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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普林斯頓的夏天,沒有一點氣味,雖然伊菲麥露喜歡許多大樹營造的那種靜謐蔥郁,乾淨的街道和宏偉的住宅,巧妙抬高定價的商店,還有靠努力換來恩典的那份祥和、恆久的氛圍,但最吸引她的,卻正是這——氣味的缺乏,大概因為別的她所熟悉的美國城市,都散發獨特的氣味。費城具有歷史的發黴氣息。紐哈芬散發著目空一切的味道,巴爾的摩的氣味來自海水,布魯克林的則來自太陽照暖的垃圾。可普林斯頓沒有氣味。她喜歡在這裡做深呼吸。她喜歡看當地人分外禮讓地開車,把他們最新款的汽車停在納索街的有機食品店、壽司店外,還有擁有包括辣椒在內等五十種不同口味的冰淇淋店外,或是郵局門外,殷勤的工作人員躍然而出,在入口處歡迎他們。她喜歡那座校園,學問重地,外牆上藤蔓交織的歌德式建築,以及一切又是如何在夜晚昏昧的光線下轉變成陰森的一幕。她最喜歡的是,在這片滿是安逸的地方,她可以假扮成另一個人,一個被神聖的美國人俱樂部特別接納的人,一個渾身洋溢著篤定神采的人。
  但她不喜歡必須得去特倫頓把她的頭髮編成辮子。期望普林斯頓有家編辮子的髮廊,那是妄想——她見過的少數幾個當地黑人,他們的膚色之淺、頭髮之細軟,令她無法想像他們梳著辮子頭的模樣——然而,在一個炙熱的下午,當她在普林斯頓樞紐站等火車時,她仍納悶,為什麼這裡不曾有地方可以讓她把頭髮編成辮子。她包裡的那塊巧克力融化了。在月臺上等車的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全是白人,精瘦,穿著輕薄的短裝。站得離她最近的那名男子正在吃冰淇淋蛋筒;她一直覺得美國成年男子吃冰淇淋蛋筒的行為,尤其是美國成年男子當眾吃冰淇淋蛋筒的行為有點弱智。當火車終於嘎吱嘎吱進站時,那名男子轉過身對她說:「來了。」帶著陌生人在共同經歷了對公共服務實施的失望後彼此間建立的那份熟稔。她朝那名男子笑了笑。那名男子腦後漸漸花白的頭髮,被全部往前梳著,滑稽地意圖掩蓋他的禿斑。他一定是做學術研究的,但不是人文學科,否則他會更注重自己的形象。一門堅實的科學,像化學,也許。換作以前,她會說:「我知道。」——那是一種美國人特殊的表達,包含的是同意、而非知道之意,接著,她會開始與他攀談,看他是否會講出一些她可以用在部落格上的話。人們對被問及他們自己的事不勝榮幸,他們講完後,她若不出聲,他們會道出更多。他們習慣於填補沉默。倘若他們問起她做什麼,她會含糊地說:「我撰寫一個生活風尚部落格。」因為如果她說「我寫的是一個匿名部落格,名叫『種族節,或一個非美國黑人觀察美國黑人(那些從前被叫作黑佬的人)的種種心得』」,那會使他們不自在。不過,她這麼說過幾次。有一次是對火車上一位坐在她旁邊的、編著駭人長髮綹的白人,他的頭髮好像一條條古老的麻繩,尾端的金髮毛茸茸的,他穿著破爛的襯衫,虔誠得足以令她深信他是個追求社會公義的鬥士,也許可以成為一名不錯的特邀部落格作者。「如今種族完全被誇大了,黑人需要克服自我,現在一切問題的核心是階級,有產者和無產者。」他平和地對她說,她把這句話用作一篇帖子的卷首語,標題為《不是所有梳駭人長髮綹的美國白人都叫人失望》。後來有個來自俄亥俄州的男子,搭飛機時擠坐在她旁邊。一位中層經理,她確信,從他直筒式的西裝和對比色領的襯衫可以看出。他想知道她說的「生活風尚部落格」指的是什麼,她遂告訴他,預期他會變得拘謹沉默,或說出一些防衛性的乏味之語來結束談話,諸如「要緊的種族只有一個,就是人類」這樣的話。可他卻說:「有寫過收養問題嗎?在這個國家,沒有人願意收養黑人嬰兒,我不是指黑人和白人的混血,我指的是黑人。連黑人家庭都不要他們。」
  他告訴她,他和妻子收養了一個黑人小孩,鄰居看他們的目光,彷彿他們選擇了為一項可疑的事業而殉道。她描寫這名男子的部落格文章——《來自俄亥俄、衣著老土的白人中層經理並不總如你想的那樣》,是那個月收到評論數量最高的。她依舊好奇,這名男子是否讀了這篇文章。她希望是。時常,她會坐在咖啡館、機場、火車站,觀察陌生人,想像他們的生活,並且好奇他們中有誰可能讀過她的部落格(如今是她的前部落格)。就在幾日前,她寫了最後一篇帖子,迄今後面跟了二百七十四條評論。那些讀者,人數逐月遞增,連結、轉發她的帖子,每個人知道的如此之多,都勝過她;他們始終令她既惶恐又興奮。其中,最常留言的一位用戶「蕾絲邊德里達」寫道:「我有點驚訝於自己多麼捨不得這裡。祝你在追求那不知其名的『人生變化』中一帆風順,但請早日回到部落格世界來。你曾用你玩世不恭、居高臨下、戲謔而發人深省的口吻創造了一個空間,讓人們可以就一個重要的議題展開真正的對話。」像「蕾絲邊德里達」這樣的讀者,他們在評論裡一口氣列出一串數據,使用諸如「具體化」這樣的詞,使伊菲麥露神經緊張,一心想要寫出有新意和感染力的東西,於是她開始,漸漸地,覺得自己像隻禿鷲,如啄食動物屍體般在人們的故事裡挖掘她能利用的素材。有時勉強聯繫到種族。有時不相信自己。寫得越多,她變得越不確定。每一篇帖子都是新剝去一層自我,直到她覺得赤裸、虛假為止。
  火車上,那個吃冰淇淋的男子坐在她旁邊,為避免交談,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腳邊的一塊褐色汙漬,一點濺出的凍星冰樂,直至他們抵達特倫頓。月臺上擠滿了黑人,他們中有許多胖子,穿著輕薄的短打。那依舊令她驚奇,僅僅幾分鐘的火車車程,卻是天壤之別。來美國的第一年,當她乘紐澤西幹線火車到紐約的賓州車站,然後換地鐵去看住在平地區的烏茱姑姑時,她赫然發現,大部分苗條的白人都在曼哈頓區的車站下車,隨著火車繼續駛入布魯克林,剩下的人多數是黑人和胖子。不過,以前她不把他們看作「胖子」。她把他們看作「大塊頭」,因為朋友吉妮卡告訴她的首要事之一,即——「胖子」在美國是貶義詞,像「蠢」或「野種」一樣,富含道德評判,而不像「矮」或「高」,僅是一種描述。因此,她把「胖子」從她的詞庫裡驅逐了出去。但去年冬天,在近十三年後,「胖子」這個詞重現於她的腦海,超市裡一個排在她後面的男子,在她為自己的超大包多堤士玉米片結帳時喃喃低語,「胖的人不需要吃那種垃圾」。她瞥了他一眼,驚訝,稍帶怒意,心想這將是一篇絕佳的部落格文章,這位陌生人如何判定她是胖子。她會把這篇文章歸檔在「種族、性別和身材」的標籤下。可回到家,當她站著,面對鏡子裡的真相時,她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無視衣服比以前緊了,大腿內側相互摩擦,運動時身上較為鬆軟、圓潤的部分跟著顫抖。她是胖子。
  她慢悠悠說出「胖子」這個詞,來回吐納,並回想其他種種她曾謹記不能在美國大聲講出來的東西。她是胖子。她不凹凸有致,也不人高馬大;她就是胖,那是唯一令人覺得真實的措詞。此外,她也忽略了自己心靈上的鬱結。她的部落格頗受歡迎,每個月有數以千計不重複的訪問量,她賺得優渥的演講費,她有一份普林斯頓研究員的薪金,和一段與布萊恩的戀情——「你是我今生的至愛。」他在去年給她的生日卡上寫道——然而她的內心還是有鬱結。那已有一段時間,一種清晨疲乏的病,一種蕭索和飄忽感。那隨之帶來的是依稀的渴望,無形的嚮往,一閃而過的想像,幻想她可能正在經歷一種別樣人生,數月來,這一切匯入她灼心的思鄉里。她搜遍奈及利亞的網站,臉書上奈及利亞人的簡介,奈及利亞人的部落格,每點擊一次就又出現一則某個年輕人最近回鄉的故事,頂著美國或英國的學位,去創辦一家投資公司,一項音樂製作業務,一個時尚品牌,一份雜誌,一家速食連鎖店。她看著這些男男女女的照片,感到失落的隱痛,彷彿他們撬開她的手,奪去了某些屬於她的東西。他們在過著她的生活。奈及利亞成了她理應的歸宿,她唯一可以深深扎根而無需時常用力把根拔出來、抖去泥土的地方。當然,那裡還有奧賓仔。她的初戀,她的初戀情人,唯獨和他在一起時她從不覺得需要解釋自己。他如今結了婚,當了父親,他們已多年沒有聯繫,但她無法假裝他不是自己思鄉的一部分,假裝她沒有常常想起他,細翻他們的過去,找尋某樣她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的徵兆。
  超市裡那個出言不遜的陌生人——儘管他面容憔悴,嘴唇單薄,但誰知道他正在和什麼問題較勁——意圖冒犯她,卻反而敲醒了她。
  她開始計劃,開始夢想,開始申請在拉各斯[1]的工作。起先她沒有告訴布萊恩,因為她想完成普林斯頓研究員的任職,後來,在研究員任職結束後,她仍沒有告訴他,因為她想給自己時間確定心跡。但時間一週週過去,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確定。於是她告訴他自己將回國,並加了一句,「我別無選擇」,心知他會從她的話中聽出完結之意。
  「為什麼?」布萊恩幾乎未假思索地問,震驚於她宣布的事。他們就這樣,在他位於紐哈芬的客廳裡,浸淫在輕柔的爵士樂和日光中,她看著他,她優秀、困惑的男友,感覺這一天呈現出悲傷的史詩特質。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毫無罅隙的三年,像一張熨燙得平整光滑的床單,直到幾個月前,他們唯一的一次吵架,布萊恩瞪著雙眼,露出譴責的目光,他拒絕和她講話。但他們挺過了那次爭吵,主要因為巴拉克·歐巴馬,他們為共同熱愛的對象而重修舊好。大選夜,在親吻她前,布萊恩淚濕臉龐,他緊緊抱著她,彷彿歐巴馬的勝利也是他們個人的勝利。此時此刻,她在告訴他,一切結束了。「為什麼?」他問。他在課上教授人們對微妙和複雜的認識,而現在他卻在向她索要一個單一的理由,原因。可她不曾有豁然的頓悟,沒有原因;那只是簡單的、層層堆疊的不滿積壓在她心中,形成一大團如今驅動她的力量。她沒有把這告訴他,因為那會傷他的心,得知她感覺那樣已有一段時日,她和他的關係,好比安於在一間屋內卻總是坐在窗口向外望。
  「把那盆植物拿走。」他對她說,在她見到他的最後一日,當時她正在收拾存放在他公寓裡的衣服。他一副鬥敗了的樣子,垂頭喪氣地站在廚房裡。那是他養在屋內的一盆植物,三株竹莖上長出欣欣向榮的綠葉,她將它拿起時,陡然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孤獨急促地湧遍全身,接連幾個星期都揮之不去。時而,她依然能感覺到。思念某些你不再想要的東西,這怎麼可能?布萊恩需要的是她給不了的,她需要的,布萊恩給不了,她為此難過,失去本可以不失去的。
  就這樣她走到了這一步,在一個炎炎夏日,為返鄉之旅而準備去把頭髮編成辮子。黏濕的暑熱貼著她的皮膚。特倫頓月臺上有體形三倍於她的人,她羨慕地看著其中一位,一個穿超短裙的女子。在她看來,穿迷你裙露出細長的腿沒什麼大不了——畢竟,展示得到世人認可的雙腿,那既安全又自在——但這個胖女人所做的,涉及無聲的信念,那只能和自己分享,一種別人看不明白的理直氣壯感。她回國的決定與之類似;每當她感覺被懷疑困擾時,她會想像自己勇敢地孤身屹立,近乎英雄般的,從而戰勝自己的搖擺不定。那個胖女人正在協調一群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青少年。他們圍成一圈,黃色的T恤前後印著夏令營的廣告,有說有笑。他們讓伊菲麥露想起她的表弟戴克。其中一個男孩又黑又高,運動員的體格,精瘦、肌肉發達,與戴克像極了。只是戴克從來不會穿那種鞋,看著像帆布平底草鞋,他會把那稱作「軟腳踢」——這是一個新詞,幾天前,在向她講述和烏茱姑姑購物的事時,他第一次用。「媽咪要給我買這種古裡古怪的鞋子。哎喲,姐,我可不穿軟腳踢!」
  伊菲麥露加入車站外等候計程車的隊伍。她希望她的司機不是奈及利亞人,因為奈及利亞人一旦聽出她的口音,便會要嘛急不可耐地告訴她,他擁有碩士學位,開計程車是他的副業,他的女兒在羅格斯大學成績名列前茅;要嘛則是悶悶不樂地開車,不作聲,找她錢,無視她的道謝,一路懷著自卑,心想這位奈及利亞同胞,而且還是個小姑娘,可能是護士、會計或乃至醫生,正在瞧不起他。在美國開計程車的奈及利亞人,個個堅信他們其實不是計程車司機。她排在第二位。她的計程車司機是個中年黑人。她打開門,瞥了一眼司機座位的後背。墨文·史密斯。不是奈及利亞名字,可你永遠無法十二分確定。這裡的奈及利亞人取的名字五花八門。連她也曾有不是自己的時候。
  「你好嗎?」他問。
  她能立刻辨識出,那是加勒比海口音,不免鬆了一口氣。
  「我很好,謝謝。」她給了他瑪利亞瑪非洲編髮沙龍的地址。這是她第一次光顧這間髮廊——她平常去的那間,由於店主回象牙海岸結婚成家而關門了——但她清楚,那裡不會和她知道的所有其他非洲編髮沙龍有區別:這些沙龍坐落在城中布滿塗鴉的區域,陰冷的建築,不見白人,他們掛出鮮豔的招牌,寫著諸如「愛莎—法緹瑪非洲編髮沙龍」的名字,店裡冬天暖氣太熱,夏天空調不足,編辮子的店員盡是滿口法語的西非女人,其中一個是店主,英語講得最好,負責接電話,其他人聽從她的吩咐。時常,有個嬰兒被用布帶綁在某人的背上。或是一名幼童,睡在破爛的、鋪了一件女式寬袍的沙發上。偶爾,年長一點的孩子順道進來。談話聲響亮、飛快,用的是法語、沃洛夫語[2],或馬林克語[3],當她們對顧客講英語時,結結巴巴,腔調古怪,彷彿在掌握美國的街頭俚語前她們還未自然地融入這種語言本身,發出的詞不完整。有一次在費城,一位來自幾內亞的編髮師告訴伊菲麥露,「哦就像,啊山地,哦簡直飛了。」重複了許多遍,伊菲麥露才聽懂那女人說的是,「我就像,啊上帝,我簡直氣瘋了。」
  墨文·史密斯開朗健談。他一邊講話,一邊開車,說天氣多麼熱,輪流停電肯定要來了。
  「這種熱,會要了老年人的命。假如他們沒有空調,他們只得去商場,你知道。商場有免費空調。可有時沒有人載他們去。人們必須照顧老年人。」他說,愉快的心情未因伊菲麥露的沉默而受影響。
  「我們到啦!」他說著,把車停在一處破敗的街區前。沙龍在街道的中部,夾在一家叫「福樂園」的中餐館和一家賣彩券的便利商店之間。沙龍內部,屋內到處疏於維修,油漆剝落了,牆上貼著各種辮子髮型的大幅海報和小一點的招貼廣告,寫著「快速退稅」。三個女人全穿著T恤和及膝長的短褲,正在給坐著的顧客編辮子。一臺小電視機掛在牆角,音量有點過響,放的是一部奈及利亞電影:一個男的在打他的妻子,妻子一邊退縮一邊叫嚷,拙劣的音質令人難受的刺耳。
  「嗨!」伊菲麥露說。
  她們一齊轉過來看她,可只有一人——必定是與這家店同名的瑪利亞瑪,說:「嗨,歡迎。」
  「我想編辮子。」
  「你要編哪種辮子?」
  伊菲麥露說她想要中等粗度的扭擰式髮辮,並詢問價格。
  「兩百。」瑪利亞瑪說。
  「我上個月付的是一百六十。」她上一次編辮子是三個月前。
  瑪利亞瑪沉默了些許時候,眼睛回到她正在編的髮辮上。
  「那麼一百六十?」伊菲麥露問。
  瑪利亞瑪聳聳肩,莞爾一笑。「好吧,不過你下次一定得再來啊。請坐。等一下愛莎。她馬上就好了。」瑪利亞瑪指指個子最小的那位編髮師,她有皮膚病,手臂和脖子上長著略帶粉紅色、呈乳樣的螺旋形白斑,看似會傳染,令人擔憂。
  「嗨,愛莎。」伊菲麥露說。
  愛莎瞥了一眼伊菲麥露,十分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面無表情,那份木然幾近令人生畏。她有幾分古怪。
  伊菲麥露坐在近門處;風扇在碰出缺口的桌上開到最強檔,卻難以吹走屋內的悶熱。風扇旁放著梳子、小包的假髮、因內頁鬆脫而變厚的雜誌、一疊疊彩色數字影碟。一把笤帚靠在角落裡,不遠處是糖果自取機和生鏽的百年沒用過的吹風機。電視螢幕上,一位父親正在打兩個孩子,生硬的拳頭敲著他們頭頂上方的空氣。
  「別啊!壞爸爸!壞男人!」另一位編髮師說,眼睛盯著電視,身子縮了一下。
  「你是從奈及利亞來的?」瑪利亞瑪問。
  「嗯,」伊菲麥露說,「你呢?」
  「我和妹妹哈莉瑪來自馬里。愛莎來自塞內加爾。」瑪利亞瑪說。
  愛莎沒有抬頭,但哈莉瑪衝伊菲麥露笑了笑,一種以親切的心照不宣向非洲同胞表示歡迎的微笑;她不會對一個美國人露出這同樣的微笑。她有嚴重的鬥雞眼,瞳孔投往相反的方向,令伊菲麥露感覺亂了方寸,不確定哈莉瑪的哪隻眼睛在看她。
  伊菲麥露拿起一本雜誌給自己搧風。「好熱。」她說。至少,這些女人不會對她說:「你覺得熱?可你是從非洲來的啊!」
  「這次的熱浪真厲害。抱歉,空調昨天壞了。」瑪利亞瑪說。
  伊菲麥露知道空調不是昨天壞的,空調已經壞了好久,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是壞的;可她還是頷首說,大概是使用太多所以罷工了。電話鈴響。瑪利亞瑪接起電話,一分鐘後說:「現在過來吧。」正是這番話,使伊菲麥露在上非洲編髮沙龍時放棄了提前預約。「現在過來吧」,她們總是說,然後你到了,發現有兩個人在等著做微細髮辮,可店主仍會對你說:「稍等,我的姐妹馬上過來幫忙。」電話又響起,瑪利亞瑪講的是法語,她提高音量,停下編髮的動作,一邊打手勢,一邊對著電話大嚷。而後,她打開一張從口袋裡拿出的西聯匯款的黃色表格,開始唸出上面的數字:「三!五!不對,不對,五!」
  正在讓她編看上去很費事的極細玉米壠髮式的那位女士厲聲說:「快點!我可不想在這裡耗一整天!」
  「抱歉,抱歉。」瑪利亞瑪說。不過,她還是先把西聯匯款的號碼重複了一遍,然後繼續編辮子,電話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
  伊菲麥露翻開她的小說,尚·圖默的《藤條》,瀏覽了幾頁。說來她意在讀這本書已有一段時間,猜想她會喜歡,因為布萊恩不喜歡。一部矯揉造作的作品,布萊恩這麼形容,以他們討論小說時他所用的那種稍帶耐心的語氣,彷彿他確信,再多一點時間,多增長一點智慧,伊菲麥露就會逐漸承認,他喜歡的小說更高明,由年輕和頗為年輕的男士創作的小說,料十足,集合個人特色、音樂、漫畫、偶像,引人入勝,眼花撩亂,帶著蜻蜓點水式的情感,每個句子有格調地意識到自己的格調。她讀了許多本那樣的書,因為布萊恩的推薦,但這些書像棉花糖般如此輕易地從她舌尖的記憶裡揮發掉了。
  她合上小說,因為太熱無法集中精神。她吃了一些融化的巧克力,給戴克發了一封簡訊,叫他在籃球訓練結束後打電話給她,然後給自己搧風。她閱讀對面牆上的告示——髮辮一週後恕不調整,不收個人支票,不退款——但她小心地不去看屋裡的角落,因為她知道會有一團團發黴的報紙塞在管道、塵垢和早已腐爛的東西下面。
  終於,愛莎做完了她客人的頭髮,問伊菲麥露她想要什麼顏色的假髮。
  「四號色。」
  「不好。」愛莎當即說。
  「我一向用那個。」
  「那看起來髒髒的。你不想用一號色嗎?」
  「一號色太黑,看起來很假,」伊菲麥露說著,解開頭巾,「有時我用二號色,但四號色最接近我天生的髮色。」
  愛莎聳聳肩,一種不屑一顧的聳肩,彷彿既然她的客人沒品味,那不是她的問題。她把手伸進一個櫃子,拿出兩包假髮,檢查了一遍,確定兩包是一樣的顏色。
  她撫摸伊菲麥露的頭髮。「你為什麼不用直髮藥水?」
  「我喜歡讓頭髮保持上帝創造的原樣。」
  「但你怎麼梳呢?很難梳理。」愛莎說。
  伊菲麥露帶來了她自己的梳子。她輕柔地梳理起她濃密柔軟、緊緊纏繞在一起的頭髮,直至那像一個光圈環住她的腦袋。「只要做好適當的保濕,梳理起來並不困難。」她說,語氣不自覺地轉成了說客的勸誘,那是她每當試圖使其他黑人女性認識到保持頭髮天然狀態的優點時所用的。愛莎哼哧了一下,她顯然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選擇千辛萬苦地梳理天然的頭髮,而不是乾脆把它拉直。她將伊菲麥露的頭髮分成幾片,從堆在桌上的假髮裡抽取一小綹,熟練地絞捻起來。
  「太緊了,」伊菲麥露說,「別弄得那麼緊。」由於愛莎仍一味絞捻到髮梢,伊菲麥露以為她大概沒有聽懂,於是,伊菲麥露摸摸那根扯得頭皮發痛的辮子,說:「緊了,緊了。」
  愛莎推開她的手。「別,別,別碰它。蠻好的。」
  「太緊了!」伊菲麥露說,「請把它解開。」
  瑪利亞瑪在看著她們。她迸出一連串法語。愛莎解開了那條辮子。
  「對不起,」瑪利亞瑪說,「她聽不太懂。」
  可從愛莎的臉上,伊菲麥露看得出,她完全聽懂了。愛莎就是一個地道的在市集上做生意的女人,不受美國客服那套裝點門面的繁文縟節的影響。伊菲麥露想像她在達卡的市集上做生意,像拉各斯的編髮師一樣,她們會擤完鼻子,把手在袍子上一擦,粗暴地扳動客人的腦袋,調整到更好的位置,抱怨那頭髮有多厚、多硬、多短,衝經過的女子大聲吆喝,同時始終一邊交談一邊編辮子,交談聲太響,辮子編得太緊。
  「你認識她嗎?」愛莎問,眼睛朝電視螢幕瞥了一下。
  「什麼?」
  愛莎重複了一遍,指著螢幕上的女演員。
  「不認識。」伊菲麥露說。
  「但你是奈及利亞人。」
  「是的,但我不認識她。」
  愛莎伸手指向桌上那堆數字影碟。「以前的,太多巫術。很難看。現在奈及利亞的電影很好看。房子又大又漂亮!」
  伊菲麥露小覷瑙萊塢[4]的電影,那些影片表演誇張,情節荒謬,但她卻贊同地點頭,因為在同一個句子裡聽到「奈及利亞」和「好」是一樁難得的樂事,即便是出自這個古怪的塞內加爾女人之口,她決定把這看作一個預示她返鄉的徵兆。
  每個聽她說要回國的人都一臉驚訝,期待一個解釋,當她說,她這麼做是因為她想這麼做時,每個人的前額上現出困惑的紋路。
  「你要關閉部落格,賣掉公寓,回拉各斯,去一家報酬沒那麼好的雜誌社工作。」烏茱姑姑說,然後又重複了一遍,彷彿為讓伊菲麥露認清她自己的愚蠢有多嚴重。唯獨她在拉各斯的舊友阮伊奴豆,讓她的回國顯得是正常之舉。「拉各斯現在到處是從美國回來的人,所以你最好也回來,加入他們的行列。每天你都看見他們拿著一瓶水,好像他們假如不隨時喝水的話就會熱死。」阮伊奴豆說。她們一直保持聯繫,她和阮伊奴豆,多年未斷。開始時,她們偶爾寫信,但隨著網咖的開業,手機的普及,臉書網站的盛行,她們的聯繫頻繁起來。幾年前,正是阮伊奴豆告訴她,奧賓仔要結婚了。「而且哦,他現在可有錢了。瞧瞧你錯過的!」阮伊奴豆說。伊菲麥露裝作對這個消息無動於衷。畢竟,她已切斷了和奧賓仔的聯繫,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有了和布萊恩的新戀情,正幸福地逐漸邁入共同生活。可等掛上電話,她不停地想起奧賓仔。想像婚禮上的他,令伊菲麥露有種近似悲傷的感覺,一種淡去的悲傷。但她為他高興,她告訴自己,並且為了向自己證明她為他高興,她決定寫信給他。她不確定他是否還在用他的舊地址,她發了電子郵件,沒有抱太大期望他會回覆,但他回了。她沒有再寫信,因為那時她已正視到自己心中那點小小、仍在燃燒的火焰。最好還是隨它去。去年十二月,阮伊奴豆告訴她,她在棕櫚購物中心撞見奧賓仔,帶著他年幼的女兒(伊菲麥露仍然想像不出拉各斯這座新開發的、龐大摩登的購物中心;當她試圖想像時,浮現在她腦海的只有記憶中狹小擁擠的美佳購物廣場)——「他看上去那麼乾淨,他的女兒那麼漂亮。」阮伊奴豆說。伊菲麥露內心一陣劇痛,為他的人生發生了諸多這樣的變化。
  「現在奈及利亞的電影非常好看。」愛莎又講了一遍。
  「是的。」伊菲麥露起勁地應道。她現在就是這樣,到處搜尋徵兆。奈及利亞的電影好看,因此她回奈及利亞也將是好事。
  「你是奈及利亞的約魯巴人[5]。」愛莎說。
  「不。我是伊博人[6]。」
  「你是伊博人?」愛莎的臉上首度現出笑容,一種把她細小的牙齒和暗沉的牙齦均暴露出來的笑容。「我以為你是約魯巴人,因為你那麼黑,伊博人皮膚很白。我有兩個伊博族的男友。非常好。伊博族的男人照顧女人特別好。」
  愛莎的聲音幾近耳語,語氣裡透出性的暗示,她手臂和脖子上的白斑在鏡中變成可怖的膿瘡。伊菲麥露想像有幾顆爆裂出水,其他的結痂脫落。她把目光轉開。
  「伊博族的男人照顧女人特別好,」愛莎重複道,「我想結婚。他們愛我,但他們說家裡要的是伊博族的女人。因為伊博人只和伊博人結婚。」
  伊菲麥露忍住笑的衝動。「你想同時嫁給他們兩個人?」
  「不是,」愛莎打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想嫁一個。但這件事是真的嗎?伊博人只和伊博人結婚。」
  「伊博人和各式各樣的人結婚。我堂姐的丈夫是約魯巴人。我叔叔的妻子是蘇格蘭人。」
  愛莎暫停絞捻頭髮的動作,望著鏡中的伊菲麥露,彷彿在決定是否要相信她。
  「我姐姐說是真的。伊博人只和伊博人結婚。」她說。
  「你姐姐怎麼知道的?」
  「她在非洲認識許多伊博人。她是賣布的。」
  「她住在哪裡?」
  「非洲。」
  「哪裡?在塞內加爾嗎?」
  「貝南。」
  「你為什麼說非洲,而不直接講出你所指的國家?」伊菲麥露問。
  愛莎咂咂嘴。「你不了解美國。你說塞內加爾,美國人,他們說,那在哪裡?我從布吉納法索來的朋友,他們問她,你的國家在拉丁美洲嗎?」愛莎繼續絞捻頭髮,臉上露出詭祕的一笑,接著問道,彷彿伊菲麥露可能搞不懂這裡的規矩似的:「你來美國多久了?」
  伊菲麥露這時心裡有了定論,她對愛莎毫無好感。她想縮短當前的對話,這樣,在編完她頭髮所需的六個小時裡,她們可以只講必需講的話,於是她假裝沒聽見,而是拿出手機。戴克仍沒有回她的簡訊。他向來不出幾分鐘就回覆的,也許他的籃球訓練還沒結束,或是和朋友在一起,在看YouTube網站上的一些搞笑影片。她打電話給他,講了很長一段留言,提高音量,一遍又一遍地詢問他的籃球訓練情況,麻薩諸塞州熱不熱,今天他是否仍將帶佩吉去看電影。接著,在不計後果的心情下,她給奧賓仔寫了一封電子郵件,且不給自己重讀的機會,就發送了出去。她寫的是她將搬回奈及利亞,儘管有一份工作在等著她,儘管她的車已經在開往拉各斯的船上,但那是第一次突然有了真實感。我最近決定搬回奈及利亞。
  愛莎不氣不餒。伊菲麥露一從手機上抬起目光,愛莎就又問了一遍:「你來美國多久了?」
  伊菲麥露慢悠悠地將手機放回包裡。多年前,有人問過她類似的問題,在烏茱姑姑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她說兩年,那是實話,但那個奈及利亞人臉上嘲弄的表情教會了她,要在美國的奈及利亞人、美國的非洲人中間,甚至在美國的移民中間贏得尊重,她的年數還不夠。六年,在剛過了三年半時她開始這麼說。八年,在到了五年時她說。現在既然已滿十三年,撒謊似乎再無必要,但她還是撒了謊。
  「十五年。」她說。
  「十五年?那麼長時間。」愛莎的眼中倏然萌生新的敬意。「你住在特倫頓這裡嗎?」
  「我住在普林斯頓。」
  「普林斯頓,」愛莎停頓了一下,「你是學生?」
  「我剛做完研究員。」她說,心知愛莎不會明白研究員是什麼,在這愛莎面露畏色的難得時刻,伊菲麥露有點得意的感覺。是啊,普林斯頓。是啊,那種愛莎只能想像的地方,那種永遠不會有寫著「快速退稅」的招貼廣告的地方;普林斯頓的人不需要快速退稅。
  「不過我要回奈及利亞了,」伊菲麥露補充道,說完便深感後悔,「我下星期回去。」
  「去探親啊。」
  「不是。我要搬回去。回奈及利亞定居。」
  「為什麼?」
  「什麼意思,為什麼?為什麼不呢?」
  「還是寄錢回去好。除非你的父親是大人物?你有關係嗎?」
  「我已在那裡找到一份工作。」她說。
  「你在美國待了十五年,你就這麼回去打工?」愛莎嗤笑了一下,「你在那裡待得下去嗎?」
  愛莎令她想起烏茱姑姑說的話,在她終於接受了伊菲麥露是當真要回去時——你會有能力應付嗎?——暗示,美國在某種程度上不可挽回地改變了她,這教她苦惱。她的父母,一樣,似乎也認為她可能「應付」不了奈及利亞。「至少你現在是美國公民,這樣,你可以隨時回美國。」她的父親說。他們兩人都問起布萊恩會不會同她一起回來,他們的問話裡飽含希望。如今,他們動輒問起布萊恩,這讓伊菲麥露覺得好笑,因為之前,他們花了許久才接受她的男友是個美國黑人的事實。她想像他們在暗中籌劃她的婚禮;她的母親會考慮承辦宴席的人和禮服的顏色;她的父親會考慮可以找哪位有聲望的朋友當主婚人。不願打擊他們的希望,因為無需吹灰之力就可讓他們保持希望,相應地讓他們開開心心,她告訴父親:「我們決定我先回來,過幾個星期布萊恩再過來。」
  「太棒了。」她的父親說。她沒有講別的,因為就讓事情處在太棒的狀態,那是最好的。
  愛莎略微過度用力地拉扯她的頭髮。「在美國十五年,好長的時間,」愛莎唸道,彷彿她一直在思量這件事,「你有男朋友嗎?你結婚了嗎?」
  「我也是回奈及利亞去看我的他。」伊菲麥露說,讓自己吃了一驚。我的他。對陌生人說謊是多麼容易,和陌生人一起創造我們想像中的人生版本。
  「哦!那行!」愛莎說,興奮了起來。伊菲麥露終於給了她一個想搬回去的可理解的緣由。「你準備結婚嗎?」
  「也許吧。到時看。」
  「哦!」愛莎停下絞捻的動作,盯著鏡中的她,毫無生氣的瞪視,一時間,伊菲麥露生怕,這個女人有透視人心的本領,看得出她在說謊。
  「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兩個他。我打電話給他們。他們過來,你見見他們。我先打給奇丘克。他是開計程車的。再給艾米卡。他是保全。你見見他們。」
  「你不必專門打電話,叫他們來和我見面。」
  「要的。我打電話給他們。你告訴他們,伊博人可以和非伊博人結婚。他們聽你的。」
  「不,真的。這件事,我做不了。」
  愛莎繼續喋喋不休,彷彿沒聽見似的。「你告訴他們。他們聽你的,因為你是他們的伊博姐妹。誰都行。我想結婚。」
  伊菲麥露看著愛莎,一個矮小、相貌平平、皮膚長斑的塞內加爾女人,有兩個伊博族的男朋友,即使那難以置信,此刻她堅持要伊菲麥露和他們見面,力勸他們同她結婚。這本可以寫成一篇有趣的部落格文章——《一個非美國黑人的特殊案例,或移民生活的壓力會使你做出怎樣的瘋狂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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