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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次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2-4 16:48
莫拉把紙箱從車上搬進屋裡,放在廚房地板上。箱子裡的那隻灰色虎斑貓正可憐兮兮地喵個不停,哀求著要出來,但莫拉沒理會,先去食品儲藏室尋找適合貓吃的食物。她之前沒機會在雜貨店停下來買貓食,而收留這隻虎斑貓只是出於一時衝動,因為其他人都不肯,那剩下唯一的選擇,就是送去動物收容所了。
也因為這隻貓幾乎黏著她的腿不放,擺明已經收養她了。
在食品儲藏室裡,莫拉找到了一袋乾狗糧,是朱利安上回帶著他那隻名叫「大熊」的狗來訪時留下的。貓會吃狗糧嗎?她不確定,於是轉而伸手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
莫拉打開罐頭,釋出一股魚的香氣,那隻虎斑貓的叫聲於是變得狂亂起來。她把沙丁魚倒進一個碗中,打開紙箱。那貓猛衝出來,貪婪地攻擊,兇猛得讓那個碗在廚房的地板瓷磚上不斷滑動。
「沙丁魚比人類好吃,嗯?」莫拉撫摸貓的背部,那貓高興得弓起尾巴。她沒養過貓。因為她從來沒有時間或意願去養任何寵物,除非把那隻暹羅鬥魚短暫而悲劇收場的經驗也算上。其實她根本不確定自己想養這隻寵物。但反正此刻牠就在這裡,像個船尾的外置馬達般發出呼嚕聲,同時舌頭舔著那個瓷碗──她平常就用這個碗吃早餐麥片的。想到這隻貓會吃人,令她很不安,交叉感染。她想著貓科動物身上可能窩藏的各種疾病:貓抓病、弓形蟲、貓白血病、狂犬病和蛔蟲及沙門氏桿菌。貓是不折不扣的傳染病大本營,而現在有一隻貓正從她的麥片碗裡吃東西。
那虎斑貓舔掉最後一片沙丁魚,抬頭用晶綠的眼珠看著莫拉,目光好專注,彷彿可以看透她的心,認出了志同道合的夥伴。那些神經兮兮的養貓女士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她心想。她們看著貓的雙眼,覺得看到了一個靈魂也正在看著自己。而這隻貓看著莫拉時,看到了什麼呢?有開罐器的人類。
「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她說。「那你就可以告訴我們,你之前看到了些什麼。」
但這隻虎斑貓守著牠的祕密,任由她撫摸了幾下,便漫步走到一個角落,開始清理自己。貓科動物就是這麼無情。擺明了餵飽我,然後就別吵我了。或許對她而言,這隻貓就是完美的寵物,和主人一樣獨來獨往,不適合長期伴侶關係。
既然現在那貓不理她,於是她也不理牠,開始準備自己的晚餐。她把一鍋吃剩的帕瑪森乳酪焗茄子放進烤箱裡,倒了一杯黑皮諾葡萄酒,坐在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前,把勾特犯罪現場的照片上傳。在螢幕上,她再度看到了那具開膛剖腹的屍體,臉部被啃得骨頭外露,麗蠅幼蟲大口吃著肉,同時她想起那棟房子的種種氣味,還有蒼蠅的嗡響,回憶依然鮮明。明天的解剖不可能愉快的。她緩緩點選那些照片,尋找著自己可能遺漏的細節,因為之前有一大堆警察和鑑識人員在現場,讓人很難專心。她原先估計被害人已經死亡四到五天,這會兒也沒看到任何不符的地方。臉部、頸部、上肢的大量傷口,可以歸因於食腐動物所造成。指的就是你,她心想,瞥了一眼那隻正平靜舔著自己爪子的虎斑貓。牠叫什麼名字?她不曉得。但總不能老喊牠「貓」吧。
下一張照片是垃圾桶內的那堆內臓,凝結成一團亂糟糟的,明天她得先把這堆內臓先泡水、剝開,才有辦法好好檢查。這會是解剖中最討厭的一部分,因為內臓是最早開始腐爛的,裡頭充滿了滋生的細菌。她又點了接下來幾張照片看過,然後停下來,專注看著另一張垃圾桶內的內臟照片。這張照片的光線不同,因為閃光燈沒亮,在傾斜的光線中,內臓堆的表面上出現了新的弧線和縫隙。
門鈴響了。
她沒想到有訪客。也當然沒想到站在她前門廊上的是珍‧瑞卓利。
「我想你可能會需要這個,」珍說,遞出一個購物袋。
「需要什麼?」
「貓砂,還有一盒乾貓糧。佛斯特看你不得不收留這隻貓,覺得很過意不去,所以我就告訴他我會送這個來。牠開始抓爛你的家具了嗎?」
「沒有,只是吃掉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而已。進來吧,你自己來看看牠的狀況。」
「大概比另一隻貓好太多了。」
「勾特的那隻白貓?你們怎麼處理?」
「沒人抓得到,還躲在屋裡不曉得哪裡。」
「希望你們給了牠食物和水。」
「當然了,佛斯特負責的。他說自己受不了貓,但你真該看看他趴在地上哀求那隻貓從床底下出來的樣子。小美人,拜託!他明天會再回去換貓砂。」
「我想他真的需要養隻寵物。這陣子他一定很寂寞。」
「這就是你帶那隻貓回家的原因嗎?」
「當然不是。我帶牠回家是因為……」莫拉嘆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牠纏著我不放吧。」
「是啊,牠一看就曉得誰是冤大頭。」珍笑了一聲,跟著莫拉走向廚房。「這位女士會餵我鮮奶油魚醬。」
到了廚房,莫拉詫異地看到那隻虎斑貓已經跳到餐桌上,前爪放在筆記型電腦鍵盤上。「噓──」她厲聲道,「走開!」
那貓打了個呵欠,轉身側躺著。
莫拉抓起牠,扔在地上。「不准上來。」
「你知道,牠其實不會搞壞你的電腦。」珍說。
「重點不是電腦,而是桌子。我就在這張桌子上吃飯的。」莫拉抓起一塊海綿,在上頭噴了些清潔劑,開始擦拭桌面。
「我想你可能漏掉了那裡的一個細菌。」
「不好笑。想想那隻貓之前待過哪裡。牠的腳在過去四天走過哪些地方。你會想在牠走過的桌子上吃飯嗎?」
「牠大概比我那個三歲的女兒要乾淨。」
「我不反對。小孩就像病媒。」
「什麼?」
「四處散播傳染病。」莫拉用力擦完了桌子,把海綿扔進垃圾桶。
「等我回家的時候,我會記住這一點的。來媽咪這邊,我親愛的小病媒。」珍打開那袋貓砂,倒進她一起帶來的貓砂盒裡。「你看要把這個擺在哪裡?」
「我本來打算放牠出去院子裡,讓牠自己解決的。」
「讓牠出去,牠可能就不會回來了。」珍拍掉手上的細砂,直起身子。「或者這樣反倒好?」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居然把牠帶回家。還不是因為牠黏著我不放。我根本不想養貓的。」
「你剛剛才說佛斯特需要寵物。那為什麼你不需要?」
「佛斯特剛離婚,不習慣一個人過日子。」
「但是你就習慣了。」
「我已經一個人過了好多年,而且我不認為短期內會有改變。」莫拉四下看著一塵不染的流理台面,還有擦洗得乾乾淨淨的水槽。「除非有個奇蹟男人忽然出現。」
「嘿,你就該給牠取這個名字,」珍說,指著那隻公貓。「奇蹟男。」
「我不會給牠取這個名字的。」廚房計時器響起嗶嗶聲,莫拉打開烤箱,檢查那鍋焗茄子。
「好香。」
「是帕瑪森乳酪焗茄子。我今天晚上沒有吃肉的胃口,你餓了嗎?這一鍋份量很多,夠我們兩個人吃了。」
「我要去我媽家吃晚餐。嘉柏瑞還在華府,我媽又覺得只剩我和瑞吉娜兩個人自己吃太可憐。」珍暫停一下。「或許你願意一起過去,至少有個伴?」
「謝謝你的好心邀請,不過我的晚餐已經熱好了。」
「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我是指平常。如果你需要有家人一起共度,隨時都可以過來。」
莫拉認真瞪著她好一會兒。「你是要收養我嗎?」
珍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餐桌前。「聽我說,我覺得還是得把我們之間的疙瘩解釋清楚。自從泰迪‧克拉克的案子之後,我們就沒有好好談過,我知道過去幾個月你很不好過。我早就該邀你到我家吃晚飯的。」
「我也早就該邀你來的。我們都一直在忙,如此而已。」
「你知道,莫拉,之前你說你考慮要離開波士頓,我真的很擔心。」
「為什麼要擔心?」
「我們一起面對過那麼多事情,你怎麼能就這樣走掉?我們經歷過的種種狀況,是其他人不可能體會的。比方那個。」珍指著莫拉的電腦,內臓的照片還在螢幕上。「你說嘛,我還能找誰去談一個垃圾桶裡的內臟?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談這種話題的d」
「意思就是,我不是普通人。」
「你不會以為我是普通人,對吧?」珍笑了。「我們兩個都病態又扭曲。這樣才能解釋我們為什麼會做這一行,而且能配合得這麼好。」
莫拉當初剛認識珍‧瑞卓利時,根本預料不到這一點。
她之前已經聽說過珍,男警察們老是背後抱怨她:賤貨。悍婆娘。老是月經不順。那天走進犯罪現場的珍絕對是直言不諱、專注、無情,同時也是莫拉所認識最優秀的警探之一。
「你有回跟我說,波士頓這裡沒有什麼讓你非得留下來的。」珍說。「我只是想提醒你,其實不是這樣的。你和我,我們有共同的往事。」
「沒錯。」莫拉冷哼一聲。「共同捲入麻煩的往事。」
「而且我們聯手,最後都脫身了。要是你去舊金山,那裡能有什麼呢?」
「那裡有個老同事找我過去,在加州大學教書。」
「那朱利安呢?那孩子無依無靠,對他來說,你是最接近母親的角色。你要是去了加州,他會覺得好像被你拋棄了。」
「我現在根本沒什麼機會見到他。朱利安十七歲了,很快就要申請大學。誰曉得他最後會去哪裡,加州也有一些很不錯的學校。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託在他身上,因為他自己的人生才剛要開始。」
「舊金山的這個工作機會。薪水比較好嗎?原因就是這個?」
「我想去的原因不是這個。」
「那就是想逃避了。對吧?趕緊離開現場。」珍暫停。「他知道你可能會離開波士頓嗎?」
他。莫拉忽然轉身,幫自己的杯子裡又倒了一點葡萄酒。光是有人提到丹尼爾‧布洛菲,都會讓她想找些事情來轉移焦點。「我好幾個月沒跟丹尼爾講話了。」
「但是你常常看到他。」
「那當然。我走進犯罪現場時,從來不曉得他是不是在裡頭。他可能去安慰家屬、為被害人祈禱。我們在同一個圈子活動,珍。死人的圈子。」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如果能逃開,那會是一大解脫。」
「所以去加州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避開他。」
「還有避開誘惑。」莫拉輕聲說。
「回到他身邊的誘惑?」珍搖著頭。「你已經做出決定。那就堅持下去,繼續自己的人生。換了我就會這樣。」
這就是讓她們兩人如此不同的關鍵所在。珍是說做就做,迅速俐落,而且向來很確定該做什麼,絕對不會浪費時間在那邊猶豫再三,因而失眠。但莫拉卻老是下不了決心,夜裡輾轉難眠,把種種選擇思前想後,考慮種種後果。恨不得人生就像個數學公式,最後只會導出唯一的答案。
珍站起來。「想一下我說的,好嗎?要我再去適應另一個法醫,那真的太麻煩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她碰碰莫拉的手臂,輕聲補了一句:「我是在求你留下。」然後,以典型珍‧瑞卓利的作風,她忽然轉身離開。「明天見了。」
「解剖是在上午,」莫拉說,陪著她走向前門。
「我寧可跳過不去。那些蛆,我看得太夠了,謝了。」
「說不定會有驚喜出現,你不會想錯過的。」
「唯一的驚喜,」珍說著走出門,「就是如果佛斯特出現的話。」
莫拉鎖上門,轉身回到廚房,焗茄子已經冷了。她放回烤箱重新加熱。那隻貓又跳上了餐桌,趴在鍵盤上,好像是在說:今天晚上不准再工作了。莫拉抓起牠,扔到地板上。這屋子裡總得要有個當家作主的,而這個人選當然不會是一隻貓。原先休眠的螢幕被那貓喚醒了,上頭秀出了她之前看過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內臓的照片,斜照的光線拉出陰影,讓表面的起伏更明顯。她正要關掉筆電時,忽然看到了肝臓。她皺起眉,把那部分放大,瞪著那表面的弧線和縫隙。那不光是光線造成的效果而已,也不是細菌繁殖所造成的變形。
這個肝臟有六葉。
她伸手去拿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