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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次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2-4 16:48
波士頓
當一位病患因為不想陳述自己的問題,而沒有準時出現在約好的精神科診所,此時心理學家會把這個狀況稱之為抗拒。這也可以解釋珍‧瑞卓利那天早晨為什麼太晚走出家門;她真的很不想去看里昂‧勾特的解剖。她慢條斯理幫女兒瑞吉娜換上過去五天來她堅持要穿的同一套衣服:紅襪隊T恤和染上青草污漬的吊帶褲。她們吃早餐穀物片和吐司麵包拖得太久,於是走出公寓門已經晚了二十分鐘。加上開到珍的娘家里維爾的路上又一路塞車,等到她把車停在母親安琪拉的房子外,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整整半小時。
她母親的房子似乎一年比一年小,活像是隨著年邁而皺縮起來。牽著瑞吉娜的手走向前門,珍‧瑞卓利看到門廊該重新粉刷了,水溝裡塞滿了秋天的落葉,前院的宿根草植物也得修剪一下以迎接冬天。她得打電話給她的哥哥和弟弟,看他們能不能找個週末一起來幫忙,因為安琪拉顯然需要人手。
她也需要好好睡一覺,珍心想,看著安琪拉打開前門。珍很驚訝母親看起來那麼疲倦。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被磨損得好憔悴,從褪色的襯衫到鬆垮的牛仔褲。安琪拉彎腰抱起瑞吉娜時,珍看到了母親頭皮上的灰白髮根,非常吃驚,因為以前安琪拉向來準時去找髮型師報到的。這跟去年夏天時出現在一家餐廳、塗了紅唇膏、腳穿細跟高跟鞋的女人,是同一個人嗎?
「我的小南瓜來了,」安琪拉抱著瑞吉娜進屋,一邊柔聲哄著。「外婆看到你好高興喔。我們今天去買衣服,好不好啊?你穿這件髒吊帶褲也穿煩了吧?我們要幫你買件漂亮的新衣服。」
「我不喜歡漂亮!」
「買件連身裙,你覺得呢?精緻的公主裙。」
「我不喜歡公主。」
「可是每個女生都想當公主啊!」
「我想她寧可當青蛙,」珍說。
「啊老天在上,她就跟你一個樣子。」安琪拉懊惱得嘆氣。「你小時候也是不肯穿連身裙。」
「媽,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公主。」
「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白馬王子。」安琪拉咕噥道,抱著外孫女進屋去。
珍跟著她來到廚房。「怎麼回事?」
「我要煮點咖啡。你要喝嗎?」
「媽。我看得出來有事情不對勁了。」
「你該去上班了。」安琪拉把瑞吉娜放在兒童座椅上。「去吧,去抓壞人。」
「帶小孩是不是讓你太辛苦了?你知道你不必幫我帶的。她現在已經夠大,可以送去托兒所了。」
「把我外孫女送去托兒所?絕對不行。」
「嘉柏瑞和我一直在商量這件事。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我們覺得你有資格休息,好好享受生活。」
「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她,」安琪拉指著外孫女說。「只有她才能讓我不去想……」
「老爸?」
安琪拉背過身子,開始幫咖啡機的水槽加水。
「自從他回來之後,」珍說。「我就沒看過你高興的樣子。一天都沒有。」
「我必須做個選擇,但事情變得好複雜。搞得我像太妃糖似的,被扯過來又扯過去,累,得要命。我真希望有個人告訴我該怎麼做就好,免得我得在他們兩個之間做選擇。」
「你是必須做選擇的人。看要選老爸還是考薩克。我想你應該選擇能讓你快樂的人。」
安琪拉轉過頭來面對著珍,滿臉痛苦。「如果我後半輩子都活在愧疚中,又怎麼可能快樂呢?老讓你哥哥和弟弟說我選擇拆散這個家?」
「當初選擇離開這個家的人不是你,是老爸。」
「可是現在他回來了,他希望我們一家能重新團聚。」
「你有權利往前走。」
「可是我兩個兒子都堅持要我再給你爸一個機會啊。唐納利神父也說,一個好妻子就應該這樣做。」
啊好極了,珍心想。天主教徒的愧疚感是所有愧疚感中威力最強的。
珍的手機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莫拉打來的;她讓電話轉去語音信箱。
「還有可憐的文斯。」安琪拉說。「我也覺得對他很愧疚。我們為了結婚做過那麼多計畫。」
「你們還是可以結婚啊。」
「眼前我不敢想了,」安琪拉無力地往後靠著廚房流理台,同時咖啡機在她身後發出咕嚕聲和嘶嘶聲。「昨天晚上我終於告訴他了。珍妮,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辛苦的事情。」而那種辛苦也顯現在她臉上。發腫的雙眼,下垂的嘴巴──這就是全新的、未來的安琪拉‧瑞卓利,可比聖人的妻子和母親嗎?
這世上已經有太多殉道者了,珍心想。一想到自己母親也會樂意加入這個行列,就讓她憤怒起來。
「媽,如果這個決定讓你痛苦,你就得記住,這是你的決定。是你選擇不要快樂的。沒有人能逼你。」
「你怎麼能這麼說?」
「因為這是事實。一切都掌握在你手上,你得決定要往哪裡走。」她的手機又發出一個收到簡訊的叮咚聲。她看到又是莫拉。開始解剖了。你要來嗎?
「去吧,快去上班。」安琪拉揮手要她走。「你不必為這個事情操心。」
「我希望你快樂,媽。」珍轉身要走,又回頭看著安琪拉。「但也得你自己想要快樂才行。」
走出門對珍是一大解脫,她吸了一口新鮮的冰冷空氣,把屋內的陰沉排出肺臟。但她甩不掉心中的那股惱怒,那怒氣是對她老爸、對她哥哥和弟弟、對唐納利神父。以及每個自以為可以指揮女人該盡什麼責任的男人。
等到她的手機又響起,她接起來兇巴巴地說:「我是瑞卓利!」
「呃,是我。」佛斯特說。
「我正要去停屍處。再過二十分鐘會到。」
「你還沒去?」
「我在我媽家耽擱了。那你又為什麼沒去?」
「我以為如果我,呃,進一步去追其他幾件事,會比較有效率。」
「免得一整個早上都朝水槽裡嘔吐。選得好。」
「我還在等電話公司給我勾特家的通聯紀錄。同時,我在Google上查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五月時《樞紐雜誌》登了一篇勾特的人物特寫報導。那篇報導的標題是:『戰利品大師:專訪波士頓的動物標本剝製師』。」
「是啊,我在他家看到那篇報導裱框掛起來,裡頭全是報導他的打獵冒險活動。去非洲射殺大象,去蒙大拿州獵加拿大馬鹿。」
「唔,你應該看一下那篇報導的網路評論,就貼在那個雜誌的網站上。他顯然把吃菜族──勾特這麼稱呼那些反對獵殺動物的人士──全都氣得半死。我唸一段評論給你聽,是匿名者貼的:『里昂‧勾特是個該死的禽獸,應該被吊起來、開膛剖腹。』」
「吊起來、開膛剖腹?聽起來像個威脅,」珍說。
「是啊,或許某個人說到做到了。」
※
當珍‧瑞卓利看到停屍處解剖台上的狀況,差點立刻轉身走出去。不鏽鋼台面上攤滿了內臟,就連刺鼻的福馬林氣味都掩蓋不了那個腐臭。莫拉沒戴呼吸頭罩,只有平常的口罩和塑膠面甲。她太專注在這些內臟所蘊含的智力難題上頭,因而似乎不受氣味影響。一名高個子的銀眉男子站在她旁邊,珍不認識,而且他就跟莫拉一樣,熱切地察看著那些內臟,
「我們先從這裡的大腸開始,」他說,戴著手套的雙手在那些腸子間滑動。「有盲腸、升結腸、橫結腸、降結腸……」
「可是沒有乙狀結腸。」莫拉說。
「沒錯。直腸在這裡,但沒有乙狀結腸,這是第一個線索。」
「另一套內臟就有乙狀結腸了。」
那男人開心地輕笑一聲。「我很高興你找我來看這個,這麼有趣的東西可不是常常能碰到的,這個故事我可以拿來在晚餐桌上吹牛,吹上好幾個月呢。」
「我可不想跟你同桌吃飯聊天,」珍‧瑞卓利說。「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解讀內臟吧 。」
莫拉轉身。「珍,我們正在比較兩副內臟。這位是蓋‧吉卜森敎授,這位是兇殺組的瑞卓利警探。」
吉卜森教授不感興趣地朝珍點了個頭,眼光又回到面前的腸子,顯然覺得那些內臟要有趣太多了。
「哪個學科的教授?」珍問,還是站得離解剖台很遠,避開那個臭味。
「比較解剖學。哈佛,」他說,沒抬頭看她,注意力鎖定在那些腸子上。「第二副內臟,就是有乙狀結腸的那副,我想,是屬於被害人的吧?」他問莫拉。
「看起來是。切口邊緣都符合,但是還需要DNA確認。」
「接下來,我們來看肺臟,我可以指出一些很確定的線索。」
「關於什麼的?」珍說。
「關於第一副肺臟的主人。」他拿起一對肺臟,舉著好一會兒。然後放下,又拿起第二副。「大小類似,所以我猜想他們的身高體重也類似。」
「根據被害人駕照上的登記資料,他是一七三公分、六十四公斤。」
「唔,那這一副應該是他的,」吉卜森說,看著手裡的肺臟。他放下來,又拿起另一副。「真正讓我有興趣的,是這一副肺臟。」
「哪裡有趣呢?」珍說。
「你來看看,警探。啊,你得靠更近一點,才能看到。」
珍忍下一陣乾嘔,走近那些攤在解剖台上的內臟。珍覺得,這些器官脫離了主人之後,看起來都差不多,跟她自己所擁有的內臟一樣。她想起高中時代掛在健康教育教室裡的一張「看得見的女人」海報,顯示出各個器官的位置。無論美醜,每個女人都只是一袋器官,包在一具由肉與骨所形成的軀殼中。
「你看得出差別嗎?」吉卜森問,指著第一副肺臟。「這個左肺有一個上葉和一個下葉;右肺也有上葉和下葉,外加一個中葉。這樣總共有幾個肺葉?」
「五個。」珍說。
「這是正常人類的身體構造,兩個肺臟,五個肺葉。現在我們來看同一個垃圾桶裡找到的第二副肺臟,大小和重量差不多,不過有本質上的不同。你看出來了嗎?」
珍皺眉。「這一副的肺葉比較多。」
「確切地說,多了兩個肺葉。右肺有四葉,左肺有三葉。這不是身體構造異常。」他暫停一下。「而是表示這不是人類的。」
「所以我才打電話找吉卜森敎授來。」莫拉說。「來幫我鑑定這是什麼物種的器官。」
「是大型動物,」吉卜森說。「從心臟和肺臟判斷,我認為跟人類的大小差不多。接著我們來看能不能從肝臟找到任何答案。」他走到解剖台的另一端。那裡並排放著兩個肝臟。「第一副有左葉和右葉。方形且有尾狀的肝葉……」
「這是人類的。」莫拉說。
「不過另外一副……」吉卜森拿起第二副肝臟,翻過來檢查另一側。「有六葉。」
莫拉看著珍。「又一個證據,不是人類。」
「所以我們有兩副內臟,」珍說。「一套應該是被害人的。另一套則是屬於……什麼?鹿?豬?」
「都不是。」吉卜森說。「由於沒有乙狀結腸,肺臟有七葉,肝臟有六葉,我相信這副內臟是學名Felidae這一科的成員。」
「意思是?」
「貓科。」
珍看著那副肺臟。「這隻貓可真大啊。」
「警探,貓科涵蓋了很多動物。包括獅子、老虎、美洲獅、豹,還有獵豹。」
「可是我們在現場沒發現這類動物的屍體啊。」
「你們檢查過冰箱嗎?」吉卜森問。「有發現任何無法辨認的肉類嗎?」
珍駭笑起來。「我們沒發現任何虎排,不過誰會想吃老虎肉呢?」
「珍奇肉類絕對有市場。愈希罕愈好,從響尾蛇到熊,幾乎任何動物都有人願意花錢吃吃看。問題是,這隻動物是哪裡來的?是非法捕獵的嗎?而且這隻動物最後怎麼會在波士頓的一棟房子裡被除去內臟?」
「他是動物標本剝製師,」珍說。轉身看著放在隔壁解剖台上的里昂‧勾特屍體。莫拉正揮著她的解剖刀和骨鋸開始動手,而旁邊的一個桶子裡,勾特的腦部已經浸泡在防腐劑中。「他大概取出過幾百隻動物的內臟,說不定還有幾千隻。他大概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最後也會有同樣的下場。」
「事實上,動物標本剝製師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處理屍體。」莫拉說。「我昨天晚上研究了一下這個主題,發現大型動物的標本剝製師比較喜歡先剝皮、再取出內臟,因為體液有可能弄髒毛皮。他們會沿著脊椎劃下第一刀,把一整塊毛皮剝下來。等到剝完皮之後,才會取出內臟。」
「太有趣了,」吉卜森說。「我原先都不曉得。」
「艾爾思醫師就是這樣,滿肚子有趣的知識。」珍說。他朝勾特的屍體點了個頭。「說到知識,你們知道死因了嗎?」
「應該知道了,」莫拉說,剝下沾了血跡的手套。「食腐動物破壞了他臉部和頸部很多地方,使得死前的傷口變得模糊不清。不過他的X光片給了我們一些答案。」她走到電腦螢幕前,點選著一系列X光片影像。「我沒看到任何外來異物,所以應該是沒有使用槍枝。不過我倒是發現這個。」她指著頭骨的X光片。「非常細,所以我觸摸檢查時沒發現。那是右頂骨上的一道直線裂痕。他的頭骨和頭髮可能緩衝了那記敲擊,所以我們沒看到任何下凹,不過光是一道裂痕,就可以知道那記敲擊的力道非常大。」
「所以不是因為摔倒造成的。」
「摔倒而造成的裂痕,不太可能出現在頭部側面。你撞到地面時,肩膀會先形成緩衝,或者你會伸手撐一下,不,我認為這道裂痕是有人敲擊所造成的。那個力量大得足以讓他昏迷倒下。」
「足以殺死他嗎?」
「不會。雖然顱內有少量的硬腦膜下出血,但並不致命。所以我們知道,在這記敲擊之後,他的心臟還在搏動。至少還又活了幾分鐘。」
珍看著那屍體,現在只是一具除去內部器官的空蕩軀殼。「耶穌啊,可別告訴我兇手開始幫他去除內臟時,他還活著。」
「我想切除內臟也不是死因。」莫拉點了幾下,頭骨X光片結束了,接著出現在螢幕上的是兩張新的片子。「這個才是。」
勾特頸部的骨頭在螢幕上發光,兩張片子分別是頸椎的正面和側面。
「甲狀軟骨和舌骨上角都有斷裂和移位。喉部嚴重毀壞。」莫拉暫停一下。「他的咽喉被壓爛了,很可能是仰天躺著的時候。一記重擊,或許是一腳踩下去,直接踩中甲狀軟骨,這麼一踩,就會讓他的喉部和會厭斷裂,扯破他的大血管。我做了頸部解剖,就發現一切都很明顯了,勾特先生是死於吸入異物,被他自己的血嗆死的。另外,他家時牆面上沒有動脈血的噴濺痕,顯示挖出內臟是發生在他死亡之後。」
珍沉默不語,只是雙眼盯著螢幕。看著冰冷的X光影像,要比面對解剖台上那些內臟要輕鬆太多了。X光可以輕易穿透皮與肉,只留下沒有血跡的骨架結構,也就是人體的柱子和橫樑。她想著一個人要多麼狠心,才會朝另一個人的脖子踩下去?當咽喉在腳下碎裂,目睹著勾特眼中逐漸失去意識,那兇手心裡有什麼感覺?憤怒?力量,還是滿足?
「還有一件事,」莫拉說,點了一張新的X光影像,這張是胸部的,看過屍體上的其他損傷後。她很驚訝胸部的骨架結構看起來好正常,肋骨和胸骨都在該有的位置。但胸腔則是空蕩得詭異,缺了平常心臟和肺臟造成的模糊陰影。「這個,」莫拉說。
珍湊得更近。「肋骨上那些模糊的刮痕?」
「沒錯。我昨天在屍體上指出來了。三道平行的劃傷。劃得很深,都刮到骨頭了。現在你看看這個。」莫拉點了另一張X光片,秀出了顔面骨,有深陷的眼眶和凹入的鼻竇。
珍皺起眉頭。「又是那三道刮痕。」
臉部兩側都有,深及骨頭。三道平行刻痕。因為臉部軟組織被屋主的寵物破壞了,所以我之前沒看到,一直到我看到了這些X光影像。
「那會是什麼樣的工具造成的?」
「不曉得。在他的工坊裡,我沒看到任何會造成這種痕跡的東西。」
「你昨天說,這些看起來像是死後才刮的。」
「沒錯。」
「既不是要殺人,也不是要讓人痛,那這些劃傷的目的是什麼呢?」
莫拉思索著。「儀式,」她說。
一時之間,房間裡一片沉默。珍想著其他犯罪現場,其他儀式。她想到了自己雙手上永遠擺脫不掉的那些疤痕,是一個兇手留下的紀念品,他也有自己的儀式,這會兒她又覺得那些疤痕痛了起來。
「艾爾思醫師?」莫拉的祕書說。「一位密科維茲博士打電話要找你,他說你今天早上留話給他的一位同事。」
「啊,沒問題。」莫拉接起了電話。「我是艾爾思醫師。」
珍的目光又回到X光影像上,看著顴骨上那三道平行的刻痕。她試圖想像這樣的痕跡有可能是什麼工具造成的,總之,她和莫拉之前從沒碰到過這種工具。
莫拉掛斷電話,轉向吉卜森博士。「你的判斷完全正確,」她說。「剛剛是蘇福克動物園打來的。他們把寇沃的屍體送去給里昂‧勾特,是在星期天。」
「慢著,」珍說。「寇沃是什麼鬼玩意兒?」
莫拉指著解剖上那副尚未判定身分的內臟。「那就是寇沃。一隻雪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