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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奧賓仔第一眼看見她的電子郵件時,他正坐在荒原路華車的後排,堵在拉各斯不動的車流中,他的夾克搭在前座,一個鐵鏽色頭髮的兒童乞丐黏在他的窗外,一名小販把五顏六色的光碟貼在另一邊的窗上,收音機轉到佤左比亞調頻廣播,在輕聲播放洋涇浜英語新聞,四周陰雲密布,似要下雨了。他盯著他的黑莓手機,身體陡然僵直。他先瀏覽了一遍那封郵件,第一反應期望那是一封長信。天花板,在哪裡呢?希望你工作家庭一切順利。阮伊奴豆說她前些時候撞見你,你如今有小孩了!驕傲的爸爸。恭喜。我最近決定搬回奈及利亞。將於一週後抵達拉各斯。願能保持聯繫。珍重。伊菲麥露。
他又慢慢讀了一遍,有股想撫平什麼的衝動,撫平他的褲子,他剃光的腦袋。她以前叫他「天花板」。在他結婚前夕收到的她的上一封郵件裡,她叫他奧賓仔,為她多年來的杳無音信道歉,用陽光的句子祝他幸福,並提到和她同居的那個美國黑人。一封親切的郵件。他討厭那封郵件。他討厭到用Google搜索那個美國黑人——假如不是因為她想讓他Google,為何要告訴他那人的全名?——耶魯的講師,令他大為光火的是,他發現和她同居的是一個在部落格裡用爵士樂迷的口頭禪「貓小子」稱呼朋友的男人,不過真正使奧賓仔打翻醋缸的是那個美國黑人的照片,仿舊的牛仔褲和黑框眼鏡,透出知識分子的老練自信,因此,他給她發了一封冰冷的回信。「謝謝你良好的祝願,我的人生從未這麼幸福過。」他寫道。他盼望她會寫點挖苦的話回來——在那第一封郵件裡她沒有一點點的尖酸刻薄,那是如此不像她——但她根本什麼也沒寫,後來,在摩洛哥度完蜜月後,他又給她發了電子郵件,說希望能保持聯繫,想找個時間聊一聊,但她沒有回信。
車流在行進。天下著細雨。那名兒童乞丐跟著跑起來,又黑又大的眼睛露出益發誇張的表情,動作似發瘋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把手放到嘴上,指尖併在一起。奧賓仔搖下車窗,遞出一張一百奈拉[7]的鈔票。他的司機加布里埃爾從後視鏡裡看著,很不以為然。
「願上帝保佑你,老闆!」那個兒童乞丐說。
「別給這些乞丐錢,先生,」加布里埃爾說,「他們都富著呢。他們靠乞討賺大錢。我聽說有一個在伊凱賈[8]蓋了一棟有六間公寓的樓!」
「那你為什麼當司機,而不去當乞丐呢,加布里埃爾?」奧賓仔問,然後哈哈一笑,笑得有點太開懷。他想告訴加布里埃爾,他大學時的女朋友剛給他發了電子郵件,準確地說,是他大學加中學時的女朋友。她第一次任他解下她的胸罩時,仰面躺著,發出輕柔的嬌喘,手指張開按在他的頭上,事後她說:「我的眼睛睜著,但我沒有看見天花板。這以前從未發生過。」別的女孩會假裝她們從來沒讓另一個男孩碰過自己,但她不,她從來不。她有一種鮮明的誠實。她開始把他們一起做的事叫作「天花板」,當他母親外出時,他們溫暖的身體交纏在他的床上,只穿內衣,互相撫摸、親吻、吮吸,臀部做出模擬的運動。「我在渴望天花板。」有一次她把那寫在他的地理筆記本背後,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無法在看到那本筆記本時不湧起顫慄,一種隱祕的興奮感。上了大學,當他們終於來真的以後,她開始把他叫作「天花板」,以開玩笑的方式,暗示性的——可當他們吵架或當她怏怏不樂時,她叫他奧賓仔。她從來不像他的朋友一樣叫他「仔德」。「你到底為什麼叫他天花板?」他的朋友奧克伍迪巴有一次問她,在第一學期考試結束後的一個倦怠的日子。她和他的一幫朋友一起圍坐在校園外一家小啤酒屋髒兮兮的塑膠桌旁。她喝了一口瓶裝的無酒精麥芽飲料,嚥下,瞥了奧賓仔一眼,說:「因為他個子太高,腦袋碰到了天花板,你看不出來嗎?」她故意放慢語速,嘴唇拉出微微的笑容,顯然是想要讓他們知道,這不是她把他叫作「天花板」的原因。而且他也不高。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反踢回去,望著他大笑的朋友們;他們都有點怕她,有點喜歡她。那個美國黑人撫摸她時她有看見天花板嗎?她是否曾把「天花板」用在別的男人身上?如今,想到她可能用過,他心煩意亂。他的電話響了,恍惚中,他一度以為是伊菲麥露從美國打電話給他。
「親愛的,你在哪裡?[9]」妻子柯希給他打電話時開頭總是這一句:你在哪裡?他打電話給妻子時從不問她人在哪裡,不過她反正會告訴他:我快到美容院了。我在三號跨海大橋上。他們不在一起時,她彷彿需要一再確認他們身體的行蹤。她的聲音又尖又嗲。他們需要在晚上七點半到酋長宅邸赴宴,現在已過了六點。
他告訴妻子他遇上了塞車。「但在動,我們剛轉入歐祖巴·姆巴迪韋大街。我馬上就到。」
萊基快速幹道上,車流飛馳在減弱的雨勢中。轉眼,加布里埃爾在他家高大的黑鐵門前按起了喇叭。精瘦結實的守衛穆罕默德穿著骯髒的白長袍,一把拉開門,舉起一隻手敬禮。奧賓仔看著那棟棕黃色、帶柱廊的房子。裡面有他義大利進口的傢俱,他的妻子,他兩歲的女兒布琪,保姆克里斯汀娜,他的妻妹琪歐瑪——她因為大學老師又罷工而被迫放假,還有新來的女傭瑪麗——她是在他妻子斷定奈及利亞的女傭不合適後,他們從貝南共和國找來的。每個房間都涼爽宜人,空調通風口的葉片靜靜地擺動著,廚房裡會飄著咖哩和百里香的香氣,樓下會在播放美國有線電視的節目,樓上的電視機則調到卡通頻道,到處瀰漫的是不受干擾的安康氣氛。他走下車。他的步履僵硬,腿抬不起來。過去幾個月中,他開始感覺他努力取得的一切——家庭、房子、汽車、銀行帳戶——使他像個膨脹的皮球,三不五時會有股衝動襲上心頭,想用針把這一切戳破,放掉所有的氣,獲得自由。他不再確定,事實上他從來不曾確定,他喜歡他現在的生活是因為真的喜歡,還是因為那是他理應喜歡的。
「親愛的。」柯希說著,在他還未到門口時就打開門。她已經化好妝,神采奕奕,他心想,和他經常想的一樣,她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女子,完美的杏眼,五官驚人的對稱。她的真絲雙縐連衣裙,腰間緊緊紮了一條肚帶,使她的身形像極了沙漏。他擁抱她,小心避開她的雙唇,那塗了粉紅色的口紅,用更深的粉紅色勾勒了唇線。
「夜晚的明珠!美人!老鷹!」他說,「你一到,酋長的宴會不用點燈了。」
她笑起來。那笑,帶著不加掩飾、欣然接受的喜悅,陶醉於自己的容貌,和人們因她的皮膚如此白皙而問起她「你的母親是白人嗎?你是不是有一半歐洲人血統?」時她的笑一樣。她喜歡被誤認作混血兒,那一直困擾他。
「爹地—爹地!」布琪一邊喊,一邊以蹣跚學步的孩童之姿,跌衝地朝他奔來。她傍晚剛洗過澡,穿著有花朵圖案的睡衣,身上有股嬰兒乳液的芳香。「布禾—布禾!爹地的布禾!」他一把抱起她盪到空中,親吻她,用鼻子拱她的脖頸,又假裝要把她扔到地上,因為那每每令她發出大笑。
「你要洗澡嗎,還是只換一下衣服?」柯希一邊問,一邊跟隨他上樓,她已把一件藍色長袍放在他的床上。他其實更喜歡西裝襯衫或簡單一點的長袍,而不是這件上面繡著太多花俏圖案的衣服,這是柯希一擲千金向離島富人區一位自命不凡的新晉時裝設計師買的。但為了讓柯希高興,他會穿這一件。
「我就換一下衣服。」他說。
「工作怎麼樣?」她問,用她一貫含糊、和悅的提問方式。他告訴她,他正在考慮園景小區剛完工的那棟新公寓大樓。他希望能租給殼牌公司,因為石油公司向來是最好的租客,從不抱怨驟然飛漲的房租,輕鬆用美元付款,這樣大家都不必應付奈拉匯率波動的問題。
「放心,」她說,摸摸他的肩膀,「上帝會帶來殼牌。我們不會有事,親愛的。」
事實上那些公寓已由一家石油公司租下,但他有時對她講些這樣無意義的謊話,因為他內心有幾分期望她會提出問題,或是質疑他,雖然明知她不會,因為她想要的只是確認他們的生活條件維持不變,至於他怎麼辦到的,她完全不過問。
酋長的宴會將一如既往地令他厭煩,但他還是去了,因為酋長的所有宴會他都去。每次他把車停在酋長廣闊的院落前時,他總憶起自己第一次同表姐恩妮歐瑪去那裡的情景。他剛從英國回來,在拉各斯待了才一個星期,但恩妮歐瑪已在埋怨他不能一味躺在她的公寓裡看書、遊手好閒。
「哎,哎!那什麼?你是頭一個遇到這難題的人嗎?你得起來去兜攬生意。人人都在兜攬。拉各斯是個兜攬之地。」恩妮歐瑪說。她有一雙厚實、能幹的手,對許多生意感興趣;她去杜拜買黃金,去中國採購女裝;近來,她成了一家冷凍雞肉公司的分銷商。「我本該叫你過來,做我生意上的幫手,可不行,你心太軟,你滿口英語。我需要一個強悍、敢講大話的人。」她說。
奧賓仔依舊未從他在英國的遭遇中走出來,依舊禁錮在重重的自怨自艾中,聽到恩妮歐瑪滿不在乎的提問——「你是頭一個遇到這難題的人嗎?」——他心有不平。她完全不了解——這位在鄉間長大的表姐,她用嚴酷、麻木的眼光看待世界。可慢慢地,他認識到表姐是對的;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開始申請報上招聘廣告裡的工作,可沒有人打電話叫他去面試,他唸書時的朋友,如今在銀行和手機公司工作的人,開始躲避他,擔心他又要往他們手裡塞簡歷。
一天,恩妮歐瑪說:「我認識一個大富豪,酋長。這人不停地追求我,唉,但我沒答應。他私生活很亂,他會把愛滋病傳染給別人。可你知道這種男人,哪個女人拒絕他們,他們就忘不了哪一個。所以他三不五時會打電話給我,有時我去和他應酬一下。去年,在那幫死小子偷了我的錢後,他甚至出資幫我重起爐灶。他依然相信有一天我會跟他。哈,這很危險吧,去哪裡?我帶你去見他。一旦這人心情好,他會非常慷慨。他認識這個國家的每個人。說不定他會給我們一張條子,去找某地的一位總裁。」
一名管家讓他們入內。酋長坐在一張看似像寶座的鍍金椅子上,抿著上等白蘭地,置身於客人的包圍中。他跳起來,一個身材短小的男人,興致高昂,熱情洋溢。「恩妮歐瑪!是你嗎?所以今天你想起我啦!」他說。他擁抱恩妮歐瑪,後退,放肆地打量她包在緊身窄裙裡的臀部,她垂至肩膀的長假髮。「你想讓我心臟病發作嗎,嗯?」
「我怎麼能讓你心臟病發作呢?沒了你我可怎麼辦啊?」恩妮歐瑪打趣地說。
「你知道怎麼辦的。」酋長說,他的客人們笑起來,三個縱聲狂笑、心照不宣的男人。
「酋長,這是我的表弟,奧賓仔。他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妹妹,大學教授,」恩妮歐瑪說,「就是從頭至尾出錢供我唸書的那個人。要不是有她,我不知道今天我會在哪裡。」
「好,好!」酋長說著,把目光投向奧賓仔,彷彿這份慷慨中也有他的幾分功勞。
「晚安,先生。」奧賓仔說。他沒有料到酋長竟像個紈褲子弟,全身上下打扮得很花俏:指甲修剪過,泛著閃亮的光澤,腳上穿著黑天鵝絨拖鞋,脖子上掛著一個鑲鑽的十字架。他原來預想的是一個更魁梧的、外貌更粗獷的人。
「請坐。你要來點什麼?」
有地位的男人,有地位的女人,奧賓仔後來發現,他們不和人交談,他們只是對人講話。那晚,酋長滔滔不絕,自以為是地大談政治,他的客人則濟濟一堂。「正是!你說得對,酋長!謝謝你!」他們穿著拉各斯年輕一代的有錢人的特定服飾——皮拖鞋、牛仔褲和開領的緊身襯衫,全都帶有熟悉的品牌商標——但他們的舉止中,透出貧乏之人的汲汲營營。
客人離去後,酋長轉向恩妮歐瑪。「你會唱那首歌『無人知道明天』嗎?」說完,他唱起那首歌,興致勃勃得像個孩子。無人知道明天!明——天!無人知道明天!他的杯裡又濺出好些白蘭地。「那是這個國家唯一的立國之本。最重要的原則。無人知道明天。記得阿巴查[10]當政期間的那些大銀行家嗎?他們以為這個國家歸他們所有,結果,一轉眼,他們成了階下囚。瞧瞧那個以前付不起房租的窮漢,後來巴班吉達[11]給了他一口油井,現在他有私人飛機啦!」酋長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講道,把庸俗的見解說成重大的發現,恩妮歐瑪則聽著,笑著,表示同意。她的活躍中包含誇張,彷彿一個更燦爛的笑容、一聲反應更快的鬨笑、每次比上一次更往他的臉上貼金,將確保酋長會出手幫他們。那顯得多麼昭然若揭,她在挑逗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這令奧賓仔感到好笑。但酋長只送了他們一箱紅酒,含糊地對奧賓仔說:「下週過來看我。」
奧賓仔第二個星期去拜訪了酋長,再下個星期也去了;恩妮歐瑪叮囑他務必堅持跟在酋長旁邊,直到酋長給他某些好處為止。酋長的管家每次端來現做的胡椒湯,味道濃重的魚塊浸在肉湯裡,讓奧賓仔直流鼻涕,清醒了他的頭腦,並不知怎的打通了未來,令他滿懷希望,因此,他心甘情願地坐著,諦聽酋長和他客人的談話。他們深深吸引著他,尚算富有的人在富有的人面前、富有的人在非常富有的人面前,露骨地卑躬屈膝;為了有錢,似乎,等於成為錢的奴隸。奧賓仔既反感又切望;他可憐他們,但他也幻想像他們一樣。一天,酋長比往常多喝了些白蘭地,隨口談起在背後捅你一刀的人,翹尾巴的小鬼,忘恩負義、突然自以為精明起來的蠢貨。奧賓仔不確定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有人觸怒了酋長,一個缺口打開了,一等四周無人時,他說:「酋長,假如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力的,請告訴我。你可以信得過我。」這番話令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跨出了自己。胡椒湯使他神魂顛倒。這就是兜攬的意思。他在拉各斯,他必須兜攬生意。
酋長看著他,一道停留良久的、銳利的目光。「在這個國家,我們需要更多像你這樣的人。出生於良好的家庭,有良好的家教。你是個有教養的人。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來。你的母親是教授。那不容易。」
奧賓仔似笑非笑,以讓自己在面對這反常的讚揚時顯得謙卑。
「你既飢渴又誠實,那在這個國家裡是非常稀罕的。難道不是如此嗎?」酋長問。
「是的。」奧賓仔說,雖然他弄不清楚自己同意的是他有這份特質還是這份特質的罕見性。但那不要緊,因為聽起來酋長很有把握。
「在這個國家裡,每個人都飢渴,連富人都飢渴,可沒有人誠實。」
奧賓仔點頭,酋長又久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重新喝起白蘭地。他下一次去拜訪時,酋長恢復了喋喋不休的老樣子。
「我是巴班吉達的朋友。我是阿巴查的朋友。既然軍方倒臺了,現在奧巴桑喬[12]是我的朋友,」他說,「你知道為什麼嗎?難道是因為我笨嗎?」
「當然不是,酋長。」奧賓仔說。
「聽說全國農業支援委員會破產了,他們要把它私有化。你知道這事嗎?不。我怎麼知道的?因為我有朋友。等你知道時,我已經占得一席,我已經從套購中獲利。那就是我們的自由市場!」酋長大笑,「那個委員會是六十年代建立的,它在各地擁有房產。那些屋子全爛了,白蟻正蠶食著屋頂。可他們要把那賣了。我打算購入七套,每套五百萬。你知道他們帳目上列出的定價是多少嗎?一百萬。你知道真正值多少嗎?五千萬。」酋長停頓了一下,注視他正在響起的其中一部手機——他旁邊的桌上擺了四部手機——然後不予理會,把身子靠回沙發上。「我需要一個人出面達成這項交易。」
「明白了,先生,我能做到。」奧賓仔說。
後來,恩妮歐瑪坐在她的床上,為他興奮,給他出謀劃策,還三不五時拍擊自己的腦袋;她假髮下面的頭皮發癢,這是她能抓撓的極限。
「這是你的機會!仔德,擦亮你的眼睛!他們給那冠上一個響噹噹的名字,『評估顧問』,但這不難。你把房產的估價壓低,確保看起來走的是合法程序。你買下那宗房產,半價拋出,還清購買時付的錢,這樣你就入行了!你要註冊你自己的公司。下一步,你要在萊基區蓋一棟房子,買幾輛車,請我們的鄉親給你幾個頭銜,請你的朋友在報上為你刊登賀信,在你還渾然不知時,無論你走進哪家銀行,他們都會立刻想要整出一筆貸款,交到你手上,因為他們相信你再也不需要錢啦!還有,等你註冊了自己的公司後,一定要找個白人。找一個你在英國的白人朋友。告訴大家他是你的總經理。你會發現一扇扇門將為你敞開,因為你有一個歐洲佬當總經理。連酋長也有幾個白人在他需要時拉出來充門面。在奈及利亞辦事就是那樣。聽我的沒錯。」
對奧賓仔而言,事情的確如此,並依然如此。那輕而易舉的程度令他瞠目結舌。他第一次拿著報價書走進銀行時,那感覺如做夢,只說「五千」和「五千五百」,省略去「萬」,因為那不言自明。令他驚異的還有,許多別的事也變得容易起來,即便只是表面的富有也使他路路通暢。他只要把寶馬車開到大門口,門衛便會敬禮,為他開門,什麼也不問。連美國大使館也另眼相待。幾年前他曾遭拒籤,當時他剛畢業,沉醉在美國夢的抱負中,可有了新的銀行帳戶後,他輕易拿到了簽證。第一次去時,在亞特蘭大機場,移民官健談熱情,問他,「那麼你帶了多少現金?」當奧賓仔說他沒有多少時,那人一臉驚訝。「我成天遇到像你這樣的奈及利亞人,申報幾千幾萬美元。」
這就是現在的他,那種在機場理應有大量現金要申報的奈及利亞人。這令他產生茫然的陌生感,因為他意識的轉變沒有跟上他人生轉變的步伐,他覺得有一塊空白存在於他和他應該成為的那個人之間。
他依舊不明白酋長為何決定幫他、利用他,而忽略——甚至是鼓勵——那驚人的附帶好處。畢竟,俯首帖耳到酋長家來的人絡繹不絕,親戚和朋友,帶來其他親戚和朋友,他們的口袋裡裝滿要求和懇請。他有時納悶,酋長是否會有一天向他索取什麼,這個靠他而發達的飢渴又誠實的男孩,在更想入非非的時刻,他幻想酋長要求他組織一次暗殺行動。
他們一到酋長的宴會現場,柯希就走在前面,轉遍整個房間,同她不怎麼認識的男男女女擁抱,帶著誇張的敬意,稱呼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為「太太」或「先生」,陶醉在她的臉蛋所吸引到的注意中,同時又收起個性的鋒芒,讓自己的美貌不具威脅性。她讚美這個女人的頭髮,那個的裙子,某個男人的領帶。她把「我們感謝上帝」掛在嘴邊。當有個女人用責難的口吻問她:「你臉上用的是什麼面霜?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完美的肌膚」時,柯希嫣然一笑,答應發簡訊告訴那女人她詳細的護膚步驟。
奧賓仔始終詫異於她有多麼注重做一個面面俱到、討人喜歡的人,沒有一點鋒利、突出的稜角。星期天,她會準備山藥泥和苦葉湯,請他的親戚來,然後招呼周全,確保每個人都酒足飯飽。叔叔,你一定得吃哦!廚房裡還有肉!我給你再拿一瓶健力士啤酒!在他們結婚前夕,他第一次帶她去恩蘇卡[13]見他的母親時,她一躍而起,幫忙端菜,飯後,當他的母親要收拾洗碗時,她起身,憤憤然道,「媽咪,我在這裡,怎麼能讓你來洗碗呢?」和他的那些叔叔講話時,她在每句話的結尾加上「先生」。她給他表親的女兒的頭髮綁上絲帶。她的謙恭中帶有幾分不謙恭:那是自動流露的。
此時,她正屈膝行禮,向阿金—科爾夫人問好,那是位出了名的老太太,來自一個出了名的古老家族,她表情傲慢,眉毛總是揚著,像個習慣了接受逢迎討好的人;奧賓仔經常想像她噯出香檳氣泡的畫面。
「你的孩子怎麼樣?她開始上學了嗎?」阿金—科爾夫人問,「你一定要送她上法國學校。他們非常好,非常嚴格。當然,他們用法語授課,但那對孩子來說只會是好事,多學一門高雅的語言,既然她在家裡已經學了英語。」
「好的,太太。我會考慮一下法國學校。」柯希說。
「法國學校是不錯,但我更喜歡希德科特學府。他們教的全是英國課程。」另一位婦人說,奧賓仔忘了她叫什麼。他知道她在阿巴查將軍當政期間賺了很多錢。她曾是個媽媽桑,坊間傳聞說她給軍官提供年輕姑娘;相應地,她從軍官手裡得到價格虛高的供貨契約。如今,她穿著鑲有亮片的緊身禮服,鼓脹的小腹畢現,成了拉各斯一種特定的中年婦女,因失望而憔悴,因刻薄而枯槁,用厚厚的粉蓋住前額星星點點的粉刺。
「啊,對,希德科特學府,」柯希說,「那已在我的首選名單中,因為我知道他們教的是英國課程。」
通常奧賓仔會一言不發,只觀望諦聽,可今天,不知怎的,他開了口:「我們上的,不都是教奈及利亞課程的小學嗎?」
那些女人看著他。她們困惑的神情,表示他的話不可能是當真的。在某些程度上,的確不是。他當然也希望給女兒最好的。有時,誠如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闖入這新的圈子,裡面的人相信最新式的學校、最新式的課程,會保證他們的孩子全面發展。他不像他們那樣有把握。他花太多時間哀輓事情本可以怎樣,質問應該怎樣。
年少時,他羨慕自小家境富有、說話帶外國口音的那些人,但他慢慢察覺到他們心中有一種未說出口的渴念,悲哀地找尋某些他們永遠找不到的東西。他不想要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卻被不安全感纏身的孩子。布琪不會去上法國學校,那一點他確定。
「假如你決定把她送去這種老師是半吊子的奈及利亞學校,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那麼到時你只能怪自己。」阿金—科爾夫人說。她的講話中帶著說不出是哪裡的外國口音,英國的、美國的、還有別的,全部,這樣的奈及利亞富人,不想要世人忘記她有多見過世面,她的英航白金卡上積滿了里程。
「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兒子上的是本土的一所學校,你知道嗎,他們全校只有五臺電腦。只有五臺而已!」另外那個女人說。此刻奧賓仔想起她的名字:阿達瑪。
阿金—科爾夫人說:「世道變了。」
「我同意,」柯希說,「不過我也理解奧賓仔的意思。」
她兩邊都不反對,以此取悅每個人;她總是選擇息事寧人而不追究真相,總是急於附和。望著此時她與阿金—科爾夫人講話的情景,金色的眼影在她眼瞼上閃爍,奧賓仔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內疚。她是一個如此盡心盡力的女人,一個如此一心好意、盡心盡力的女人。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們會去參觀希德科特學府和法國學校,也會看幾所奈及利亞學校,像是冠日學校這樣的。」柯希說,然後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
「嗯。」他說,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會明白那是道歉,過後,他會鄭重地道歉。他不該出聲,攪亂她的談話。她時常告訴他,她的朋友嫉妒她,說他的言行舉止像個外國丈夫,比如他週末給她做早餐,每晚待在家裡。並且,從她眼中的自豪裡,他看見一個更光輝、更得意的自己。就在他正欲對阿金—科爾夫人說些什麼,說一些無意義的安撫之語時,他聽見身後傳來酋長高揚的聲音:「但你們知道,在我們說話之際,石油正流過非法鋪設的管道,他們以瓶裝的方式在科托努出售!真的!真的!」
酋長朝他們走來。
「我美麗的公主啊!」酋長對柯希說,並擁抱她,把她摟得很緊;奧賓仔懷疑酋長是否有向她提過非分的要求。那不會教他感到意外。有一次在酋長家,一個男人帶著女朋友上門來,當女朋友離開房間去廁所時,奧賓仔聽見酋長對那男人說:「我喜歡那妞兒。把她給我,我給你一塊在伊凱賈的好地皮。」
「你看起來真精神,酋長,」柯希說,「青春永駐!」
「啊,親愛的,我努力,我努力。」酋長開玩笑地扯扯自己黑外套的緞子翻領。他看起來的確很有精神,瘦削筆挺,不像他的許多同輩,一副身懷六甲的模樣。
「我的小兄弟!」他對奧賓仔說。
「晚安,酋長。」奧賓仔用兩隻手同他握手,微微彎腰。他觀察宴會上其他人也彎腰,簇擁著酋長,在酋長開了一個玩笑時,爭相大笑,比誰笑得更厲害。
宴會上更是人頭攢動。奧賓仔舉目看見費迪南德——一個身形敦實、和酋長有點交情的人,上一屆選舉時競選過州長卻慘敗,和所有落敗的政客一樣,他上法院狀告選舉結果無效。費迪南德長了一張冰冷、看不出好壞的臉;假如有人審視他的手,說不定會在他的指甲裡發現敵人結痂的血塊。費迪南德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奧賓仔把頭轉開。他擔心費迪南德會走過來,討論他們上一次碰見時他提起的那樁見不得光的土地交易,所以他咕噥了一句他要去廁所,從那群人中溜開了。
在自助餐桌旁,他看見一個年輕人,怏怏不樂地望著那些冷盤和義大利麵。奧賓仔被他的不經世故所吸引;這個年輕人的著裝,還有他的站姿,透著一種他即便想掩飾也無法掩飾的格格不入。
「那邊還有一張桌子,放的是奈及利亞風味的食物。」奧賓仔告訴他,這個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感激地笑了。他叫耶米,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並不叫人意外;酋長宴會的照片總是醒目地刊登在週末版的報紙上。
耶米大學唸的是英語系,奧賓仔問他喜歡什麼書,亟盼終於能談點有趣的話題,但他馬上發現,對耶米而言,一本書若沒有多音節單詞和費解的段落,那就算不上是文學。
「問題在於,那本小說寫得太簡單,那個人連一個長單詞都沒用。」耶米說。
耶米所受的教育如此糟糕,以及他不知自己所受的教育之糟,令奧賓仔感到悲哀。他因此想去當老師。他想像自己站在一班全是像耶米這樣的學生面前授課。那會適合他,教書的生活,正如那適合他的母親一樣。他經常幻想別的他本可以做的事,或依然能做的事:在大學裡教書,編輯報紙,當職業桌球教練。
「我不知道你是做哪一行生意的,先生,至於我,一直在尋覓更好的工作。我的碩士學位快唸完了。」耶米說,那樣子活脫脫一個地道的拉各斯人,時時都在兜攬,眼睛永遠敏銳地留意更亮更好的東西。奧賓仔給了他自己的名片,然後回去找柯希。
「我正納悶你去哪裡了。」她說。
「對不起,我撞見了一個人。」奧賓仔說。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黑莓手機。柯希正在問他是否還要吃的。他不要。他想回家。一陣躁動的渴切襲上他心頭,欲衝進書房,給伊菲麥露回信,他一直下意識地在腦海中打著草稿。假如她在考慮搬回奈及利亞,那就表示她已不再同那個美國黑人在一起。但她可能會帶他一起回來;畢竟,她是那種會讓一個男人輕易離鄉背井的女人,那種因為不期望或要求百分百的保證,所以使某種特定的穩固關係成為可能的女人。在他們上大學期間,當她拉著他的手時,她會抓得很緊,直到兩個手掌出汗變得滑溜溜為止,她會挑逗地說:「萬一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牽手呢,讓我們真正握緊雙手吧。因為現在可能會來一輛摩托車或汽車把我們撞死,或說不定我看見我真正的夢中情人在街道那端,離你而去,或是你看見了你真正的夢中情人,離我而去。」也許那個美國黑人會黏著她,和她一同回奈及利亞。不過,從那封郵件裡,他感覺她是單身。他掏出黑莓手機,計算郵件發出時的美國時間。下午兩三點鐘。她的句子裡有種倉促之色;他好奇當時她在做什麼。他亦好奇阮伊奴豆還對她講了他的什麼事。
十二月的那個星期六,他在棕櫚購物中心撞見阮伊奴豆,當時他正一手抱著布琪,在入口等加布里埃爾把車開過來,另一隻手提著一袋布琪的餅乾。「仔德!」阮伊奴豆大喊道。上中學時,她是個活蹦亂跳的假小子,很高很瘦,直來直去,不用女孩子神祕的面紗把自己蒙起來。男生都喜歡她,但從沒有人追她,他們給她取了一個暱稱,「別吵我」,因為每當有人問起她那生僻的名字時,她總說:「是的,這是一個伊博語名字,意思是『別吵我』,所以,你們別來吵我啦!」他驚訝於現在的她竟如此摩登,完全變了樣,根根豎立的短髮,緊身牛仔褲,身材豐滿、凹凸有致。
「仔德—仔德!好久不見!你再也沒和我們聯繫。這是你的女兒嗎?哦,哎喲!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德勒。你認識霍爾銀行的德勒嗎?他說香蕉島上王牌公司旁的那幢樓是你的?恭喜啊。你混得真好哦。德勒說你可謙和呢。」
阮伊奴豆過分的大驚小怪,從她毛孔中隱隱滲出的仰慕,令奧賓仔感到不自在。在她眼裡,他不再是中學時的仔德,關於他財富的傳聞,使她臆定他的變化比他本可能有的更大。人們常常對他講他多麼謙和,但他們指的不是真正的謙卑,那只是他不炫耀自己位列富豪榜,不行使那帶來的特權——粗魯無禮,不體諒人,受人問候而不是主動問候人——因為有別的太多像他這樣的人行使那些權利,他的選擇便被詮釋為謙卑。他也不吹牛,不談他擁有的資產,這使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他家財萬貫,遠遠超過他實際擁有的。連他最親近的好友奧克伍迪巴,也時常對他講他多麼謙和,這使他略感懊惱,因為他企望奧克伍迪巴能明白,說他謙和,等於把粗魯視為常態。此外,對他而言,謙卑始終是一種虛有其表的東西,是為撫慰別人而發明的;人們讚揚你謙卑,因為你沒有使本已低人一等的他們感覺更低人一等。他看重的是誠實;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到真正誠實,一直生恐自己沒有做到。
在開車從酋長宴會返家的途中,柯希說:「親愛的,你一定餓了。你只吃了那個春捲嗎?」
「還有烤串。」
「你要吃點東西。感謝上帝我叫瑪麗煮了飯,」她說,後又傻笑著補充道,「我啊,我本該自重,不去碰那些蝸牛的!我猜我吃了足有十個。那辣辣的太好吃了。」
奧賓仔笑起來,微覺意興闌珊,但感到開心,因為柯希開心。
瑪麗一副弱不禁風之態,奧賓仔搞不清楚她是膽怯還是她結巴的英語使她看起來如此。她來他們家才一個月。上一個女傭,加布里埃爾的親戚介紹的那個,膀大腰圓,到的時候手裡抓著一個大帆布袋。他當時不在場,柯希仔細翻查了那個袋子——她對家裡的每個幫傭都會進行那番例行檢查,因為她要知道他們帶了什麼東西進她家——可等他出來時,他聽見柯希在大吼,用的是她對待用人時那副不耐煩、聲嘶力竭的態度,頤指氣使,樹立威信。那女孩的袋子在地上,打開,衣服一件件抖散。柯希站在一旁,舉著一包保險套,捏在指尖。
「這是幹什麼用的?嗯?你來我家當妓女嗎?」
女孩起先低著頭,沉默,然後她直視柯希,輕聲說:「我上一戶打工的人家,女主人的丈夫總是強暴我。」
柯希怒目圓睜。她一度走上前,差點像要對女孩動手似的,但隨後停下了。
「請拿好你的袋子,馬上走人。」她說。
女孩挪了一下身子,看起來有些許驚訝,然後她撿起袋子,轉身朝門走去。等她離開後,柯希說:「你能相信這無稽之談嗎,親愛的?她帶保險套來這裡,她竟然張口說出那樣的胡話。你能相信嗎?」
「她的前一任僱主強姦了她,所以這次她決定保護自己。」奧賓仔說。
柯希瞪著他:「你為她感到惋惜。你不了解這些女傭。你怎麼能為她感到惋惜呢?」
他想問,你怎麼能不?可她眼中遲疑的惶恐令他噤聲不語。她的不安全感如此巨大,如此尋常,令他噤了聲。她擔憂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引誘上床的女傭。拉各斯能讓一個丈夫年輕富有的女人變成這樣;他明白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多疑,提防女傭、女祕書,拉各斯女孩,那些手腕老練的狐狸精,把有家室的男人囫圇吞下,順著她們珠光寶氣的喉嚨滑進肚裡。不過,他還是希望柯希能少擔憂一點,少從俗一點。
幾年前,他向她講起過一個貌美如花的銀行職員到他的辦公室,和他商談開帳戶的事,那個姑娘穿著緊身窄裙,特地多解開了一顆鈕釦,竭力隱藏眼中的孤注一擲。「親愛的,你的祕書絕不該讓這種銀行的行銷小姐進你的辦公室!」柯希說,彷彿她眼前看到的人似乎不再是他——奧賓仔,而是模糊的人影,典型的代表:一個富有的男人,一個有存款指標任務的女銀行職員,一次簡單的交易。柯希預想到他的背叛,而她關心的是將可能的誘惑減到最低。「柯希,除非我有那個念頭,否則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絕對不會有那個念頭的。」他說,語氣裡既有安慰也包含責備。
在他們婚後的歲月裡,她對單身女性產生了無度的反感,對上帝產生了無度的愛。結婚前,她每週去一次碼頭區的聖公會教堂做禮拜,一項星期天必然的慣例,因為她從小如此,但結婚後,她轉去了大衛堂,因為,按她對他的說法,那是一個信奉《聖經》的教會。後來,當他發現大衛堂有一項特別的祈禱儀式,為的是「管住丈夫」時,他心裡感覺不是滋味。同樣讓他感到不是滋味的是,有一次他問起為什麼柯希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愛羅奧幾乎不來看他們時,柯希說,「她還單身呢」,彷彿那是不言而喻的原因。
瑪麗敲敲他書房的門,端著一盤米飯和炸大蕉進來。他吃得很慢。他放上一張費拉[14]的唱片,然後開始在電腦上寫那封郵件;黑莓手機的鍵盤會使他的手指和頭腦發緊。上大學時他向伊菲麥露推薦過費拉。在那之前,她對費拉的印象是瘋瘋癲癲,吸食大麻,在演唱會上身著內衣,但她漸漸愛上了費拉創造的音樂風格,非洲節拍,在恩蘇卡,他們會躺在他的床墊上,聽歌,然後她會一躍而起,隨著跑—跑—跑的和聲,快速、放蕩地扭動臀部。他想知道她是否還記得。他想知道她是否記得他的表哥從國外寄來翻錄的合輯磁帶,他去市集上那家知名的電子商店複製了一份給她,店裡整日放著震天價響的音樂,即便在你離開後仍在你耳中鳴響。他想讓她擁有他有的音樂。她從未真正喜歡過「大老爹」[15]、沃倫·G、德瑞博士和史努比狗狗,但費拉不同。對費拉,他們的看法一致。
他把那封郵件寫了又寫,沒有提及他的妻子,也沒有使用第一人稱複數,試圖在熱誠和玩笑間找到平衡。他不想失去她。他想要確保這次她會回信。他點擊「發送」,然後過了幾分鐘查看她是否回了信。他累了。那不是一種身體的疲憊——他定期上健身房,感覺比幾年前更有精神——而是一種把人抽乾的倦乏,使他大腦的邊緣變得麻木。他起身,走到外面的陽臺上;突來的熱空氣,鄰居家發電機的吼聲,柴油廢氣的味道令他一陣頭暈。狂亂拍翅的昆蟲在燈泡周圍翩飛。對著悶熱的夜色眺望遠方,他覺得自己好像能漂浮起來,他需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解開。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