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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次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2-4 16:48
儘管米莉‧傑可布森在非洲荒野中受過種種折磨,但她沒有回到熟悉又舒適的倫敦,而是定居在西開普省賀克斯河谷的一個小鎮。要是換了珍在荒野裡熬過地獄般的兩星期,成天躲避獅子和鱷魚,全身覆滿結成硬塊的泥巴,吃樹根和青草,她倖存之後會立刻回家找自己的床,待在她熟悉的街坊地帶,享受各種城市的便利。但米莉‧傑可布森這位在倫敦出生、長大的書店經理,卻放棄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放棄了過往種種,住在偏遠的陶斯河鎮。
望著車窗外,珍可以清楚看到是什麼吸引米莉來到這片鄉間。她看到一片有群山和河流和農田的風景,展現著夏日的種種鮮翠顏色。這個國家的一切對珍來說似乎都不太對勁。從顛倒的季節到太陽偏北的方向,當車子繞過一個彎道,她忽然覺得暈眩,好像整個世界上下倒轉過來。她閉上雙眼,等著一切停止旋轉。
「好漂亮的鄉村景色。讓你不想回家。」嘉柏瑞說。
「這裡離波士頓好遠。」她喃喃說。
「離倫敦也好遠。不過或許我明白她為什麼不想回去。」
珍睜開眼睛,瞇起眼睛看著一排排的葡萄樹,看著陽光下成長的果實。「唔,她丈夫的家鄉在這裡。為了愛,人會做出很瘋狂的事情。」
「比方收拾家當搬到波士頓?」
她看著他,「你後悔過嗎?為了跟我在一起而離開華府?」
「讓我想一下。」
「嘉柏瑞。」
他大笑。「我後不後悔結了婚,有一個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孩?你認為呢?」
「我想很多男人不會做出這種犧牲。」
「你就繼續這樣想吧。有個感激的老婆總不是壞事。」
她又看著外頭飛逝而過的葡萄樹。「說到感激,我們該好好感謝老媽幫我們帶小孩。你覺得我們應該寄一箱南非葡萄酒回去送她嗎?你知道她和文斯有多喜歡……」她暫停下來。安琪拉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文斯‧考薩克了,現在她父親回來了。她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但是我想念考薩克。」
「顯然你媽也想念他。」
「我希望我爸回去找他的那個情婦,留給我們清靜,這樣是不是表示我是壞女兒?」
「你是個好女兒,對你母親來說。」
「但是她根本不聽我的。她想讓每個人快樂,除了她自己。」
「那是她的選擇,珍。即使你不明白,也得尊重她的意願。」
就像她不明白米莉‧傑可布森為何選擇這個遠離她過往一切的國家,躲在這個偏遠的角落。在電話裡,米莉表明她不會去波士頓協助調查。她的丈夫和四歲的女兒都需要她,這是一個女人會提出的典型藉口,因為她不想承認真正的原因:她害怕外面的世界。韓克曾說米莉是個鬼魂,警告說他們永遠都無法勸她離開陶斯河鎮。而且米莉的丈夫也絕對不會答應。
當珍和嘉柏瑞把車停在那棟農場住宅前,那個丈夫是第一個出來迎接他們的,只要看一眼他紅潤的臉,珍就知道他們即將面對一場挑戰,克里斯‧德布魯因就像韓克所敘述的那樣,高大而令人生畏。他比米莉大十歲,一頭金髮已經有一半轉灰,他站在那裡雙臂交抱,像一堵無法移動的肌肉之牆要擋掉入侵者。當珍和嘉柏瑞下了他們租來的車,他沒走下台階來招呼,只是等著他不受歡迎的客人走過去。
「德布魯因先生?」嘉柏瑞說。
他只是點了個頭。
「我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嘉柏瑞‧狄恩。這位是波士頓警察局的珍‧瑞卓利警探。」
「他們派你們大老遠來到這裡,對吧?」
「這個調查跨州也跨國。有好幾個不同的執法單位都參與了。」
「而你們認為,這一切都連向了我太太。」
「我們認為她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兩個男人加上太多的睪固酮,珍心想。她走上前,德布魯因皺眉看著她,好像不確定該如何斷然拒絕一個女人。
「我們趕了很遠的路,德布魯因先生。」她平靜地說。「拜託,我們可以跟米莉談談嗎?」
他看著她一會兒。「她去接我們的女兒了。」
「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要一會兒。」他不情願地打開前門。「那你們就先進來吧。有些事情我得先跟你們說清楚。」
他們跟著他進入那棟農場住宅,珍看到寬木條鋪的地板和巨大的屋樑。這個家有根深柢固的久遠歷史,從手劈的欄杆到壁爐前的古董荷蘭瓷磚。德布魯因沒給他們茶或咖啡,只是揮手示意他們坐在一張沙發上。他自己則坐在對面的扶手椅。
「米莉在這裡覺得安全,」他說。「我們在這個農場過得很好。我們有個女兒。她才四歲。現在你們卻想改變一切。」
「她對我們的調查很重要。」珍說。
「你們不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過分。自從你打了第一通電話之後,她就沒好過,老是尖叫著醒來。她本來連離開這個谷地都不願意,而你們還指望她大老遠跑去波士頓?」
「波士頓警察局會照顧她的,我保證。她在那邊一定會很安全。」
「安全?你知道就連住在這裡,要讓她覺得安全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嗎?」他冷哼一聲。「你們當然不知道了。你們不曉得她在那片荒野受過什麼罪。」
「我們看過她的供述。」
「供述?那幾頁打字的內容,怎麼可能說出全盤的故事?她走出荒野那天,我就在現場。我當時住在三角洲的一個打獵旅館,假日去看大象。我們每天下午就坐在遊廊上喝下午茶,從那裡可以看到動物到河邊喝水。那一天,我看到一個從沒見過的生物走出荒野。好瘦,看起來就像一束小樹枝綁起來似的,上頭黏著乾掉的泥巴。我們看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生物走過草坪,爬上階梯。而我們就在那裡,拿著考究的瓷杯和碟子,吃著我們精緻的小餅乾和三明治。這個生物就走向我,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是真的嗎?或者我是在天堂?』我告訴她,如果這裡是天堂,那那們一定是把我送錯地方了。這時她才跪下來開始哭。因為她知道她的夢魘結束了。她知道自己安全了。」德布魯因凌厲的眼光狠狠看了珍一眼。「我跟她發過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的安全。」
「波士頓警察局也會的,」珍說。「如果我們能說服你讓她──」
「你們要說服的不是我,而是我太太。」他看向窗外,此時一輛車停在車道上。「她回來了。」
他們在沉默中等待著,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接著是輕快的腳步聲進入房子,一個小女孩跑進客廳。她跟父親一樣是金髮,身材結實,有那種天天曬太陽的小孩所特有的健康粉紅臉頰。她匆忙看了兩名訪客一眼,就奔入父親的懷抱。
「你回來了,凡麗特!」德布魯因說,把小孩抱到膝上。「今天的騎馬課怎麼樣?」
「牠咬我。」
「那匹小馬?」
「我給牠蘋果吃,牠咬了我的手指。」
「我相信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才老是告訴你,餵牠吃東西的時候,手掌要放平。」
「我再也不要給牠蘋果了。」
「是啊,這樣可以好好讓那匹小馬上一課,嗯?」他抬頭,咧嘴笑著,然後看到他太太站在門口,忽然全身僵住。
不同於丈夫和女兒,米莉一頭深色的頭髮,往後紮成馬尾,讓她的臉看起來格外瘦削而有稜角。她的雙頰凹陷,藍色眼珠在陰影中顯得模糊。她朝訪客擠出微笑,但掩飾不了雙眼中的憂慮。
「米莉,這兩位是波士頓來的,」德布魯因說。
珍和嘉柏瑞都站起來自我介紹。米莉的手握起來就像握著一把垂冰,那些手指僵硬又寒冷。
「謝謝你願意跟我們見面,」珍說,大家都坐了下來。
「你們來過非洲嗎?」米莉問。
「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來。這裡很美,你家裡也是。」
「這個農場是克里斯家裡好幾代傳下來的,他晚一點應該帶你們去參觀一下。」米莉暫停,好像就連寒暄閒聊都令她筋疲力盡。她的目光落到空蕩的茶几上,皺起眉頭。「你沒請他們喝茶嗎,克里斯?」
德布魯因忽然跳起來。「啊對了,抱歉。我完全忘了。」他牽起女兒的手。「凡麗特,來幫一下你的笨老爸。」
在沉默中,米莉看著丈夫和女兒離開。直到茶壺的模糊匡噹聲和廚房的流水聲傳來,她才又開口:「有關去波士頓的問題,我沒有改變想法。我想克里斯已經告訴過你們了。」
「講得很清楚。」珍說。
「恐怕你們這是浪費時間。大老遠跑來,只是要聽我重複在電話裡面講過的。」
「我們得跟你碰面。」
「為什麼?好親眼看看我不是神經病?好確定我六年前所告訴警方的事情真的發生過?」米莉看了嘉柏瑞一眼,然後目光回到珍的身上。之前兩個女人通過幾通電話,因此感覺上已經有些熟悉,嘉柏瑞保持沉默,讓珍引導談話。
「對於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們一點也不懷疑。」珍說。
米莉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輕聲說:「六年前,警方不相信我。至少一開始是這樣。我在醫院的病床上,把我的故事告訴他們,當時我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懷疑。愚蠢的城市小姐,獨自在非洲荒野度過兩星期?他們認為我是從其他打獵旅館跑出來,迷路了,又被熱昏了頭。他們說我吃的瘧疾藥丸有可能害我精神錯亂或腦袋不清,說這種狀況在遊客身上很常見。他們說我的故事聽起來不像真的,因為換了其他人都會餓死,或是被獅子或鬣狗吃掉,或是被大象踩死。而且我怎麼曉得可以吃莎草保命?只有當地人才曉得的。他們無法相信我能倖存下來,純粹是因為幸運。但當時的狀況就是這樣。我很幸運選擇往河流的下游走,最後來到那家打獵旅館。我很幸運沒吃什麼野莓或樹皮而中毒,而是吃了最營養的莎草。我很幸運在荒野度過兩星期後,居然能活著走出來。警方說那是不可能的。」她深吸一口氣。「但是我做到了。」
「我想你錯了,米莉,」珍說。「那不是幸運,而是因為你。我們看過你所敘述的種種遭遇。你每天晚上睡在樹上。你沿著河流持續往前走,就算再累也還是走下去。你設法找到了活下去的意志,換了其他任何人,大概都會放棄的。」
「不,」米莉輕聲說。「是那片荒野選擇放過我。」她望著窗外的一棵大樹,上頭的樹枝像保護的手臂般伸展開來,擁抱著樹下的一切。「那片大地是一種會呼吸的活物。它決定了你該死掉還是活著。到了夜晚,在黑暗裡,我可以聽到它的心跳,就像嬰兒聽到母親的心跳那樣。每天早上,我醒來時都不曉得這片土地會不會讓我活過這一天,我能活著走出來,只因為它決定讓我活著。它保護了我。」她望著珍。「沒讓我被他抓到。」
「強尼‧波司圖穆斯。」
米莉點點頭。「等到他們終於開始找強尼,已經太遲了。他有很多時間可以消失。幾個星期後,他們發現他的貨車停在約翰尼斯堡。」
「就是在荒野中無法發動的那輛貨車。」
「沒錯,有個技工後來跟我解釋過要怎麼暫時讓一輛車沒法發動,而且其他人完全看不出問題在哪裡。是有關保險絲盒和繼電器的。」
珍看著嘉柏瑞,他點點頭。「拔掉啟動繼電器或燃油幫浦繼電器的線,」他說。「這樣就很難發現車子哪裡出問題,而且事後只要把線接回去,就可以恢復原狀。」
「他讓我們以為自己被困在那裡了,」米莉說。「其實是他設的陷阱,這樣他就可以把我們一個接一個殺掉。頭一個是克萊倫斯,接著是伊佐夫。艾列特應該是下一個。他先殺掉男人,把女人留到最後。我們以為自己是去參加狩獵旅行,但那其實是強尼的獵殺之旅,我們都是獵物。」米莉吸了口氣,然後打了個寒噤吐出來。「他殺掉其他人的那一夜,我跑掉了。我根本不曉得會走到哪裡,那邊離最近的道路和飛機跑道都很遠。他知道我沒有活命的機會,於是收拾營地,開車走掉。他把屍體留給野獸,其他的一切都帶走,包括我們的皮夾、相機、護照。警方說他用過理查的信用卡在馬翁買汽油。還用艾列特的信用卡在嘉柏隆里買補給品。然後他越過邊境,進入南非,接下來就消失了。誰曉得他接下來去哪裡。他有我們的護照和信用卡,他可以把頭髮染成褐色,冒充理查。他可能飛到倫敦,輕鬆通過海關。」她抱著自己。「他也可能出現在我家門口。」
嘉柏瑞說:「英國沒有理查‧倫威克回國的紀錄。」
「那如果他又殺了其他人,冒用他們的身分呢?他有可能假扮成任何人,跑去任何地方。」
「你確定你們的嚮導確實是強尼‧波司圖穆斯本人嗎?」
「警方把他的護照相片給我看過,是在當時的兩年前拍的。那是同一個人沒錯。」
「他的照片非常少。你只看過那張。」
「你認為我搞錯了?」
「你知道一個人在不同的照片裡,有可能看起來就不一樣,有時候兩張照片看起來完全不同。」
「如果他不是強尼,那會是誰?」
「一個冒充的人。」
她瞪著嘉柏瑞,被這個可能性嚇呆了。
他們聽到瓷器碰撞的叮噹聲,克里斯‧德布魯因從廚房端著托盤回到客廳。他注意到在場一片沉默,於是安靜地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太太。
「可以讓我倒茶嗎,媽咪?」凡麗特問。「我保證不會灑出來。」
「不,親愛的。這回得媽咪來倒。或許你和爹地可以去看電視吧。」她懇求地看著丈夫。
德布魯因牽起女兒的手。「我們去看有什麼節目,好嗎?」然後帶著女兒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隔壁房間的電視打開了,發出一陣吵雜的歡樂音樂。雖然托盤就放在米莉面前的茶几上,但她沒動手倒茶,而是雙臂交抱著自己,被新出現的那個不確定性搞得全身發冷。
「國際刑警組織的韓克‧安吉森告訴過我們,說警方拿照片給你看的時候,你還在住院。當時你還很虛弱,還沒恢復健康,而且離你看到兇手已經好幾個星期了。」
「你認為我搞錯了,」她輕聲說。
「目擊證人常常會搞錯,」嘉柏瑞說。「他們會記錯細節,或是忘了嫌犯的長相。」
珍想起過往所碰到過那些幫倒忙的好心目擊證人,有些會信心十足地指認錯誤的嫌犯,有的提供的外型描述事後證明一點也不正確,人類的腦子很擅長填補遺失的細節,然後信心十足地把這些變成事實,即使那些事實其實是想像出來的。
「你們想讓我懷疑自己,」米莉說。「但他們給我看的那張照片確實是強尼。我記得他臉上的每個細節。」她的目光來回看著珍和嘉柏瑞。「或許他現在用的是不同的名字。但無論他人在哪裡,無論他自稱是誰,我知道他也不會忘記我的。」
他們聽到凡麗特尖叫著大笑,同時電視仍不停播放著歡樂的音樂。但是在這裡,一股寒意深深籠罩著這個房間,就連照進窗內的午後陽光,都無法驅散那股寒意。
「這就是為什麼你沒回倫敦,」珍說。
「強尼知道我住在哪裡,知道我在哪裡工作。他知道怎麼找到我。我不能回去。」米莉望向女兒發出笑聲的方向。「而且也因為克里斯。」
「他說過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走出荒野後,他就一直陪著我。每天都坐在我的醫院病床邊。他讓我覺得安全。只有他。」她看著珍。「我為什麼還要回倫敦呢?」
「你姊姊不是在那邊嗎?」
「但現在這裡是我的家,是我有歸屬感的地方。」她望著窗外那棵樹枝伸展廣闊的大樹。「非洲改變了我。就在那裡,在那片荒野間,我一點一滴失去了自己。那片土地像是一塊石磨,磨掉你不需要的一切。它逼你面對真正的自己。剛到非洲時,我只是個愚蠢的年輕小姐,會為了鞋子和皮包和面霜而大驚小怪。當時我浪費了好多年,等著理查娶我。我以為只需要一個結婚戒指,就能讓我快樂。但後來,就在我以為自己快死掉的時候,我發現了自己,真正的自己。我把舊的米莉留在那裡,而且我不想念她。現在我的人生就在這裡,在陶斯河鎮。」
「但是你在這裡,還是會做惡夢。」
米莉眨著眼睛。「克里斯告訴你們了?」
「他告訴我們,你老是尖叫著醒來。」
「那是因為你打電話給我。害我又開始做惡夢,因為你把惡夢帶回來了。」
「這表示你還困在過去,米莉。你沒有真正拋開。」
「我好得很。」
「是嗎?」珍四下看了一圈,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放在壁爐台正中央的那瓶鮮花。「或者你只是躲在這裡,不去面對外面的世界?」
「在發生了我那些事情之後,換了你不會躲起來嗎?」
「我會想要再度感到安全。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這個人,把他抓去關起來。」
「那是你的工作,警探。不是我的。我會盡可能幫助你。我會看你們帶來的所有照片。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但是我不會去波士頓。我不會離開我的家。」
「我們有辦法讓你改變心意嗎?」
米莉直視著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