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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食者手記

門薩的娼妓 by 伍迪·艾倫

2019-12-3 20:29

  (在一次坐飛機時讀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以及最新一期《體重監察者》雜誌後所記)
  我長得胖,胖得令人作嘔。我不認識有誰比我還胖。我身上除了過多的斤兩一無所有。我的指頭胖,我的手腕胖,我的眼睛胖。(你能想像到眼睛胖嗎?)我超重幾百磅,身上的肉像聖代上的熱奶油軟糖一樣往下滴溜。不管誰看到我,我的腰身都讓他們難以置信。毫無疑問,我是個名副其實的胖子。哪位可能問了,塊頭圓滾滾的像個星球一樣有什麼好處或者不利呢?我倒不是想開玩笑或者講些自相矛盾的話,但我一定要回答膘本身不能以中產階級道德來衡量,也就是膘而已。當然,說胖本身有好處,胖可以是不幸或者惹人同情的,那不過是開玩笑罷了。可笑!因為除了積下些斤兩,膘究竟還剩下什麼?斤兩又算什麼?無非是湊到一起的一堆細胞罷了。一個細胞有可能合乎道德嗎?細胞不以好壞而論嗎?誰知道——它們就那麼小啊。不,朋友,我們千萬別企圖區分出好膘壞膘。而是一定要訓練自己面對一個胖子時別下結論,不要想著這個人的膘是一流的膘,而那位可憐鬼的是下三濫的膘。
  以K為例。這哥們胖得像豬一樣,以至於不藉助撬棍,就無法通過門框。確實,在一套普通的住房內,不往身上抹奶油,K就別想從這個房間進入另一個。路過的小流氓幫派肯定會侮辱K,我對那些話根本不陌生。他肯定經常因為別人叫他「胖子」和「肥佬」而傷心。省長曾在米迦勒節前夜當著許多顯貴的面對他說:
  「你可真像一大罐麥糊!」當時他一定傷心之至。
  後來有一天,當K再也無法忍受時,他開始節食了。對,節食!一開始不吃糖,然後是麵包、酒、澱粉、調味品。總而言之,K放棄吃所有讓一個人沒有搬家公司的協助就繫不了鞋帶的東西。他漸漸瘦了下來,手臂和腿上的一塊塊肉不見了。他以前又矮又胖,卻突然以正常體形出現在大家眼前。對,甚至稱得上漂亮的體型。他似乎是最快樂的人。我說「似乎」,是因為18年後,他臨死前,當他瘦弱的身上通體發熱時,人們聽見他在喊叫:「我的膘!把我的膘拿來!噢,求求你們!我一定要我的膘!噢,誰來往我身上加些分量吧!以前我多傻啊,竟會跟自己的膘分開!我當時肯定是跟魔鬼在一起!」我想,這一故事的寓意顯而易見。
  讀者這會兒可能在想,如果你是個巨無霸,幹嘛不去參加馬戲團?因為——我得尷尬萬分地承認——我出不了門。我出不去,是因為我穿不上褲子。我的腿粗得穿不上。這是吃了比第二大道上的醃牛肉總量還多的牛肉後活生生的結果——我會說每條腿上差不多有12000個三明治,不全是瘦的,儘管我特別說明要瘦的。有件事是肯定沒有疑問:要是我的膘能開口,它大概會說起一個人的萬分寂寞——噢,也許再加上怎樣用紙疊帆船的幾條主意。我身上的每一磅都想要別人來聽它說話,我的雙下巴到第12道下巴也是。我的膘是奇怪的膘,它見識過那麼多,單是我的小腿肚本身,就已經飽覽世事。我的膘不是快樂的膘,然而是真正的膘,不是假的。假膘最糟糕不過了,不過我不知道現在的鋪子裡還賣不賣。
  可是讓我告訴你我是怎樣變胖的。因為我並非一直胖,是教會讓我成了這樣。我曾經長得瘦——很瘦。事實上,瘦得以至於稱我胖是感覺錯誤。我一直瘦,直到有一天——我想那是在我的20歲生日——當時我正和我叔叔在一間好餐館裡喝茶吃脆餅乾。突然,我叔叔向我提出一個問題。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道,「相信的話,你覺得祂有多重?」說完,他享受地深吸一口雪茄,並以那種培養出來的自信和心裡有數的姿態一陣咳嗽,厲害得我以為他會內出血。
  「我不相信上帝,」我告訴他,「因為如果有上帝,叔叔,你告訴我,為什麼有的人受窮,有的人禿頭?為什麼有的人一輩子百毒不侵,而有的人偏頭痛一疼就是幾星期?為什麼我們的日子是有數的,而不是比方說有字的?回答我,叔叔。還是我讓你震驚了?」
  我知道我這樣說沒事,因為什麼也不能讓這個人震驚。確實,他目睹過他的象棋老師的母親被土耳其人強姦,如果不是持續太久,他還會覺得整件事情有意思呢。
  「好侄子,」他說,「不管你怎麼想,上帝是存在的,而且祂無處不在。對!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叔叔?在你甚至還不能肯定我們存在的情況下,你怎麼能那樣說?確實,我現在正在觸摸你的疣子,可難道那不可能是個幻覺嗎?難道全部生活不會是個幻覺嗎?真的,難道東方不是有幾個聖人相信除了中央大火車站的牡蠣小食店,他們所想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簡單說來,我們孤獨,沒有目的,註定要在冷漠的宇宙中漫遊,沒有得救的希望,除了痛苦、死亡和永恆虛無那空蕩蕩的現實,沒有任何前途,難道不是這樣?」
  看得出,這番話給我叔叔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他對我說:「你還納悶為什麼沒有更多人邀請你去參加派對呢。天啊,你真是有病!」他指責我的虛無主義態度,然後又以老年人那種神祕兮兮的方式說:「上帝並非一直在人們去尋找祂的地方,不過我向你保證,親愛的侄子,祂無處不在,比方說在這些硬餅乾裡。」說完他就走了,給我留下祝願還有帳單,上面的金額就像建造航空母艦的帳單。
  我回家後還想著他那句簡簡單單的「祂無處不在,比方說在這些硬餅乾裡」是什麼意思。到那時,我昏昏欲睡,而且悶悶不樂。我躺在床上睡了一小覺。就在那時,我做了一個夢,它永遠改變了我的人生。在夢裡,我在鄉間走路,突然注意到我肚子餓。可以說,我餓壞了。我路過一家餐館就進去了,點了明爐烤牛肉三明治和一塊煎炸牛排。女侍者——她長得像我的女房東(是個完全乏味的女人,讓人馬上想到某種毛茸茸的苔蘚)——想誘使我點看上去不新鮮的雞肉沙拉。我正跟這個女人說話時,她變成了頭道菜用的24件銀餐具。我笑得前仰後合,接著突然哭起來,然後又轉成耳朵嚴重發炎。這個房間裡瀰漫著一種熠熠的光亮,我看到一個微微發光的人騎著一匹白馬前來。那是我的足病醫生,我內疚地倒在地上。
  這就是我的夢。醒來後,我感覺極為心曠神怡。突然,我樂觀起來,一些都清清楚楚的。我叔叔的話迴響在耳邊,直達我生命的核心。我進廚房開始吃東西,看到什麼就掃蕩一空。蛋糕,麵包,麥片,肉,水果,各種巧克力,調味蔬菜,葡萄酒,魚,奶油和麵條,手指小蛋糕和香腸等,總價值超過6000美元。我斷定,如果上帝無處不在,那麼祂就在食物中。我因而越吃越虔誠。受這種新生的宗教熱情所驅使,我像個狂熱者一樣暴食。過了半年,我成了聖潔當中的最聖潔者,祈禱時全心全意,我的肚子則自己越過了州界。我最後能看到我的腳是在某星期四上午在維捷布斯克(位於白俄羅斯東北方邊境)時,不過就我所知,我的腳還在下面。我吃啊吃,長啊長。減肥會是最愚蠢的行為,甚至是種罪過!因為當我們失去20磅時,親愛的讀者(我假定你不像我這樣大塊頭),我們可能失去的是最優秀的20磅!我們可能失去包括我們的天賦、人性、愛和誠實的斤兩,或者對我認識的一位監察者而言,是在屁股上長一圈難看的贅肉。
  哎,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在說,這跟一切——沒錯,一切——我前面所說的一切都直接矛盾。我在突然在把膘歸結到中性的肉、價值!沒錯,這又如何?因為難道生命不就完全是同一種矛盾嗎?一個人對膘的看法,會像四季、我們的頭髮和生命本身那樣改變。因為生命就是改變,膘是生命,膘也是死亡。你難道不明白?膘就是一切!當然,在你體重超標的情況下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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