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 食
門薩的娼妓 by 伍迪·艾倫
2019-12-3 20:29
有一天,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F就在節食上破了戒。他跟他的主管施納布爾去一間小餐館共進午餐,是為了商量幾件事,只不過什麼「事」,施納布爾講得不清不楚。前一天夜裡施納布爾給F打電話,提議他們應當碰頭共進午餐。「有很多問題。」他在電話中這樣告訴F,「需要決定幾件事……當然,都可以等等。也許下次吧。」可是施納布爾究竟為什麼這樣主動提出來,還有話裡的語氣,都讓F極為焦慮,他堅持他們應該馬上見面。
「晚上一起午餐吧。」他說。
「現在快半夜了。」施納布爾告訴他。
「沒關係。」F說,「當然,我們得闖進餐館。」
「胡說。這件事可以往後推。」施納布爾乾脆地說,然後掛了電話。
F已經呼吸沉重。我做了什麼呀,他心想,我在施納布爾面前出了醜,到星期一,全公司都會傳遍。讓別人弄成一副可笑模樣,這個月已經是第二回了。
三個星期前,有人發現F在影印機室裡舉動像隻啄木鳥。辦公室裡總有人在背後嗤笑他。有時,他突然轉身的話,會發現有三四十個同事伸著舌頭往後退。上班成了噩夢。首先,他的辦公桌在後面,遠離窗戶,無論有什麼新鮮空氣真的吹進這間光線陰暗的辦公室,F吸到之前,都先被別人呼吸過。他每天順走廊走時,不友好的面孔從隔板後面盯著他,並挑剔地評論他。有一次,特勞布——是個小職員——有禮貌地向他點頭,F也向特勞布點頭時,他一個蘋果就砸了過來。之前,特勞布得到了提升,本來說好提升F的。特勞布還得到了配辦公桌的一張新椅子,與此相反,F的椅子多年前卻被偷掉了,因為沒完沒了的官僚作風,他好像領不到椅子。從那以後,他每天站在辦公桌前,打字時彎著腰,同時也意識到別人在開他的玩笑。椅子被偷後,F就申請過領一張新椅子。
「對不起,」施納布爾告訴他,「可是這件事你得找部長。」
「沒錯,沒錯,當然。」F也認為是這樣,可是到了見部長時,約好的時間卻被推遲了。「他今天不能見你。」一位助理說,「他因為有了些模糊的想法,今天誰都不見。」幾週過去了,F一再努力想見到部長,卻總歸徒勞。
「我只想要張椅子,」他告訴父親,「倒不是我對彎著腰工作很在乎,而是我休息時間把腳放到辦公桌上時,老是往後倒。」
「胡扯,」他父親對他不抱同情。「他們要是多看重你一點,你現在就有椅子坐了。」
「你不明白!」F尖聲說,「我試過想跟部長見面,但他總是忙。我往窗戶裡面看的時候,卻總能看到他在練習查爾斯頓舞。」
「部長永遠也不會見你。」他父親說著倒了杯雪利酒。「他沒時間接見軟弱的失敗者。事實是,我聽說里克特有兩張椅子,一張上班坐,一張用來撫摸和對著它哼歌。」
里克特!F心想,那個自以為是的討厭鬼,他跟市長太太私通了好幾年,直到被她發現才停止!里克特以前在一家銀行工作,但是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帳目不清。一開始他被指責貪汙,後來得知他吃錢。「是粗糧,不是嗎?」他天真地問警察。他被趕出銀行,到了F所在的這家公司,在這裡,大家相信他流利的法語可以讓他成為處理巴黎那邊帳戶的理想人選。五年後,大家都看出他法語一個詞也不會講,而只是噘起嘴唇以一種假的口音發出無意義的音節。儘管里克特被降職,他仍努力又獲得了老闆的歡心。這一次,他說服他的僱主只要打開前門讓顧客進來,就能讓公司的利潤多一倍。
「人才難得啊,這個里克特。」F的父親說,「所以他在商界總會快人一步,你會永遠不成事地窮折騰,像個叫人噁心的、長了幾條細長腿的害蟲一樣,只會被消滅。」
F就父親目光遠大而恭維了幾句,但那天夜裡晚些時候,他覺得無比沮喪。他決心節食,好讓自己更上得了檯面。他倒不胖,但市裡流傳著一些不清不楚的影射話,讓他再三思忖在某些圈子裡,他可能被認為「胖得不可救藥」。我父親說得對,F想,我就像是一種噁心人的甲蟲。怪不得我要求加工資時,施納布爾往我身上噴殺蟲水!我是隻可憐的、非常低級的昆蟲,正合適受到天下人的唾棄。我該被踩死,讓野獸扯碎。我應該生活在床下面,在灰塵裡,或者在萬分羞愧中,挖出自己的眼珠。明天,我一定要開始節食。
那天夜裡,F夢到了愉快的情景。他看到自己瘦了下來,能穿上漂亮的新式便褲——那是有一定名望的人才可以穿的。他夢到自己動作優雅地打網球,還在時髦的場所跟模特兒跳舞。這個夢結束時,是F光著身子,隨著比才的《鬥牛士之歌》,神氣活現地走過股票交易所大廳,嘴裡一面在說:「很好,不是嗎?」
第二天,他在一種極樂的狀態下醒來,並繼續節食了幾星期,減了十六磅體重。他不只感覺好了,而且也似乎時來運轉。
「部長要接見你。」有一天他得到通知。
F欣喜若狂,他被帶到這位大人物面前並被他上下打量。
「我聽說你喜歡蛋白質。」部長說。
「瘦肉,當然還有沙拉。」F回答道,「也就是說,偶爾來個麵包捲——可是不要奶油,當然也不要別的澱粉。」
「很不錯啊。」部長說。
「我不僅更有魅力,而且大大減少了心臟病發作或者患糖尿病的機會。」F說。
「我全知道。」部長不耐煩地說。
「也許現在我可以辦些事,」F說,「也就是說,如果我保持我目前健康體重的話。」
「再說吧,再說吧。」部長說,「還有你的咖啡呢?」他又懷疑地問,「你喝的是一半牛奶,一半咖啡嗎?」
「噢,不是,」F告訴他,「只喝脫脂牛奶。我向您保證,先生,我現在一日三餐吃得完全沒樂趣可言。」
「好,好。我們以後再談吧。」
那天夜裡,F中止了跟施耐德太太的婚約。他寫了封短信給她,解釋因為他的三酸甘油酯急劇下降,他們以前打算好的事現在不可能去做了。他懇求她理解,並說如果他的膽固醇值一旦高於一百九,他會給她電話。
後來F和施納布爾共進了那次午餐——對F而言,適量的一餐包括農家鮮起司和一個桃子。F問施納布爾他為什麼叫他來時,比他年長的這位迴避了問題。「只是想跟你探討一下不同的選擇。」他說。
「什麼選擇?」F問。他想不到有什麼沒解決的問題,除非他不記得。
「噢,我不知道。這會兒不清楚了,我們為什麼要共進午餐,我忘得一乾二淨。」
「哎,可是我覺得你在隱瞞什麼事。」F說。
「胡說。再點甜品吧。」施納布爾回答道。
「不了,謝謝你,施納布爾先生。我是說,我在節食呢。」
「你有多久沒吃過芥末了?或者說奶油小蛋糕?」
「嗯,幾個月了。」F說。
「你不想嗎?」施納布爾問。
「噢,我想的,當然了,我喜歡吃些甜食,來為一餐飯畫上圓滿的句號。不過,還是得自製……你明白的。」
「真的嗎?」施納布爾問道,一邊品味著他那塊上面有巧克力的糕點,以至於F也能感受他的享受感。「可惜你這麼不動搖。人生苦短啊。你難道不想只嚐一口嗎?」施納布爾一臉壞笑。他用叉子為F送上一塊。
F覺得自己有點頭暈。「哎,」他說,「我想明天反正可以接著節食。」
儘管F能頂往誘惑,卻選擇了屈服。「服務員,」他聲音顫抖著說,「給我也來份奶油小蛋糕。」
「好,好。」施納布爾說,「就這樣!隨大流吧。也許要是你以前更曉得變通一點,有些以前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現在就不會再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侍者端來奶油小蛋糕放到F面前。F覺得看到那人向施納布爾擠了一下眼睛,但他不能肯定。他開始吃那塊又甜又黏的甜點,每一大口美味,都令他心醉神迷。
「不錯,不是嗎?」施納布爾問道,他臉上有種會心而得意的笑容。「當然,全是卡路里。」
「對。」F咕噥道,他睜大眼睛,也在顫抖。「它會直接長到我屁股上。」
「長到你屁股上,是嗎?」施納布爾問。
F這時呼吸困難。突然,懊悔湧進了他身上的每個角落。上帝啊,我做了什麼呀!他想,我在節食上破了戒。我吃了份糕點,是在完全清楚含義的情況下!明天,我就不得不改寬我的衣服了!
「哪裡不對嗎,先生?」侍者問。跟施納布爾一樣,他也在微笑。
「對,怎麼了?」施納布爾問,「你的樣子好像剛剛犯了一宗罪。」
「求你了,我現在沒辦法談這件事!我得呼吸空氣!這次你付帳吧,下次我付。」
「當然,」施納布爾說,「回頭辦公室見。我聽說部長想跟你查核一些費用。」
「什麼?什麼費用?」F問。
「噢,我不是很清楚。有些傳聞,根本不肯定。上級需要找你回答一些問題。當然可以等一等,你要是還餓的話,胖哥。」
F從餐桌旁跑掉,穿過大街回到家裡。他匍匐在父親面前的地板上哭了起來。「爸爸,我吃東西破戒了!」他哭訴道,「我一時軟弱,點了甜品。請原諒我!饒了我吧,我求您了!」
他父親冷靜地聽了以後說:「我要你去死。」
「我就知道您會理解的。」F說完,兩人擁抱在一起,並且重申了他們的決心,即業餘多花些時間跟別人同去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