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 應
門薩的娼妓 by 伍迪·艾倫
2019-12-3 20:29
我一見鍾情而且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康妮·查森,她也回報了我的熱情,這是在中央公園西路前所未有的奇蹟。她個子高,金髮,高顴骨,是個演員,學者,萬人迷,但顯然不合群,她還擁有富有洞察力、令他人相形見絀的智慧。在魅力這方面,只有她身上每段曲線表現出來的放蕩和十足的色情味才有得一比。她是派對上每個小夥子的嚮往對象,風頭無人能及。她居然會看中我,哈羅德·科恩——骨瘦如柴,長鼻子,二十四歲,初露頭角的劇作家和傾訴狂——這就像八胞胎一樣不合邏輯。確實,我在說俏皮話上有一套,而且似乎可以無所不談,然而這個天造地設的人兒居然這麼快、這麼徹底地單單看上我,我還是大吃了一驚。
「你真可愛。」她對我說。我們一邊靠著書架熱情洋溢地交談,一邊喝著葡萄酒,吃著小食品,已達一小時之久。「我希望你會給我電話。」
「電話?我現在就想跟你回家呢。」
「哦,太好了。」她賣弄風情地微笑著說,「事實上,我還以為我沒能讓你很動心呢。」
我裝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而血液在我的動脈中激盪,衝向意料中的地方。我臉紅起來,老習慣了。
「我覺得你特棒。」我說,這更讓她熱情洋溢到了十分。事實上,我對她這樣爽快答應準備不足。我因為喝酒而產生的驕傲自大是想為將來打下基礎,好讓以後真的提議閨房相見時——比如說,一次慎重的約會之後吧——就不會完全令她震驚,並破壞某種可悲地培養起來的柏拉圖式關係。然而,儘管我是個小心謹慎、滿懷內疚、自尋煩惱的人,但這天晚上是我大顯身手之時。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和康妮彼此喜歡,這不可否認。短短一小時後,我們就在床上跳芭蕾舞般翻騰起來,以在感情上完全投入的方式,完成了表現人類激情的匪夷所思的舞蹈。對我來說,這是我所度過的最色情和最滿足的歡娛之夜,事後,她放鬆而且心滿意足地枕在我手臂上時,我在想命運到底會怎樣收回我躲不過的欠債。我很快就要瞎掉嗎?或是變成截癱患者?哈羅德·科恩會被迫支付怎樣可怕的高利貸,宇宙秩序才有可能保持和諧?但是後來就全來了。
接下來的四星期沒有任何異常。我和康妮互相研究對方,每項新發現都讓我們高興。我發現她頭腦敏捷,令人興奮,反應迅速;她想像力豐富,話題十分廣泛。她可以討論諾瓦利斯,並能引用《梨俱吠陀》,科爾·波特每首歌的歌詞她都了記於心。在床上,她百無禁忌,樂於嘗試,真的是個來自未來的孩子。若說不好的方面,那就是得苛刻點才能挑出她的毛病。確實,她可能一時喜怒無常。在餐館點菜時,她每次都會更改已經點好的菜,而且總是在已經晚得不合適時。每次我向她指出那樣對侍者或者廚師不公平時,她都會生氣。她還每隔一天無一例外要變換飲食,對於關於減肥的時髦理論,她全心全心地信奉其中一種,然後又棄之不顧,喜歡上新的。倒不是說她哪怕有一點點超重,恰恰相反,她的身材能讓《時尚》雜誌的模特兒眼紅,但她還有種能跟法蘭茲·卡夫卡相比的自卑情結,讓她不時痛苦地自責。她嘴裡的自己,是個又矮又胖的小人物,想當演員根本沒戲唱,更別說當契訶夫了。我的安慰話有一定的鼓勵作用,我一直在說,可是我覺得,如果單憑我快樂地沉湎於她的頭腦和身體這一點還不能說明她的魅力,那麼無論多少話,都不可能說服她。
過了差不多六星期美妙的浪漫時光後,她的不安全感有一天全面露頭。她的父母在康乃狄克州要開一次燒烤野餐會,我終於要跟她的家裡人見面了。
「爸爸很棒,」她崇拜地說,「長得很帥。媽媽漂亮。你的父母也是嗎?」
「我不會說漂亮。」我承認道。事實上,我對我家人的長相觀感很差,我把母親這邊的親戚比做通常在細菌培養皿中培養的某種東西。我對我的家人看法很苛刻,我們都經常互相取笑,也吵嘴,但是走得很近。確實,我這輩子沒聽到我的家人嘴裡說過一句好話,我懷疑自從上帝跟亞伯拉罕立約以來就沒有過。
「我的家人從來不吵嘴,」她說,「他們一起喝酒,不過他們真的有禮貌。丹尼不錯,」那是他弟弟。「我是說他跟一般人不一樣,但是很可愛。他會作曲。」
「我很想跟他們都見見。」
「希望你別愛上我的小妹妹,林賽。」
「噢,沒問題。」
「她比我小兩歲,很聰明,很性感,每個人都對她神魂顛倒。」
「聽著很不錯喔。」我說。康妮摸了摸我的臉。
「我希望你別喜歡她超過喜歡我。」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這讓她得體地講出了她的擔心。
「我倒不擔心。」我向她保證。
「不會?發誓嗎?」
「你們倆有競爭?」
「不是。我們彼此相愛。不過她臉長得像天使,身段豐滿性感,像我媽。她智商很高,幽默感也好得不得了。」
「你漂亮。」我說著吻了她。不過我得承認,那天餘下的時間裡,我一直對二十一歲的林賽·查森想入非非。我的天,我心想,萬一她就是位神童呢?萬一她真的像康妮描述的那樣令人無法抗拒又當如何?我難道不會被她深深吸引?一位具有驚人美貌的康乃狄克州沃斯普女孩,叫林賽——還是林賽呢!——她有著甜美的體香,笑聲如銀鈴一般,就憑我的軟弱意志,難道不可能讓我這個被迷住的、但還沒許諾的人從康妮那裡掉頭去幹新鮮的淘氣事?畢竟我只認識康妮六個星期,儘管跟這個女人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卻還沒有達到對她死心塌地的程度。不過話說回來,林賽可得是他媽的特別出色,才有可能在這場歡笑和慾望(正是因為這兩種因素,讓過去的六星期成了場狂歡)令人眼花撩亂的風暴中引起一點波動。
那天晚上,我跟康妮做了愛,但睡著後,是林賽不請自來出現在我夢中。可愛的小林賽,迷人的高才生,長著電影明星的臉蛋,又有公主般的魅力。我輾轉反側,半夜時醒了,有了奇怪的興奮感和不詳的預感。
到了早上,我沒那麼想入非非了。早飯後,我和康妮就啟程前往康乃狄克州,帶了葡萄酒和鮮花。我們在秋天的鄉間開車,聽著調頻電台裡的韋瓦第,一邊各自發表對那天的藝術和休閒時段的看法。後來,當我們經過查森家的萊姆牧場的大門前,我再次納悶我是否將被這位了不起的妹妹震個目瞪口呆。
「林賽的男朋友也來嗎?」我以充滿內疚的假聲試探著問。
「吹了。」康妮解釋道,「林賽每個月都會吹掉一個。她總是叫人傷透心。」嗯,我心想,首先嘛,她是可以追的。她有可能真的比康妮更讓人興奮?我覺得這難以相信,不過我還是讓自己準備好面對任何結果。任何結果,當然是,不過那個涼爽而晴朗的星期天下午所發生的實屬例外。
我和康妮也參加了燒烤。這次燒烤會上,有狂歡,也有縱飲。我挨個見到了康妮的家庭成員,他們分散在一大幫時髦而有魅力的人中間。儘管林賽妹妹的確一點不錯,就是康妮形容的樣子——標致,賣弄風情,可以跟她聊得有趣——但是和康妮比起來,我並沒有更喜歡她。兩者中,我仍覺得對姐姐更傾心得多,而不是對二十一歲的瓦薩女子學院畢業生。唉,讓我不可救藥地愛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康妮那位出色之極的媽媽愛米莉。
愛米莉·查森,五十五歲,體態豐滿,皮膚晒成了褐色,臉盤令人銷魂,灰白色頭髮梳向後面,豐滿誘人的曲線顯出的是完美的弧度,宛如一尊布蘭庫西所製的塑像。性感的愛米莉,她燦爛而純真的微笑和發自胸腔的洪亮笑聲一起,製造出一種無法抗拒的熱情和誘惑。
我心想,這家人都有什麼樣的細胞質啊!真是出類拔萃的基因!而且是具有一致性的基因,因為愛米莉·查森似乎像她女兒一樣,跟我相處自然。她顯然喜歡和我說話,因為我獨占了她的時間,也不管那天下午別的客人。我們談攝影(她的愛好)還有書。她當時正在讀一本約瑟夫·海勒的書,讀得很開心。她覺得這本書很有趣。往我的杯子裡加酒時,她迷人地笑著說:「天哪,你們猶太人可真有外國味。」外國味?她應該只用去認識一下格林布拉特夫婦就行了,或者彌爾頓·沙普斯坦夫婦,他們是我父親的朋友。或者在此問題上,去認識我的表哥托瓦也行。外國味?我是說他們人不錯,不過他們沒完沒了地爭論治療消化不良的最佳方法,或是應該坐得離電視遠些,這可幾乎談不上有什麼外國味吧。
我和愛米莉聊了幾小時電影,也談了我在戲劇方面所抱興趣和她對拼貼畫製作的新興趣。顯而易見,這個女人有很多創造性和思想上的需求,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仍然鬱積在心裡。不過她對自己的生活顯然並非不滿足,儘管她和丈夫——約翰·查森,他是那些你想讓他們為你開飛機的人的老一號版本——也卿卿我我地擁抱並一起飲酒。確實,比起我的父母——他們令人費解地已經結婚四十年(似乎是出於怨恨)——愛米莉和約翰就是倫特夫婦了。司空見慣的是,我的父母就連說起天氣時,都不免又是指責,又是反唇相譏,就差拔槍交火。
到了該回家時,我很不開心,離開時,心裡盛滿了跟愛米莉有關的夢想。
「他們很好,不是嗎?」我們向著曼哈頓疾馳時,康妮問道。
「很不錯。」我表示贊同。
「我爸頂呱呱吧,很有意思。」
「嗯。」事實上,我跟康妮的爸爸幾乎沒聊上十句話。
「我媽今天特別有精神,好久沒這樣了。她剛得過流感呢。」
「她真不簡單。」我說。
「她照的相片和做的拼貼畫都很棒,」康妮說,「我希望我爸更多地鼓勵她一下,而不是現在這麼保守。他就是對藝術中的創造精神沒有興趣,從來沒有。」
「太糟糕了。」我說,「我希望你媽媽這麼多年來沒有太洩氣。」
「一直是。」康妮說,「林賽呢?你愛上她了嗎?」
「她可愛——不過比不上你,至少對我而言。」
「這我就放心了。」康妮笑著說,然後在我臉上輕輕親了一下。我是個糟糕透頂的壞人,當然不能跟她說我想再次見到的,是她那位不可思議的媽媽。然而就算我在開著車,我的心思仍像電腦一樣喀噠喀噠、一明一暗,希望設計出一個計劃,以便跟這位難以抗拒的出色女人偷偷多待些時間。你如果問我想讓它往哪個方向發展,我還真的說不出。我只知道當我在冷冷的秋日夜風中開車時,佛洛伊德、索福克勒斯(古希臘劇作家,古希臘悲劇的代表人物之一)和尤金·歐尼爾(美國著名劇作家,表現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正在某處大笑。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設法跟愛米莉·查森見了許多次面,通常是和康妮一起清清白白地三人行,我們跟愛米莉在市裡見面,帶她去看博物館或者聽音樂會。有一兩次遇到康妮忙,我就跟愛米莉單獨行動。這讓康妮開了心——她媽媽跟她的情人竟然成了這麼好的朋友。有一兩次,我想辦法到了愛米莉「碰巧」在的地方,結果跟她一起散步或者喝杯酒,顯然是臨時決定。可以看出,她喜歡跟我在一起,我同情地傾聽她在藝術上的抱負,對她講的笑話投入地大笑。我們一起討論音樂、文學和人生,我的看法總能逗她開心。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在她心裡,把我當成個新朋友以外的想法完全沒有,如果有,她肯定從來沒透露過。可我又指望什麼呢?我在跟她的女兒同居。同在一個文明社會裡生活,這裡有些禁忌需要遵守。說到底,我究竟把這個女人想像成了什麼人?一個德國電影裡無道德的蕩婦,竟會引誘自己孩子的情人?事實上,如果她真的向我坦白對我的感情,或者舉止上除了表現得遙不可及之外還有別的傾向,我肯定會完全失去對她的尊敬。這發展成了真正的渴望,我不顧所有的邏輯,祈禱會出現某種小小的暗示,即她的婚姻並不像看上去那樣完美,或者儘管她不情願,卻已經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我。有過一些時候,我浮現過這樣的念頭,即讓我去做一些不過分的進攻舉動,但我腦子裡出現了走聳人聽聞路線報章上的通欄標題,就退縮了,不敢輕舉妄動。
痛苦之下,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把這些混亂的感覺解釋給康妮聽,想得到她的幫助,以從這種令人痛苦的亂作一團的情況中理出頭緒。可我感覺這樣做,就是一定程度上捅馬蜂窩,自討苦吃。事實上,我不僅沒有這種男子漢的坦誠,而且像隻黃鼠狼一樣四處打探,想找到能說明愛米莉對我的感情的蛛絲馬跡。
「我帶你媽媽去看馬蒂斯的畫展了。」有一天我告訴康妮。
「我知道,」她說,「她過得很開心。」
「她是個幸運的女人。似乎很幸福,婚姻愉快。」
「沒錯。」短暫沉默。
「那,嗯——她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她說你們看完畫展後聊得很好,關於她的攝影。」
「對。」短暫沉默。「還有別的嗎?關於我?我是說,我覺得我也許有點咄咄逼人。」
「噢,天哪,什麼呀。她很喜歡你。」
「是嗎?」
「隨著丹尼越來越多跟我爸在一起,她覺得你有點像她的兒子。」
「兒子!?」我說,這一下打擊不小。
「我想她會喜歡有個像你這樣的兒子,對她所做的感興趣。一個真正的伴兒,比丹尼更側重精神生活,對她的藝術需求稍稍更敏感一些。我想你為她扮演了那個角色。」
當天夜裡我情緒糟糕。跟康妮一起坐著看電視時,我的身體再次渴望柔情密意地跟那個女人貼在一起,然而她眼裡的我卻根本不比她的兒子更危險。她是這樣想的嗎?難道不會是康妮隨隨便便的猜測?愛米莉要是發現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男人認為她漂亮而且性感,渴望跟她有段關係,而這跟孝道完全不搭界,她難道不會感到興奮?一個到了那把年紀的女人,丈夫未能對她最深層的感情積極回應,難道不可能歡迎一個熱情的仰慕者關注她?我死死糾纏住自己的小康家庭出身,難道就沒有過分誇大了正和她女兒同居這一事實?畢竟比這更奇怪的事情都發生過呢。在性格中有強烈藝術激情的人們中間,無疑是這樣。我得在這些事情上下決心,最後終止這種感情,它已部分構成了一種瘋狂的癡迷。這種情形正在對我產生嚴重的結果,到了我該要嘛付諸行動,要嘛置之腦後時。我決定付諸行動。
以往的成功例子讓我馬上想出要採取的正確步驟。我會把她帶到特里德維克餐館,那是個燈光陰暗、萬無一失的玻里尼西亞風味的小地方,叫人舒服。裡面有很多陰暗的、給人以希望的小角落,能叫人上當的非烈性朗姆酒很快就會把勢不可擋的慾望從關它的地牢裡放出來。再喝兩杯雞尾酒,接下來誰都玩得轉。一隻手放到膝蓋上,出其不意地隨意一吻,手指絞在一起,不可思議的酒就會自行產生魔法。過去我使這招從未失敗過。就算不抱懷疑的受害者慍怒地抽身,你還是能夠得體地全身而退,把一切都歸咎於海島之酒的影響。
「原諒我,」我可以辯解,「這酒讓我醉得實在厲害。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沒錯,彬彬有禮的聊天階段結束了,我心想。我愛上了兩個女人,這個問題不算特別少見吧。她們剛好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女兒,這又當如何?只能說更有挑戰性!我變得異常激動。然而儘管我那時信心爆棚而飄飄然,我得承認事情的結果跟計劃的並不完全一樣。確實,在某個寒冷的星期二下午,我們去了特里德維克餐館。我們也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滔滔不絕地用詩一般的語言談論人生,一邊灌下高腳杯盛的起泡沫的飲料,一杯又一杯。酒裡有漂浮的鳳梨丁,上面插著木製小傘——但是到此為止。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儘管我的低級慾望已不再有絆腳石,我卻覺得那會完全毀了康妮。結果是我自己負疚的良心——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我恢復了理智——讓我沒把我早有預謀的手放到愛米莉·查森的腿上,從而讓我的黑色慾望繼續發展。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個瘋狂的幻想家,事實上還愛著康妮,一定不能以任何一種方式傷害她,我因而臨陣退縮。沒錯,哈羅德·科恩這個人比他希望人們相信的更為傳統,比他願意承認的更愛自己的女朋友。對愛米莉·查森的這種迷戀只能存檔後忘掉。控制我對康妮的媽媽的慾望可能痛苦,但事關理智與體面方面的考慮應該占據上風。
過了個精彩的下午後,高潮的一刻應該是在愛米莉闊而誘人的嘴唇上熱情洋溢地親吻的那一下。我付了帳就到此結束了。我們笑著出來,走進輕微的雨夾雪中。我陪她走到她的汽車那裡,然後看著她啟程回萊姆,我也回家,回到她的女兒身邊,對這個夜夜與我共眠的女人,我懷了一種新的也是加深了的感情。人生真是紛亂無序啊,我想。感情如此難測。究竟有誰會結婚四十年?這好像是比分開紅海更大的奇蹟,可是我的父親,出於幼稚,堅持認為後者是更大的功績。我吻康妮,並向她坦白了我愛她之深,她有所回應,我們做了愛。
疊化——就像人們使用的電影術語——到幾個月後,康妮無法再跟我做愛。究竟是為什麼?我像希臘戲劇中的悲劇角色那樣自問。我們的性事從許多星期前開始,就不知不覺減少了。
「怎麼了?」我問她,「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天哪,不是。不是你的錯。噢,算了吧。」
「是什麼?告訴我。」
「我只是沒心思。」她說,「我們非得每天晚上都做嗎?」她所指的每天晚上,實際上只是一星期幾晚上而已,很快就比那還少。
「我不行,」我試著想挑起她的慾望時,她內疚地說,「你知道我這段時間過得不順。」
「什麼過得不順?」我懷疑地問,「你有了別人嗎?」
「當然沒有。」
「你愛我嗎?」
「是的,但願我不愛。」
「那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樣了呢?不是變得更好了,而是變得更糟糕。」
「我沒辦法跟你那樣了,」她有天晚上承認道,「你讓我想起我的弟弟。」
「什麼?」
「你讓我想到了丹尼。別問我為什麼。」
「你弟弟?你八成是開玩笑!」
「不是。」
「但他是個二十三歲、金頭髮的沃斯普,在你爸爸的律師行工作,我讓你想起他?」
「這就像跟我弟弟睡覺。」她哭著說。
「好了,好了,別哭。我們會沒事的。我得吃幾顆阿斯匹林躺下來,覺得不舒服。」我按著跳得疼的太陽穴,一邊裝做迷惑不解。但是顯而易見,就康妮而言,我跟她媽媽的良好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讓我成了她的兄弟般的角色。命運是在玩平衡啊。我像坦塔羅斯一樣受折磨,跟康妮·查森那苗條和晒成褐色的身體只有幾寸之遙,卻每每把手放到她身上——至少暫時是這樣——總會聽到她發出經典的感嘆:「喔!」在我們的整套情感劇中不按理性的角色分配上,我突然成了她的胞弟。
接下來的幾個月以不同的悲痛階段為標誌。一開始是在床上被拒絕的痛苦,接下來是告訴我們自己那種情況是暫時的。與此同時,我試著理解和保持耐心。我記得上大學時,曾約會過一個性感的女孩卻未能成事,正是因為她頭部的某些方面,模模糊糊地讓我想起了姨媽里夫卡。那個女孩比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位松鼠臉姨媽漂亮多了,可是跟我媽媽的妹妹做愛這一想法不可挽回地破壞了那一時刻。我了解康妮也在受著怎樣的罪,然而性挫折感自行累積並加重。過了一段時間,我的自我控制得到了表達,先是說話帶刺,後來有想一把火燒了房子的衝動。然而,我仍然努力不急不躁,企圖安然度過無理性的風暴,保持跟康妮的關係,那在其他每一方面都不錯。我建議她去接受心理分析,她卻當成耳邊風,因為以她的康乃狄克式教養而言,再沒什麼比源自維也納的猶太科學更為格格不入的了。
「跟別的女人睡覺吧。我還能怎麼說呢?」她主動提出。
「我不想跟別的女人睡覺。我愛你。」
「我也愛你,你知道。可我沒辦法跟你睡覺。」確實,我不是那種到處跟人上床的人,儘管有段時間我對康妮的媽媽想入非非,可從來沒有背著康妮偷過情。沒錯,我曾經對隨機的女性做過普普通通的白日夢——這位演員,那個空姐,某個大眼睛大學生等,可從來沒對我的情人不忠過。倒不是沒機會,有幾個接觸到的女人一直很有進攻性,甚至把我當成了獵物,但我對康妮仍然始終忠誠;在適逢她的不適期的這段難熬日子裡,我的忠誠更是翻了倍。當然,我想過再向愛米莉發起進攻,當時我仍跟她見面,有時候和康妮一起,有時候我一個人,但方式都是純潔的,好朋友般的。不過我覺得讓我辛辛苦苦很成功地壓下去的想法死灰復燃,只會給所有人帶來痛苦。
但這並不是說康妮就守身如玉。不,可悲的事實是,至少有幾次,她未能抵抗外來的引誘,偷偷摸摸地跟演員和作家之流睡覺。
「你想讓我說什麼?」她在半夜兩三點時哭著說,之前我讓她在自相矛盾的託詞中解釋不清自己。「我這樣做,只是想證明我不是什麼怪人,好讓自己放心,證明我還能做愛。」
「你可以跟任何人做愛,除了我。」我說,並且因為覺得不公平而火冒三丈。
「對,你讓我想起我弟弟。」
「我不想再聽這種鬼話。」
「我跟你說過,去和別的女人睡覺吧。」
「我努力過不去那樣做,可是現在好像我不得不了。」
「求你了,去做吧。這是個詛咒。」她嗚咽著說。
這真的是個詛咒。因為當兩人相愛卻被迫分居,只是因為一種幾乎是滑稽的心理失常,這不是詛咒又是什麼?無可否認,是因為我自己跟她媽媽關係密切,才引火上身。這也許是我應受的懲罰,因為我在已經跟愛米莉·查森的女兒有了床笫之歡後,以為也可以誘惑當媽的並跟她上床。
這是驕傲之過啊,也許是。我,哈羅德·科恩,犯下了驕傲之過。一個從未覺得自己比齧齒類動物高上哪怕一等的人,卻因為驕傲而不得翻身?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但我們的確分居了,我們痛苦地保持朋友關係,卻分道揚鑣。確實,我們住的地方只隔十個街區,我們每隔一天都聊一聊,但那段關係是結束了。到那時,而且只有到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對康妮的迷戀有多深。不可避免的是,憂鬱時時來襲,再加上焦慮,更加強了我的普魯斯特式痛苦之霧。我回憶我們共度的所有美好時刻,精彩無比的做愛。我在大大的公寓裡,孤獨之中,我哭了。我試過走出去跟別人約會,但是再次不可避免地,一切都顯得如此平淡無奇。我的臥室裡走馬燈般來來去去的年輕的流行樂隊迷和秘書等,都讓我內心空空,甚至還不如整晚獨自捧讀一本好書呢。世界似乎真的乏味而且無意義,是個很沉悶可怕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就是康妮的媽媽離開了她爸爸,正在辦離婚。想想看吧,我心想,同時我的心臟比平時跳得更快,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我的父母吵架吵得就像蒙太古和凱普萊特兩個家族,卻廝守一輩子。康妮的父母小口小口地抿馬丁尼酒,彬彬有禮地擁抱,可是你瞧,他們要離婚了。
現在我的行動路線就明確了:特里德維克餐館。我們的前方現在不再有什麼難以克服的障礙。儘管多少會有些尷尬,因為我曾是康妮的情人,但這跟過去的巨大困難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我們如今是兩個自由身。我對愛米莉·查森一度停止的感情——一直在悶燃——又著起來了。也許命運殘酷的播弄毀了我和康妮的關係,但是再沒有什麼會妨礙我征服她的媽媽。
趁著我的過分自信一發不可收拾地達到頂點,我撥通愛米莉的電話約了見面。三天後,我們擠坐在我喜歡的玻里尼西亞風味餐館。三杯酒下肚,她放鬆了,關於她的婚姻失敗,她向我暢開了心扉。她說到要去尋找一種少些約束,有更多創造性可能的新生活時,我吻了她。沒錯,她吃了一驚,不過沒尖叫。她顯得意外,不過也沒有從餐桌那裡一跳而起,怒氣沖天。等到第三次吻她時,我知道她會就範。我向她傾訴了我的感情。我把她帶回我的公寓,我們做了愛。第二天早上,朗姆酒的效力退去後,她在我眼裡依然光彩照人,我們再次做了愛。
「我向你求婚。」我說,眼裡閃耀著愛慕的光芒。
「可別這麼說。」她說。
「是的,」我說,「我想做得不打折扣。」我們接吻,然後吃早餐,邊笑邊做計劃。那天,我告訴了康妮這個消息,也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然而一直沒發生。我原以為會有不知多少種反應,從嘲弄的大笑到火冒三丈,然而事實上康妮表現得極為大方。她自己的社交生活也很活躍,同時跟幾個有魅力的男人約會。她媽媽離婚時,康妮曾經對她的將來擔心不已。突然,一位年輕的騎士挺身而出,來關心這位可愛的女士,一個仍跟康妮有著不錯的朋友關係的騎士。從各方面來說,這是件皆大歡喜之事。康妮可以卸下因為讓我過了段痛苦不堪的日子而產生的內疚感,愛米莉將會幸福,我也會。沒錯,康妮對這一切接受了,態度平常,脾氣很好,以她的教養而言,這也屬自然。
另一方面,我的父母徑直走到他們公寓所在的十層樓窗口,要比著看誰先跳下去。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我母親哭著說,一邊撕扯自己的罩衣,咬牙切齒。
「他瘋了。你這個傻瓜,你瘋了。」我父親說。他臉色蒼白,一副悲痛之相。
「一個五十五歲的『什克色』!?」姑姑露絲尖叫道,並拿著開信刀對準自己的眼睛。
「我愛她。」我聲明。
「她的年齡比你大不止一倍。」路易叔叔嚷道。
「那又怎麼樣?」
「那就不行。」我父親嚷道,並開始引用《律法書》裡的話。
「他要跟他女朋友的媽結婚?」蒂莉姑媽尖叫著說,一邊滑到地板上不省人事。
「五十五歲,還是個『什克色』。」我母親尖叫著說。這時她開始找一粒自殺膠囊,就是為這種時候準備的。
「他們是什麼人,文教派的?」路易叔叔問,「他們把你催眠了嗎?」
「傻瓜!笨蛋!」我父親尖叫道。蒂莉姑媽醒了過來,看到我,又想起了自己在哪裡,馬上又昏了過去。遠處角落那裡,露絲姑媽跪下來唸經。
「上帝會懲罰你,哈羅德。」我父親嚷道,「上帝會讓你的舌頭黏在你的口腔頂,你所有的小牛和母牛都會死,汝十分之一莊稼將枯萎且……」
但我還是跟愛米莉結了婚,無人自殺。愛米莉的三個孩子都到場,還有十幾個朋友。慶祝活動在康妮的公寓裡舉行,大家暢飲香檳酒。我的父母沒能出席,因為他們優先考慮了以前所許的承諾,要向上帝獻祭一頭羊。我們跳舞、開玩笑,那一晚上很盡興。有一刻,我不覺發現自己和康妮單獨在臥室裡。我們開了兩句玩笑,回味了我們那段關係的濃濃淡淡,還有她在性這方面,對我有過的莫大吸引力。
「我受寵若驚啊。」她高興地說。
「唉,我跟女兒走不進一家門,所以只能拐了當媽的。」接下來我所知道的,是康妮的舌頭伸進我嘴裡。「你到底在幹嘛?」我說著掙開她。「喝多了?」
「你不會相信你讓我有多興奮。」她說著把我拉倒在床上。
「中了什麼邪你?花癡嗎?」我說著站了起來,不過不可否認,她突然表現出的進攻性也把我挑動起來了。
「我得跟你睡覺。現在不行的話,那就是盡快。」她說。
「我?哈羅德·科恩?跟你同居過的?還愛過你的?我當時根本無法接近你,就因為我成了你弟弟的化身?我讓你興奮?你弟弟的象徵?」
「情況完全變了。」她說著逼近我。「你跟我媽結婚,就讓你成了我爸爸。」她又親了我,正要再去參加慶祝活動時又說,「放心,爸爸,以後機會多的是。」
我坐在床上,目光越過窗戶,盯著無限的宇宙。我想到了我的父母,琢磨我是否該放棄戲劇,回到猶太教會學校。透過半掩著的門,我看到了康妮,也看到了愛米莉,兩人都在笑著跟客人聊天。我渾身癱軟、彎腰駝背,只會對自己咕噥我爺爺的一句年代久遠的口頭禪:「好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