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9

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瑪利亞瑪提著油漬斑斑的牛皮紙袋從中餐館回來,油脂和辛香料的味道跟隨她飄進悶熱的髮廊。
  「電影放完了?」她瞥了一眼空白的電視螢幕,然後在那堆DVD裡翻找起來,挑選另一部。
  「對不起,我去吃個飯,可以嗎。」愛莎對伊菲麥露說。她端坐在後面的椅子上,用手抓著炸雞翅,一邊吃一邊盯著電視螢幕。新的電影開始前先放預告片,剪得零散脫節的畫面,中間夾雜著點點閃光。每段結尾都有一個奈及利亞男人的聲音,誇張而響亮地說:「買一張回家看囉!」瑪利亞瑪站著吃飯。她對哈莉瑪說了些什麼。
  「我先做完再吃。」哈莉瑪用英語回答。
  「你可以先去吃飯,假如你想的話。」哈莉瑪的客人說,一個聲音高亢、態度和悅的姑娘。
  「不,我先弄完。只剩一點了。」哈莉瑪說。她客人的頭髮僅有前面一小塊,像動物皮毛似的豎著,其餘已經編成勻整的微細髮辮,垂至她的脖子。
  「我還有一個小時才會去接我的女兒。」客人說。
  「你有幾個孩子?」哈莉瑪問。
  「兩個。」客人說,她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兩個漂亮的女兒。」
  新的電影開始了。一位中年女演員齜牙咧嘴的笑臉填滿了整個螢幕。
  「哦——哦,就是她!我喜歡她!」哈莉瑪說,「耐心!她不理會任何胡攪蠻纏!」
  「你認識她嗎?」瑪利亞瑪指著電視螢幕,問伊菲麥露。
  「不認識。」伊菲麥露說。她們為什麼一再問她認不認識奈及利亞的演員?整間屋子裡瀰漫著過分濃郁的食物的味道。那給悶熱的空氣增添了難聞的油膩氣息,但這也讓她略微有了餓意。她吃了一些隨身帶的胡蘿蔔。哈莉瑪的客人在鏡子前把頭側向這邊又那邊,說:「非常感謝,編得好極了!」
  她離開後,瑪利亞瑪說:「這麼小的姑娘,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嗬嗬嗬,這些人啊,」哈莉瑪說,「一個女孩到十三歲,就已經知道各種姿勢了。在非洲絕不可能!」
  「絕不可能!」瑪利亞瑪附和道。
  她們望著伊菲麥露,尋求她的同意、她的贊成——這是她們期盼的,在這個非洲人的共同體內。可伊菲麥露沒有講話,而是翻了一頁她的小說。她確信,在她離開以後,她們會議論她。那個奈及利亞姑娘,因普林斯頓而自以為非常了不起。瞧她吃的麥片棒,她不再進食真正的飯菜。她們會譏笑,但只是一種溫和的譏笑,因為她仍是她們的非洲姐妹,即便她暫時迷了途。哈莉瑪打開她那份裝在塑膠盒裡的飯菜時,一股新的油膩味道溢滿屋子。她一邊吃,一邊對著電視螢幕講話。「哦,愚蠢的男人!她會騙你的錢!」
  伊菲麥露拂去黏在脖子上的一點頭髮。屋裡熱氣蒸騰。「我們能把門打開嗎?」她問。
  瑪利亞瑪打開門,用一把椅子頂著。「這次的高溫真是厲害。」
  每次的熱浪均令伊菲麥露想起她剛來時度過的第一個夏天。美國是夏天,她知道這一點,可生平在她腦中,「海外」是一個寒冷、下雪、穿羊毛大衣的地方,因為美國是「海外」,她的錯覺如此強烈,以致無法用理性來抵禦,為了這趟出國,她買了她在泰如歐朔市集上能找到的最厚的毛衣。她一路穿著,在飛機嗡嗡作響的艙內把拉鍊一直拉到最上面,然後在和烏茱姑姑走出機場大樓時把拉鍊拉開。熱得人難受的暑氣嚇了她一跳,同樣讓她驚訝的還有烏茱姑姑破舊的豐田掀背式轎車,側面有一塊生鏽了,座位上的椅套斑駁脫落。她盯著樓房、汽車、布告板,那全都暗淡無光,令人失望的暗淡無光;在她想像的國度裡,美國的日常事物包覆著一層爍亮的光澤。她最驚愕的是,有個戴棒球帽的少年站在一堵磚牆旁,臉朝下,身體前傾,手在兩腿之間。她轉過去又看了一眼。
  「瞧那個男孩!」她說,「我不知道在美國有人做這種事。」
  「你不知道在美國有人撒尿嗎?」烏茱姑姑反問,草草瞟了一眼那男孩,然後把目光轉回到紅綠燈上。
  「呀——呀,姑姑!我指的是他們在外面做這件事。像那樣。」
  「他們不那樣。這裡不像在家鄉,人人都這麼做。他那樣是會被抓起來的,不過這裡反正不是好的社區。」烏茱姑姑沒好氣地說。她有一點不一樣。伊菲麥露在機場就當即注意到了,她的辮子編得毛糙,耳朵上少了耳環,她的擁抱倉促泛泛,彷彿她們上一次見面是幾週前而不是隔了好幾年。
  「我現在本該在溫書的,」烏茱姑姑說,眼睛直盯著馬路,「你知道我快要考試了。」
  伊菲麥露不知道還有一次考試,她以為烏茱姑姑在等結果。可她說:「嗯,我知道。」
  她們的沉默裡充滿火藥味。伊菲麥露想要道歉,但她不太確定為什麼而道歉。既然她人在這裡,坐在烏茱姑姑吭哧吭哧的車裡,也許烏茱姑姑後悔讓她過來了。
  烏茱姑姑的手機響了。「是,我是尤茱。」她把自己的名字唸成「尤茱」,而不是「烏茱」。
  「你現在那麼唸你的名字嗎?」電話掛斷後伊菲麥露問。
  「他們都這麼叫我。」
  伊菲麥露把「哎呀,那不是你的名字」的話嚥了回去。她轉而用伊博語說:「我不知道這裡那麼熱。」
  「最近有熱浪,今年夏天的第一波。」烏茱姑姑說,彷彿「熱浪」是某些伊菲麥露理應聽得懂的話。她從未感覺過一種熱熾烈至此。一種把人包裹起來的無情的熱。在她們抵達烏茱姑姑一室一廳的公寓時,她的門把手摸上去是溫的。戴克從四散著玩具汽車和人偶的客廳地毯上跳起來,擁抱她,彷彿記得她似的。「阿爾瑪,這是我的表姐!」他對照顧他的保姆說,一個膚色蒼白、滿臉倦容的女人,烏黑的頭髮紮成一根油膩的馬尾辮。倘若在拉各斯遇見阿爾瑪,伊菲麥露會以為她是白人,可後來她得知阿爾瑪是拉丁美洲人,美國人的一種,概念模糊,既指一個族群,也指一個種族,多年後,她在寫一篇部落格時會想起阿爾瑪,那篇部落格的標題是《幫助非美國黑人理解美國:什麼是拉丁美洲人》。
  拉丁美洲人指的是在貧富等級上時常和美國黑人作伴的兄弟,拉丁美洲人在美國的種族階梯上比美國黑人稍高一級,拉丁美洲人指的是來自祕魯的巧克力膚色的女人,拉丁美洲人指的是墨西哥原住民。拉丁美洲人指的是從多明尼加共和國來的看似混血兒的人。拉丁美洲人指的是膚色更淺的波多黎各人。拉丁美洲人也指金髮碧眼的阿根廷小夥兒。只要你講西班牙語,但不是來自西班牙,那就對了,你屬於一個名叫「拉丁美洲人」的種族。
  可那天下午,她幾乎沒怎麼留意阿爾瑪,也沒注意到只擺了一張沙發和一臺電視機的客廳,或擱在角落的自行車,因為她的心神全被戴克吸引走了。她上一次見到他,是烏茱姑姑匆忙離開拉各斯的那一日,他一歲,在機場哭個不停,彷彿他明白他的人生剛遭遇的劇變;而如今,眼前的他上一年級,一口流利的美國口音,超級快樂無憂;那種永遠停不下來、似乎永遠不識愁滋味的小孩。
  「你為什麼穿毛衣?穿毛衣太熱了!」他說著,咯咯直笑,仍久久抱著她不放。她笑起來。他這麼小,這麼單純,卻已有了早熟的一面,但那是一種陽光明媚的早熟;他對他生活圈子裡的成年人不懷有陰暗的用心。那晚,當他和烏茱姑姑上床休息,而伊菲麥露在地上鋪了一塊毯子時,他說:「她為什麼要睡在地上,媽媽?我們可以擠一擠。」彷彿他能感覺到伊菲麥露的心情。這樣的安排沒什麼不對——畢竟,她去村裡探望祖母時都是睡在地席上——但這到底是美國,到底是輝煌燦爛的美國,她沒有料到要打地鋪。
  「我沒事,戴克。」她說。
  他起身,把自己的枕頭給了她。「來。這又軟又舒服。」
  烏茱姑姑說:「戴克,過來躺好。讓阿姨睡覺。」
  伊菲麥露睡不著,她的頭腦對於這個全新的世界過分警覺,她等聽見烏茱姑姑的鼾聲後,溜出房間,打開廚房的燈。一隻肥碩的蟑螂停在櫥櫃旁的牆上,輕微地上下移動,彷彿喘著粗氣。假如是在拉各斯的廚房,她會找一把笤帚,打死它,但她沒有去碰那隻美國蟑螂,而是走到客廳的窗旁佇立著。烏茱姑姑說,布魯克林的這片地區叫作平地區。樓下的街道光線昏暗,兩邊林立的不是枝繁葉茂的樹木,而是密匝匝停著的車,一點不像《考斯比一家》裡漂亮的街道。伊菲麥露在那裡站了良久,她的身體失去自主,被一種新鮮感所吞沒。可她亦感到一股期待的躁動,急欲發現美國。
  「我想你最好能看顧戴克過完暑假,為我省下保姆的錢,然後等你到了費城再開始找工作。」翌日早晨,烏茱姑姑說。她叫醒伊菲麥露,俐落地吩咐有關戴克的事,說她下班後要去圖書館自習。她的話一股腦兒倒下來。伊菲麥露希望她能講得慢一點就好了。
  「你的學生簽證不能工作,半工半讀是胡扯,那賺不了錢,你必須要能夠支付房租和剩下的學費。我,你看到了,我打三份工,但仍不輕鬆。我和一個朋友談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恩戈茲·奧孔庫沃?她現在是美國公民,她前陣子已回奈及利亞去創業。我求了她,她同意讓你用她的社會安全卡打工。」
  「怎麼?我要用她的名字嗎?」伊菲麥露問。
  「你當然要用她的名字。」烏茱姑姑說,眉毛上挑,彷彿她險些忍不住要問伊菲麥露是不是腦袋瓜笨。她的頭髮上有一小點白色的面霜,黏在一條髮辮的根部,伊菲麥露本打算告訴她,讓她擦掉,但她改變了主意,什麼也沒說,望著烏茱姑姑疾步朝門走去。烏茱姑姑的申斥令她覺得受傷。她們之間那種過去的親密似乎倏然消失了。烏茱姑姑的急躁,她新添的易怒的脾氣,使伊菲麥露感到有一些她應該早已知道、但由於某種她個人的疏忽而沒有知道的事。「有醃牛肉,你午飯可以做三明治。」烏茱姑姑說過,彷彿那番話再正常不過,無需來一段幽默的引子,說明美國人是如何拿麵包當午飯的。可戴克不要吃三明治。他先向她展示了他所有的玩具,他們看了幾集《貓和老鼠》,他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因為這些劇集伊菲麥露以前在奈及利亞時全看過,所以提前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然後,他打開冰箱,指著他要伊菲麥露給他做的東西。「熱狗。」伊菲麥露端詳那長得離奇的香腸,然後動手打開櫥櫃,想找一點油。
  「媽咪說,我必須叫你伊菲阿姨。可你不是我的阿姨。你是我的表姐。」
  「那就叫我表姐吧。」
  「好,姐。」戴克說,然後笑起來。他的笑聲如此溫暖,如此爽朗。她找到了蔬菜油。
  「不用油,」戴克說,「你只要用水煮一煮熱狗就好了。」
  「水?香腸怎麼能用水煮呢?」
  「這是熱狗,不是香腸。」
  這當然是香腸,無論他們是不是給它取了這個滑稽的名字「熱狗」。因此,她用以前對付奈及利亞香腸的辦法,用一點點油煎了兩根熱狗。戴克驚恐地在一旁看著。她關掉爐子。他後退了一步說,「呃咯。」他們站著,互相對視,中間擺了一個盤子,裡面是一條麵包和兩根皺縮的熱狗。這時她明白她應該聽戴克的。
  「算了,你能給我做一個花生醬果醬三明治嗎?」戴克問。她依照他的指示做三明治,切去麵包皮,先塗花生醬,忍住笑,因為他寸步不離地盯著她,彷彿她很可能決定把三明治也煎了。
  那天晚上,當伊菲麥露告訴烏茱姑姑熱狗的事時,烏茱姑姑的話裡絲毫沒有伊菲麥露預期的把那視作笑談:「那不是香腸,那是熱狗。」
  「這就好比說比基尼和內衣是兩樣東西。外星人能分出區別嗎?」
  烏茱姑姑聳了聳肩。她坐在餐桌旁,面前翻開著一本醫學課本,吃著裝在皺巴巴紙袋裡的漢堡。她的皮膚乾枯,眼神陰晦,無精打采。她似乎是在瞪著——而不是在閱讀——那本書。
  在超市,烏茱姑姑絕不買她需要的東西;她買的是打折的東西,並將之變成自己所需的。她會在食全超市的入口處拿取彩色的促銷傳單,去找打折商品,一排接一排,伊菲麥露推著車,戴克跟在一旁。
  「媽咪,我不喜歡那個。買藍色那種。」在烏茱姑姑把鋁箔包的麥片放進車內之際,戴克說。
  「這個買一送一。」烏茱姑姑說。
  「這個不好吃。」
  「這個和你平常吃的麥片味道一模一樣,戴克。」
  「不。」戴克從貨架上拿了一盒藍的,衝到前面,往收銀臺跑去。
  「嘿,小傢伙!」收銀員塊頭很大,一副樂呵呵的樣子,雙頰因晒傷而發紅脫皮。「給媽咪當幫手呢?」
  「戴克,放回去。」烏茱姑姑說,鼻音濃重,單詞之間連音明顯,那是她對美國白人說話時、有美國白人在場時,或有美國白人聽見時所裝出來的口音。「放~回~去」。伴隨那種口音,她會變了一個人,連聲道歉,妄自菲薄。她對收銀員過分殷切。「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邊說一邊從錢包裡摸索著拿出簽帳金融卡。由於收銀員在看著,烏茱姑姑讓戴克留下了那盒麥片,可到車裡,她抓起他的左耳,扭擰撕扯。
  「我告訴過你,不准在超市亂拿東西!你聽見我的話了嗎?還是你要我在你聽見之前給你一個耳光?」
  戴克用手掌按住耳朵。
  烏茱姑姑轉向伊菲麥露。「在這個國家,小孩子就是這樣,喜歡不聽話。簡甚至告訴我,她的女兒在她打她時威脅要報警。虧她想得出來。我不譴責那個女孩,她來了美國,學會了報警。」
  伊菲麥露揉揉戴克的膝蓋。他沒有看她。烏茱姑姑的車開得有一點偏快。
  從洗手間傳來戴克的喊聲,他被命令睡覺前去那裡刷牙。
  「戴克,你結束了嗎[29]?」伊菲麥露問。
  「請別和他講伊博語,」烏茱姑姑說,「兩種語言會把他搞糊塗的。」
  「你在說什麼啊,姑姑?我們從小都講兩種語言。」
  「這是美國。不一樣。」
  伊菲麥露緘了口。烏茱姑姑合上她的醫學書,眼睛盯著前方發呆。電視關了,洗手間裡傳出水流的聲音。
  「姑姑,怎麼了?」伊菲麥露問,「出了什麼事?」
  「你什麼意思?沒事,」烏茱姑姑嘆了口氣,「我上一次考試沒及格。就在你來之前收到的結果。」
  「噢。」伊菲麥露注視著她。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考試不及格過。可他們測驗的不是實際的知識,他們測驗的是我們會不會回答花招百出的多項選擇題,那和真正的醫學知識毫不相干。」她站起,走去廚房。「我累了。我太累了。我以為事到如今我和戴克的生活會好起來。根本沒有人幫我,我完全無法相信錢花得如此之快。我上課,打三份工。我在商場當售貨員,做研究助手,我還在漢堡王打臨工。」
  「情況會好轉的。」伊菲麥露說,束手無策。她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多麼空洞。沒有一樣事是熟悉的。她安慰不了烏茱姑姑,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當烏茱姑姑說起比她早來美國、已經通過考試的朋友時——在馬里蘭的恩科齊送了她那套餐桌椅,在印第安納的凱米給她買了床,厄扎維薩從哈特福德寄來杯碗盤碟和衣服,伊菲麥露說:「願上帝保佑他們。」那話在她嘴裡感覺粗笨無力。
  從烏茱姑姑打回家的電話裡,伊菲麥露本以為情況不是太壞,但如今她意識到,提起「工作」和「考試」時,烏茱姑姑總是含含糊糊,語焉不詳。或也許是因為她沒有詢問詳情,沒有指望了解詳情。她望著烏茱姑姑,心想以前的她絕不會梳這麼邋遢的辮子。她絕不會容忍倒生的汗毛像葡萄乾似的長在她的下巴上,或是穿著襠部肥大的褲子。美國扼殺了她。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