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辯
門薩的娼妓 by 伍迪·艾倫
2019-12-3 20:29
古往今來的名人中,我最想當的是蘇格拉底,並非只因為他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眾所周知,我自己就有一些稱得上深刻的見解,不過我的見解始終圍繞著一位瑞典空姐和幾對手銬打轉而已。原因不在於此。在我看來,這位希臘最聰明的人所具有的極大魅力,乃是他面對死亡時的勇氣,還有他所做的決定,即不放棄原則,願意付出生命以證明自己的觀點。我個人對死亡沒那麼無所畏懼,聽到任何不正常的聲音——比如說聽到汽車引擎回火時,我會一頭扎進正跟我聊著天的那個人的懷裡。結果而言,蘇格拉底英勇一死,讓他的生命有了真正的意義,這正是我的生活中完全缺乏的,儘管我活著確實對國內收入署有著極小的意義。我得承認有許多次,我試著想像自己是那位偉大的哲學家,但是不管我多麼經常這樣想像,總會馬上打瞌睡並做起如下的夢:
(場景是我的牢房內。像通常那樣,我獨自坐在那裡,在利用推理思考一些深奧的問題,例如,如果一件藝術品能被用來清掃爐子,它還能被稱為藝術品嗎?沒多久阿加索和西米來訪)
阿加索:啊,我的好朋友,博學的老哲人,監禁的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艾倫:阿加索,監禁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身體可能被限制,但我的頭腦自由徜徉,不受這四面牆的約束,因此我真的要問,監禁是存在的嗎?
阿加索:那你要是想散步怎麼辦?
艾倫:問得好,我做不到。
(我們三人以古典姿勢坐著,恰如雕帶裡的一個場景。最後阿加索先開口)
阿加索:恐怕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已被判處死刑。
艾倫:啊,想到在議會由我引起的辯論讓我心傷。
阿加索:沒有辯論,是全體通過。
艾倫:真的?
阿加索:第一輪投票就全體通過。
艾倫:嗯,本來我還指望能得到稍微多一點支持呢。
西米:你關於建立一個烏托邦的想法讓議員們火冒三丈。
艾倫:我想我永遠不該提議選一個哲人王。
西米:特別你還老是指著自己,老是在清喉嚨。
艾倫:可我仍然不認為來處死我的劊子手是壞人。
阿加索:我也不認為。
艾倫:哦,對,那……因為壞無非是好過了頭?
阿加索:這話怎麼說?
艾倫:可以這麼看:要是一個人唱了首好聽的歌,很好,但要是他一直唱下去,人們就會開始厭煩。
阿加索:沒錯。
艾倫:要是他怎麼也不肯停止唱歌,到最後,你會想用襪子堵住他的嘴。
阿加索:對,非常正確。
艾倫:判決什麼時候執行?
阿加索:現在什麼時候了?
艾倫:今天!?
阿加索:他們需要騰出這間牢房。
艾倫:那就這樣吧!讓他們奪走我的生命。然而要記錄在案,說我寧死也不願放棄真理和自由求索的原則。別哭,阿加索。
阿加索:我沒哭,是過敏。
艾倫:因為對一個有思想的人來說,死亡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西米:這話怎麼說?
艾倫:這樣,給我一分鐘時間。
西米:不著急。
艾倫:確實如此,西米。一個人在出生之前不存在,對不對?
西米:非常正確。
艾倫:死後也不存在。
西米:對,我同意。
艾倫:嗯。
西米:怎麼樣?
艾倫:喂,等一分鐘,我腦子有點亂。你知道他們只給我吃羊肉,而且總是不太熟。
西米: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死亡是終結性的,因此他們害怕死亡。
艾倫:死亡是種烏有的狀態,沒有的東西,即不存在的東西。因此不存在死亡,只存在真理。真理和美,兩者可以互相轉變,只是自身的兩方面。嗯,他們具體想怎樣處置我?
阿加索:毒酒。
艾倫:(迷惑不解)毒酒?
阿加索:你還記得腐蝕掉你那張大理石桌子的黑色液體嗎?
艾倫:真的?
阿加索:只要一滿杯,不過他們另外還有一杯備用,以防你弄灑了。
艾倫:不知道會不會痛?
阿加索:他們問過可不可以請你盡量別弄出太大動靜,否則會影響別的犯人。
艾倫:嗯……
阿加索:我告訴每個人你將英勇赴死,而不是放棄原則。
艾倫:對,對……哎,有沒有人想到過「流放」?
阿加索:去年開始,他們已經不再流放人了,手續太煩瑣。
艾倫:對……沒錯……(一方面心煩意亂,一方面竭力保持冷靜)我哦……這個嘛……這個——還有什麼新鮮事?
阿加索:噢,我碰到了埃索西利斯,他對一種新的三角形,有個了不起的新見解。
艾倫:對……對……(突然完全不再裝作勇敢)哎,我要跟你們說實話——我不想死!我還太年輕了!
阿加索:但這是你為真理而死的機會!
艾倫:別誤解我。我熱愛真理,但是另外呢,我在斯巴達那裡跟人約好了下星期一起吃午飯,我很不願意失約,這次該我請客。你也知道斯巴達人,動不動就打架。
西米:我們最博學的哲學家是個懦夫嗎?
艾倫:我不是個懦夫,也不是個英雄,而是介於兩者之間。
西米:遇事畏縮的害人精。
艾倫:差不離。
阿加索:但是是你證明了死亡不存在呀。
艾倫:嗨,聽著——我證明過的東西多著呢,我就是靠那個賺錢付房租的。發表些理論和零碎看法,三不五時說句惡作劇性質的話,偶爾來句格言,那比摘橄欖強,可是也別得意忘形。
阿加索:不過是你多次證明了靈魂不朽。
艾倫:的確如此!在紙上。明白了嗎?這就是哲學的特點——一旦離開課堂,根本沒那麼有用。
西米:還有永遠的「形」呢?你說過每種事物過去一直存在,也將永遠存在。
艾倫:我主要說的是重的東西,像雕像之類,對人來說大不一樣。
阿加索:你還一再說死亡等同於睡眠。
艾倫:沒錯,可是區別在於你死了後,當有人喊「都起來,天亮了」時,你很難找到自己的拖鞋。
(行刑者端著一杯毒酒上。他的模樣很像愛爾蘭喜劇演員斯派克·米利根)
行刑者:啊——到了。誰喝毒藥?
阿加索:(指著我)他。
艾倫:乖乖,一大杯。這樣冒著煙對勁嗎?
行刑者:是這樣。全喝了吧,因為很多時候毒藥沉在杯底。
艾倫:(一般情況下到此時,我的行為跟蘇格拉底完全不同,別人說我睡著時會尖叫)不——我不喝!我不想死!救命!不要!求求你!
(他把那杯冒著泡的毒酒遞給正死乞白賴的我。大家好像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這時,出於某種求生本能,這個夢境出現轉機,來了一位信使)
信使:全都停止!議會又投了一次票!指控被撤銷了,你的價值被重新衡量,決定你該受到嘉獎才對。
艾倫:等到囉!等到囉!他們終於恢復理智了!我自由了!自由!還要受到嘉獎!快點,阿加索,西米,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得走了,普萊克西泰萊茲想早點開工雕刻我的胸像。但走之前,我要講個小小的寓言。
西米:呵,轉變得可真徹底,也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艾倫:有一夥人住在一個黑暗的山洞裡,他們沒意識到外面有陽光。他們知道的唯一一種光亮,是幾根小蠟燭搖曳不定的火苗,經常拿著蠟燭到處走。
阿加索:他們從哪裡弄來的蠟燭?
艾倫:這個嘛,就說他們有吧。
阿加索:他們住在山洞裡,可是還有蠟燭?好像不對吧?
艾倫:你這會兒能不能不提意見?
阿加索:好吧,好吧,不過別兜圈子了。
艾倫:後來有一天,這夥住在山洞裡的人中有一位漫步走出山洞,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阿加索:全都清清楚楚的。
艾倫:一點沒錯,全都清清楚楚的。
阿加索:他想告訴其他人時,他們不相信他的話。
艾倫:咳,沒有,他沒告訴其他人。
阿加索:沒有?
艾倫:對,他開了間肉店,跟一個跳舞的結了婚,四十二歲時死於腦溢血。
(他們抓住我把毒酒灌了下去,一般到這時,我會一身冷汗地醒過來,只有吃幾個雞蛋再加上幾塊燻鮭魚,才能讓我穩住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