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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次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2-4 16:48
「寇沃是我們最受歡迎的動物之一。牠在這邊待了將近十八年,所以必須幫牠安樂死的時候,大家都很傷心。」密科維茲博士說,壓低的聲音像個悲慟的家人,而從他辦公室牆上掛的許多照片看來,蘇福克動物園裡的動物的確就像是他的家人。一頭宛如金屬絲的紅髮,下巴蓄了一小撮山羊鬍子,使得密科維茲博士看起來也像某種異國品種的猴子。這會兒,他大大的深色眼珠打量著珍和佛斯特。「我們還沒對媒體發佈任何消息,所以艾爾思醫師來詢問我們最近是不是有任何大型貓科動物死亡時,我嚇了一跳。她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艾爾思醫師很善於發現各式各樣隱密的資訊。」
「是的,唔,她可真是讓我們大吃一驚。這件事情呢,呃,相當敏感。」
「一隻動物園的動物死掉很敏感?為什麼?」
「因為我們得把牠安樂死。這種事總是會激起一些負面反應。而且寇沃是一隻非常罕見的動物。」
「是在哪一天執行的?」
「星期天早上。我們的獸醫歐伯林醫師負責注射藥物。寇沃的腎臟已經衰竭好一陣子了,而且瘦了好多。羅茲博士一月前就讓牠停止展示,好減低牠公開露面的壓力。我們本來希望能幫牠度過這次疾病,但是歐伯林醫師和羅茲博士最後一致認為,該幫牠執行安樂死了,他們兩個都很難過。」
「羅茲博士是另一位獸醫?」
「不,阿倫‧羅茲是大型貓科行為專家。他對寇沃比誰都熟悉。把寇沃送去動物標本剝製師那邊的就是他。」這時有人敲門,密科維茲博士抬頭看了一眼。「啊,阿倫來了。」
大型貓科行為專家這個頭銜會讓人聯想到一個粗獷的戶外型男子,穿著狩獵旅行的服裝。走進辦公室的那名男子的確穿著卡其制服和沾滿塵土的長褲,抓毛絨夾克上沾著一些芒刺,好像才剛去野外健行回來,但羅茲那張開朗的臉並不特別粗獷。他三十來歲後段,一頭鬆軟的深色頭髮,方方的腦袋像科學怪人,不過是友善的版本。
「抱歉我遲到了,」羅茲說,拍掉褲腿上的塵土。「獅子館那邊出了點事情。」
「不嚴重吧?」密科維茲博士說。
「大貓沒闖禍,是那些該死的小鬼。有個青少年覺得要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就爬進了外層圍牆,掉進壕溝裡。我只好進去把他拖出來。」
「啊老天,我們會要負什麼法律責任嗎?」
「應該不會。他其實從頭到尾都沒危險,而且我想他自己覺得很丟臉,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羅茲朝珍和佛斯特苦笑。「跟白癡人類又度過歡樂的一天。我的那些獅子啊,至少還比較有點常識。」
「這兩位是瑞卓利警探、佛斯特警探。」密科維茲說。
羅茲朝他們伸出一隻生著厚繭的手。「我是阿倫,羅茲博士。野生生物學家,專業領域是貓科行為。所有的貓,無論大小。」他看了密科維茲一眼。「所以他們找到寇沃了嗎?」
「不曉得,阿倫。他們才剛到,我們還沒談到那個話題。」
「唔,我們得知道。」羅茲又轉向珍和佛斯特。「動物毛皮在死後惡化得相當快。如果不馬上剝製處理,就會失去價值了。」
「一張雪豹皮值多少?」
「鑑於現在全世界的雪豹數量這麼少,」羅茲搖搖頭。「我想是價值連城。」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希望把那隻雪豹填充起來。」
「填充是個相當粗糙的詞,」密科維茲說。「我們希望保留寇沃最美的樣子。」
「所以你們就把牠送到里昂‧勾特那邊。」
「去剝皮、製作成標本。勾特先生是全國最優秀的動物標本剝製師之一。」
「你認識他嗎?」
「只聽說過。」
珍看著羅茲。「那你呢,羅茲博士?」
「黛比和我送寇沃去他家時,才第一次見到他。」羅茲說。「我天早上聽說他被謀殺,非常震驚。我的意思是,我們星期天才見過,當時他還活得好好的。」
「談一下那天吧。你在他的房子裡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羅茲看了密科維茲一眼,好像要確認自己是否該回答他們的問題。
「你就說吧,阿倫。」密科維茲說。「這畢竟是謀殺案調查啊。」
「好吧。」羅茲吸了口氣。「星期天早上,葛瑞格──就是我們的獸醫歐伯林醫師──幫寇沃執行了安樂死。根據協議,我們必須把屍體立刻送到動物標本剝製師那邊。寇沃的重量超過五十公斤,所以我們的一位動物飼育員黛比‧羅培茲就協助我。開車過去的一路上,我覺得好難過。我跟那隻大貓相處了十二年,我們兩個之間有一種牽繫。這聽起來好像太瘋狂了,因為你絕對不能信賴一隻豹。就連很溫馴的都能殺了你,而寇沃絕對大得可以撂倒一名成年男子。不過我從來不覺得牠對我構成威脅,在牠身上,我從來沒感覺到任何侵略性。牠簡直像是了解我是牠的朋友。」
「你們星期天是幾點到達勾特先生的房子?」
「我想,大概上午十點吧,黛比和我直接把寇沃送到那裡。因為動物屍體必須盡快剝皮。」
「你跟勾特先生談了很多話嗎?」
「我們待了一會兒。他對於經手一隻雪豹真的很興奮。這種動物太罕見了,他從來沒處理過。」
「他看起來像是在擔心什麼嗎?」
「沒有,只是對這個機會興奮極了。我們把寇沃搬進他的車庫,然後他帶我們進屋,讓我們看他這些年來製作的標本。」羅茲搖搖頭。「我知道他對自己的作品很自豪,但是我覺得好難過。只是為了戰利品,就殺害那些漂亮的動物。不過我是生物學家,所以當然會這麼想。」
「我不是生物學家。」佛斯特說。「但是我也覺得很難過。」
「那是他們的文化。大部分動物標本剝製師也是獵人,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反對打獵。黛比和我設法保持禮貌,我們在十一點左右離開他家,就這樣。我不曉得還能告訴你們什麼了。」他來回看著珍和佛斯特。「所以那張毛皮呢?我急著想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因為這可是值一大筆錢,對於──」
「阿倫,」密科維茲說。
羅茲和密科維茲交換一個眼色,兩人都沉默了。有好幾秒鐘,大家都沒說話,這個暫停太明顯了,簡直就像是有個發亮的警示標語:情況不對勁。他們有事情瞞著不說。
「對誰來說值一大筆錢?」珍問。
密科維茲回答得太快了:「對每個人。這種動物太罕見了。」
「講得明確一點,到底有多罕見?」
「寇沃是雪豹。」羅茲說。「拉丁文學名是Panthera uncia,原生於中亞的高山地帶。牠們的毛皮比非洲豹更厚、更白——現在全世界只剩不到五千隻。牠們就像幽靈,獨來獨往,很難看到,而且數量愈來愈稀少。法律禁止進口雪豹的毛皮,甚至連跨州販賣都是違法的,無論毛皮是新的或舊的。你不能在公開市場上買賣。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急著想知道。你們找到寇沃的毛皮了嗎?」
珍沒回答,而是又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稍早提到過一件事,羅茲博士。有關一項協議。」
「什麼?」
「你說你把寇沃送到動物標本剝製師那邊,是根據協議。你指的是什麼協議?」
羅茲和密科維茲兩人都迴避她的目光。
「兩位,我是在調查一樁兇殺案,」珍說。「我們反正一定要查清楚,你們最好不要惹毛我。」
「告訴他們吧。」羅茲說。「不說不行了。」
「要是這件事傳出去,阿倫,媒體報導會害死我們。」
「告訴他們吧。」
「好吧。」密科維茲滿臉愁容地看著珍。「上個月,我們接到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是出自一位有意願的捐贈人。他知道寇沃病了,很可能會被安樂死。他願意捐一大筆錢給蘇福克動物園,以交換寇沃的完整屍體。」
「一大筆是多少?」
「五百萬元。」
珍瞪著他。「一隻雪豹真值那麼多錢?」
「對於這位捐贈人來說,是的。這個提案是雙贏。寇沃反正撐不下去了。我們的財務困境可以獲得一大筆金錢挹注。捐贈人的唯一條件,就是要保密。他還指定要交給里昂‧勾特製作標本,因為勾特是最頂尖的標本師。而且我相信他們本來就認識。」密科維茲嘆了口氣。「總之,這就是為什麼我原先不願意提。這個協議很敏感,有可能會對我們很不利。」
「因為你們把珍貴的動物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我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個交易,」羅茲對密科維茲說。「我跟你說過,這樣子會出大問題的。接下來我們一定會被媒體罵慘。」
「聽我說,如果我們可以保密,就還能設法挽救。只要我能確定毛皮安全,有人妥善保管就好。」
「密科維茲博士,我很遺憾必須告訴你,」佛斯特說,「不過我們沒找到毛皮。」
「什麼?」
「勾特的住宅裡沒有豹皮。」
「你的意思是──豹皮被偷了?」
「不曉得。反正就是不在那裡。」
密科維茲往後垮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啊老天。一切都完蛋了。現在我們得把錢退還給他了。」
「你的捐贈人是誰?」珍問。
「這個資訊絕對不能傳出去,不能讓外界知道。」
「到底是誰?」
回答的是羅茲,他的口氣充滿毫不掩飾的輕蔑。「傑瑞‧歐布萊恩。」
珍和佛斯特驚訝地交換一個眼色。「你的意思是廣播電台的那個傑瑞:歐布萊恩?」佛斯特問。
「波士頓在地的大嘴巴歐布萊恩。你想想,要是我們跟那個討厭鬼做交易的消息傳出去,我們那些愛動物的贊助人會作何感想?那傢伙老是吹噓自己的非洲打獵之旅。吹噓他開槍把大象轟成碎片。他整個形象就是老把這類血腥活動加以美化。」
「有時候,阿倫,我們不得不跟魔鬼交易,」密科維茲說。
「唔,現在交易取消了,因為我們沒辦法交貨給他。」
密科維茲哀嘆。「這真是一場大災難。」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
「在旁邊說風涼話當然容易!你只要照顧你那些該死的貓就行,我可是要負責這個機構的存亡。」
「是啊,這就是照顧貓科動物的好處。我知道我不能信賴牠們。牠們也不會想讓我改變主意。」羅茲的手機響了,他低頭看了一眼。幾乎同時,辦公室的門猛地打開,祕書衝進來。
「羅茲博士!他們需要你馬上趕過去。」
「怎麼了?」
「花豹館出了意外。有個管理員──他們需要步槍。」
「不,不行!」羅茲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出辦公室。
珍只思索片刻就做出決定。她也跳起來跟出去。她下樓出了大樓之時,羅茲已經遙遙領先,正在嚇壞的動物園遊客間迅速奔跑,等到她轉了個彎,忽然碰到一道人牆,圍在花豹館外頭。
「啊老天。」有個人倒抽一口氣。「她死了嗎?」
珍在人群中往前擠,來到欄杆前。一開始她只看到欄杆內綠色植物構成的迷彩棲息地和假的大圓石。然後,隱藏在樹枝間有個東西在移動,幾乎難以辨認。那是一條尾巴,在一片岩架上抽動。
珍往旁邊挪動,想找個更好的觀看角度。一路來到花豹館的最邊緣,她才看到血:一長條,鮮明而閃亮,一路流下大圓石。岩架上有一條人類手臂垂下。女人的手。那隻豹蹲踞在牠的獵物上方,雙眼直直瞪著珍,好像要挑釁她來搶自己的戰利品。
珍舉起手槍,穩住不動,手指搭著扳機。那個被害人在射程範圍內嗎?她看不到岩架邊緣以內的狀況,連那個女人是不是還活著都無法判斷。
「別開槍!」她聽到羅茲博士在籠子後方大喊。「我要引誘牠到過夜室來!」
「沒時間了,羅茲。我們得趕緊把她救出來!」
「我不希望牠死掉。」
「那她呢?」
羅茲敲著鐵柵。「洛菲基,來吃肉!快點,進來過夜室!」
他媽的,珍心想,再度舉起手槍。那隻豹她可以清楚看到,視線沒有任何阻擋,直接就能射中腦袋,有可能子彈也會射中那個女人,但反正就算不開槍,那女人也必死無疑。珍的雙手穩穩握著手槍,緩緩把扳機往下壓。但還沒按到底,步槍開火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那豹倒下,跌出岩架,掉進下頭的灌木叢裡。
幾秒鐘後,一名穿著動物園制服的金髮男子衝進籠內,跑向那些大圓石。「黛比?」他喊道。「黛比!」
珍四下看著,想找路進入籠內,然後看到一條標示著遊客禁止進入的小徑。她循著小徑往前,繞到花豹館的後方,看到進入籠內的那扇門半開著。
在那些大圓石的底部,羅茲和金髮男已經把那女人從岩架上拉下來,正蹲在她旁邊。
「呼吸,黛比。」那金髮男懇求道。「拜託,呼吸啊。」
「我摸不到脈搏。」羅茲說。
「救護車呢?」那金髮男恐慌地四下張望。「我們需要救護車!」
「快來了。不過葛瑞格,我想已經沒辦法……」
金髮男的雙掌放在那女人的胸部,開始迅速按壓,拚命想讓她的心臟恢復跳動。「幫我,阿倫。你負責嘴對嘴吹氣。我們得一起合作!」
「我想太遲了,」羅茲說,他一隻手放在那金髮男的肩膀上。「葛瑞格。」
「滾開,阿倫!我自己來!」他湊向那女人的嘴,把氣吹進蒼白的雙唇內,然後又開始按壓。但那女人的雙眼已經開始渾濁。
羅茲抬頭看著珍,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