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人
門薩的娼妓 by 伍迪·艾倫
2019-12-3 20:29
月光下,布里索睡得正香。他仰面躺在床上,胖肚子高高挺起,嘴角翹出一個愚蠢的笑容,他彷彿是種無生命的物體,比如說一個大足球或兩張歌劇票。過了一會兒,他翻了個身,月光好像從另外一個角度照在他身上,他正像頭道菜的二十七件套銀餐具,包括沙拉碗和湯鍋。
他在睡覺,克洛凱手持左輪手槍站在他跟前想,他在做夢,而我存在於現實中。克洛凱不喜歡現實,但意識到這是他能吃到好牛排的唯一地方。他以前從未殺過人。確實,他打死過一條瘋狗,可只是在它由一群精神病醫生證明它瘋掉後。(那條狗咬掉克洛凱的鼻子並笑個不停,後來被診斷出患了狂躁型憂鬱症。)
夢中,布里索在陽光照耀的海灘上,正開心地跑向母親張開的手臂,但在他正要擁抱那個流著眼淚的灰白頭髮女人時,她變成了兩勺香草味的冰淇淋。布里索呻吟了一聲,克洛凱放下左輪手槍。他是從窗戶進來的,在布里索跟前已經沉著地站了兩個多小時,就是摳不了扳機。有一次,他甚至打開保險並把槍口捅進了布里索的左邊耳朵。正在此時,門那邊傳來一聲響動,克洛凱一下子跳到衣櫃背後,手槍仍戳在布里索的耳朵裡。
布里索太太穿著一件花朵圖案浴衣進了房間,擰開一盞小小的燈,注意到那件武器戳在她丈夫的腦袋一側。幾乎像個母親般,她嘆口氣把它拿開並放到枕頭邊,還把掀開一角的被子掖好,啪的一聲關了燈就出去了。
昏過去的克洛凱一小時後醒了。驚慌失措中,他想像自己是個孩子,再次回到了里維埃拉,然而一刻鐘過去了,他沒看到遊客,這才想到他仍在布里索的衣櫃背後。他又回到床前,抓過手槍,再次對準布里索的腦袋,卻仍然沒能開這一槍,來結果這個惡名昭彰的法西斯告密者。
蓋斯頓·布里索來自一個富有的右翼家庭,早就立志當職業告密者。還是個小夥子時,他上過演講課,目的是讓告密時口齒更清晰。他曾向克洛凱承認:「天啊,我真喜歡告別人的密!」
「為什麼呢?」克洛凱問。
「不知道。是讓他們不好過、尖叫吧。」
克洛凱想道,布里索對他的朋友完全是為告密而告密,真是罪大惡極!克洛凱以前認識一個阿爾及利亞人,喜歡拍打別人的後腦勺,然後又微笑著否認。世界上的人似乎分成兩種,好人和壞人,克洛凱心想,好人睡得更香,而說起醒著的時候,壞人似乎過得更開心得多。
克洛凱和布里索是幾年前認識的,經過很奇特。有天晚上布里索在雙偶咖啡館喝醉了,搖搖晃晃地走向河邊。他以為已經到了自己所住的公寓,便脫了衣服,卻沒躺到床上,而是掉進了塞納河。他想拉被單蓋時抓了一手水,就尖叫起來。克洛凱剛好正在順著新橋追他的假髮,聽到冰冷的水裡傳來一聲喊叫。那天晚上風大,天又黑,克洛凱只有一瞬間來決定他要不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位陌生人。由於不願空著肚子做這個關係重大的決定,就進了一間餐館吃飯。之後,滿懷悔恨的他去買了些漁具又回到現場,想把布里索釣上來。一開始他試了乾蒼蠅,但布里索太聰明,沒上鉤,最後克洛凱不得不以免費上跳舞課為誘把他哄上岸,然後用網把他撈起來。在對布里索量長度並稱重時,兩人成了朋友。
克洛凱很快又走近布里索沉睡中的笨重軀體,再次舉起手槍。在沉思自己行為的意義時,一陣噁心感掠過他的心頭。這是種存在主義的噁心,由於十分強烈地意識到生命的偶然性而導致,用一顆普通的感冒藥無法紓解,而需要一顆存在主義的感冒藥——那是巴黎左岸藥店裡賣的一種產品,藥片很大,像汽車輪轂蓋,溶於水,能消除對生命考慮太多時產生的噁心感。克洛凱覺得吃了墨西哥食品後也有用。
克洛凱此時想道,我選擇殺死布里索的話,我就把自己定義成一個謀殺者,我就會成為殺人者克洛凱,而不是簡簡單單的我:在巴黎大學教家禽心理學的老師。通過選擇我的行為,我就為全人類選擇。但如果全世界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來這裡對準布里索的耳朵開槍打死他怎麼辦?真夠亂的!還不用說門鈴會整夜響個不停。當然,我們還需要有服務員代客泊車。噢,天啊,再考慮到道德或倫理,讓人腦袋都大了!最好別想太多,更多依靠身體吧——身體更靠得住。它開會時到場,穿上運動服樣子不錯,真正方便的,是你想來個全身按摩的時候。
克洛凱突然覺得需要再次肯定自己的存在,就在布里索的衣櫃那裡照鏡子。(他每經過一面鏡子,必定要瞄一眼。有次在一間健身俱樂部裡,他盯著自己在游泳池裡的倒影,時間久得讓管理人員不得不把水放乾。)沒用,他無法打死一個人。他放下手槍就跑掉了。
到街上後,他決定去圓頂咖啡館喝杯白蘭地。他喜歡圓頂咖啡館,因為那裡總是明亮而且擁擠,但他總是能找到一張桌子坐——這跟他自己的公寓很不一樣,在他所住的公寓裡,光線陰暗,令人壓抑,他母親也住那裡,常常不准他坐下。可是今晚,圓頂咖啡館裡全是人。都是些什麼人啊,克洛凱納悶。他們似乎模糊地形成一個抽象概念:「群眾」。然而沒有群眾,他想,只有個人。克洛凱覺得這是個異常精彩的觀點,可以在時髦的宴會上說說,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諸如此類的高見,一九三一年以來,他就從未被邀請參加過任何一種社交聚會。
他決定去茱麗葉家。
「你幹掉他了嗎?」走進茱麗葉的公寓時,她問他。
「對。」克洛凱說。
「你肯定他死了嗎?」
「好像死了。我模仿了一段莫里斯·雪佛萊(法國演員、音樂歌手、娛樂演員),通常會博得滿堂喝采,但這次什麼也沒有。」
「好,那他就永遠不能再叛黨了。」
茱麗葉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克洛凱提醒自己,而且是最有意思的那種——有對晒黑了的長腿。據他所知,她是那種腦子裡能同時擁有兩種完全不同概念的少數幾個女人,如黑格爾辯證法和如果你在某個人正演講時,把你的舌頭伸進他耳朵,為什麼他的說話聲就像傑里·劉易斯。她這時穿著緊身裙及襯衫站在他面前,他想占有她——像擁有任何別的物體那樣,如他的收音機,或者被占領期間戴著去騷擾納粹的橡膠製豬面具——就像那樣擁有她。
突然他和茱麗葉在做愛——要嘛只是性交?他知道性和愛有區別,但是覺得除非兩人之一戴著吃龍蝦時的圍兜兜,兩種行為才都很棒。他沉思道,女人是種溫柔的、包容性的存在,活著也是種溫柔的、包容性的存在,有時將你完全包容,然後你就永遠別想出去,除非在某些真正重要的情形下,比如你母親的生日或者有當陪審員的義務時。克洛凱經常想到「生存」和「在世上生存」之間區別極大,並認為無論他屬於那一類,另一類人絕對過得更開心。
做完愛後,他照例睡得很好。然而第二天早上,令他萬分震驚的是,他因為謀殺了蓋斯頓·布里索而被捕。
在警察局,克洛凱聲稱自己無辜,但他們告訴他布里索的房間裡到處有他的指紋,找到的手槍上也有。克洛凱闖進布里索家後,還犯了個錯誤,即在來賓留言簿上簽了名。毫無希望,這是樁一清二楚的案子。
接下來幾週裡進行的審判像是一場馬戲表演,不過在把大象拉上法庭時遇到了一些麻煩。最後,陪審團認定克洛凱有罪,他被判決上斷頭台。他為爭取寬大處理而提出上訴,卻因為一個技術性問題被駁回,即克洛凱的律師遞交上訴狀時,戴著紙板做的假鬍子。
六星期後,在被處決的前夜,克洛凱獨自待在牢房,仍然無法相信過去幾個月內所發生的事——特別是法庭上的大象。明天此時,他將已經死掉。克洛凱一直以為死亡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注意到它經常發生在胖人身上。」他告訴律師。對克洛凱自己而言,死亡似乎無非是另外一個抽象概念而已。人會死,他想,但克洛凱也會嗎?這個問題令他困惑,然而看守之一在便條紙上畫了幾幅簡單的素描,便把問題解釋清楚。這是逃無可逃的,很快,他將不復存在。
我快死了,他留戀地想,但普勞特尼克夫人——她臉長得就像一間海鮮餐館菜單上的東西——會活下去。克洛凱驚慌起來。他想跑掉躲起來,甚至更好的是,變成某種結實耐久的東西——比方說一張笨重的椅子。一張椅子不會有麻煩,他想,它就放在那裡,沒人去煩它,它不用付房租,也不用捲入政治。一張椅子不會碰疼腳趾或者把防寒耳罩放錯地方,它不是非得面帶笑容或者理髮不可,永遠不用擔心如果帶它參加一個派對,它會突然咳嗽或者當眾喧鬧。人們只是坐在一張椅子上,那些人死了,別人又會來坐。從這番推理中,克洛凱得到了安慰,獄卒來給他剃脖子上的頭髮時,他裝作自己是把椅子。他們問他最後一頓飯想吃什麼,他說:「你們問一件家具它想吃什麼?幹嘛不給我裝上椅套?」他們瞪著他看時,他軟了下來,說:「那就來點俄羅斯調味醬吧。」
克洛凱一直是個無神論者,可是當伯納德神父到來後,他問還來不來得及皈依。
伯納德神父搖搖頭。「一年裡的這時候,我想各種主要信仰的人數全滿員了。」他說,「時間這麼緊迫,我大概最多可以打個電話安排你信印度教什麼的。不過我需要一張護照用大小的照片。」
沒用,克洛凱沉思道,我必須獨自面對我的命運。沒有上帝,人生沒有目的,一切無法持久。宇宙燃盡之時,就連偉大如莎士比亞的作品都會消失——當然,如果沒了像《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莎士比亞著名劇作之一)這齣戲還不算太糟糕,可別的呢?怪不得有人要自殺!為什麼不阻止這種荒唐事發生?這種名為人生的空空洞洞的看手勢猜字謎遊戲,為什麼要經歷它?除了我們體內有個聲音在說「活著吧」,別的還有什麼原因?從某處內心地帶,我們總能聽到那句命令:「活下去!」克洛凱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賣給他保險的那位。那當然,他想——費甚比恩公司是不想賠錢啊。
克洛凱渴望自由——離開監獄,在一塊空曠的草地上跳躍。(克洛凱高興時總要跳,的確,這一習慣讓他參不了軍。)想到自由,讓他既振奮,又懼怕。我真正自由的話,他想,就要完全人盡其才。也許我可以當個腹語術表演者,像我一直希望的那樣。或者戴著假鼻子和眼鏡,穿著比基尼內衣出現在羅浮宮。
他想著可以選擇做多少事,越想越興奮,幾乎要暈倒了,此時獄卒打開牢門,告訴他殺害布里索的真正凶手剛剛招供,克洛凱可以走了。克洛凱跪下親吻牢房的地板,唱起《馬賽曲》,他流淚了!他跳起舞來!三天後,他又進了監獄,因為他戴著假鼻子和眼鏡,穿著比基尼內衣出現在羅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