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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每週一到週五,烏茱姑姑匆匆趕回家,沐浴梳洗,等待將軍。週末,她懶洋洋地穿著睡衣,讀書,做飯,或看電視,因為將軍在阿布賈陪妻小。她不晒太陽,使用一瓶瓶包裝雅緻的面霜,從而使她天生已屬淺色的皮膚變得更淺、更亮,富有光澤。有時,在她支使司機索拉、園丁「花爸爸」或兩個用人——負責打掃的伊尼揚和負責做飯的奇科迪裡時,伊菲麥露會想起烏茱姑姑,那個許多年前被送來拉各斯的鄉下姑娘,伊菲麥露的母親對她如此老土、不停地扶著牆壁微微有些怨言,那些鄉下人怎麼回事,個個不伸出手在牆上按下手印就不會站了?伊菲麥露好奇,烏茱姑姑是否用那個少女——昔日的她——的眼光看待過自己。也許沒有。烏茱姑姑已輕輕一扶,在新生活裡站穩了腳,心思更多耗費在將軍身上而不是她新有的財富上。
第一次看見烏茱姑姑在海豚苑的住所時,伊菲麥露想留下來不走。浴室令她著迷,有熱水龍頭,有噴湧的淋浴,還有粉紅的瓷磚。臥室的窗簾是用生絲做的,她對烏茱姑姑講:「呀—呀,用這種布料當窗簾太浪費了!我們用那縫一條裙子吧。」客廳有玻璃門,會無聲地拉開,無聲地關上。連廚房也有空調。她想住在那裡。那會教她的朋友羨慕不已;她想像他們坐在緊靠客廳一側的小房間裡——烏茱姑姑稱那是電視間——看衛星電視的節目。因此她問她的父母,週一到週五她是否可以和烏茱姑姑住在一起。「那離學校更近,我不用坐兩路公車。我可以星期一去,星期五回來,」伊菲麥露說,「我也可以幫烏茱姑姑做家務。」
「就我所知,烏茱有足夠的幫手了。」她的父親說。
「這是個好主意,」她的母親對她的父親說,「她可以在那裡好好學習,至少每天有電燈。她不必點著煤油燈學習。」
「她可以在放學後和週末去看烏茱。但她不能住在那裡。」她的父親說。
她的母親愣了一下,驚訝於他的堅決。「好吧。」她說,無助地瞥了伊菲麥露一眼。
好幾天,伊菲麥露悶悶不樂。她的父親時常對她寵愛有加,對她想要的事妥協讓步,但這次他無視她的噘嘴生氣、她在飯桌上故意的沉默。烏茱姑姑給他們送來一臺新電視機時,他假裝視而不見。他靠在破舊的沙發上,閱讀他破舊的書,任烏茱姑姑的司機放下棕色的新力紙箱。伊菲麥露的母親開始唱起教會的一首歌《主已施予我成功,我將把他推向更高》——那是募捐時經常唱的。
「將軍給我多買了,家裡用不到。那裡沒地方放這臺東西。」烏茱姑姑說,一番籠統之語,沒有特定的說話對象,設法打消謝意。伊菲麥露的母親拆開紙箱,輕柔地除去泡沫包裝。
「我們的舊電視已經什麼都放不出來了。」她說,雖然他們都知道那臺電視其實仍放得出來。
「瞧瞧,這多薄啊!」她補充道,「瞧!」
她的父親從書本上抬起眼睛。「嗯,是薄。」他說,然後又垂下目光。
房東又來了。他奪門而入,經過伊菲麥露身旁,衝進廚房,把手伸向電錶,拉掉保險絲,切斷了他們僅有的一點電。
他走後,伊菲麥露的父親說:「無恥至極。要我們付兩年房租。我們一直是付一年的。」
「可即使那一年,我們也還沒有付。」她母親說,語氣中帶著隱微的指責。
「我和阿庫尼談過借貸的事了。」她父親說。他不喜歡阿庫尼,他的遠方堂親,那個飛黃騰達的同鄉,大家有困難都找他。他稱阿庫尼是活脫脫的文盲,一個暴發戶。
「他怎麼說?」
「他叫我下週五去見他。」他的手指顫抖不定,似乎在掙扎著壓抑內心受到的衝擊。伊菲麥露急忙把目光轉開,希望他沒有看見自己在注視他,並問他能否為她講解一道作業中的難題,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做出生活會重新開始的樣子。
她父親不願向烏茱姑姑求助,可假如烏茱姑姑把錢拿到他面前,他不會拒絕。那好過向阿庫尼借錢。伊菲麥露告訴烏茱姑姑房東大敲他們的門,那響亮、多餘的砰砰聲,是為了讓鄰居聽見,同時羞辱他的父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付我錢。下個禮拜我如果還收不到租金,就把你們趕出這間公寓!」
在伊菲麥露模仿房東的嘴臉時,烏茱姑姑臉上浮現過一絲淡淡的悲傷。「那個一無是處的房東,怎麼能這樣讓大哥難堪呢?我會找傲甲,讓他給我錢。」
伊菲麥露愣住。「你沒有錢?」
「我的帳戶幾乎是空的。可傲甲會給我錢。你可知道,自開始上班以來,我沒收到過一分薪水?每天,會計部的人都有一個新說法。問題的根本出在我的職位,那不是正式存在的,儘管我每天都在給人看病。」
「可醫生在罷工啊。」伊菲麥露說。
「部隊醫院還是支付薪水的。就算我有薪水,也付不起這房租,無論如何。」
「你沒有錢?」伊菲麥露又問了一遍,放慢語速,為了弄清楚,為了確信。「哎—哎,姑姑,可你怎麼能沒有錢呢?」
「傲甲從不給我大筆的錢。他支付所有帳單,他要我開口索取每一樣我需要的東西。有些男人就是那樣。」
伊菲麥露瞪大了眼睛。烏茱姑姑住在她粉紅的大房子裡,衛星電視接收器像從房頂開出的一朵花,她的發電機加滿柴油,她的冷凍櫃裡塞滿肉,她的銀行帳戶裡卻沒有錢。
「伊菲,別這副樣子,好像死了人似的!」烏茱姑姑笑起來,她嘲弄的苦笑。她看上去突然變得渺小困惑起來,置身於她新生活的斷壁殘垣中,化妝臺上淺黃褐色的首飾盒,攤扔在床上的絲綢睡袍,伊菲麥露為她感到恐懼。
「他給我的,比我要的還多一點,」第二個週末,烏茱姑姑告訴伊菲麥露,臉上帶著淺笑,彷彿欣喜於將軍所做的。「我們去完髮廊後去你家,這樣我可以把錢交給大哥。」
伊菲麥露驚駭地發現,在烏茱姑姑去的髮廊,把新長出的頭髮拉直一次有多貴;態度傲慢的美髮師打量每一個顧客,眼睛從頭掃到腳,以決定值得花多少注意力來招呼她。對烏茱姑姑,她們鞍前馬後,低三下四,向她問候時行深深的屈膝禮,熱情誇讚她的手提袋和鞋。伊菲麥露看得出了神。在這裡,在拉各斯的一家髮廊裡,女性不同等級的尊貴地位得到了最充分的詮釋。
「那些姑娘,我等著她們把手伸出來,乞求你在上面拉屎,這樣她們能把那也供起來。」伊菲麥露在她們走出髮廊時說。
烏茱姑姑大笑,拍拍垂至肩膀的柔滑的接髮:中國產的假髮,最新款,光亮、盡可能順直,從不打結。
「你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拍馬溜鬚的經濟體制下。這個國家最大的問題不是腐敗。最大的問題是,有許多合格的人員不在他們該在的崗位,因為他們不願拍任何人的馬屁,或者他們不知道該拍誰的馬屁,或者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拍馬屁。我很幸運,拍對了馬屁。」她莞爾一笑。「那只是運氣而已。傲甲說,我很有涵養,我不像他睡過的所有拉各斯女孩,第一晚和他上床,第二天一早就給他一張清單,列出她們要他買的東西。我第一晚和他上床,但我什麼也沒要,現在想起來是我傻,可當時我和他上床不是因為我想要什麼。哦,這東西叫權力。我被他吸引,即使他的牙齒長得像吸血鬼。吸引我的是他的權力。」
烏茱姑姑喜歡談論將軍,相同故事的不同版本,她會重複並一再回味。她的司機曾告訴她——她靠為他張羅他的妻子的產檢和孩子的接種而使他轉投效忠自己——將軍打聽她具體去了什麼地方,待了多久。烏茱姑姑每次向伊菲麥露講起這事時,最後她會喟嘆一聲,「他以為我沒辦法瞞著他去見另一個男人嗎,假如我真想要的話?可是我不想。」
她們坐在涼意習習的馬自達車內。當司機把車倒出髮廊外院的大門時,烏茱姑姑朝守衛招手,搖下車窗,給了他一點錢。
「謝謝你,夫人!」他說,然後敬了個禮。
她把一張張奈及利亞鈔票塞給髮廊的每個員工,給外面的保全,給交叉路口的警察。
「他們的薪水,連一個小孩的學費都付不起。」烏茱姑姑說。
「你給他的那點錢,幫不了他付任何學費。」伊菲麥露說。
「但他可以買一點額外的東西,他的心情會好一些,今晚他就不會打他的妻子。」烏茱姑姑說。她望著窗外又說了句:「慢一點,索拉。」這樣她能清楚地看一眼奧斯本路上發生的車禍:一輛公車撞了一輛小汽車,公車的前部和汽車的尾部已面目全非,兩個司機正互相指著鼻子大吼,圍攏來的人在勸架。「他們從哪裡冒出來的?這些一出事便現身的人?」烏茱姑姑往座位上一靠。「你知道嗎,我已經忘了坐公車的感覺?要習慣這一切是如此容易。」
「你可以現在就去法羅莫,上一輛公車。」伊菲麥露說。
「但那是不一樣的。當你有了別的選擇後,事情就絕不一樣了,」烏茱姑姑看著她,「伊菲,別再為我擔心了。」
「我沒有擔心。」
「自從我告訴你我帳戶的事後,你一直在擔心。」
「假如換了別人這麼做,你肯定會說她傻。」
「我根本不會建議你去做我在做的事,」烏茱姑姑把臉重新轉向車窗,「他會變的。我會使他改變。我只是需要慢慢來。」
在公寓,烏茱姑姑遞給伊菲麥露的父親一隻鼓鼓囊囊裝著現金的塑膠袋。「這是兩年的房租,大哥。」她說,帶著一種不自然的隨意,然後拿他汗衫上的洞開了個玩笑。她說話時沒有正視他的臉,他向她道謝時也沒有正視她的臉。
將軍的眼白髮黃,在伊菲麥露看來,那是童年營養不良的跡象。他結實、粗壯的身軀說明他曾挑起並贏取過戰鬥,露在嘴唇外的齙牙,讓他隱約顯得有些不善。伊菲麥露驚訝於他樂呵呵的粗俗勁。「我是個鄉下人!」他開心地說,彷彿為了解釋吃飯時落在他襯衫上和桌上的湯漬,或是吃完後他大聲的飽嗝。他在傍晚時分抵達,穿著綠軍裝,捧著一兩本八卦雜誌,他的副師長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提著他的公事包,把包放在餐桌上。他離去時很少帶走那些八卦雜誌:一本本《老派人物》《風雲人物》《拉各斯風尚》,散落在烏茱姑姑住所的各個角落,裡面是模糊不清的照片和醒目聳動的標題。
「假如我告訴你這些人做的事,呃,」烏茱姑姑會用她做過法式美甲的手指甲敲著雜誌上的一張照片,對伊菲麥露說,「他們真實的故事根本不在雜誌上。傲甲知道真正的內情。」然後她會講起有個男人透過跟一位高級將領發生性關係而得到一塊油田;有個部隊的行政官員的孩子不是他親生的;有外國的娼妓每週被空運來給元首。她樂此不疲地重複那些故事,彷彿在她眼裡,將軍熱衷於下流齷齪的小道消息,是一項討人喜歡、可被原諒的嗜好。「你知道嗎,他害怕打針?一個堂堂總指揮官,若看見針頭,他就害怕!」烏茱姑姑說,用的是同樣的語氣。對她而言,那是一處惹人愛憐的小地方。伊菲麥露無法把將軍想成一個惹人愛憐的人,他的大嗓門、他粗鄙的舉止,他們上樓時他伸出手拍打烏茱姑姑的屁股,說:「這全是給我的?這全是給我的?」還有他的喋喋不休,從不允許人打斷,必須等他把故事說完為止。他最愛講的一個,也是他飯後喝著星牌啤酒時經常對伊菲麥露講的,是烏茱姑姑如何與眾不同的故事。講起那些時,他帶著沾沾自喜的口吻,彷彿烏茱姑姑的與眾不同反映了他自己獨到的眼光。「我第一次告訴她我要去倫敦,問她想要什麼,她給了我一張單子。在還沒看之前,我說我已經知道她想要什麼。不就是香水、鞋子、包、手錶和衣服嗎?拉各斯的女孩,我了解。可你知道單子裡是什麼嗎?一瓶香水,四本書!我大吃一驚。天啊!我在皮卡迪利的那家書店待了足足一小時。我給她買了二十本書!你知道拉各斯的哪個寶貝會要書啊?」
烏茱姑姑會大笑,突然像個小姑娘,柔順溫和。伊菲麥露會順應地莞爾一笑。她覺得那輕佻、有失尊重,這個結了婚的老男人對她講故事的舉動,那如同向她展示他不潔的內衣。她試圖透過烏茱姑姑的眼睛來看他,一個有奇才的男人,一個帶來物質刺激的男人,但她不行。她認識到生命之輕,烏茱姑姑週一到週五的歡欣;那是她放學後盼著見到奧賓仔時的心情。可烏茱姑姑竟對將軍產生這種感覺,這似乎不對勁,是種糟蹋。烏茱姑姑的前男友奧盧吉米則不一樣,他相貌英俊,嗓音悅耳,散發著文靜優雅的光芒。他們幾乎從大學一開始就在一起,你若看見他們,便會明白他們為什麼在一起。「我長大了,所以不再愛他。」烏茱姑姑說。
「長大了不是要找更好的對象嗎?」伊菲麥露問。烏茱姑姑哈哈一笑,彷彿那真的是個笑話。
政變那天,將軍的一位密友打電話給烏茱姑姑,問她是否和他在一起。局勢緊張,已有數名軍官遭逮捕。烏茱姑姑沒有和將軍在一起,不知道他在哪裡,她在樓上踱步,然後憂心忡忡地下樓,打電話卻一無所獲。不一會兒,她開始喘氣,呼吸困難。她的恐慌導致哮喘病發。她呼哧呼哧,渾身發抖,用針頭扎自己的手臂,試圖給自己打針,血一滴滴染在床罩上,最後是伊菲麥露跑到馬路另一頭,去敲一戶鄰居的門,那人的姐姐也是醫生。終於,將軍打電話來說他沒事,政變失敗了,元首安然無虞,烏茱姑姑停止了戰慄。
有一次過穆斯林的節日,那是一個為期兩天的節日,拉各斯的非伊斯蘭教徒向每個他們認定是伊斯蘭教徒的人問候「禮拜愉快」,那些一般是來自北部的守衛。奈及利亞國家電視臺接連播放人們宰羊的畫面,將軍答應要來;那將是他第一次陪烏茱姑姑過公休假日。整個上午她都在廚房指導奇科迪裡,間或高聲唱歌,和奇科迪裡有一點過分熟絡,動不動和她一起大笑。終於,飯菜做好了,屋裡飄著辛香料和醬汁的味道,烏茱姑姑上樓沐浴。
「伊菲,來幫我修剪一下我下面的毛。傲甲說那妨礙了他!」烏茱姑姑說著,一邊哈哈大笑,然後仰面躺下,把腿分開抬高,一本舊八卦雜誌墊在身下,伊菲麥露使用起剃毛皂條。就在伊菲麥露結束後,烏茱姑姑敷上去角質面膜時,將軍打電話說他來不了了。烏茱姑姑的臉像食屍鬼,塗滿雪白的膏泥,只露出眼睛周圍的一圈皮膚,她掛了電話,走進廚房,開始把飯菜裝進冷凍櫃專用的塑膠容器裡。奇科迪裡在一旁茫然地看著。烏茱姑姑動作火爆,猛地拉開冷凍櫃的隔間,砰地關上櫥櫃,在把一鍋辣椒肉燉飯往後推時,一鍋瓜子湯從爐灶上跌了下來。烏茱姑姑盯著淌遍廚房地面的黃綠色醬汁,彷彿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她轉向奇科迪裡,尖叫道:「你怎麼看起來像個木頭人?快來,把這打掃乾淨!」
伊菲麥露在廚房門口觀望。「姑姑,你該吼的人是將軍。」
烏茱姑姑停住,雙眼突鼓,燃燒著怒火。「你用那種態度同我講話嗎?我和你是同輩嗎?」
烏茱姑姑朝她撲來。伊菲麥露沒料到烏茱姑姑會打她,但當那一巴掌落在她的半邊臉上,發出一記她覺得像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響,她臉頰上泛出手指印時,她不感到驚訝。她們瞪著彼此。烏茱姑姑張開嘴,彷彿想說什麼,然後又閉上嘴,轉身走上樓,她們兩人都意識到如今她們之間有些東西變了。直到傍晚阿德蘇娃和烏切來時,烏茱姑姑才下樓。她稱她們是「我帶引號的朋友」。「我將和我帶引號的朋友去髮廊。」她會說,眼含慘淡的笑意。她明白她們和她做朋友只因為她是將軍的情婦。可她們逗她開心。她們堅持不懈地來找她,比較有關購物和旅行的筆記,約她和她們去參加宴會。關於她們,她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說來奇怪,她有一次對伊菲麥露講。她知道阿德蘇娃在阿布賈有地,那是她和元首約會時得來的;她知道一個富可敵國的豪薩人買下了烏切在蘇茹萊瑞[25]的精品店,但她不知道她們各有多少兄弟姐妹,她們的父母住在哪裡,她們有沒有上過大學。
奇科迪裡讓她們進屋。她們穿著繡花長袍,搽了辛辣調的香水,她們頭上所縫接的中國假髮披在背後,她們的談話裡透出濃濃的俗氣,她們的笑聲短促而輕蔑。我告訴他,他必須以我的名義去買哦。啊,我知道除非我說有人病了,否則他不會拿錢來。不,得了,他不知道我開帳戶的事。她們要去參加維多利亞島上的一個禮拜宴會,過來接烏茱姑姑。
「我不想去。」烏茱姑姑告訴她們,奇科迪裡正端來柳橙汁,鋁箔包的,放在一個托盤上,旁邊擺了兩個玻璃杯。
「哎—哎。怎麼啦?」烏切問。
「有真正的大人物要來,」阿德蘇娃說,「你永遠不曉得你是否會遇見某個要人。」
「我不想遇見任何人。」烏茱姑姑說,隨後一片安靜,似乎每個人都得喘口氣,烏茱姑姑的話像一陣大風,刮碎了她們既定的假設。她理應想要遇見男人,時刻睜大眼睛;她理應把將軍當作一個可以被更好的人所取代的備選。最後,她們其中一人——阿德蘇娃或烏切,說:「你的這個柳橙汁是便宜牌子的哦!你不買『純果汁』那個牌子啦?」一個溫吞的玩笑,但她們哈哈笑起來,緩和眼前的氣氛。
她們離開後,烏茱姑姑走到餐桌旁,伊菲麥露坐在那裡看書。
「伊菲,我不知道我著了什麼魔。對不起。」她握起伊菲麥露的手腕,然後驅使她的手近乎沉思般地撫過伊菲麥露那本西德尼·謝爾頓的小說凸起的標題。「我一定是瘋了。他有啤酒肚,有吸血鬼一樣的牙齒,有妻子孩子,他那麼老。」
第一次,伊菲麥露覺得自己比烏茱姑姑年長,比烏茱姑姑更睿智和堅強,要是她能把烏茱姑姑搶走、把她搖醒就好了,讓她變成頭腦清楚的自己,不把希望寄託在將軍身上,為他做牛做馬,為他修容剃毛,一味迫切地淡化他的缺點。事情不應該這樣。後來,聽見烏茱姑姑在電話上大吼時,伊菲麥露感到小小的快意。「少廢話!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要去阿布賈,所以幹嘛讓我浪費時間為你準備這準備那!」
第二天一早司機送來的那個蛋糕——上面用藍色的糖霜寫著「對不起,我親愛的」——有一絲苦澀的後味,但烏茱姑姑把那放在冷凍櫃裡,藏了好幾個月。
烏茱姑姑懷孕的消息,猶如靜夜裡的一聲驚雷。她走進公寓時穿著一件鑲有亮片的寬大長袍,那在日光的照射下閃耀得像一顆流動的星體,她說,她想在伊菲麥露的父母聽到流言蜚語前先把這件事告訴他們。「我懷孕了。」她簡單地說。
伊菲麥露的母親眼淚奪眶而出,放聲大哭,環顧四周,彷彿她能看見散落在她周圍的、她自己的故事的碎片。「我的上帝,你為什麼拋棄我啊?」
「這不在我的計劃中,一個意外,」烏茱姑姑說,「上大學時我因為奧盧吉米懷過孕。我做了墮胎手術,我不會再做一次。」「墮胎」這個詞,雖然直截了當,但鎮住了房間,因為他們全都知道伊菲麥露的母親沒有講出口的話是,肯定有辦法解決這件事。伊菲麥露的父親放下書,又重新拿起來。他清了清喉嚨。他寬慰他的妻子。
「好吧,我無法去問那個男人的打算,」他最終對烏茱姑姑說,「那麼我倒想問問,你自己的打算是什麼。」
「我打算要這個孩子。」
他等待聽到更多,可烏茱姑姑沒有說別的話,於是他坐著往後一靠,責罵起來:「你是一個成年人了。這不是我期許你會做的事,奧比安烏茱,不過你是一個成年人了。」
烏茱姑姑走過去,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她用低微、安撫的聲音講話,她一本正經的態度顯得益發奇怪,但她清醒嚴肅的表情排除了虛與委蛇:「大哥,這也不是我期許自己會做的事,可事情發生了。對不起,我令你感到失望,在你為我做了一切以後,我乞求你原諒我。不過,我會充分利用這一形勢。將軍是個負責任的人。他會照顧他的孩子的。」
伊菲麥露的父親無言地聳了聳肩。烏茱姑姑伸出手臂摟住他,彷彿需要安慰的人是他。
日後,伊菲麥露把烏茱姑姑的那次懷孕視作一個象徵。那標誌著結束的開始,使其餘一切似飛逝而過,歲月如梭,光陰似箭。那時的烏茱姑姑,笑靨中難掩興奮,容光煥發,隨著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她腦中的計劃層出不窮。每隔幾天,她便會想出一個新的女孩名字給腹中的胎兒。「傲甲很高興,」她說,「他很高興得知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命中,老來得子!」將軍來得更勤了,有時連週末也來,給她送來熱水瓶、草藥丸,種種他聽說對懷孕有益的東西。
他對她講:「你當然要在國外生產。」然後問她更喜歡美國還是英國。他希望是英國,這樣他可以陪她同行;美國人禁止軍政府的高級官員入境。可烏茱姑姑選了美國,因為她的孩子還能自動獲得那裡的國籍。計劃已定,醫院挑好了,還租好了亞特蘭大的一套帶傢俱的「康斗[26]」。「到底什麼是『康斗』啊?」伊菲麥露問。烏茱姑姑一聳肩,說:「誰知道美國人指的是什麼?你應該問奧賓仔,他大概知道。至少是一個可以住的地方。傲甲在那裡有人,他們會幫我。」唯一令烏茱姑姑掃興的是她的司機告訴她,將軍的妻子聽說了懷孕的事火冒三丈;顯然,將軍的親屬和她的親屬已經召開過緊張的家庭會議。將軍很少提起他的妻子,但烏茱姑姑知之甚詳:一名律師,辭去了工作,在阿布賈撫養他們的四個孩子,一個從報紙照片上看起來胖墩墩、慈眉善目的女人。「我好奇她怎麼想。」烏茱姑姑哀傷、沉思地說。她在美國期間,將軍把其中一間臥室重新粉刷成明亮的雪白色。他買了一張小床,床腿像精美的蠟燭。他買了毛絨玩具和數不清的泰迪熊。伊尼揚把它們一個個靠立在床上,有些排在架子上,她大概覺得沒有人會發現,所以拿了一個泰迪熊到後面自己的房間。烏茱姑姑生了個男孩。電話那頭的她聽起來興高采烈。「伊菲,他的頭髮可多啦!你能想像嗎?真是浪費啊!」
她給他起名戴克,用的是她父親的名字,並讓孩子跟她的姓,這一點使伊菲麥露的母親焦灼不安,怨聲連連。
「寶寶應該跟他父親的姓,還是這男人打算不認他的孩子啊?」伊菲麥露的母親問,他們坐在自家客廳,還在消化孩子出生的消息。
「烏茱姑姑說讓孩子跟她姓只是為了更方便而已,」伊菲麥露說,「他的表現,像是一個會不認自己孩子的人嗎?姑姑告訴我,他都在考慮要來送彩禮了。」
「願上帝阻止這種事發生。」伊菲麥露的母親說,幾乎是啐罵著講出那句話,伊菲麥露想起以前為烏茱姑姑的恩師所做的各種赤忱的禱告。烏茱姑姑回來後,她的母親在海豚苑住了一段時間,給那個咯咯做聲、皮膚光潔的嬰兒洗澡、餵食,可面對將軍時她態度冷淡強硬。她用簡單的一兩個字應答他,彷彿他打破了她自欺欺人的規則,從而背叛了她。和烏茱姑姑發生關係是可以接受的,但留下這種醜惡昭彰的證據不行。屋裡散發著嬰兒粉的味道。烏茱姑姑幸福快樂。將軍時常抱著戴克,建議也許需要再給他餵奶了;或是,需要找個醫生看看他脖子上的皮疹。
為了戴克的周歲生日宴會,將軍請來一支現場樂隊。他們把樂器架在屋前的花園裡,離發電房不遠,一直演奏到最後一批客人離去為止。所有人都悠然自得,吃著箔紙包的食物。烏茱姑姑的朋友來了,將軍的朋友也來了,他們神情毅然,彷彿表示,無論什麼情況,朋友的孩子就是朋友的孩子。戴克剛學會走路,穿著西裝打著紅蝴蝶結領結,跌跌撞撞地到處跑,烏茱姑姑跟著他,幾度試圖叫他站住別動,讓攝影師拍照。最後,疲憊的他開始哭起來,用力扯拉他的蝴蝶結領結,將軍抱起他,走來走去地哄他。那將是恆久留在伊菲麥露腦中的將軍的形象。戴克的雙臂環著他的脖子,他面露喜色,微笑時門牙向外突出,說:「他長得像我哦,可幸好他遺傳了他母親的牙齒。」
第二個星期,將軍死了,死於軍用飛機失事。「同一天,就在同一天,攝影師送來戴克生日那天的照片。」在講述那段故事時,烏茱姑姑經常會這麼說,彷彿這包含了某些特殊的意義。
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奧賓仔和伊菲麥露在電視間,伊尼揚在樓上看顧戴克,烏茱姑姑和奇科迪裡在廚房,這時,電話響了。伊菲麥露接起來。電話另一端是將軍的副師長,聲音尖銳急促,雖然信號不好,但仍足以聽清話裡的細節:事故發生在喬斯市郊外幾英里的地方,屍體燒焦了,已有傳言說是元首策劃的,以剷除他擔心正在密謀政變的官員。伊菲麥露死死抓著電話,震驚不已。奧賓仔陪她走進廚房,站在烏茱姑姑旁邊,伊菲麥露重複了一遍副師長的話。
「你騙人,」烏茱姑姑說,「那是假的。」
她快步朝電話走去,彷彿也要去質問電話本身,然後,她滑倒在地,一記全身發軟、孤寂淒涼的打滑,接著哭了起來。伊菲麥露抱著她,把她摟在懷裡,他們全都不知所措,她啜泣聲中間的沉默似乎過於安靜。伊尼揚帶戴克下了樓。
「媽媽?」戴克說,一臉困惑。
「帶戴克上樓去。」奧賓仔對伊尼揚講。
有人在砰砰敲外面的大門。兩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將軍的親屬,脅迫阿達穆把門打開,此時正站在前門處,叫囂著:「烏茱!收拾你的東西,滾蛋!把車鑰匙給我們!」其中一個女人骨瘦如柴,情緒激憤,紅著眼,她一邊嚷著——「臭婊子!上帝不准你碰我們哥哥的財產!蕩婦!你別想在這拉各斯安生下去!」——一邊摘下她頭上的包巾,把它緊緊綁在手腕上,一副準備打架的模樣。起先,烏茱姑姑什麼話也不說,盯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後來,她用哭啞的聲音請他們離開,但那些親屬吼得更凶了,於是,烏茱轉身回入屋內。「行,別走,」她說,「都待在那裡。待在那裡,我去把我的手下人從軍營叫來。」
直到這時他們才走,對她放下話:「我們會帶著我們自己的手下人回來的。」到這時烏茱姑姑才又開始嗚咽。「我什麼也沒有。所有東西都在他的名下。如今,我要帶著兒子去哪裡?」
她從聽筒架上拿起電話,然後瞪著電話,猶豫該打給誰。
「打給烏切和阿德蘇娃。」伊菲麥露說。她們會知道該怎麼辦。
烏茱姑姑打了,按下通話鍵,然後斜倚在牆壁上。
「你必須馬上撤離。確保把屋子清空,什麼都拿走,」烏切說,「動作要快——快,在他的人回來以前。準備一輛帶拖車的廂型車,把發電機帶走。你一定要帶上發電機。」
「我不知道去哪裡找廂型車。」烏茱姑姑嘟囔道,帶著她罕見的無助。
「我們去給你張羅一輛,快——快。你必須帶上那臺發電機。在你重振旗鼓以前,那是你的生活費。你必須去某地待一陣子,這樣他們找不了你麻煩。去倫敦或美國。你有美國簽證嗎?」
「有。」
伊菲麥露將依稀記得那最後的時光,阿達穆說門口有一位《都市人》的記者,伊菲麥露和奇科迪裡把衣服塞進行李箱,奧賓仔把東西搬到外面的廂型車上,戴克踉蹌地走來走去,咯咯直笑。樓上的房間逐漸變得熱不可耐;幾臺空調突然停止工作,就好像它們彷彿集體決定,向劇終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