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 三個歐吉桑 - 輕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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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三個歐吉桑 by 有川浩

2019-12-1 18:42

清田家開著一間以中小學生為對象的劍道教室,清田老爺子故去後,兒子清一便繼承了下來。

老爺子還在的時候,清一雖然以代師父的身份在教室裡幫忙,但他的正式職業是公司職員,所以原本的打算是就此將道場關閉。

可學生們的家長卻不願意,紛紛跑來勸說:公司方面就按時去上班,先前給父親的道場幫忙都能被批准,如今再去找公司商量商量,就這樣繼續把道場經營下去吧。

這間道場近年來生源漸少,鼎盛時期曾達五十人,如今只剩五個。而他們正好都念小六,畢業後也會退出劍道教室。說是升上初中後就沒有時間到町裡的道場練習了。如果繼續學習劍道的話,比起在劍道教室裡居於人下還不如參加學校的社團:一方面在社團練習輕鬆,另一方面若是得到好成績,寫進升學報告書上也是有利的一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竟也成了應試手段的一種。

佔了自家一半面積的道場中,高懸的匾額上「交劍知愛」四字顯得空洞無力。

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當初父母親們出於鍛鍊孩子的身體、精神等目的將他們送入劍道教室。而孩子們一開始心虛膽怯但很快地就能互相切磋起來,他們自發地希望參加各種比賽,總是精力充沛、鬥志昂揚。

可如今——

最後一批學生上完最後一堂課,他們像往常一樣打掃完道場,像往常一樣打了個練習結束的招呼,像往常一樣地回家了。和這數年間隨便打了聲招呼就再也不來道場的學生們一個樣。

清一曾暗暗期盼道別時可以聽到「長久以來謝謝您的教導」之類的話,但是事實是一句都沒有。和平時的差別只是下周的練習日他們不會再來了。僅此而已。

無人的道場裡,清一下意識地嘆了口氣。今天離開的那些孩子,最短的一個與他相處也有兩年了。兩年的師徒之關係下周就要斷了,而他們對此竟然一句話也沒有。清一這邊,他待孩子一向是認認真真、誨人不倦;而孩子們那邊,「師父」僅是個稱呼,並不帶什麼感情吧。

老爺子還在的那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每個要離開的學生都認真地辭行,老爺子也會給他們餞別的鼓勵。自己繼承的只有最初的那個時候吧。

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感覺的呢。這種——乾澀的感覺。

清一關掉道場的電燈,走回正房。道場是8點結束,妻子芳江應該還在等著他吃晚飯。

正房住著兩代人,一樓和二樓完全獨立,樓上住的是長子一家。孫子正好從二樓下來,給清一遇見了。也不知褲子上掛著什麼鎖,嘩啷嘩啷地響著。

那是去年剛上高中的孫子,名叫祐希。清一覺得孫子散漫的只有那頭半長不短的頭髮,那頭髮在亮處就可以看出染成了茶色。最近高中生的著裝似乎到不是那麼讓人難以忍受呢。

「喂,這種時候了你要到哪裡去。」

「到朋友家唸書啦,唸書。」

「兩手空空,念什麼書?」

「我爸我媽都知道,你就別囉嗦了。」

祐希冷冷地擺擺手,拒絕了和爺爺的對話。

十六年前這個男孩剛生下的時候清一不知有多開心,他常常想起祐希小時候整天「爺~」、「爺~」地膩著他,小學時候參加劍道教室的日子也彷如昨天——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關係,清一一點也不知道。

「別太晚回來!」

祐希應也不應,一下子跑得不見蹤影,只剩下鎖鏈發出的嘩啷嘩啷聲在周圍迴響。



「來,辛苦你了,第一階段終於結束了。」

為了慰勞他,妻子做了清一最喜歡的烤冬鰤。

第一階段結束了。第二階段是月底的退休日。他們公司規定職員在六十歲生日那天退休,而清一是在三月生的。

「還需要紅坎肩吧。」

「不要,什麼玩意兒。」

清一不高興地喝了口味增湯。

「哎,再怎麼說也該討個吉利嘛。」

小清一三歲的芳江,完全把它當做一件普通的事。

清一覺得還歷①的大紅三件套②這類東西應該是給「老爺爺、老奶奶」用的。

他父母過六十大壽時,穿著紅坎肩一點違和感都沒有,因為那時候父母親的確就是和還歷大紅相稱的、「老爺爺、老奶奶」的模樣。

但是,清一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穿上紅坎肩的的樣子。他的頭髮還很黑,也沒有掉髮,長年練習劍道使他的身體相當硬朗,坐立行走比起年輕人來還更有精神。

和上一代比起來,在平均壽命延長了的現在,把六十歲的人劃入老爺爺的範疇實在有些違和。雖然在家裡確實已經當了「爺爺」,不過在社會上被當老頭子對待還是很難接受。至少自己每天還可以擠電車上班,若是有人讓座還會生悶氣。

雖然是六十歲了,還是希望大家能當自己是大叔——完全不能體會這樣糾結著的丈夫的心情,芳江一個勁地說著什麼還歷的祝賀,清一很不高興地陷入沉默。

「說起來,會計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公司那邊來打聽了。你還是應該儘可能地往積極的方向考慮,還有五年工作的機會也不去嗎。」

清一就職的公司,對做到一定職位的員工,退休後除了養老金正常保障以外,還會照顧他們到子公司③之類的地方再就職,擔任顧問,會計等職務。

清一的公司在町裡有一家遊戲中心的連鎖店,公司想請他擔任那裡的會計。遊戲中心兼營卡拉OK和保齡球館等娛樂設施,所以營業額還是相當龐大。

店裡已經請了一個年輕的店長,負責諸如遊戲設備的選購之類的各種營業決策。不過這種店狀態好的話,月收入可達近千萬元,如果不另外安排一個人管理財務的話,實在讓人不安心。事實上,過去就發生過幾次店長和兼職員工勾結,私吞數百萬的營業收入的事件。

工作內容只是核對營業額,所以不用每天出勤,時間的使用上頗為自由。相對的,工資和以前比起來當然是低很多,一個月還拿不到20萬。不過這年頭,退休之後還能照顧這樣的工作,按理也算是很好的了——

清一知道總公司可以說是本地「總承包商」,它在各行各業均有涉獵,怎麼就偏偏是什麼遊戲中心!居然把他分配去那種亂七八糟、吵鬧不堪的地方!

清一曾回覆說就這樣直接退休了就好了,可他們還是讓他再考慮考慮。

「這不是很好嘛,就在皋丘車站對面的卡拉OK廳不是嗎?離家又很近。」

「那地方亂糟糟的。」

聽到清一很不痛快的回答,芳江的聲音也嚴厲起來:

「這年頭,退休的老頭還給20萬月薪的工作哪裡去找。你好好想想,你有那個立場挑三揀四的嗎。」

「你管自己的丈夫叫『老頭」!」

「憑自己的印象說是個亂糟糟的地方,這不就證明了你是個思想頑固的老頭。」

芳江很輕蔑地笑道:

「我和朋友一起去過那裡的歌廳和保齡球館,那個亂糟糟的地方還是挺好玩的嘛。最近卡拉OK的包廂還分了禁菸和非禁菸的呢。」

芳江正得意洋洋地說著,清一一把將空了的飯碗遞到她眼前——潛台詞是「好了,你可以閉嘴了」,芳江則以勝利者的表情相對,接過空碗起身去為他添飯。

註:①還歷:日本六十一歲稱還歷,因為過了一甲子,紀年又重新開始循環。

②大紅三件套:紅帽子,紅坎肩,紅坐墊。祝福六十歲的老人長命百歲的吉祥物。

③不一定是子公司,原文指是同一個集團下所屬的公司,也不知道叫啥。」系統公司」?



並非是說不過芳江。不過在經濟理論上還是沒能戰勝。

結果,清一接受了公司的會計工作。

「哎呀,真是幫了大忙。你家離那又近,更可靠了。」

社長親自來與他談話,詳細地跟他說明了這種聘用的制度,合同為一年制,一直到六十五歲每年都要簽一次。

「你在本公司都是負責上億元的大項目,對你來說,綜合娛樂公園①的管理應該是小菜一碟吧。」

「啊?綜合娛……?」

「綜合娛樂公園。遊戲中心加上卡拉OK歌廳啦,保齡球館啦等等,各種各樣的遊樂設施,這種綜合店最近被叫做綜合娛樂公園。」

「原來如此。」

清一翻開記事本,把「綜合娛樂公園」這個詞記了進去。要是不留神在店員們面前還用「遊戲中心」這個詞的話,大概會被當成傻瓜吧。

「那就這樣定了,退休以前總公司的工作還是要拜託你。」

就算不說,清一直到最後一刻都認認真真地做好本職工作,。

最後上班的那天,幾個女職員捧上一大束花,表示大家的敬意。還有幾個女孩子居然還激動得哭了。倒也不為清一要離開,她們自己也不知在感傷什麼,撲簌樸素地眼淚就掉了下來。清一並非一手遮天的上司,也不是話多嘴碎的人。他辦事一貫顧全大局,反應機敏,不曾使得自己的部下有什麼致命的失敗。大約是這樣,部下們對他還是有些難捨的吧。至於有沒有仰慕的因素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離開公司,那束價格不菲的花束倒成了累贅。

西裝與花束的組合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清一今天退休了。清一覺得無論是走在路上還是坐在電車裡誰都是一臉同情他退休了的表情。

註:①綜合娛樂公園,原文是amusementpark,誰幫我想一個更拗口的詞?



回到家的時候,玄關處多了好幾雙鞋子。應該是兒子一家下來了。兒子的鞋,兒媳婦的鞋,那雙簡單的白球鞋是孫子祐希的吧。

「我回來了。」

屋裡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是芳江迎了出來。

「你按門鈴就好了呀。——哎喲喲,好大一束花!」

「實在太大了,半路還想丟掉呢。」

「哎,那可太浪費了。先把它養在水桶裡吧。」

芳江捧著花束轉進了浴室。

同時,清一回到臥室換了家居服,走到餐廳。兒子健兒和兒媳貴子正坐在餐桌的固定座位上,貴子親切地和清一打了招呼。

「爸爸,生日快樂!」

不提到退休的事,轉而用這樣婉轉的說法,這個兒媳還真是有些微妙的賢惠。她有話從來不正面直說,有時候清一覺得若是和他們一家同住,彼此間是不會有什麼交流的。

「爸爸,終於退休了,您辛苦了。」

兒子的慰問到底是直白。

起居室的電視開著,往裡一瞥,祐希正躺在沙發上看綜藝節目。怎麼看也不是自願來給他爺爺過生日,一定是被生拖硬拉來的,現在的孩子果然冷漠。

「祐希,你也快向你爺爺道賀呀。」

貴子帶著責備的語氣敦促道。清一很明白,孫子被嬌縱慣了,他的回答便是證據:

「吵死了,又不是我想來的。」

聽到祐希的回答,貴子趕忙道歉:

「對不起,爸爸,這孩子太放肆了。」

「祐希!不聽你媽的話我可要生氣了!」

雖然換兒子登場,不過健兒的斥責一點用處也沒有。祐希直接無視。

分家後,二樓的一切都與清一他們沒關係了,多嘴插手孫子的管教對彼此都不好,所以結果就是這樣。

「祐希,你要是不願意來,現在回去也可以。」

清一不勉強他。祐希終於從沙發上坐起來,慪氣地回答:

「今天回二樓沒飯吃啊。只好來了。」

「便利店的快餐怎麼樣,你們這代人不是最愛吃那些東西的嘛。」

「好了好了,爸。」

健兒插了嘴,貴子也陪笑道:

「祐希他不喜歡便利店的那些食物的,我每餐都有讓他好好回家來吃——」

雖然清一沒那個意思,不過貴子還是生怕人家說她是個不愛做飯的媳婦吧。

「不,我不是說你不做飯的意思。只是,年輕人好像全都喜歡那些東西。那個……是叫做『垃圾食品』吧?」

「嗯,這個……」

被清一看穿的貴子有些尷尬,咕噥咕噥地也不知道回答了什麼。健兒用手肘捅了捅她。清一都看在眼裡。

結果,祐希祝賀的話或者慰勞的話一句都沒說就坐在了餐桌旁,這時芳江也從浴室回來了:

「那就上菜咯,貴子你來幫忙下。」

「好的。」

今天的菜單是酒蒸全鯛和紅豆糯米飯,此外還有生魚片和炸雞塊(這大概是專為喜歡肉類的祐希準備的)、茶碗蒸①等等。

至於飲品,清一和健兒是日本酒,芳江與貴子是啤酒,祐希則一臉不滿地喝著麥茶。

大家先舉杯乾了一次,宴席就開始了。到中途的時候一切還算順利。

直到貴子忽然拿出慶祝還歷的套裝。

「討個吉利的東西,還請爸爸收下。」

「啊,謝謝了。」

真是多事,清一一邊想著一邊默默地接過紙袋。

「哎呀,難得有這個機會,不如現在就穿一下?」

「不了,以後……」

對於岳父那急著想擺脫的樣子,貴子有點不解,卻還是露出像個好兒媳應有的風趣笑容,說道:

「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呀。」

「他爸,難得一次嘛。」

芳江看不過去,也幫了口。雖說她一直唸著想看看他穿紅坎肩的樣子,不過看到清一是真的很討厭,也便沒有準備這些東西。這就是老夫老妻間的默契了。

但兒媳婦都特意地買來,要是不理會的話,倒容易生嫌隙。

沒辦法——打心底裡一點辦法都沒有,清一穿起了祝福長壽的三件套。

「爸爸,非常合身呢。」

這話一出口,清一頓時沉下臉來:若是真心覺得很合適的話,你就是一腳我把揣進「老頭子」的範疇裡了。

祐希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

「爺爺,完全和你都不稱啊!」

「祐希!」

夫妻倆異口同聲地制止,想要挽回兒子對爺爺沒大沒小的嘲笑。

「是嘛,不相稱啊。哎,只是個吉祥物而已。穿一次討個吉利罷了。」

清一迅速地脫下帽子和坎肩。就連坐墊也從屁股下抽出,全部收進紙袋裡。

「芳江,好好收起來。是貴子送的禮物呢。」

清一毫無芥蒂地一邊說著一邊將紙袋遞給芳江。

「真對不起,祐希是在太不像話了……」

貴子縮起肩膀道歉道。

但是清一對祐希那句「完全不稱」並不生氣,反倒心情變得好起來。

他沒有料到,接下來還有第二發炸彈要來。

「說起來,老爸」

健兒不動聲色地提起另一個話題:

「今年開始劍道教室就沒有學生了吧。」

「嗯。」

「那麼,那個道場不下決心拆了嗎?」

清一一時呆住,什麼也答不上來。

「你想,那塊地皮就這樣白放著不是很可惜嗎。拆了道場重新做別的教室或者店面什麼的……」

這提案是誰在背地裡穿針引線,實在是一目瞭然。

芳江比清一更快地轉入了戰鬥模式:

「是貴子想要開店或者辦教室是嗎?」

「不,這……」

「反正不可能是你吧。你又不會教別人什麼,也沒有做生意的證書。更何況你的公司和你爸的又不一樣,不可能同意你做什麼副業的。說起來,貴子好像有鋼琴、電子琴的教學許可證吧。」

「不,那個,我……」

「是我勸貴子的。我想老爸的教室關閉了,所以勸她考慮這件事。」

「你們把父母當傻瓜嗎,虧得你們這麼有先見之明,想得出這種主意。就算今天要關掉教室,我家的地也不會讓貴子隨意使用!」

「這個,我們會付租金的……」

「果然是你的主意。那樣的話,你應該自己來拜託我們才是啊。何必借健兒的口呢,付房租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打算大家都很明白。」

真是夠了。

清一霍地站了起來。餐廳裡一片寂靜。

「健兒。對你和貴子來說,那個道場也許只是一塊單純的閒置地而已。但是對我而言,那是我老爸留下來的重要的地方。和那個地方是不是有用,是不是合理都沒有關係。沒有了學生就要推倒重建,怎麼可以這樣呢。我以為你們會懂,什麼時候竟然變成這樣的人了呢?」

健兒和貴子不由得垂下頭。

「貴子。」

聽到自己被叫到,貴子嚇得肩膀都抖了一下。

「等我死了,你去徵得你媽媽的理解,然後去和健兒商量,看要把那道場拆了還是怎麼的都隨你們的意思去辦。但是,至少在我死之前先等著吧。」

「爸,爸爸,我並沒有那樣打算……」

「不然你是怎麼打算的呢?」

貴子回答不上來。面對毫不拐彎抹角的質問一點答覆都想不出來,看來還算是善良之輩,不至於無藥可救。

「孩子他媽,今天你先睡吧。」

原本熱鬧地辦著家宴的餐廳陷入守夜般的寂靜之中。

清一丟下這屋不愉快的氣氛,走向玄關。

①紅豆糯米飯是有慶祝意義的。茶碗蒸是蒸蛋,可以加蝦仁,魚糕,香菇等等。



待清一出了玄關,

「啊,爺爺好可憐哦——」

祐希嘲弄著剩下的幾個大人:

「他根本不喜歡什麼還歷的套裝,連我都知道。你們強逼著他穿起來不算,最後還要拆了他那個五十年的道場。」

「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貴子發起火來,一旁的芳江卻應道:

「你也不要再說了,貴子。即使不是那樣,你爸爸到了退休年齡自然有些精神緊張,在這種時候還提什麼拆除道場的話。你看不出來你爸爸是真的很不喜歡還歷套裝嗎。好好一頓飯都給你攪和了。」

貴子只有低頭垂淚的份。健兒插口說道:

「媽,貴子又沒有惡意。不用說到這份上……」

「那你就好好管著貴子呀。因為你們已經獨立了所以一直不想多說,可是你也太讓著貴子了。讓她這麼自以為是,身為丈夫的你該有點自覺吧。我們是無所謂,反正已經分家了。起碼這件事情上,祐希都比你們通情理多了。」

「要是我的話才不會在那種場合讓爺爺穿什麼還歷套裝呢。作為吉祥物,便宜的隨便買一套,至於穿不穿隨他的心情就好了,省下的錢去找真的適合爺爺的日常衣服才是。現在到了六十歲看起來還年輕的人多了去,連面向老年人的時裝雜誌都有。這麼做的話他也不會不好意思或者不爽吧?也許就不會連『等我死了』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老爸老媽,學生才剛散光你們就來找他談拆道場的事。讓他連遺言都提前說出來了。我呀,雖然嘴臭惹爺爺嫌,不過實在是同情他。」

貴子只能咬著嘴唇乾瞪眼。祐希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從來不怕這個老媽。

「你那是在問我到底站在那一邊的臉嗎?不好意思,我哪邊都不靠哦。我還是小孩子,你別隨便把我算進去。我不該站在差勁的人的那一邊?今晚最差勁的就是老爸和老媽了哦。今天要說最強勢的應該是奶奶這邊吧?我還在為老媽著急的時候,刷的一刀就斬過來。的確是太『自以為是』了,奶奶英明。老媽,你可沒有你自以為的那麼高尚哦。」

芳江長嘆了一口氣。

「看看你們教出來的孩子。太嬌縱他了。」

「啊,居然把矛頭轉向我了?那我可要先跑了。」

祐希一邊站了起來一邊順手抓了好幾個炸雞塊,迅速地往玄關方向逃走了。

任健兒和貴子怎麼喊也攔他不住。



這種時候可以逃避的地方還是有幾個的。

清一走向附近一家小酒館。「醉鯨」的大字招牌就寫在門口掛著的紅燈籠上。鑽進鋪子,站在櫃檯裡忙碌的年輕夫婦倆都抬起頭來,笑容滿面地打了招呼:

「啊,淸叔。歡迎歡迎,裡面空著呢。」

然後向二樓大聲喊道:

「爸——,淸叔來了。」

鋪子最裡面有一張狹窄、獨立的桌子,那是清一「他們」的專座。

樓梯上傳來了咔咚咔咚的腳步聲,下來的是一個清一那輩來說算是好體格的羅圈腿的大叔。他身著一件黑色套頭衫——是他固定不變的裝束。

「怎麼了,阿清!恭喜啦,今天終於到了退休的生日了。這會兒不是正該在家裡好好慶祝的嘛?」

扯著粗大的嗓門詢問的是立花重雄,他是清一從小就一起玩鬧打混的朋友,這間醉鯨的前老闆。清一練劍頗有年頭,而重雄的柔道歷也不短。

另外還有一個人,他們三個小時候在町內可以說是惡名昭彰,人稱「三頑童」。

「先來杯冷酒吧。小菜隨便來個。」

「喂——,康生,來瓶冷酒再幾個小菜。」

重雄夫妻倆一直經營的這家酒館在幾年前就讓給兒子康生打理了,自己則做幫手。應該是為了把店裡的老顧客們留下的緣故吧。

忽然換了新店主,客人們會覺得面生、不自在,趁著重雄夫妻還在,可以有個過渡,讓客人慢慢習慣起來。

這是重雄把鋪子交給兒子的理由。

重雄的妻子則苦笑道,這下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了。沒有照看鋪子的壓力,她就可以成日地參加茶道會呀,賞花呀和女友們四處遊玩呀等等。這也難怪,她大半輩子都忙著店裡的進貨、準備,也沒有什麼自己娛樂的時間。女友之一應該也包括了清一的妻子。

重雄雖然接手了進貨,準備等工作,鋪子裡的事卻全權交給康生處理。他常笑著說,他只是受僱於兒子兒媳的人。只是,這樣可真閒啊。以前清一聽到他說「真閒」的時候心裡還滿是羨慕,當他也成了「閒人」的時候,他才明白重雄說那些話時的滋味。

「……你還真好啊,啊,阿重。嘴裡說著閒啊閒啊的,卻還是一直支撐著店裡……我可不如你。」

「把阿則叫出來吧。」

重雄從套頭衫的口袋裡摸出手機撥了起來。

等待的時間沒有多久。

「喲,阿則?來我這兒一下,阿清好像醉了呢。」

重雄叫出來的人——有村則夫,大約過了一刻鐘就趕到了。和清一、重雄不同,他身材矮小。所以從前並不能像他們倆一樣逞威風。但是他的頭腦很靈活,一直是「三頑童」裡的軍師。

則夫的妻子體弱多病,高齡產下一女後就撒手人寰,如今只剩則夫和正讀高中的女兒兩人相依為命。出身於名牌大學工學部的則夫非常擅長手工製作,他自營一家小工廠,專門承包各企業、工廠的零部件、器械等試作品,以此作為家庭收入的來源。夫妻兩人雖然都不出眾,生得的女兒卻集合了兩人的優點,如今已經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俏姑娘。「沒抱到孫子我是決不會死的」,則夫常把這話掛在嘴邊。

「怎麼了,阿清。今天不是你家雙喜臨門的日子麼。聽早苗說,傍晚在超市遇到到你家芳江在買全鯛呢。」

則夫說的早苗便是他的愛女了。她從小就挑起家務事的重擔,代替故去的母親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經常會在超市遇到芳江。和祐希應該是同年,兩人卻是天壤之別。

「也就飯桌上的菜好而已。」

清一大口地喝了口冷酒。

他不記得自己發了多少牢騷。

孫子怎麼放肆地說他不願意來祝賀。

賢兒媳怎麼勉強著自己穿不想穿的紅坎肩。

兒子夫婦怎麼逼著自己將沒有了學生的道場拆掉改建鋼琴教室。

芳江理所當然地生氣起來,她向來快人快語,不免又鬧出婆媳間一場衝突。

這算什麼慶祝。為誰慶祝呢。

「養了他幾十年,又為他們夫妻倆個承擔了全部二世代住房貸款,換來的就是退休生日的當天來把我愚弄嗎。」

兩個損友一言不發,略略朝清一舉起酒杯。果然是經年的老友,節拍也把握得很準。

「今天我做東,我來給你慶祝。」

重雄話音未落,則夫立刻轉向櫃檯:

「阿康,來一碟魷魚乾。」

他要的是清一最愛吃的一碟菜。

「阿清和我們不一樣,在公司供職太久了。果然是你老爸太嚴厲,所以你總是克服、忍讓。」

「和我們不一樣,要是遇上不客氣的客人,也不能讓他們滾蛋。」

「自己當老闆的好處就是在這裡了。我家也是,若是來了無禮的客人,跟他說『我這裡說不能做,你去別的地方也不可能做得出來』不到一個禮拜還不是哭喪著臉回來請我做了。」

而這種時代,清一能在終身僱傭的大公司上班其實也算是安定的。養老金,再就業什麼的都包辦得好好的。對他來說真是相當體恤照顧了,那份心意也夠令人感動。



過了打烊時間,醉鯨還沒有關門。它要等到到清一開口說回家。

過了十點,兒媳帶著還在襁褓中的孫女先回去了(先前一直在二樓由重雄的妻子照顧),店裡的客人也漸漸散盡,而老闆康生一點不耐煩的臉色也沒有,時不時地給他們上酒上菜。

「他們結婚得太早啦。」

清一抱怨已經追溯到兒子兒媳結婚那會兒。

健兒說要結婚並把貴子帶回家的時候他才步入社會一年而已。貴子則是還沒想過就業問題的音樂大學四年級學生。而且被介紹給清一夫婦的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也就是所謂的奉子成婚。站在父母的立場,一般是希望兒子和他的對象都積累了一定的社會經驗才結婚,可是現在兒子讓人家懷了孕也就無可奈何了。首先要做的當然是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初出茅廬的兒子根本沒有儲蓄,當然也就沒法供養老婆和小孩,而貴子那邊,因為娘家家境富裕,甚至連兼職都沒有做過。

幸好貴子的雙親還有羞恥的概念。貴子堅持要辦結婚典禮,所以典禮的費用一應由娘家那邊出了(那分錢如果作為陪嫁,為了將來而儲蓄起來,可不知能幫多大的忙,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而清田家就負責解決二世代住宅的問題。聽從了兩個主張要有私人空間的年輕人的意見,一樓二樓完全隔開,不留一點共有空間。糟糕的是因為土地是現有的,兩個年輕人便提出的這樣那樣的希望——或者說任性的要求——都要聽從,結果二世代貸款的額度幾乎要和翻蓋房屋等同了。

結果,現在那兩個人還是和依賴父母的小孩子差不多。

自己是孩子還要養孩子,無怪乎孫子會教成那樣。

「我實在害臊。生了這麼沒出息的孩子。死了都沒臉見去見我老爸。」

剛入公司一年,工資都還不夠儲蓄就抱著孩子回來,連自己去租房子住都沒辦法。兩人哭哭啼啼地央求結果就是採用二世代住宅,如果是讓兩個人去租住廉價破舊的公寓,實在放不下那個臉,畢竟是自己兒子不檢點在先。

至少若是祐希出生後貴子出去找工作也好。因為還有芳江可以幫忙照顧祐希。有個住一起的婆婆幫忙帶孩子,這種事在現在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可嬌生慣養的貴子卻一點要出去找工作的意思都沒有,礙於男方家理虧,清一、芳江都不敢對她過於嚴厲。祐希出生後,貴子也順勢過起優雅的貴夫人生活。零用錢不夠花了,她便帶著祐希回娘家滋潤一段時間。

「哎,拆道場的事實在過分。真不愧是千金大小姐,她也不想想那可是從老爺子開始,有五十多年的歷史的建築啊。算是他的遺物吧,阿清。」

「怎麼說呢。如今這教室也不是那麼好經營的呢。即使對象是小孩子那也是做生意。何況對象是孩子必然會牽涉到教育問題,愈發難做。早晚會因為和孩子的父母發生糾紛而關門大吉。要是那樣阿清和芳江總會受到牽連,所以即使鬧得不愉快你們也要早早勸她放棄。」

清一聽著兩個老朋友端出無數話語來安慰自己,最後在零點前後離開了醉鯨。實在不能讓他們再陪下去了。

「不好意思啦,阿康。」

對清一的這聲招呼,康生露出笑容——那笑容讓清一很有想要和重雄換兒子的衝動——回答道:

「別客氣。需要的時候會想到我們店來,是對我們最大鼓勵。」

「渾小子,你還很會說啊。」

重雄輕輕踹了他一腳,康生立刻縮起脖子。

啊。真能換的話,還真想換啊。不行,怎麼能把那種混蛋兒子硬塞給重雄呢——不不,也許可以,重雄那種鐵血教育說不定可以好好矯正下那對夫妻的思想品行。

清一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半路上和則夫分了手。



回到家時,一個垃圾袋赫然擺在門口。半透明的袋子裡裝的正是今天送來的還歷三件套。一定是芳江搞的。

清一打開袋子,將紅色三件套拎了出來才拿出鑰匙進了家門。

「你回來了。去了醉鯨?」

「嗯。」

清一順手將還歷套裝遞給前來迎接的芳江。

「呀,我才丟掉的呢。」

「不是你自己說是吉祥物的嘛。好歹也找個別的什麼包好來,讓人看不出裡面是什麼東西再丟。這麼明顯地擺門口,貴子看到了不是又要不高興了麼。」

「今天都是他們把好好一場慶祝弄壞的,你還那麼為她著想。」

「不管願不願意,大家現在都住同一屋簷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你走了以後她道歉了幾回也回去了。不過是不是表示放棄鋼琴教室可就不知道了。」

「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大小姐這麼會懂做生意呢。總會和學生家長起糾紛而中止的。到時候你我都會被捲進去。總之我還有一口氣在是不會把那塊地給她糟蹋的。」

清一把阿則的道理說了一遍。芳江毫不猶豫地應道:「那是當然。」

「還有一件事,你出去之後祐希就說了『爺爺好可憐』呢。」

這還真是讓人意外,清一不由皺起眉頭。

「他說,爺爺不想穿紅坎肩連他都看得出來。這個孫子可比他父母更懂察言觀色呢。」

嘿,只是祐希的說話方式實在惡劣。所以結果還是被芳江批評了。



新的工作要在年度替換之後才開始。

第二天,清一一大早便到道場裡練劍,就像過去的數十年一樣。雖然現在沒有學生了,萬一哪天新生入門,而師父已經弱到連徒弟都不能取勝,這種事他可不願意見到——至少在他身子骨還結實的時候。

「喲,昨天喝那麼多,現在就在練習啦,勤奮的劍道家。」

清一聞聲往道場入口望去,重雄正在脫鞋子。

「是你啊,柔道家。昨天弄得那麼晚,你今天還這麼早起來啊。」

「彼此彼此。上了年紀就果然是會習慣早起啊,就算前一天睡得晚。」

重雄一邊唸著有事相商一邊走進道場,清一盤腿坐下,把竹刀擱置身旁。

「有什麼商量的?」

重雄露出一副清一非常熟悉的表情。很久以前,在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三頑童」一有新惡作劇的鬼點子時,重雄都會露出這幅表情。

「你啊,從今年春天開始就閒了是吧。」

「嗯。財務管理一週去個三四回就可以了。」

「我也是,店裡基本都給兩個年輕人打點,時間也很多。多到都有些難打發了。」

清一讚同地點點頭。康生夫婦勤勞肯幹,重雄的工作量一定減少很多。

「還有,阿則那傢伙是自己開小工場的,時間完全在自己手裡。」

「嗯,然後呢?」

「昨天聽你發牢騷才想到的。我也到了要穿紅坎肩的年紀,不過我可不想被人一腳踹到老頭子的行列裡去。」

這正是清一所想的。

「雖然是六十歲,我可還沒老到那種地步。若是街邊的小混混,就是同時對付兩三個人我也不怕。你也是吧,劍道三段。」

「嘿,要是有棍子之類的長物的話。赤手空拳我倒沒有你那麼自信。」

「嗯,要參謀的話還有阿則呢。——就是這樣。」

——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

「我還不想被人認為我已經是半身入土的人,空閒的時間不能白白地溜走。所以我決定了。」

重雄咧嘴一笑。

「『三頑童』的進化,『三大叔』!我們私設個社區志願者組織吧。」

「只有兩個會武術的小小志願者組織能做的事很有限啊。」

「話是這樣說沒錯。最近我們這一帶因為色情狂出沒引起了不少騷動。我們幾個閒閒無事做的大叔負責巡夜不是正合適麼。」

「這算是自設的自衛團吧?」

「是的是的」,重雄粗獷的臉上不覺喜笑顏開。

「其實街道居委會也有意思做這樣的組織。不過這種東西其實是不能大規模的。規章制度幹部審批等等阻礙也不能成事。所以咱們這個組織的定位應該是我們幾個人的消遣娛樂活動。消磨時間之餘順便滅幾隻惡蟲。」

「……那可,真是不錯的消遣啊。」

清一的唇角微微上揚。

小時候聽到惡作劇的主意時,他總是這樣笑著贊同。現在和當時的心情基本沒有什麼變化。

只是當年單純的惡作劇現在變成能幫助到別人的消遣罷了。從小每次有出人意料的玩法一定都是重雄的主意。

「那我去和阿則說啦。你好好練習,可別退步了喲,師父。」

重雄說著便起身回去了。清一則繼續揮劍練習,氣勢滿滿,一如學生們還在的時候。



晨練結束後,清一在回正房的路上遇到出來倒垃圾的貴子。她在清一面前止住腳步,打了招呼,看起來很沒精神。

「爸爸,昨天真是……真是……」

「如果還是昨天那些話,就不用說了。昨天的事就算了。真想開鋼琴教室,就自己去找適合的地方吧。不能因為道場空了就打起它的主意。」

「對不起」,貴子深深鞠了一躬,逃也似地跑了回去。到現在為止一直努力地裝好媳婦,可那張面具都已經掉了。經過昨天的事,今天應該覺得很沒臉面了才是。而她本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真面目都已經暴露光了。

於是也可以看出她這種稀罕的以消遣公婆為樂的品行。

「剛剛在門口遇到貴子了。」

清一進了家門以後說道。正在準備早餐的芳江隨意應了一聲「是麼」。

「她還真是很會做出沮喪的模樣呢。」

「啊,很會。」

之後清一便轉身進了浴室更衣、沖涼。



到新崗位——那家叫做『電玩地帶』的綜合娛樂公園——上任的那一天,清一理所當然地穿上了西裝。

提早出門時間,先熟悉一下新環境是清一多年來的習慣。「電玩地帶」包括了幾座建築:遊戲中心,卡拉OK館,保齡球+檯球館,還有設有許多停車位,是郊外型的綜合娛樂公園。

電玩地帶的一角有一棟辦公樓,似乎也兼做其他員工更衣休息的場所。

儘管離上班時間還有一段時間,可事務所前早有一個身著高檔外套的中年男子等在門口,年紀在三十歲上下。看他正用詫異的眼神看著自己,清一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今天開始分配到這裡負責會計工作的清田清一。」

「啊,從總公司派來的!是是。」

男子半天才領會過來的樣子,那種隨便的態度讓清一怎麼樣也喜歡不起來。

「我是這裡的店長,須田良二。多多指教。」

須田歪嘴笑笑,一邊打開事務所的大門。

「不過清田先生,你這身衣服不大合適哦。」

「什麼?為什麼呢?」

「這裡是綜合娛樂公園啊。你那樣嚴肅的裝束不合適。雖然清田先生在這裡也沒什麼事做,不過還是把西服脫了穿員工夾克吧。」

須田一邊說著一邊領著清一逛了下辦公樓。一樓是贈品之類的倉庫,主要的辦公室在二樓。須田從櫃子裡拿出一件新的夾克丟了過來。對清一這輩人來說,要給年長的人的東西竟然用扔的,實在是非常沒素質的行為。清一有些忿忿地單手將夾克接住。

「哦,沒想到清田先生雖然年紀大,運動神經居然這麼好。」

像這種完全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無禮的人物,被人誇為直爽。

「……謝了。」

員工夾克做成螢光黃色,為的是讓客人容易認出,右胸口的地方還縫上了店裡的標誌。

「這個是你的櫃子了。裡面還有一件,讓你換洗用的。」

清一也不回答,脫下西裝,掛進櫃子,穿上夾克——那件除了顯眼什麼優點都沒有的夾克。

早會的時候,清一被介紹給其他店員,之後便立刻回到二樓的會計室。

「……這啥。」

電腦裡是一堆亂糟糟的數據,就像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簿記常識的人,按著別人教的方法往計財軟件裡輸入數字。

清一對電腦也不是很熟悉(則夫正相反),但是在總公司也是用的同樣的計財軟件,所以這些數據有多亂來他還是很清楚的。光是修正這些胡來的東西就不知道得花上多少時間。

「清田先生,情況怎麼樣?」

須田半途跑來探看他的情況。

「到今天為止的營業額都是你在管理的吧?」

「是的。」

「有簿記經驗嗎?」

「沒有。」

「難怪亂七八糟的。總共公司說每週三四日就可以,暫時還是讓我都過來吧。核對賬本至少要花上一週的時間。」

遊戲機的收入記錄和收納員的記錄都還在真是得救了。

「啊,是嗎……對不起。」

須田露出些許失落的模樣,不過只有幾秒鐘。他若無其事地改變了話題:

「上班的時候麻煩你都穿便服來吧。」

午餐是芳江準備的便當。

退休以前除非和客戶有應酬,清一也一直都是自帶便當的。芳江樂意於這樣做,而且也可以省下不少伙食費。接受再就業也是一樣的道理,趁著能堅持還是堅持一下,晚年更有保障。這點上,芳江確實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好妻子。便當裡的是愛情也好,經濟觀念也好,那份味道都不曾改變。



到了傍晚工作結束,清一換了衣服出了事務所——

「誒!」

迎頭撞上的是四月開始念高二的祐希。他還是一副老樣子,褲子上的飾品嘩啦嘩啦地響著。

「你怎麼會在這裡,爺爺!」

「從這個月開始我都在這裡擔任會計,還輪不到你來抱怨。你才是,為什麼在……」

「我在這裡打工啦!……真糟糕,爺爺和兼職的地方居然撞車了。」

祐希不由皺起眉頭,搔搔後腦。

「覺得糟糕你就辭職啊,我可是按總公司的指示分配到這裡的,賺的可是生活費。你不過掙點零花錢,當然是你辭掉。」

「知道了啦,囉嗦。反正是和我沒關係的調動,我就妥協了。」

「也沒你妥協的道理。話說回來,你怎麼……」

「我們學校又沒有禁止兼職!」

祐希不等他說完便猜到他要說什麼,丟下一句話便進了事務所。

清一也不再追問,往車站方向走去。



「阿清,新工作怎麼樣?」

好玩的巡夜已經開始半個多月了。以武力為最後的手段,他們一發現什麼行動古怪的人便以看著可疑人的眼光盯著他們。而那些傢伙們很快都會離開。

邊走還會邊恨恨不平地回過頭瞪他們,於心有愧的眼神倒是從沒見過。

不懂武藝的則夫都是和清一或者重雄組隊巡邏的。

三人輪流,兩人一組地進行夜巡,倒確實阻止了幾起輕犯罪的發生。重雄常嘮叨「沒有人反擊真是無趣」。

「啊,就那樣吧。核對那些爛帳真是累人。都不知道他們這麼混到今天的。還有居然和祐希打工的地方『撞車』了。」

「哦,是嘛。」

又學會了新詞啦,則夫忍不住揶揄他。

正在這時候——

「來人啊!那個男人搶了我的皮包!」

巡邏至今半個月今天終於遇到這種場景。他們循著呼救的聲音望去,一位女子倒在地上,而一輛自行車正向清一他們這個方向急速駛來。

「阿清!」

「阿則你讓開。」

清一也不將竹刀從袋子裡取出。他算準時機,就在自行車從眼前經過的那一刻,及時地將竹刀遞出。自行車原本在全速行駛中,忽然橫掃過一把竹刀,尖銳的急剎車聲後自行車乒乒乓乓地倒下,男人整個地被甩到了路邊。從他手裡飛出的皮包在空中劃了個圈後被則夫穩穩接住。

摔倒的女子也重新站起來,跑向他們,接過則夫遞給她的皮包。

「非,非常感謝……」

另一邊清一將男子的上衣剝下,代替繩索把他的手縛在身後。然後還將他的雙足用腳上球鞋的鞋帶一併捆綁起來。

「非得在深更半夜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應該把包背在靠路邊的那一肩,緊緊抓牢。貼著路邊走,不要讓自行車和摩托車有機可乘。也可以裝著用手機在和誰聊天一邊回去。」

那位女子聽著則夫的建議不住地點頭。

「離家還遠嗎?」

聽到清一這樣問,女子指向數十米處的一座單間公寓,說就在那裡。

「那回去的時候就請你向警察通報一聲。犯人就躺在這裡。」

「啊,您二位……」

「我們有急事,就不在這裡耽擱了。什麼,若是這個傢伙抵賴啊。包上有指紋可以採集,賴不了的。你摔倒的時候的痕跡也留下了呢。」

女子的襪子被劃破了,血從傷口裡不斷滲出。連路面上都留下了血跡。

女子再次道謝,深深鞠了一躬,跑了回去。

還沒離開現場,則夫就興高采烈地道:

「阿清,這種感覺還真不錯吶。」

「就是說。」

對於這個事件,沒有在場的重雄後來是怎麼無限怨念也不必贅述了。



「兩名男性在抓獲嫌疑人後不留姓名地離開了現場。」

第二天早上,地方報紙和電視新聞略略報導了昨天的事件。

「哎呀,這年頭真是什麼怪人都有。」

聽到一起吃早飯的芳江這樣說,清一忍不住笑了下。「幹嘛?一大早笑得那麼奇怪。」面對芳江的追問,清一好容易才忍住沒繼續笑下去。

阿重,果然挺有意思的。確實很有意思。

穿上芳江準備的便服,清一心情愉快地上班去了,可是一進入財會室,想到那一堆的爛帳,他可就高興不起來了。



就像當初預計的那樣,大約花了一週的時間終於整理完賬本,可是無論怎麼算,收支總是不平。

「這是怎麼回事,店長。特別是遊戲中心的營業額,對幾遍也不合。」

「啊,這樣啊……」

須田像往常一樣令人不快地搔搔頭。

「遊戲中心是客流量最大的地方,錢的流動自然也更多。它不像K廳或者運動館那樣有現金收納員在負責的,都是客人自己去換零錢丟到各自的筐體裡玩的。」

「筐體是什麼?」

「啊,是遊戲機必備的部分。店裡設了筐體,兌幣機,不過人手不足不可能時刻方方面面都看到。經常有那種破壞機器偷錢的事發生……」

「沒有監視攝像頭嗎?」

「有是有,不過並沒有那麼方便……很容易和客人發生糾紛。而且……」

防盜監視器二十分記錄一次,常常等到發現機器已經被破壞了才看到錄音帶裡已經有記錄了。

「那在機器上裝報警裝置呢?」

「我們的機子不能裝。帶有防盜裝置的機器價格要高很多。其它店舖裡估計也都沒有用那種機器的。」

「確認一下。」

「而且……」

須田臉色更難看地低下頭。

「那個,有時候店員在把錢帶回事務所時會被人清錢①。遊戲中心與事務所的距離最遠,不容易被人看到,遮擋的地方也多。」

「那叫清錢麼,分明是從店員手裡直接奪走營業收入的搶劫嘛!沒有向報警過嗎?」

「啊,當然有啦……不過,他們沒有露面,又以暴力威脅,很多細節店員也記不清了,很難逮捕到犯人。從我當店長起,就遇到過五、六回了,犯人卻一次也沒抓住過。我們也不好跟店員們說一定要死守,實在不行把先錢交給他們,回事務所再報警,為了不造成更大的遺憾。」

的確該是這樣——

「你當店長多久了?」

「啊,已經兩年了。」

「兩年間就遇到這麼多起搶劫,在同行裡算普通嗎?」

須田有些為難地歪歪腦袋:

「不好意思,這種店我也是第一次做,還真不太瞭解呢。」

「原來如此,我向總公司打聽看看。我們或許被什麼人盯上,被當成冤大頭呢。看看總公司怎麼說,也許要麻煩警察巡邏再配置一些保安也不一定。」

那樣的話,「三大叔」也要出動了。重雄大概還在為昨晚的事鬧彆扭吧。



『電玩地帶』的營業時間是早上11點到第二天早晨5點。

清一對通宵營業很是吃驚,後來才瞭解到是因為卡拉OK店的需要。各種酒會後通常大家都去K歌續攤,放假前的學生、年輕職員等,通常不呆到打烊都不會走人。除了卡拉OK店以外,其他營業場所也開到凌晨兩點左右。

遊戲中心開到那麼晚卻沒人擔心對孩子影響不好,清一深不以為然,其實深夜也只有成年人會逗留。但清一實在想不通:還是會有高中生連身份證也不出示冒充大學生進來的可能性吧,不過畢竟這算是總公司的決策,他也不好說什麼。清一心裡也明白,自己的思想過於守舊了。

「清田先生,要下雨了,要不你早點回去吧?」

因為須田跑來事務所這樣說道,清一趁此機會比往常早了三十分鐘回家了。其實清一是帶了把直傘的,天氣預報曾說傍晚有雨,不過可以的話最好還是不要冒雨回家。

清一在更衣室脫下那件一直無法習慣的螢光色員工夾克,披上自己的灰色千鳥格外套,出了事務所徑直往遊戲中心走去。

「三大叔」想要湊熱鬧,可是他們三人站在遊戲中心到底有多違和,他想要先試看看。

遊戲中心裡各種的電子樂聲如同一鍋大雜燴,瞬間淹沒每個進入大廳的人的耳朵。清一皺起眉頭。遍佈四處的機箱響著各自的樂聲,所以才那樣嘈雜。

習慣是種了不起的東西,沒幾分鐘清一已經不介意周圍的吵鬧。在店裡略轉一圈,顧客群果然還是年輕人多。他們一心一意地埋頭於自己的遊戲中,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沒有興趣,幾位大叔進來的時候不會被人們注意到——就是說,清一現在正和空氣等同。現在的年輕人都有無視自己興趣以外的東西的技能。脫下螢光夾克就連員工們也不會注意到他。

客人們如此全心地投入到自己的遊戲裡,也難怪機箱和換幣機被人破壞都沒人發覺。而員工們忙碌地東奔西跑,想要一直盯著什麼人也不大可能。

上了二樓,確認了廁所、監視攝像頭、換幣機的位置等,清一出了大廳。

他打算在外面轉一圈後就回家,因此信步沿著建築內側走去。

這時狀況發生了。

說是狀況,其實也不是特別重大的事,就是有人向學生清錢。恐嚇的一方是年紀挺大的成年人,不過看他們衣著,像是附近的混混。這種行為雖然可恥,倒也符合他們的身份。

現場的另一個角落,果然還是會有偶爾路過的店員。那是藏著的是穿著螢光夾克的祐希。

祐希陷入兩難的狀態。正在他猶豫著是去是留的時候,清一用目光示意他離開。雖然萬般不願,祐希也只能遵從,消失在建築的陰暗處。萬一發生亂鬥,員工混在裡面會使情況變得更複雜。

「你們在做什麼?」

三個混混正圍著兩個和祐希年齡相仿的少年進行威脅,忽然聽到清一聲喊,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轉向清一。

「對小孩子出手你們也太難看了吧。快點滾。」

「該滾的是你吧,死老頭!」

其中一人向清一做出恫嚇的嘴臉。

「你這一把年紀還來管閒事,就不怕傷著麼?」

「你們一把年紀還向小孩討零用錢就不怕丟人現眼?」

「喂,給不給!」

對方示威般大聲吼道。清一不為所動,可孩子們卻都著實受了一驚。清一對他們喊道:

「你們兩個,到這裡來。」

「喂,咱們事兒還沒辦完呢!」

面對男子們的再度威脅,兩個少年都嚇得不敢動彈。清一大喝一聲:

「叫你們過來!快點!」

當了數十年的代師父和師父,真的生氣起來,那喝聲可不是眼前這幾個男子可以相比的。少年們就像平時聽到可怕的體育老師的喊聲一樣,立刻溜到清一身邊。

清一一邊盯著那幾個男人的舉動,一邊示意跑過來的少年「快點離開」。兩個少年只來得及對他點個頭便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現場就剩下那三個男人和清一了。



你在幹嘛啊!爺爺!

給店長打過電話後,祐希又回到建築的陰暗處,偷偷地察看現場的情形。店長說馬上就到卻遲遲不到。

對方是三個二、三十歲的男人。過了還歷生日的爺爺和他們打起來實在太亂來了——

不,才不是為爺爺擔心呢!

店長遲遲不來,祐希實在焦急,他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撥打110。



「死老頭,你還真愛管閒事啊。」

「想死嗎!?」

面對這幾個把矛頭轉向他的混混,清一輕蔑地笑笑。

「試試看?」

恰好今天帶了個長物。前端尖銳的直傘雖然不是很順手,其他方面倒沒有什麼問題。——就是會弄壞這把愛傘多少有點可惜了,僅此而已。

揮了揮雨傘,清一微微張開雙足與肩同寬。他緊緊握住把手,準備對方一沖過來便把皮包丟出去。

看到進入戰鬥狀態的清一,那幾個混混顯得有些退縮了。

正在這時,現場一角傳來男孩子的聲音——

「喂,喂,警察嗎?有幾個男人看起來像要毆打我爺爺!是,皋丘車站前的遊戲中心!好的!」

為了讓他們都能聽到,祐希拚命地大聲說道。男子砸了咂舌,拔腿便往清一的方向逃跑,像要洩憤似地把將清一撞開去,一溜煙地跑遠了。

他們一跑掉,祐希就跳了進去。

「你在幹嘛啊,爺爺。」

「你才是呢。真的報警了嗎?」

「裝的啦!給店長打了電話他都不來!爺爺你也太亂來了,笨蛋!要是真動起手來怎麼辦,對方可是三個人啊!」

「沒試試看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正說著,須田氣喘吁吁地登場了。

「店長,你也太慢了!」

祐希順著先前責備清一的語氣責怪起須田來。

「我以為是在卡拉OK店那裡,跑了一圈才到這裡的。」

「我不是說過嗎,在遊戲中心啊!我說了在遊戲中心啊!我爺爺差點就要和那些流氓打起來了……」

「夠了,祐希。你對店長什麼說話態度!」

須田瞪大了眼睛看著祐希和清一。

「那個,你們兩個……」

「看看簡歷就知道了呀,一家人嘛。」

祐希極度不快地代清一回答了。

「我回家的時候,偶然路過這裡,看到幾個人在恐嚇學生。那些人大約二三十歲。這樣大白天的店裡就發生這種事,看來不向總公司匯報不行。」

「是……嗯,被恐嚇的那些孩子呢?」

「爺爺叫他們先走了。都是爺爺在才沒鬧出事來。」

祐希還是一肚子情緒。店長鬆了一口氣。

「啊,沒出大事就好。」

一聽到這裡,祐希不由得又凶起店長來:

「怎樣才叫大事!我爺爺可是被流氓群毆耶!雖然我裝著報警把他們嚇跑了!」

「祐希,這裡沒你的事了,回去工作吧。」

清一開口,祐希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賭氣地跺了跺腳,跑開了。

「不好意思,小孩子沒管教好。」

「哪裡,他只是太擔心爺爺了。我才不好意思,雖然是店長,卻那麼不可靠……」

「不管怎樣,這次算是未遂事件,看來還是要考慮將強店外的巡視才好呢。」

說完,清一向著『電玩地帶』的門口走去。須田好意讓自己在下雨前回家去,在這裡浪費時間就可惜了。

①「清錢」這個說法不知道是不是通用?就是中小學屢見不鮮的不良學生以恐嚇等手段對其他(低年級)同學索要零用錢的行為。



「……不行了」

家庭餐館①的包廂內,須田低著頭乾巴巴地說道。

「這次的會計,是個精明的人。對於營業額的被搶頻度、其它連鎖店的數據等都問到了,要是讓他發現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一定會立刻報警的。說不定就是總公司覺得奇怪,才會派他下來的。」

「要是報警,我們也很麻煩啊。」

笑得很無恥的正是那天傍晚在『電玩地帶』恐嚇學生的三人其中之一。

「……饒了我吧,前輩。我的孩子都快出生了。」

「我們也不希望被警察抓住啊。」

男子吐了一口煙,輕描淡寫地說道。

「下次是最後一次了。不過要撈筆大的。」

須田鬆了口氣似地垂下雙肩,男子又繼續問道:

「我們在你那裡要點零錢花花,卻遇上一個老頭子來搗亂,那個人就是你說的會計吧?」

須田還想掙紮著抵抗,可不一會兒就低下頭,

「……是的。」

「真是讓人不爽吶。那個讓我很不爽的死老頭。」

「那個,難道你們……」

「就是那個『難道』。最後這一票順便把那老頭一點教訓。雖然直接幹掉也無所謂……」

須田深知眼前的男人在想什麼,因此回答頗為謹慎。

那個少年雖然對他爺爺口無遮攔的,但是內心應該還是相當關心他的吧。

「知道那個老頭的弱點嗎?」

對這個預料中的問題,須田搖了搖頭。但是,須田被迫跟在這個男人身邊已經十幾年了。須田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須田這個人撒謊的時候,無論怎麼盯著一處,目光還是難免會游移。

「說。」

男子也不用做什麼粗暴的舉動,簡簡單單一個字就把須田嚇到了。須田想起家裡的妻子,還有妻子肚子裡的寶寶。

年輕的時候須田不會多想什麼,就跟著這個男人做些下三濫的事。有點像玩火的感覺。只是當須田想要回到正經的生活軌道上的時候,這個男人可不會輕易讓他的棋子跑掉。

如今這些得意忘形地圍著這個男人轉的傢伙們,總有一天也會明白這件事。那些玩火般的惡事,都會被眼前的男人當做把柄仔細地保存下來。

須田的指甲深深掐入大腿,痛苦地說道:

「店裡的一個兼職員工……是那個會計的孫子……」

「男的女的?」

女的你們是打算怎樣啊。

「男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男人臉上好像劃過一絲遺憾的神色。

「嘿,誰讓他倒霉和那老頭有牽連,斷他兩三根骨頭就放過他吧。」

男人以須田決不敢背叛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他:

「最後一票款子讓那個孫子拿來。到時候給我電話。」

說著男人理所當然地留下賬單揚長而去。

須田對著桌子乾瞪眼,也不知如何是好。桌子忽然咯噔晃了一下。原來是隔壁桌的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立刻彎下腰:

「哎呀,真對不住。」

須田想對這個矮小的老人說「沒關係」,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①定位在老少皆宜的環境、菜單、價格的餐館。



「……到時候給我電話。」

磁帶播放到這裡則夫按下了錄音機(則夫堅持那是像手指大小的機器)的停止鍵。

「就是這樣,阿清料想的一點不錯。」

「話雖如此卻讓人高興不起來吶。」

『醉鯨』的專座上正在進行作戰會議。清一已經將白天質問須田的那些事向總公司確認過了。『電玩地帶』的皋丘店,憑著選址優勢,營業額遠遠超過市內外的其他連鎖店,可卻不時有醜聞傳出。

由於賬目不合的理由總是失盜,總公司也開始懷疑是否有人借失盜之名私吞了營業收入——

實際上確實是失盜——「搶劫」更為準確。只是,店長被犯人威脅,對他們的掠劫視而不見而已。店長和犯人有什麼瓜葛清一他們並不清楚。

「那個須田完全被牽著鼻子走。很可能是被抓住了什麼把柄。」

「不過阿清,你可要小心那個店長找茬兒。」

「其實有會計師監督的店舖要是不正當的狀況頻繁發生,上面的人也會追查的。賬簿記得亂七八糟應該是故意的。裝出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對不想多事的退休員工以失盜來搪塞,這樣就能把那些爛帳都消掉。這兩年間估計都是這樣混過來的。」

「遇上阿清,算他不走運啊。」

扮演偵察兵角色的則夫慢慢地燙著燒酒。

「今天他看到對清錢事件的態度才讓我確定的。」

清一繼續說道。

「不管他怎麼做出慌慌張張的姿態,搞錯了遊戲中心和卡拉OK店的藉口還是很勉強。祐希給他電話時還說馬上就來。卡拉OK店轉了一圈才趕到,那時間也過於巧合了。一定是看到那些被祐希騙了的人逃跑才趕過來的。」

「他也不想想,真亂鬥起來可怎麼辦喲。要是阿清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樣的話他肯定會說句『之後就由店裡來處理』之類的,把我和祐希打發了。也許還會從店裡的收入裡再弄點錢出來當醫藥費。」

聽到這裡,重雄的臉色嚴肅起來:

「祐希怎麼辦,他們說要折他幾根骨頭呢。」

「祐希輪夜班的時候保護他就可以了。他們既想搶錢又想打人,時間一定會選在晚上。祐希的輪班表弄清楚了我會再聯繫你們。雖然遊戲中心在離事務所最遠、死角又多,是個動手的好地方,不過他們既然是最後一票,就要狠敲須田一筆,一定會挑當日營業額數目大的那天。我們店生意最好的時候是週末前夜的卡拉OK店。保齡球館可以排除。遊戲中心和卡拉OK店兩個目標我們分頭行動。」

「在那些傢伙犯事前報警不行麼?作案的策劃證據和目擊證人我都有哦。」

則夫晃晃面前的錄音機。但清一卻搖了搖頭。

「沒用的。僅僅是聽錄音,就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根本不在乎吃幾天牢飯。一定要給他一點教訓,讓不敢再來。」

說罷,清一咧嘴一笑。

「讓那些放肆的混混睜開眼看看,這地不是可以由他們一手遮天的。就算到了退休年紀,咱們也不是充門面的。」

「他們不知世情,我們就教給他們知。」

重雄豪爽地大笑起來,向廚房的康生又要了一瓶燒酒。

`★

「三大叔」看過祐希的排班表後開始著手埋伏。

正如清一所判斷的一樣,節假日的前天,特別是週五、週六晚上的卡拉OK店的收入都高很多,可是最初的幾個警戒日都平靜地過去了。當然預算以外的日子祐希要是有夜班,他們也一樣會暗中跟著。這期間也有不少孩子間的糾紛、清錢、醉漢鬧事等瑣碎的事件,不再贅述。

但是,自清一退休後三個人對節假日的概念還是日愈淡薄起來,成了此次事件的一個盲點。

一日,清一結束了睡前的晚課(練劍)、正在回去的路上,心裡忽然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只是瞥過一眼簷下,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平時總停在那裡的祐希的自行車不在了!

清一把前些日子和長男夫婦的嫌隙拋到腦後,徑直奔向二樓門口。匆匆忙忙地按了門鈴,對講機被拿了起來。是貴子:

「祐希嗎?」

門鈴都按得急急忙忙,正是祐希一貫的做法,所以貴子以為祐希回來了。她繼續問道:

「打工結束了嗎?」

「貴子!」

「哎……呀,爸爸。」

「祐希去打工了嗎?」

「啊,是的……」

「今天應該沒有排他的班才是呀!」

「哦,爸爸也是店裡的人呢。祐希在那裡有沒有好好做呢?您等等,我來開門。」

為了全力彌補前日的失態,她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會兒時間。

「不用了,在這裡講就好。祐希今天去打工了?」

「說是忙得要命,店長拜託他去加班……據說會很遲。」

「可是,明天是工作日吧!很遲回來明天怎麼上課!」

「不是呀,爸爸。明天是節日哦。」

——遭了!

「祐希幾點出去的?」

「7點左右吧……」

「打擾了,謝謝!」

清一丟下這句轉身跑下樓。道場的時鐘應該已經過了11點。不跟在祐希身邊保護他的時候,他都差不多都要練習到這個時間。

「孩子他媽,把我手機拿來。」

清一向屋裡喊道。已經換了睡衣的芳江一臉不滿地把手機拿了出來。

「自己來拿不就好了。」

「趕時間啦!」

清一生氣地吼道,衝出了玄關。晚飯時喝了點酒,他並不敢開車出去。重雄那人更是是不喝不行。他邊跑邊撥出了則夫的電話。

「怎麼了?」

「阿則,喝酒了沒?」

「啊,沒有呢。」

「把車開出來,在醉鯨集合。祐希被叫去加班了!」

「什麼!?明天不是還是工作日麼,大半夜的怎麼叫他去加班啊!」

「我也疏忽了,明天是節日啊。」

「……是啊!知道了,馬上到。」

接著清一又打了電話給重雄,讓他換好柔道服在店裡等著。



祐希一到店裡就忙開了。平時雖然主要是在遊戲中心工作,不過卡拉OK店的工作也略懂一些,因此很忙的時候常會被抓來救急。

取預約單,傳遞訂單,打電話,打掃包廂迎接下一批客人……

祐希像停不下的陀螺,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果然是假日前的卡拉OK店。

大約到了十一點半,祐希終於能歇一會兒。包廂已經客滿,前台等候的客人也都被打發到遊戲中心和保齡球館去消磨時間。

「喂,清田,電話!店長打來的!」

「好的!」

一聽到前輩的喊聲,祐希立刻跑去接電話。儘管前幾天還和須田發生口角,但他並不因此而拖拖拉拉。

「喂,我是清田。」

「啊,清田君。現在那裡的營業收入有多少了?」

「請等等。」祐希放下話筒,轉頭跑去問同在內場負責收款的前輩:

「厄,店長在問現在營業額有多少了?」」傍晚的時候算過一次入了庫,可從那時到現在客人一刻都沒停過。近百萬了。快要沒有零錢找了。」

哇,厲害。聽了都會暈眩的數字。遊戲中心比起這裡還是小巫見大巫。

祐希回到電話旁匯報導:

「近百萬了。零錢也不夠了。」

「是嘛。那麼清田君,你把那些錢帶過來吧?順便帶零錢回去補充。」

遊戲中心都是打烊的時候一併將營業收入帶回事務所,不過卡拉OK店的營業額實在過於龐大,一日裡中途也會回收的吧。

「明白了。」

「記得平時常和你們說的,半路要是遇到什麼,視情況丟錢逃跑也沒關係。」

「怎麼會,這麼近的距離。」

「好啦。總之到時你快逃跑就是了。」

「知道了!」

掛了電話,祐希像出納的前輩打了聲招呼:

「店長說要補充零錢順便把收入帶過去。」

「誒——真稀奇吶。」

前輩有些吃驚。

「平時都是打烊的時候才帶過去的呀。」

誒?這麼說卡拉OK店也和其他地方是一樣的啦。祐希有些納悶,不過上頭的指示,總要遵守。

「來,那拿去吧。」

前輩放進帆布收款袋裡的應該只有成捆的萬元鈔票,其它幣值的可以作為找零,饒是如此袋子還是意外地有份量。祐希把袋子收進員工夾克里,離開了卡拉OK店。

他大步地趕往事務所,就在轉開門把的那一瞬間——

旁邊閃出一人,堵住了他的嘴巴,祐希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拖到事務所僻靜陰暗的角落。

難道,真有這種事。

「錢在哪裡,錢!」「在衣服裡吧。」

「管他,先丟進去再說。」

看樣子對方有好幾個人,被塞住嘴巴強拖過來時,他瞥到一輛後車門大開的貨車,恐怖感頓時襲來。

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逃跑就是了——店長難道知道這件事!?

「——————唔!」

膝蓋上傳來鑽心的疼痛。痛得都要窒息過去。反抗的想法早跑到九霄雲外。

反正眾寡懸殊——自己一個人,怎樣也不可能贏的。只能儘量保存力氣保護好自己而已。

我會被他們怎麼樣。——會被殺掉嗎。只是為了一百萬?

「不用擔心,不會殺了你的。只是給你個苦頭吃吃而已。」

「錢……錢的話……」

給你們啊。

祐希的話卻被無情地打斷:

「錢自然要拿走。只是你也要修理一下。」

為什麼!我做過什麼嗎!?令他們這麼懷恨在心!?

貨車門滑開,後部的坐席漸漸逼近。

「喝啊——」

只見一道白色殘影竄入。

那白影一躍而起,拖著祐希的其中一個混混還來不及吭一聲便被踹飛了,而那道白影則輕快地著地。是個穿著柔道服的爺爺。

「好好給我記著,我的踢技。」

聲音洪大豪爽。祐希記得,那是爺爺的朋友,開酒屋的……

那位爺爺,又一把抓過推著祐希的另一個人,來了一記漂亮的背負投——在觸到到柏油地面的瞬間,墜勢驟停,然後才才把人丟到地上。

而另一個抓著祐希的混混似乎是臉上吃了一拳。自動放開了祐希的手,呻吟著蹲了下去。

出拳的人站到祐希前面,將他護在自己身後。

熟悉的劍道服褲,還有竹刀。

「爺爺……」

清一沒有應他,連頭也沒回。祐希只能在斜後方看著他那精悍的,至今依然精悍的側臉。

「後面就交給你了,阿則」

「交給我吧。」

祐希回頭一看,是一位比自己還矮小許多的老者。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們已經陷入了被包圍的境地。

「交給你這種小不點老頭啊?」

流氓們大笑起來,其中一人毫無防備地欺近了矮小的老者。那老者忽然雙手交叉伸入披著的外套裡,不知拿了什麼出來。

大意的男人瞬時成了老者左手的餌料——是震撼槍①。

男人慘叫了一聲倒了下去,周圍頓時混亂起來。

「別叫老頭——叫大叔!」

這個小個子老者,毋庸置疑,也是清一的朋友了。

象棒子一樣直挺挺地倒下的男人被他輕而易舉地一腳踹開。

「這可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貨色哦。我可是吃這一行的,不是自己再改造的東西可沒意思。被我左手碰到,沒一通宵是回不過神的。這邊也是哦。」

他說的是握在右手的手槍。當然,一定是模型吧。

小個子的大叔迅速地向那些站著的男人連射。手腕處橫過一道光芒逼近了他們。

僅僅是這樣,那些男人卻順序地哀嚎起來——毫無例外地,每個人都摀住了自己的額頭。

「就算有些老花,這個距離也不是打不到你們的眼珠子。給你們提個醒。它的威力你們是自己體驗過了的。再傻傻地亂來成了獨眼龍就是你們自找的了。」

右手遠距離攻擊,近距離攻擊則是左手。

矮小歸矮小,還真是個無敵的後衛。

與此同時,前鋒也開始動作了。

「啪」的一聲脆響,是祐希再熟悉不過的竹刀聲。受它的吸引,祐希又轉回頭去,望向前鋒。

清一的背影和在最後一次在道場見到並無區別。站姿凜凜,拔刀之術使出的瞬間有如飛燕,擒拿的時候猶如猛禽。練習和比賽時鮮少使用的刺擊這時候完全沒有顧慮,所以若是用木刀一定會出人命的。

即使是竹刀對於沒有防具的普通人來說也是疼痛難忍的。混混們抓不住清一的節奏,卻還像飛蛾撲火般靠近,結果只有挨打或挨刺的份了。被打倒的那些人一時半會都爬不起來。

另一邊柔道大叔接連不斷地使出先前那招點到即止的背負投,不一會兒厭倦了這種技巧精密的招數,他開始胡亂地將他們隨意投擲出去。

「反正你們也招架不住吧。要是把你們摔到柏油路上絕對再站不起來。」

他玩心大起,身為柔道家卻不斷用著躍踢與上段踢。踢技等本該屬於拳術的範疇。

沒多久,對方全員都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呻吟,清一抓起其中一人的衣領。

那個男人祐希還記得。前幾日包圍清一的幾個混混當中就有他。

「勒索店長的就是你吧。」

「是又怎樣」

面對還在虛張聲勢的男人,清一冷靜地繼續問道:

「你待兄弟倒是很在行嘛,哪個組的?」

清一報上了一個在當地無人不知的暴力集團的名字,對方立刻變色:

「什,什麼……你們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男人的聲音裡已經夾雜著恐慌了。

「好了。今天的事先放過你。我也不會去跟上面說。不過,你勒索的可是『電玩地帶』的店長。你可知『電玩地帶』是本地建築業龍頭,毛利建設名下的公司?作為本地的總承包商,為了事業能順利發展和黑道上有些往來也是必須。」

「特別是對應暴力法方面,比較大的組也都改換了不動產的招牌。」

柔道家像是戲弄一般補充道:

「建築業和不動產,是即使嫌麻煩也得搞好關係的夥伴關係,你懂嗎?」

「正是如此。所以毛利建設和他們並不是毫無往來。也就是說,要是毛利社長因為你皺一下眉頭,你在本町就算毫無立足之地了。那樣的話你可是夠可憐的了,所以才問你是哪個組的。知道你是哪個組的,也好幫你討討情。說吧,哪個組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的靠山來頭不小吧?」

清一始終以淡淡的語氣說道,拎著男人的衣領的手一鬆開,男人立刻跪了下去。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對您孫子動手了!店裡也不會了!」

「店長鬚田呢?」

「是,不會了!」」可是還是立個字據的好,就告訴我們你是哪個組的吧」

柔道家哧哧地笑出來。

「好啦,也可以饒了他了。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什麼靠山的,是吧。」

「是!什麼靠山都沒有!我,我只是把做學生時一起混的兄弟集合起來而已,包括哪些想抽身的——須田也是只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以後還是給我小心點。上面最討厭的就是像你們這樣的傢伙。從暴力法以來,他們對身著打扮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像你們這樣穿著,讓人辨不出是不是道上的人,要是給他們發現了,可不是簡單能了事的。到時候看他們的心情把你們埋屍深山、石沉大海、販賣臟器、驅逐出境再不然讓你們做替死鬼,可沒你們選擇的餘地。」

「最好我們從事物所出來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在了」,清一丟下這話的時候,男人的頭仍磕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這是什麼演古裝劇的展開。你們是在出示金牌還是令箭嗎?祐希呆立一旁,直到他背後的小個子大叔推了推他:」走吧,祐希。「

剛剛還一副窮凶惡極的模樣,不知什麼時候把武器收了起來,又變回樸素隨和的大叔。

這傢伙也很恐怖啊,祐希暗暗想著,一邊踩過那些倒得橫七豎八的混混們,追上清一他們。



在事務所前,清一讓祐希把錢袋交給他。

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祐希乾脆地交上了袋子。」你打算怎麼辦?「

面對清一的詢問,祐希摸不著頭腦:」什麼怎麼辦?「」只說條件。店長受那些傢伙勒索,一直對他們的恐嚇視而不見。總公司說了,這次的事件能解決的話,先前的事也不計較。但如果被害者不服的話,公司會解僱他。店長雖然是被人勒索,但眼睜睜地看你入虎口卻不聞不問。這種情況下你就是受害者。「」還有一點,店長的太太,好像快要生了。「

小個子的大叔補了一句。柔道大叔接著說:」但是,他家的事和你又沒關係。如果我們沒趕上,他們會斷你兩三根肋骨,按他們的打算的話。不過我看那人數,說不定是要你的小命呢。而且那店長被敲詐的時候可一點沒反抗。「

於是小個子大叔從上衣裡拿出USB接口的錄音筆,把店長受迫的始末重放了一遍。

你自己裁決吧——三大叔說道。

祐希不由得垂下頭,視線落在了腳上。總是親切隨和又受店員喜愛的店長。

但是,在對清一心存報復的男子面前他輕易地就把自己出賣了。

不過,他家裡還有妻子和快要出生的寶寶。

可是,我可是命懸一線啊。

好了。總之到時你快逃跑就是了。

店長那種不曾聽過的沉重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

把百萬鈔票——遊戲中心一日也賺不到的金額——丟掉快跑。

店長對勒索沒有反抗。

心裡的罪惡感一定讓他很焦慮吧。這種煎熬並是言語能表達的。

確實他只顧慮到自己,但對於祐希他不能說是不擔心的。從錄音裡那苦澀低沉的聲音不難聽出來。

「緩……緩期執行,雖然是有罪,在他還是店長的期間內就暫緩執行。……就這樣。再有下次,斬立決!」

「這樣就可以了嗎?」

面對清一最後的確認,祐希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小時工資給我漲100元。精神損失費。」

大叔們哈哈大笑起來。

清一把手搭到祐希的腦袋上,

「你就先回店裡去吧。阿則,送送他吧。」

說罷,清一上了店長室所在的二樓。



他們兩個究竟說了什麼,祐希不得而知。

只是再次見到店長的時候,他眼眶紅紅的,向他低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

那個月領工資的時候,祐希的小時工資漲了一百元。裡面還夾了一張字條。

「對不起。謝謝你。從今往後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店長被那個男人牽制著,一直都很艱辛吧。聽說在來到這家店以前,一直輾轉,不斷地換工作。一定是無論工作換到哪裡,那個男人都如鬼魅一般不肯放過他。而他也只有不停地逃跑。雖然也算是自作自受。

懂得浪子回頭的他本該很幸福才是,可是過去的錯誤卻成了他如今的枷鎖。

但是,將這枷鎖切斷的——不只是店長的,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的——不是祐希,而是三位大叔們。



「爺~」

某個週末的午後,祐希很稀罕地忽然跑到樓下來。清一正在廊下剪指甲。

「這個給你。」

祐希遞出手裡拎的紙袋。

「幹嘛,是什麼東西?」

「我媽在爺爺的生日上給了那麼沒品位的東西,我來替她善後。」

清一在祐希的催促之下打開了紙袋,裡面是一些以深紅,苔綠為主的顏色素雅的長袖襯衫。

「嫌太紅,看看這些怎麼樣。」

「這些對我來說太花哨了吧。」

「才沒那種事呢。關鍵在於穿法,穿法!聽著,不要把扣子扣起來,衣擺絕對不能放到褲子裡。裡面穿上T恤,外面就用這個代替外衣披上。不要扣扣子,這是最基本

的。非要口上的話,兩三個就好,衣擺一定要放在外面。T恤也是。褲子穿淺茶色系棉料長褲或者牛仔褲就可以了。至於鞋子,爺爺你有好幾雙運動鞋了吧。那就

好。再糊塗也別把配西裝的皮鞋穿上。」

「你給我等一下。T恤不放到褲子裡,不是涼颼颼的嗎。」

「那你就在裡面再穿背心好了!之前小個子大叔大罵『不要叫老頭,叫大叔』,可是還不是你們自己穿得像個老頭,人家才這樣叫的!」

祐希一邊說著,一邊咚地一聲坐到廊下。

「那個很危險的小個子大叔也是。你們老是不管什麼衣服統統都把擺塞到褲子裡,然後用西裝用的皮帶把那老鼠一樣灰的褲子死死勒緊。單憑這一點至少老十歲!你們身姿都還很結實所以要好好想想如何穿得舒適,退休了還想被人叫大叔的話,就好好往著裝上下功夫!不想被叫老頭就打扮得時髦些。結果你們從買衣服上就敗了。成年地只會買些土裡土氣顏色灰不溜秋的衣服。現在還有這樣的雜誌了呢。」

說著,祐希把一起裝在袋子裡的雜誌攤到清一面前,是些中老年男性向的服裝雜誌。

「看吧,這個老頭穿得很鮮豔吧。不過稍微考慮下平衡性,就不會顯老了。說起來,你們仨,就屬柔道大叔穿得最時尚了。那位大叔平時就是運動衫吧。全是運動服某種程度上也是沒品,不過運動服這類衣服是不挑年齡的。顯年輕。」

「那拿來搭配的T恤和褲子怎麼樣的好呢」

「什麼都好。不過格子紋的絕對不行,這是鐵則你要記住。至於外套那種老鼠色的格子紋的也不行。還有T恤放在外面可以遮住,所以你愛扎皮帶就紮著吧。反正爺爺你也只有西裝褲用的皮帶吧。」

「那你常掛的那個叮叮噹噹的……」

「錢包鏈!別叫什麼叮叮噹噹!這是年輕人用的東西,六十的人戴這種東西出去的話會給人當做花痴的老頭的!你自重!」

這時芳江路過,看到廊下的爺孫倆,便站在室內朝他們說到:

「哎呀呀,真是稀奇啊,兩個人感情那麼好。」

「哪有什麼好的!」

祐希瞪過眼來。

「現在全店的人都知道爺爺和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了!他要是土裡土氣的丟人的可是我啊!」

「所以說不是我們感情好。」

清一板著臉說道,一邊看著雜誌:

「這麼貴也要買啊」

「笨,哪會有人真的買上面的東西。總額要二十萬啊。這只是參考!跟著雜誌學些顏色款式的搭配,然後到普通的店裡找感覺相似的衣服買啦!懂得搭的話即使不是名牌效果也不會差呀。」

「那這裡面我穿起來'不會花痴'的都有哪些呢」

「明明感情就很好嘛」,芳江自言自語地說著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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