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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士頓

　　莫拉看不到牠，但知道牠正在觀察她。

　　「那裡，就在岩架上面，」動物園的大型貓科動物專家阿倫‧羅茲博士說。「牠就在那一叢草後頭，很難看得出來，因為牠的毛色跟岩石完全融為一體了。」

　　然後莫拉才看到那對黃褐色的雙眼，定定看著她，而且只看她，帶著掠食動物凝視獵物那種冷靜、雷射光般的專注。「要不是你，我可能根本都漏掉了，」她喃喃說。在冷風中她本來就已經發著抖，現在看到那隻美洲獅盯著她不放，她就覺得寒意更深了。

　　「牠可不會把你給漏掉。」羅茲說。「大概從我們轉過那個彎，進入牠的視野之後，牠就一直盯著你了。」

　　「你說他一直盯著我，但不是你？」

　　「對掠食動物來說，最重要就是找出最容易得到的獵物下手，美洲獅會先選擇小孩或女人攻擊，而不是成年男子。你看到剛剛走過來的那家人嗎？注意那隻美洲獅的反應，觀察牠的眼睛。」

　　在岩架上，那隻美洲獅的頭忽然轉向，然後完全警覺起來，牠肌肉如波浪般起伏，抬起身子呈蹲踞姿勢，他那對雷射眼不再看著莫拉，轉而鎖定在一個蹦跳著奔向牠展館的新目標：一個小孩。

　　「吸引牠的是動作和體型大小，」羅茲說。「兒童跑過牠的籠子時，那就像是撥開了大貓腦袋裡的一個開關。本能接管一切。」羅茲轉向她。「我很好奇你為什麼忽然對美洲獅有興趣。不過反正我不介意回答你的問題。」他又趕緊補充。「事實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餐，我很樂意告訴你更多。」

　　「我覺得貓科動物很迷人，不過我來這裡，其實是因為我手上的一個案子。」

　　「所以是為了公事了。」

　　他的口氣是失望嗎？她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因為他的臉已經轉向了展區，雙肘撐在護欄上，目光又回到那隻美洲獅。她想著跟阿倫‧羅茲吃午餐會是什麼樣子，跟一個顯然對自己工作很熱情的男子，進行有趣的談話，她看到他眼裡的智慧，而儘管他並不特別高，但因為工作常跑野外，讓他喔得黝黑且體格健壯。她應該要愛上這種結實、可靠型的男人，但是兩人之間就是沒有火花。追求那種該死的火花從沒給她帶來過任何好處，只有哀傷；為什麼碰到一個能讓她快樂的男人，偏偏就是不來電呢？

　　「美洲獅的習性，怎麼會跟法醫的案子有關呢？」

　　「我想更了解牠們的獵食模式。想知道牠們是怎麼殺掉獵物的。」

　　他朝她皺起眉頭。「麻州發生了美洲獅攻擊事件嗎？那就可以證實我聽到的那些傳言了。」

　　「什麼傳言？」

　　「關於麻州出現了美洲獅。新英格蘭各地都有人說看到了美洲獅，但目前牠們就像鬼魂，只有人宣稱看到，但從來沒證實過。只除了幾年前康乃狄克州死掉的那隻。」

　　「康乃狄克州？是動物園逃出來的嗎？」

　　「不，那隻一定是野生的。在米爾福德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輛越野休旅車撞死。根據DNA分析結果，牠是源自南達科塔州的一個野生美洲獅群，遷徙到這邊。所以美洲獅一定是，來到了東岸，很可能麻州這邊也有。」

　　「我覺得這樣好可怕。但你的口氣好像很興奮。」

　　他難為情地笑了。「鯊魚專家熱愛鯊魚。恐龍專家為暴龍而瘋狂，這不表示他們自己想碰到鯊魚或暴龍，但我們都對大型掠食動物很驚嘆。你知道，以前北美洲有很多美洲獅，到處都有，但後來東岸的跑光了。我覺得牠們又回來的消息很令人振奮。」

　　帶著小孩的那一家人離開這個展示區，沿著動物園的參觀步道往前走了。那隻美洲獅的目光又回到莫拉身上。「如果麻州有美洲獅，」她說。「大家就不敢去樹林裡散步了。」

　　「這一點我倒是不會太緊張。看看加州有多少美洲獅。夜間動作偵測攝影機拍到牠們在洛杉磯的葛瑞菲斯公園裡到處遊蕩，但你很少聽到有什麼事故發生，雖然牠們不時會攻擊慢跑者和單車客，那是天生的，牠們就是會去追奔跑的獵物，所以移動的東西特別吸引牠們的目光。」

　　「所以碰到美洲獅的話，我們就該停下來面對牠們？反擊？」

　　「老實說，你根本不會看到美洲獅接近你。等到你意識到有美洲獅，牠們的爪子已經抓住你的脖子了。」

　　「就像黛比‧羅培茲。」

　　羅茲頓了一下，然後低聲說：「對，就像可憐的黛比。」他看著她。「所以麻州有美洲獅攻擊事件嗎？」

　　「那是內華達州的案子。在內華達山脈。」

　　「那邊鐵定有美洲獅。那個案子的狀況是怎麼樣？」

　　「被害人是女性背包客。她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被食腐的鳥類吃過了，不過有幾個細節讓法醫認為可能是美洲獅攻擊。首先，被害人被移除內臟了。」

　　「大型貓科動物常有這樣的習性。」

　　「另一個讓法醫疑惑的，就是屍體發現的地點。是在一棵樹上。」

　　他瞪著她。「樹上？」

　　「她被放在一根大樹枝上，離地大約十呎。問題是，她是怎麼上去的？有可能是美洲獅拖上去的嗎？」

　　他想了一會兒。「這不是美洲獅的典型行為。」

　　「之前那隻豹殺死黛比‧羅培茲之後，就把她拖到岩架上。你說過牠那樣做是出自本能，要保護自己的獵獲物。」

　　「沒錯，那是非洲豹的典型行為。在非洲荒野，牠們要面對其他大型肉食動物的競爭──獅子、鬣狗、鱷魚。把大型獵獲物拖到樹上，才能避免其他食腐動物的搶奪。一旦把獵獲物安全地藏在樹枝間，那隻豹就可以慢慢享用。在非洲，當你看到一隻死掉的高角羚在樹上，那就一定是豹拖上去的。」

　　「那美洲獅呢？他們會利用樹來儲藏獵獲物嗎？」

　　「北美的美洲獅不必面對非洲那樣的食腐動物競爭。美洲獅可能會把獵物先拖到茂密的灌木叢或洞穴裡再吃。但拖到樹上？」他搖搖頭。「這就稀奇了。那比較像是非洲豹的行為。」

　　莫拉又轉身面對著展區。那隻大貓的雙眼依然牢牢盯著她，好像只有她可以滿足牠的飢餓。「再多談一些豹的事情吧。」她輕聲說。

　　「我很懷疑內華達州有任何豹，除非是從動物園脫逃的。」

　　「不過我還是想多了解這種動物。牠們的習性。牠們的獵食模式。」

　　「唔，我最熟悉的就是非洲豹。另外還有一些亞種──遠東豹、印度豹、華北豹──不過相關研究比較少。在被人類獵殺得瀕臨滅絕之前，亞洲、非洲各地都有豹的蹤跡，最遠甚至到英格蘭。看到現在全世界的豹沒剩下多少，真是讓人難過。尤其是因為我們人類的演化，有一部分也要拜牠們之賜。」

　　「怎麼說？」

　　「有個理論說，早期非洲人科動物所吃的肉，並不是靠打獵得來，而是偷取豹存放在樹上的。那應該就等於是當時的速食店，不必親自去追殺高角羚，只要等著豹去動手，再把獵物拖上樹。豹會先吃飽了，然後離開幾個小時。這時候，你就可以趁機去偷剩下的屠體。這種現成的蛋白質來源，可能增進了我們祖先的腦力。」

　　「那些豹不會阻止你嗎？」

　　「有人用無線項圈攝影機觀察證實了，白天時，豹不會守著自己的獵獲物。牠們會先大吃一頓，離開一陣子，幾個小時後再回來吃。因為屠體通常都已經清掉內臟，肉可以保持幾天內不腐壞。這讓人科動物有機會溜去偷晚餐。但是你說得沒錯，這種事不會沒有風險。古代豹的洞穴裡，就有很多史前人科動物的骨頭。我們偷牠們的晚餐，而牠們有時候也會拿我們當晚餐。」莫拉想著自己家裡那隻貓，牠觀察她的專注程度，就跟眼前這隻美洲獅沒兩樣。貓科動物和人類之間的關係，不光是掠食動物和獵物那麼簡單而已。一隻家貓可能坐在你的膝上、從你手裡吃東西，但牠還是有獵殺的本能。

　　我們也一樣。

　　「牠們孤僻嗎？」莫拉問。

　　「是的。大部分貓科動物都習慣獨來獨往。獅子是例外。豹尤其孤僻。母豹會扔下幼豹離開長達一星期，因為牠們寧可獨自去打獵、覓食。到了一歲半，幼豹就會離開母親，出去建立自己的活動範圍。除了繁殖期間，牠們都獨來獨往。非常隱密、非常難看到。牠們是夜間獵食，而且以偷襲聞名，所以你就明白，為什麼豹在古代神話中有那麼鮮明的地位。這些神話會讓古代人很害怕黑暗，因為他們知道，任何一個夜晚，你可能都會發現一隻豹的下顎鉗住你的喉嚨。」

　　莫拉想到黛比‧羅培茲，這種恐懼會是她所意識到的最後一件事。她回頭看了幾呎外的花豹館一眼。自從黛比死後，那隻豹的籠子外就加裝了一層暫時的遮板，但兩個遊客現在正站在那裡，拿著手機拍照。死亡就像搖滾巨星，總是能吸引觀眾。

　　「你剛剛說，大貓會把獵物的內臟先清掉，」她說。

　　「那是牠們的進食習慣。豹會先從臀部撕開體腔，讓內臟掉出來，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先吃掉。這讓獵獲物的肉不會太快腐敗，往後可以慢慢再吃。」他暫停下來，因為他的手機響了。他一臉歉意地接了電話。「喂？啊老天，瑪西，我完全忘了。我馬上趕過去。」他嘆著氣掛上電話。「抱歉，不過他們等著我去參加一個董事會議。又是有關募款的事情。」

　　「謝謝你見我。你幫了很多忙。」

　　「沒問題。」他沿著步道往前走，然後又回頭喊道：「如果你想在閉園時間來參觀，隨時通知我！」

　　莫拉看著他匆匆轉彎，然後忽然間，又只剩下她孤單一人，在寒風中發抖。

　　不，不完全孤單。隔著空豹籠的鐵柵，她看到了金髮，像是獅子的黃褐色鬃毛，還有穿著褐色刷毛夾克的寬闊肩膀。那是動物園的獸醫歐伯林醫師。片刻間，他們四目相對，像兩隻機警的動物不期然地在荒野中面對面。然後他簡單地點個頭，揮揮手，就又回到灌木叢後頭消失了。

　　像美洲獅一樣看不見，她心想。我之前根本不曉得他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