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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次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2-4 16:48

  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時期,嘉柏瑞學會了很多生存技巧,其中一個令珍嫉妒的本事,就是她的丈夫只要有機會,就能隨時偷空睡上幾小時。機艙裡的燈才剛關掉幾分鐘,嘉柏瑞就把座位往後傾斜,閉上眼睛,立刻墜入夢鄉。珍則是一路完全清醒,算著時間直到降落,同時想著米莉‧傑可布森。

  那趟在劫難逃的狩獵旅行之後,珍原先以為這位唯一的倖存者會回到倫敦,但結果並沒有,米莉現在住在南非賀克斯河谷的一個小鎮。她當初在那片荒野中掙扎求生,滿身乾燥發硬的泥塊,只吃莎草和青草,度過可怕的兩星期。之後這位倫敦長大的書店經理沒有回到自己熟悉的大都會,而是選擇定居在差點讓她送命的這塊大陸上。

  米莉‧傑可布森逃出非洲荒野之後所拍的幾張照片,清楚顯示出那場大難對她的傷害有多深。她英國護照上的相片是一個深色頭髮的年輕女子,有著藍眼珠和心形臉,平凡而討人喜歡,不漂亮也不醜。但她住院那段恢復期所拍的照片,卻是整個人變了樣,珍簡直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在荒野中,以前的那個米莉‧傑可布森像蛇一樣褪了皮,露出了一個瘦骨嶙峋、雙眼驚惶、皮膚曬黑的女人。

  趁著飛機上的其他人似乎都在睡覺,珍再度研究起那宗波札那狩獵旅行謀殺案的警方檔案。當時這個案子在倫敦相當轟動,因為理查‧倫威克是頗受歡迎的驚悚小說作家。他在美國沒名氣,珍也從沒看過他的書,但倫敦的《泰晤士報》描述他的書是「充滿刺激情節」和「男性冒險犯難」。那篇《泰晤士報》的報導幾乎完全集中在倫威克身上,關於他的同居女友米莉‧傑可布森只提了兩段。但現在吸引珍所有注意力的,卻是米莉。珍凝視著國際刑警組織所提供的檔案照,是在那場荒野大難之後沒多久拍的,在米莉的臉上。珍看到自己幾年前的模樣。她們兩個人都曾被兇手冰冷的手觸摸過,但倖存下來。那種觸摸是你永遠不會忘記的。

  她和嘉柏瑞離開波士頓時,大風吹著凍雨和雨水,中間在倫敦轉機期間,天氣同樣灰暗寒冷。所以幾個小時後,當他們下了飛機,走進開普敦的夏日溫暖中,那真是一大震撼。這裡的季節似乎顛倒過來,機場裡其他人都穿著短褲和無袖洋裝,珍身上卻還是波士頓的高領衫和毛衣。等到他們領了托運行李、走出海關時,她已經熱得只想趕緊把衣服脫掉,只留背心上衣。

  她才剛把高領衫拉到臉的上方,就聽到一個男子低沉響亮的聲音:「大機器狄恩!你終於來到非洲了!」

  「韓克,謝謝你來接我們。」嘉柏瑞說。

  珍把高領衫脫掉,發現她的丈夫正和一個體型龐大如野牛的金髮男子在互相拍背,這種奇特的男性寒暄方式既是攻擊,也是擁抱。

  「搭了很久的飛機,嗯?」韓克說。「不過現在你可以享受溫暖的天氣了。」他轉向珍,那目光讓她覺得自己無所遁逃。他的臉被太陽曬得紅紅的,眼珠的顏色似乎淡得很不自然,那種帶著銀光的藍,她曾在一頭狼的身上看過。「所以你就是珍了,」她說,伸出潮濕而肉乎乎的大手。「我是韓克‧安吉森。很高興終於認識讓大機器定下來的女人,我以前還以為沒有人能辦得到的。」

  嘉柏瑞大笑。「珍可不是普通女人。」

  他們握手時,珍可以感覺到韓克在打量她,同時她在想,韓克是否以為大機器狄恩會娶一個更漂亮的女人,走出飛機時不會像一塊擰乾的濕抹布。「我也聽他提起過你,」她說。「有關十二年前在海牙一個喝醉酒的夜晚。」

  韓克看了嘉柏瑞一眼。「希望你告訴她的是節錄版。」

  「你的意思是,除了兩名男子走進一家酒吧,還有別的?」

  韓克大笑。「你知道這些就夠了。」他拿了她的行李箱。「來吧,我帶你們去開我的車子。」

  他們離開航廈時,珍刻意落後他們幾步,好讓他們敘敘舊,交換一下彼此生活的最新情報。嘉柏瑞從倫敦飛過來的一路幾乎都在睡覺,現在走起路來腳步輕快,有那種熱情迎接新一天的活力。她知道韓克的年紀比嘉柏瑞大了足足十歲,離過三次婚,他來自布魯塞爾,過去十年都在南非的國際刑警組織支部工作。她也知道他喝酒喝很兇、頗有女人緣,而且她很好奇在海牙那個惡名昭彰的夜晚,他拖著嘉柏瑞惹上了什麼麻煩。當然帶頭的是韓克,因為她無法想像一板一眼的嘉柏瑞會是個闖禍精。光是從背後看著他們,她就曉得哪個人比較有紀律。嘉柏瑞有慢跑者那種精瘦的身材,走起路來明確又堅定,而韓克胖大的腰圍則顯示他無法控制食慾。不過他們顯然很合得來,這份友誼是多年前他們在科索沃調查謀殺案所建立起來的。

  韓克帶著他們來到一輛銀色的BMW,這是每個尋找豔遇的男人最偏愛的車子,然後他指著前座。「珍,你要不要坐前面?」

  「不用了,讓嘉柏瑞坐吧。你們兩個還有好多話要聊呢。」

  「後座的視野沒那麼好,」韓克說,看著他們兩個上車扣好安全帶。「不過我保證,我們要去的地方,那個視野你們一定會很愛。」

  「我們要去哪裡?」

  「桌山。你們待的時間太短了,不過這個地方一定不能錯過。反正你們飯店的房間現在大概也還沒準備好,所以我們就直接去桌山看看吧?」

  嘉柏瑞轉向她。「你想去嗎,珍?」

  她真正渴望的,就是沖個澡,然後去睡覺。她的頭被大太陽曬得發痛,她嘴裡感覺像個柏油坑,但是如果嘉柏瑞可以立刻去觀光一日遊,那她最好盡力配合。「我們去吧,」她說。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開進了桌山的下纜車站停車場。一下車,珍就抬頭瞪著那些往上直達桌山一側的架空纜線。她並不特別怕高,但是想到要上升到那個高得令人頭暈的山頂,就讓她的胃往下沉。忽然間,她再也不覺得疲倦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纜線斷裂,然後下墜兩千呎摔死。

  「上頭就是我跟你們保證過的視野。」韓克說。

  「耶穌啊,有人吊掛在那片懸崖的側面!」珍說。

  「桌山是很熱門的攀岩勝地。」

  「他們瘋了嗎?」

  「啊,每年都會有幾個攀岩者送命。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去,就用不著援救了,只能去找回屍體。」

  「我們就是要去上面那裡?」

  「你怕高嗎?」那對淡藍的狼眼帶著笑意轉向她。

  「相信我,韓克,」嘉柏瑞笑著說。「就算她怕,也絕對不會承認的。」

  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尊心給害死,她心裡想著,跟其他幾打遊客擠進了纜車裡。她很想知道整個纜車系統上回檢查是什麼時候,又認真盯著一個個纜車工作人員,尋找任何酒醉或嗑藥或神經病的跡象。她數著人頭,好確定他們沒有超載,同時希望當初設定人數限制時,把重量算得很寬,以備像韓克這麼大塊頭的人。

  然後纜車衝向天空,她唯一能專心的,就是眼前的視野。

  「你看到非洲的第一眼,」韓克說,湊近了在她耳旁說。「覺得驚訝嗎?」

  她吞嚥著。「跟我原先想像的不一樣。」

  「你原先想像的是什麼?到處都有獅子和斑馬跑來跑去?」

  「唔,是啊。」

  「大部分美國人所想像的非洲都是這樣。他們看了太多電視上的野生動物節目,等到這些人穿著戶外夾克和卡其褲下了飛機,就很驚訝發現眼前是像開普敦這樣的現代化城市。看不到斑馬,除非在動物園。」

  「我還滿希望能看到斑馬的。」

  「那你就該多待幾天,飛到荒野地帶去。」

  「真希望可以,」她嘆了口氣。「可是我們局裡管得很嚴。沒有時間玩。」

  纜車停下,門打開了。

  「那我們也順便開始工作吧?」韓克說。「但是同時,我們沒有理由不能享受美景啊。」

  從桌山高原的邊緣,珍驚奇地看著韓克指出開普敦的幾個地標:岩石裸露的魔鬼峰和信號山、桌灣,還有北邊的羅本島,南非前總統曼德拉曾經被囚禁在那裡將近二十年。

  「這裡有好多歷史。我可以告訴你們好多關於這個國家的故事。」韓克轉向她。「但現在我們先談公事吧。波札那的謀殺案。」

  「嘉柏瑞跟我說,你也參與了這個案子。」

  「一開始的調查是在波札那,我沒參與。後來波札那警方發現兇手越過邊境、進入南非,國際刑警組織才開始介入。兇手在邊境城鎮用過兩個被害人的信用卡,那些店家不需要輸入個人密碼。狩獵旅行的貨車被發現棄置在約翰尼斯堡市區外。雖然犯罪是發生在波札那,但強尼‧波司圖穆斯是南非公民。這個案子跨越了不同的國家,所以國際刑警組織也加入辦案。我們對波司圖穆斯發佈了紅色通緝令,但到現在還是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

  「這個案子有任何進展嗎?」

  「沒有重大的突破。不過你要了解我們在這裡所面對的挑戰。這個國家每天有大約五十件謀殺案──是美國兇殺率的六倍。很多案子始終沒破,警方的工作量太大,而且證物實驗室的經費不足。同時,這些謀殺案發生在波札那,那是另一個國家。不同國家間的警力要合作,讓辦案的困難度更高。」

  「但是你們確定強尼‧波司圖穆斯是你們要找的兇手。」嘉柏瑞說。

  安吉森暫停一下,那短短幾秒鐘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我有……我的疑惑。」

  「為什麼?」

  「我清查過他的過去。強尼‧波司圖穆斯生於南非,父母經營農場。十八歲的時候,他離家去薩比桑茲動物保留區的一家打獵旅館工作。接著他又去過莫三比克和波札那,最後成為獨立接案的嚮導。從來沒有人投訴他。這些年來,他建立了良好的聲譽,大家公認他很可靠。除了一次酒醉鬧事之外,他沒有任何犯罪紀錄,也沒有任何暴力前科。」

  「據你所知道的。」

  「沒錯,說不定還有其他事件,只是沒有報案而已。在荒野裡殺人,屍體可能永遠找不到。困擾我的是,之前從來沒有任何警告的徵兆,他之前的行為從來看不出任何跡象,顯示他有一天會帶著八個人深入三角洲,然後殺了其中七個人。」

  「根據唯一倖存者的說法,當時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珍說。

  「沒錯,」韓克承認。「她是這麼說的。」

  「你懷疑她嗎?」

  「她指認波司圖穆斯的唯一憑據,就是一張兩年前護照上的照片,是波札那警方拿給她看的。他的照片並不多,而且七年前他父母的農場燒毀,大部分照片也都沒了。而且別忘了,米莉‧傑可布森走出荒野時只剩半條命。她經歷過那樣的苦難,而且又只有一張護照上的照片,她的指認真的可以相信嗎?」

  「如果那個人不是強尼‧波司圖穆斯,那會是誰?」

  「我們知道他用過被害人的信用卡,他拿走了他們的護照,而且在那些人被發現失蹤之前的兩三個星期,他有機會利用他們的身分。所以他可以假冒成任何人,去世界上幾乎任何地方。包括美國。」

  「那真正的強尼‧波司圖穆斯呢?你認為他死了?」

  「那只是我的推理。」

  「但是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持嗎?比方屍體,或是任何遺骸?」

  「啊,我們有幾千件等著要確認身分的人類遺骸,來自全國各地的犯罪現場,現在缺的是鑑定死者身分的資源。因為犯罪實驗室裡積壓了太多待辦的DNA鑑定工作,所以要查出一個被害人的身分,可能要等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波司圖穆斯可能就在其中。」

  「也或者他可能還活著,現在就住在波士頓。」珍說。「他之所以沒有犯罪前科,說不定只是因為他從來沒犯過錯,直到在波札那。」

  「你指的是米莉‧傑可布森。」

  「他讓她逃掉了。」

  韓克沉默了一會兒,眺望著桌灣。「我想,當時他可能不覺得讓她逃掉是個問題。」

  「讓一個能指認他的人跑掉?」

  「在那種地方,那就跟死掉沒兩樣。如果換了其他遊客困在奧卡萬戈三角洲,無論是男是女,都撐不過兩天,更別說兩星期了。她應該要死在那裡的。」

  「那為什麼沒死?」

  「勇氣?幸運?」他聳聳肩。「那是個奇蹟。」

  「你見過那個女人,」嘉柏瑞說。「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訊問她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她現在不姓傑可布森,而是德布魯因。她嫁給了一個南非人。我記得她……一點也不起眼。這是我的印象,而且老實說,我很驚訝。我看過她的供述,知道她在多麼嚴酷的考驗下倖存。我本來以為她會像個女超人。」

  珍皺起眉頭。「你不認為她的供述是實話?」

  「說她走進了野生大象群裡?說她沒食物、沒武器,在荒野裡走了兩星期?說她只靠吃青草和莎草莖撐下來?」他搖搖頭。「難怪波札那的警方一開始也不相信她的說法。直到他們確認那七個外國人沒有登上原定要回家的國際航班飛機。他們找到了當初載那些遊客進入荒野的飛行員,問他為什麼沒有通報那些人失蹤。那個飛行員說他接到過一通電話,說他們都已經搭車回到馬翁了。波札那警方又花了幾天,才終於明白米莉‧傑可布森講的是實話。」

  「但你好像很懷疑。」

  「因為我碰到她的時候,覺得她有一點,呃……難搞。」

  「怎麼個難搞法?」

  「孤僻,不太願意幫忙。她現在住在鄉下的一個小鎮,她丈夫在那裡有個農場。她幾乎從不離開那個地區,也拒絕到開普敦來接受問話。我還得自己開車到陶斯河鎮去見她。」

  「我們明天要去那裡,」嘉柏瑞說。「這是她唯一肯接受的見面方式。」

  「開車過去的那段路風景很美。有漂亮的山脈、農場,和葡萄園。不過要開很久。她丈夫是個高大又嚴厲的荷蘭裔南非人,對任何人都保持距離。我想是為了保護她,反正他表明不希望警方去煩他太太。你們想跟她談,就得先通過他那一關。」

  「我完全了解,」嘉柏瑞說。「任何丈夫都會這麼做的。」

  「把老婆隔離在荒郊野外?」

  「盡一切努力,保護她的安全。不過也要她願意合作。」他看了珍一眼。「因為啊,天曉得,不是每個老婆都肯合作的。」

  韓克大笑。「顯然你們兩位針對這個問題爭執過。」

  「因為珍太愛冒險了。」

  「我是警察,」珍說。「如果你為了安全把我關起來,我要怎麼抓到壞人?聽起來這個丈夫就是這樣,把他太太關起來,藏在鄉下。」

  「你們得先解決他,」韓克說。「跟他解釋他太太的協助有多麼重要。說服他這樣不會為她帶來任何危險,因為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安全。」

  「強尼‧波司圖穆斯現在可能又跑去殺害其他人,他難道不覺得困擾嗎?」

  「他不認識其他被害人。他只能保護自己的家人,你得贏得他的信任。」

  「你認為米莉會跟我們合作嗎?」嘉柏瑞問。

  「只會配合到某個程度,但是誰能怪她呢?想想看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活著走出那個三角洲。當你從一個這樣的嚴酷考驗中倖存下來,你就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

  「有的人會變得更堅強,」珍說。

  「有的人會被毀掉。」韓克說著搖搖頭。「米莉呢,恐怕她現在比鬼魂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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