菲麥露期盼和簡坐在外面的時光,直到有一晚,馬龍下班回來,趁簡進屋給孩子們拿檸檬汁時,他匆忙地對伊菲麥露低語道:「我的腦子裡全是你。我想和你聊一聊。」她沒有告訴簡。簡絕不會把任何事的責任歸咎在馬龍身上,她那有著淺色皮膚、淡褐色眼睛、人人都覬覦的馬龍,因此,伊菲麥露開始迴避他們兩人,設計她和戴克可以在室內玩的精巧的棋盤遊戲。
  有一次,她問戴克,放暑假前他在學校上課時做什麼。他說:「圍圈圈。」他們會在地上坐成一圈,分享他們各自喜歡的東西。
  她大驚失色。「你不會做除法嗎?」
  他奇怪地看著她。「我才一年級,姐。」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會做簡單的除法。」
  美國孩子上小學什麼也不學,她的腦中落下這一定論,在戴克告訴她,他的老師有時分發作業優惠券時她益發堅信無疑;假如你得到一張作業優惠券,那麼就可以少做一天功課。圍圈圈,作業優惠券,下一個她會聽到的是什麼鬼東西?因此,她開始教他數學——mathematics,她用英國人使用的簡稱「maths」,戴克用美國人使用的簡稱「math」,於是他們達成協議,不用簡稱。如今,想起那個夏天,她無法不想起長除法;想起他們並排坐在餐桌前,戴克困惑地皺起眉頭;想起她從利誘他轉變成衝他大吼。好吧,再試一次就讓你吃冰淇淋。你不把所有題目答對就不准去玩。後來,等他長大後,他會說,他覺得數學不難是因為那年暑假受了伊菲麥露的折磨。「你的意思想必是指導。」她會說,那成了一個老生常談的笑話,像給人慰藉的食物一樣,他們會時不時伸手拈來。
  這也是她大快朵頤的夏天。她享受那些陌生的食物——麥當勞的漢堡配上脆生生的酸黃瓜,一種她前一天喜歡、下一天就不喜歡的嶄新的味道;烏茱姑姑帶回家的捲餅,浸了辛辣的醬汁而濕答答的;還有在她嘴裡留下一層鹽的大紅腸和義大利重辣硬香腸。她對水果的淡而無味感到迷茫,彷彿大自然忘記在橙子和香蕉上噴灑某些佐料,但她喜歡看著它們、撫摸它們;因為香蕉如此之大,黃得如此均勻,她原諒了它們的沒有味道。有一次,戴克說:「你為什麼那樣?吃香蕉時配花生。」
  「那是我們在奈及利亞的吃法。你想試一試嗎?」
  「不,」他堅決地說,「我想我不喜歡奈及利亞,姐。」
  幸好,冰淇淋的味道沒有變。她從冰櫃裡買一送一的大桶中直接舀著吃,一勺勺香草和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同時眼睛盯著電視。她追看她在奈及利亞看過的電視劇:《新鮮王子妙事多》《一個不同的世界》;併發掘她不知道的新劇——《老友記》《辛普森家庭》,但迷住她的是廣告。她嚮往那裡面展示的生活,滿載著幸福,所有難題都在洗髮精、汽車、包裝食品中找到閃亮的解決辦法,在她的頭腦中,這些變成真正的美國,那個等她秋天搬去學校後才會見到的美國。起先,晚間新聞令她費解,一連串的火災和槍擊案,因為她習慣了奈及利亞國家電視臺的新聞,高傲自大的軍官剪綵或發表演說。但隨著她日復一日地觀看這些畫面——戴著手銬的男人被抓走;方寸大亂的一家人面對焦黑、陰燃的房子;在警察追捕中撞毀的汽車殘骸;商店內發生持械搶劫的模糊錄影——她的不解發展成擔憂。當窗邊有響動時,當戴克在街上騎自行車騎得太遠時,她會恐慌。她不再會在天黑後去外面扔垃圾,因為說不定有個持槍的人正躲在外面。烏茱姑姑簡慢地一笑,說:「你若天天看電視,會以為這些事無時不發生。你知道奈及利亞有多少犯罪事件嗎?不就是因為我們不像他們這裡一樣把那些報導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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