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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如今罷工習以為常。大學老師們在報上列出他們的控訴,遭官員踐踏而化為泡影的協議,這些官員自己的孩子在外國上學。校園裡冷冷清清,教室裡毫無生氣。學生指望罷工的時間短一點,因為他們不能指望完全沒有罷工。大家都在討論出國的事。連艾米尼克也去了英國。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弄到簽證的。「所以他連你也沒有告訴嗎?」伊菲麥露問奧賓仔,奧賓仔說:「你知道艾米尼克是怎樣的人。」雖然阮伊奴豆有個表親在美國,她申請簽證時卻遭大使館的一個美國黑人拒籤,據她說,那人感冒,熱衷於擤鼻子勝過審閱她的資料。伊比娜波修女發起了每週五的學生簽證奇蹟祈禱式,一個年輕人的集會,每人捧出裝有簽證申請表的信封,伊比娜波修女覆手在上面賜福。一個女孩已經在伊費大學唸到畢業班,第一次申請就拿到美國簽證,在教會作了一番熱淚盈眶、措詞激動的見證。「即使我在美國必須從頭開始,但至少我知道自己何時能畢業。」她說。
一天,烏茱姑姑來電。她不再經常打電話來。以前,假如伊菲麥露在拉各斯,她會打電話到阮伊奴豆家;假如伊菲麥露在學校,電話會打到奧賓仔家。可她的來電逐漸減少。她在打三份工,尚未取得美國的行醫執照。她談起她必須參加的考試,繁多的步驟意味著諸多伊菲麥露所不理解的事。每當伊菲麥露的母親提議叫烏茱姑姑從美國給他們寄一點東西時——複合維他命、鞋子——伊菲麥露的父親會說不要,他們得讓烏茱先站穩腳跟。她的母親則會說,笑容中帶著一絲詭祕,四年的時間,足夠站穩腳跟了。
「伊菲,你好嗎?」烏茱姑姑問,「我以為你在恩蘇卡。我剛打電話去奧賓仔家。」
「我們在罷工。」
「啊——啊!罷工還沒結束嗎?」
「沒有,上一場結束了,我們返回學校,接著他們又開始了一場新的。」
「這是搞什麼鬼?」烏茱姑姑說,「老實講,你應該來這裡上學,我確信你能很容易拿到獎學金。你還可以幫我看顧戴克。不瞞你說,我賺的那點錢都給了他的保姆。承蒙天恩,到你來的時候,我將已通過所有考試,開始做住院醫師。」烏茱姑姑聽起來滿腔熱情,但語焉不詳。在把那個想法講出口前,她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若不是奧賓仔,伊菲麥露可能就這樣聽過作罷,一個含混不明的念頭浮上來,但又任其沉下去。「你應該試一下,伊菲,」他說,「沒有任何損失。參加一下美國大學的入學測驗,爭取獎學金。吉妮卡可以幫你申請學校。烏茱姑姑在那裡,所以至少你有一個起步的根基。要是我也能這樣就好了,但我不能說走就走。對我來說,先拿到大學學位,然後去美國唸研究生,那樣更好。國際學生上研究所可以獲得資助和助學金。」
伊菲麥露不太明白這番話的全部含義,但那聽起來很有道理,因為是從他口裡講出來的——這位美國專家,提到「研究所」時,如此流利地採用了美國人而不是英國人的叫法。於是她開始做夢。她設想自己住在一棟出自《考斯比一家》的房子裡,在一所學生捧著奇蹟般沒有一點磨損和摺痕的筆記本的學校。她在拉各斯的考試中心參加了美國大學的入學測驗,那裡擠滿了數千人,全都意氣風發,懷揣著各自的美國志向。剛大學畢業的吉妮卡,替她申請學校,打電話來說:「我只是告訴你,我主要集中在費城地區,因為我上的是這裡的學校。」彷彿伊菲麥露知道費城在哪裡。對她而言,美國就只是美國。
罷工結束了。伊菲麥露返回恩蘇卡,重新慢慢融入校園生活,間或,她夢想著美國。當烏茱姑姑來電說收到錄取信,以及有一所學校提供獎學金時,她停止了夢想。既然事情似乎可能實現,她害怕得不敢抱希望。
「把辮子編得最細最細,可以維持很久的那種。在這裡做頭髮很貴。」烏茱姑姑告訴她。
「姑姑,讓我先拿到簽證再說!」伊菲麥露講。
她申請了簽證,深信一個粗魯的美國人會拒絕她的申請,畢竟這樣的事司空見慣,但那個頭髮灰白、西裝翻領上別著聖文聖修會徽章的女人對她微笑著說:「兩天後來取簽證。祝你學業順利。」
取回護照的那個下午,護照第二頁上貼著淺色調的簽證,她舉辦了那項標誌著開啟海外新生活的勝利儀式:把私人物品分送給朋友。阮伊奴豆、普利耶和措基在她的臥室,喝著可口可樂,她的衣服堆在床上,她們的手一同伸向的第一件是她的橘黃色連衣裙,她最喜歡的連衣裙,是烏茱姑姑送的;時髦的A字形設計和從頸部拉至下襬的拉鍊,總是讓她感覺既迷人又危險。這樣就方便我了,奧賓仔會說,然後慢慢動手拉開拉鍊。她想留著那條裙子,可阮伊奴豆說:「伊菲,你知道,在美國你想要什麼樣的裙子都有,下次我們見到你時,你就是真正的美國佬了。」
她母親說,耶穌託夢告訴她,伊菲麥露在美國會出人頭地,她的父親把一個薄薄的信封塞進她手裡,說:「可惜我沒有更多的了。」而她不無難過地意識到,那想必是他借來的。在面對別人的熱情時,她突然感到洩氣和害怕。
「也許我應該留下來,在這裡把書唸完。」她對奧賓仔講。
「伊菲,別,你應該去。而且,你根本不喜歡地質學。你在美國可以學別的專業。」
「可那份獎學金是半獎。我到哪裡去找錢付剩餘的部分?學生簽證不能打工。」
「你可以在校內半工半讀。你會找到辦法的。免去百分之七十五的學費,已經是很大一筆了。」
她點頭,在他信念的推助下破浪前行。她去探望他的母親,向她道別。
「奈及利亞正在趕走最好的人才。」奧賓仔的母親無奈地說,擁抱了她一下。
「阿姨,我會想念你的。非常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保重,親愛的,一切順利。寫信給我們。務必保持聯繫。」
伊菲麥露點頭,眼含淚水。她告辭時,都已經拉開前門的簾子了,奧賓仔的母親說:「還有,你和奧賓仔務必要有一個計劃。有一個計劃。」她的話如此出人意料,如此準確及時,振奮了伊菲麥露的精神。他們的計劃變成這樣:他一畢業就去美國。他會想辦法弄到簽證。或許,到時候,她能在簽證上幫他一把。
此後的歲月中,即使在和他斷了聯繫後,有時,她仍會想起他母親的話——你和奧賓仔務必要有一個計劃——並為此感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