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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B

Story Seller 故事販賣者 by 有川浩

2019-12-1 18:39

「接下來要寫甚麼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這回試着寫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聽了他的提議,她皺起臉。

「哇嗚,這種故事有點難以下筆呢。」

「寫吧寫吧。故事內容也恰巧相互呼應啊。這樣剛剛好。」

「嗯……」

「別畏畏縮縮的。來,殺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張開雙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說,她很心動。

的確,寫這種故事好像很有趣。

「說得也是,說不定會很有趣呢。我寫寫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為她這麼想——

所以,我才會遭到天譴。

所以,我現在才會聽着這些話。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說作家多是夜貓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時分入睡,中午過後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為了不吵醒她,總是躡手躡腳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躡手躡腳地梳洗整裝,再躡手躡腳地出門。

她很少在丈夫準備出門的時候醒來。偶爾在該倒垃圾的那幾天早上,半夢半醒地感覺丈夫在清理房間的垃圾。

有時她甚至大感佩服,為何他能將移動時的氣息隱藏得這麼完美。

「其實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這麼問丈夫時,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這是因為愛啊,愛!」

其實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還在熟睡的她,卻總是笑着用這樣一句話帶過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結婚之後,他的體貼包容一直讓她深感慶幸。

結婚當初,她曾努力將生活作息調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無論怎廢動筆,就是寫得不順。生產量也大幅下滑。

我寫得出來啦。她如此堅稱了一個月。

「你差不多該放棄了吧?」

聽丈夫的口吻,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在硬撐了.

「你以為我們交往多久之後才結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個徹底的夜貓族,如今怎麼可能變成白天工作。」

「你就變回夜貓子吧。反正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啊。」

「話說回來,你寫不出來的時候心情會變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後,迎接我的卻是臭着一張瞼的老婆,我很可憐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過得開開心心呢。」

他如連珠炮般滔滔不絕。

但是,想變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則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認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時間的自己,就應該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駁回她的理由。

「為甚麼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賺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時甚至比我還多。你有權要求擁有一個便於工作的環境啊。話說回來,我現在也將你目前的薪水算進未來規劃裏,所以如果你不確實維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環境,我也很傷腦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變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撓,但這個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後,會因為孩子老是半夜哭鬧,生活作息變得亂七八糟喔。況且,到時你也會請產假吧。只要在育兒期間慢慢適應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難的時候,也可以拜託老人家幫忙照顧啊,況且我們是雙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錢解決。像是僱用保姆或女傭等等。為了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反而該在可以賺錢的時候加緊賺錢吧?像我們現在彼此都在賺錢,生活也確實比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調寫作的話,生產力比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氣定神閒地接連列出反駁的理由後,她又變回夜貓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門,結果也未能達成。因為在還聽不到鬧鐘響的時候,醒來就絕不賴床的丈夫將鬧鈴關掉了。

丈夫的上班時間正好是她熟睡的時候,要是鬧鐘被關掉,她根本起不來。

「你為甚麼要關掉——!」

她一抗議,丈夫就臉不紅氣不喘地斷然說道:

「因為我愛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該保護妻子,讓她能安心睡覺。」

見他朝她露出燦爛到刻意的「開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無法再抗議下去。

就這樣,丈夫一直寵着她。家事也被他搶去一半。

「你負責洗衣服吧,畢竟洗衣機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沒辦法把衣服收進來。相對地,我負責煮飯。你通常都是傍晚開始寫得很順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飯,節奏就會被迫中斷。反正我喜歡煮飯,回來之後再煮也不嫌麻煩。打掃的話,你想掃的時候再掃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時兩個人一起。」

維持這種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後,老家的媽媽臭罵她一頓。

你怎麼能這麼倚賴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來做啊。

說的正是。但是,人類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讓自己依靠,就很難抗拒。實際上當她寫作的節奏上了軌道,她就懶得停筆去做晚飯。

她心想至少可以幫忙買菜,丈夫卻說如果不由煮飯的人自己採買,就無法確定要買哪些東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時候寄信給我,寫下要買的東西,我再出去買。」

她曾如此建議,也被丈夫駁回。

「這樣就不能確認有哪些東西在特價了。我回去的時候,正好店家快要關門,東西也開始降價,一邊看賣場裏有甚麼東西一邊思考晚餐的菜單比較有經濟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討厭買菜啊。」

「可是,你這樣未免太寵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後。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為我喜歡寵你啊。寵你說是我的人生目標也不為過喔。怎麼樣,開不開心啊?」

然後他伸長手亂揉她的臉。其實說這種話時,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飯的背影,當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謝謝你每天都幫我煮飯」時,他就會突然揮舞雙手大聲宣告:

「我真是偉大呢!太偉大了!快點稱讚我、快點稱讚我!」

有時就像傻瓜一樣。

「嗯,你很偉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因為有你,我才能專心寫作。」

她強忍下發笑的衝動,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稱讚,他則心滿意足地哼着歌繼續煮飯。

雖然像個傻瓜,卻又可愛又令她不勝感激。

她當然也看得出來、他是一面故作誇張地要求稱讚,一面減輕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還是第三人稱的「他」的時候。他隸屬於同間公司的公關部門,是個工作勤快認真的年輕人。而她主要負責一般業務,由於位在同一樓層,所以認得彼此的長相。

他屬於很少流露情感的類型,表情也稱不上豐富。

燼管被女孩子們列入將來有為青年的候補裏,卻因為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從未有人積極採取行動。本人也很少在聯誼或飲酒會上露面,頂多出席歡送會和尾牙。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沒有遭到孤立的跡象。包括八卦在內,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內部流通的消息。偶爾還有出人意表的部門響應他的行動,他的人脈似乎遍及全公司。

據勇敢主動向他出擊的女孩子說:「他很棘手。」

「試着向他攀談後,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總覺得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別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層屏障,可能就有機會成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難攻下呢。有戀愛高手之稱的那個女孩連連搖頭。

她也和他聊過幾次,的確有一道奇特的牆,形容為屏障真是再貼切不過。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開朗又親切。話題豐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繼續深入時,他就會冷不防踩下煞車。

無論聊天時氣氛有多麼熱烈,回到辦公室後數值又會降回零。以為交情變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時,他卻回以禮貌性的頷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氣約他一起喝茶或吃飯,他也會面帶笑容立下銅牆鐵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從來沒有女孩子剛好遇到他有空的時候。

以為他沒空,他卻在走廊上和清潔阿姨聊得熱絡。阿姨向他揮手時,他也笑着回應。

據同期進公司的男同事說,他與男同事相處時也一樣有道牆壁。

「一旦話題歪了,他就會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歡腥羶色的話題。基本上很少說些不必要的廢話。」

但不說不必要的廢話這點,反而讓男同事們留下好感。由於口風緊,值得信賴,聽說從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員工都找他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體貼細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曾經過來問我『休臉色不太好看耶,沒事嗎?』真的很厲害呢。當明顯表現出不開心的時候有人來關心自己,真的會很高興。忍不住就把煩惱的事情全盤說出。但同時,他又不會插嘴多說甚麼,很懂得察言觀色呢。」

面對男同事才會顯現的這份體貼卻從未用在女孩子身上,應該是公司外面已經有女朋友了吧——於是大家如此推測:

當時,對於在公司裏秘密從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個令她大感好奇的觀察對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強烈的本性。

那種一視同仁地與周遭人們保持距離的人,會讓甚麼樣的人進入自己的「屏障」裏?如果是男性友人,會是哪一種?如果是女朋友,又會是哪一種?經常對外人掛着的一號表情,在「屏障」裏又會是甚麼模樣呢?

不曉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這樣的私心,她繼續暗中觀察他。

命運就出現在不怎麼羅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專門放置儲水槽和各種機器,到處都沾滿鳥大便的頂樓。許多野鳥在此安置鳥巢,有時會看到無毛的雛鳥被曬乾如木乃伊般,或疑似烏鴉叼來的剩飯或破銅爛鐵。絕不會有人喜歡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頂樓的人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手機。某間電信公司在公司裏很難收到訊號,當收訊不好的時候,只能化身為漂泊者,四處尋找收得到訊號的地點,而頂樓即是絕對收得到訊號的地點之一。雖然室內也有好幾處地方收得到訊號,但不適合講私事,因此若是私人電話,大家都會逃到頂樓。

她也是手機漂泊者的其中一員,那天最後也前往頂樓報到。

午休時間,她走上通往頂樓的昏暗樓梯時,正巧有道人影走下來。在看向對方的臉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對方夾在腋下的東西——拆開壓平的紙箱。

為甚麼要帶着這種東西上頂樓呢?她詫異地看向對方的臉龐,是他。

「哇嗚,不好意思,請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經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沖洗過般淚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聲向他攀談?還是不要呢?她確實有事到頂樓,但要就這樣擦肩而過?還是折返回頭呢?

她僵住不動,他則尷尬地搔了搔頭。

「……果然,你會很在意吧。」

「嗯,對不起。」

說不在意的話,絕對是騙人的。

他瞬間視線游栘。她頓時恍然大悟——他現在正在衡量。

「我不會向任何人說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說明。」

語畢後,他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剛才是在擔心身為女孩子的她會不會對這件事多作揣測。與其因為臆測而傳出奇怪的謠言,不如自己主動說明清楚,剛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這種考量。當下他給人的感覺,並不是單純地想說些難為情的藉口。

更何況,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種衡量。

他以為我是那種會將別人哭泣一事當作笑柄,到處宣揚的人嗎?就算是因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禮了。

「不論是誰,有時都想在沒有人的地方發洩一下吧。真要說的話,你手上那個紙箱反而比較奇怪,讓人很好奇。」

「啊,這個嗎……只是當坐墊而已。因為頂摟沒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髒。」

「喔,原來如此。」

謎團解開了一個,但緊接着,她又被他為何會抱着久坐的準備到頂樓,甚至帶着坐墊這件事情引起興趣。

但是,再問下去就違反道德了,所以她為好奇心闔上蓋子。

然後就這樣與他擦身而過之際——

「那個……」

他主動叫住正走到樓梯一半的她,剛才得抬頭仰望他,現在成了平行的對視。

「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歡八卦,所以我才會……」

她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她一直覺得他很聰明,果然是個聰明的男人。

「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很可惜,因為我不會那麼做。」

「等等,我還是說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說出去,還是會好奇為甚麼吧?」

這個嘛……的確。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個可以沉浸在想像裏的好題材。

「如果導致你做一些跟事實不符的想像,我也會坐立難安,所以還是告訴你吧。這個理由不行嗎?」

今次感覺上不是衡量之後做的決定,他的理由也說得通。原來他是會在意這種事的類型啊,這種意外的發現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無蹤。

「理由就是這個。」

他拿出疊在紙箱下的東西。是一本書。而且書的封面——她遠比任何人熟悉。

「我習慣在上下班搭電車時看書。但只有來回搭車的時候而已,在公司裏我絕對不會看,可是我今天實在太在意後續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時間跑到頂樓繼續看。因為在室內看的話,很容易受到干擾。結果看了之後,小說的情節正好擊中我的哭點。」

為了不讓舉止變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裏有很多這位作家的書喔,不論是哭點還是笑點,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歡。因為我曾經在電車裏笑出來,所以決定上班時絕不看書,可是昨晚我沒有看完,早上又剛好停在一個非常精彩的地方,才會無法忍到坐車回家。」

話說回來——他皺起臉。

「這個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從這個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歡他的小說,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寫作模式了。像是這裏應該會發展成這樣吧。可是,他卻在這種寫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點。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時候卻天外飛來一筆,所以我才會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這種抱怨可說是最大的讚美。

「所以我一個大男人才會偷偷躲在頂樓上哭,都是這個作家害的。」

「對不起。」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因為她太開心了!

「那個作者就是我。」

因為,有甚麼辦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機會可以直接聽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過自己小說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對方就是作者本人,都會基於禮貌說些客套話。就算不喜歡,也沒有人會在作者本人面前說「我討厭你的小說」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直接聽到一個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說「狡猾」、「卑鄙」啊。

她會高興得手舞足蹈,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待了好幾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況。

「騙人!真的假的?!」

紙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飄過樓梯,在樓梯間滑壘後停下。

「咦?你沒騙我吧?!」

「我撒這種謊對我有甚麼好處……啊,對了,如果我喜歡你的話,剛好是個趁虛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說話語氣也超像本人!」

「你說『像』,到底是哪裏『像』啊?」

「就是明明在說浪漫的話卻伶牙俐嘴!」

哇嗚,被看穿了。這個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說。因為這一點她自己也有察覺,建她也不曉得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他卻斷言說這樣「很像本人」。

她突然覺得很難為情。簡直就像突如其來被人剝光了衣服一樣——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裏頭不僅穿着衛生衣,內衣褲也很隨便,肩膀上還貼着痠痛貼布。最近還有點變胖。拜託,先給她一個月的緩衝時間。不,至少兩星期!

她低頭掩飾自己火紅的臉蛋,但無比興奮的他卻湊了過來。

「你真的是本人嗎?!」

「就算要我現在提出證明,我也沒辦法。如果是出版社寄來的通知等書面資料,我家裏倒是有,至少可以讓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帶來嗎?」

他搖頭。

「你都說你有辦法帶來了,就等同證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腫臉充胖子騙我,對你也沒好處啊。」

我倒覺得你說話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沒有說出口。

「哇嗚——怎麼辦!沒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這種地方!對了,你幾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寫的短篇沒有出書嗎?因為那篇短篇沒有收錄在任何一本書裏,我想丟掉雜誌也沒辦法丟,害我傷透腦筋。雜誌都變得破破爛爛了。」

噢,好狂熱。他提到的雜誌早已停刊了。

「難道是因為雜誌社倒了,有版權問題?」

「沒有這回事啦,版權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為……」

這時手機響起來電鈐聲,劈頭就是電影哥吉拉的主題曲。不是她的鈴聲。

他「啊」地皺起臉龐,拿出自己的手機。

「我將起糾紛的客戶信箱設定成這種鈴聲。不過,平常我都設成振動。」

聽了他像在辯解的說明後,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確,聽得出來是緊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想不到他為手機設定了這麼滑稽的鈴聲。

就角色設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屬性果然很強烈呢。

他表情陰鬱地看着訊息,嘆了口氣。

「我得過去一趟才行了。」

然後闔上手機,再次轉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約你吃飯的話方便嗎?」

呃,這樣子難不成是……我……走進屏障裏了嗎?

這是機會嗎?但話說回來——

既然我會將此換算成機會,就表示我其實很在意這個人吧?

對於浮現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為動搖,

等一下!我確實因為他是個難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興致勃勃地觀察他!但並非基於那方面的興趣啊!

一進入屏障裏就開始窺伺那種機會,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嗎?我想問你小說方面的事情,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啊啊,甚麼嘛,她倏地渾身無力,然後縮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過是基於讀者的立場對你有興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甚麼啊!

「不,我並不覺得困擾……」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這句話曝。」

「是的,請。」

「那麼,可以和你交換手機號碼嗎?」

越是在得意忘形時摔了一跤,互動時她就變得越被動,順從地與他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

看到他的電子信箱時,她的心臟以奇怪的節奏猛烈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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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端的數字是生日或他喜歡的數字排列吧,但那幾個英文字是他剛才說過的短篇小說書名——他真的不是這一兩天才喜歡她的小說,詢問版權等問題也不單只基於興趣,他對她小說的狂熱,少說從連載這篇的時候就開始了。

「真沒想到我會告訴作者本人這個電子信箱。」

他靦腆地笑了。在辦公室裏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而且——

他是因為我寫的小說才露出這種表情。

這時又響起了哥吉拉主題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張張地邊操作手機邊下樓。走了幾步之後,「啊,對了,」又回過頭來,「下一本新書是甚麼時候呢?」

「……那個,還沒有那麼快。」

「這麼說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過意不去地搔了搔頭後,奔下樓梯。

揣在懷中的那本書,是她上星期才喇發行的最新作品。

事後她有些不安,便寫了訊息發送至story-seller開頭的電子信箱。

「不好意思,剛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嗎?」

幾分鐘過後,她馬上收到回覆。

「我知道啦。我不會為喜歡的作家帶來困擾的。」

最後還加上逗趣的表情符號。私底下意外是個平易近人的角色嗎?

接連地展現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後還極其自然地說她是他喜歡的作家。

她想自己並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語誆騙的人。但話說回來——

有人無預警地說喜歡自己寫的小說,世上沒有一個作家聽了不會飄飄然的吧?

過了數分鐘後,今次是他主動傳來訊息。

「對不起,我突然有些擔心,我剛才約你真的不會造成困擾嗎?

總覺得我是利用同事這個身份當作盾牌。你就算不願意,我也不會告訴別人。」

可惡——這種時候表現出退讓真是太高明了!敵人可是公關部前途有為的青年,也許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會,我很高興。」

沒辦法啊,她就是想這麼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時間約你。」

這封訊息中,表情符號再度復活。

在辦公室裏,他的態度與之前沒有兩樣。

但是,他經常因為一些小事情,就發來內容相當微不足道的訊息。

「剛才我茌政府機關旁的公園看到一輛搖控汽車,跑得超快!超厲害!」

「今天好熱,大衣好礙事。可是影子看來就像斗篷一樣,好酷。」

「我正路過車站前面的橋。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鯉魚,但多到有些噁心。」

通常是這種自言自語般的短句。收到訊息後,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欄位都寫着外出。他很少待在辦公室裏,因此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他的訊息。

對於擔任內勤的她而言,他寄來的訊息就像一種心情的調劑。

基於這層關係,她有時會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禮貌性的頷首。

自頂樓那件事以來,都沒有兩人獨處的機會,因此她很難將發訊息的他和辦公室裏的他聯想在一起。每當懷疑那其實是白日夢吧?又因為信箱上的story-seller這兩個字讓她再次體認到這是現實。

從互相開誠佈公的那天起,過了約莫兩週後,他傳來標題寫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訊息。

「明天下午六點,在〇〇站東口見如何?」

坦白說,她十分納悶。明天是週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車站還是離公司最近的那一個。為甚麼要特意選在假日,又在離公司最近的車站會合呢?

但是,她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於是回覆OK。互傳碰面訊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辦公室裏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來說,她認為男性有兩件事具備壓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喪喜慶和上班。婚喪喜慶時男性只要穿着萬用禮服就好,上班時也只要套上西裝,看起來就很體面。女孩子坐辦公室,雖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時卻不得不換回便服。

由於她任職的這間公司已經廢除員工旅遊良久,很少有機會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樣。他都穿哪一種衣服呢?她發現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鐘前抵達會合地點,四下張望時,提包中的手機開始震動。

「喂,你好。」

「嗨!」

聲音從正後方傳來。

「呀啊!」

她發出驚叫聲後回過頭,只見他拿着手機,笑嘻嘻地站在那裏。

「反應很不錯。」

見到他那張淘氣的笑臉,本來想發出抗議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沒想到你也會做些孩子氣的行為。」

「因為現在是非上班時間。」

「等很久了嗎?」

「大概有十分鐘吧。」

「一般人都會說沒有吧。」

「因為我很誠實。」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跟他在辦公室的模樣落差極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時候,看起來比較年輕呢。」

「因為工作的時候要是顯得年輕會吃虧啊。我刻意裝得老成一點。」

「看起來就像出身良好的學生喔。」

她一說完,他便垮下一張臉。

「其實我是想穿得更吊兒郎當一點,但可能是長相的關係吧,只適合做乾淨清爽的裝扮。」

她忍俊不住地輕笑出聲。

「你很自豪自己適合做乾淨清爽的打扮嗎?」

「不、不,這是我的煩惱喔。」

他故作正經回答的模樣也教人莞爾。

「你敢吃魚嗎?」

「嗯,我喜歡吃魚喔。」

「那太好了,出東口不逮,有一間魚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經常在那邊接待客戶。」

她邊跟上率先走出驗票口的他邊問:

「那個,離公司這麼近,沒問題嗎?」

他是因為擔心同事的目光才這麼說,對此他又惡作劇地笑了。

「你知道嗎?幾乎不會有人假日特意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這麼一說,的確有道理。

「況且,辦公區的店家反而假日時很空。因為他們鎖定的客戶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現在要去的這家店也是,平日不預約的話根本進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從未想像遇假日時辦公區是甚麼棋樣。

真是個觀察力透徹的男人,她想。

但她並不討厭。

不愧是接待客戶的地方,是間氣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錢裝闊,又想稍微下對方一點馬威的時候,這間店就很方便。訂包廂的話,也有價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點馬威嗎?不由自主想揣測對方言語背後的真意,是她副業的職業病。

用熱毛巾擦手的同時,他們先點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點了幾樣菜單上推薦的菜色。

「那麼,在餐點上來之前,」

他從帆布背包掏出套有書店紙書套的單行本和簽名筆。

「先幫我簽名吧。」

面對徹底出乎預料的請求,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了。

「咦?我從來沒簽過名耶。」

因為她的作品並未暢銷到有人會請她簽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個!要不要再加上序號?」

他的個性天生就很強勢。不會因為她沒簽遇名,就順勢找台階讓她下。

那本小說是她第一本單行本。好不容易說服他不寫序號之後,妥協的條件是加上日期。

要簽橫書還是直書?又要簽在哪一頁?還沒動筆她就傷透臘筋。

她猶豫不決地把簽名筆的蓋子開了又蓋,蓋了又開——

「筆尖都要乾了喔。」

「等一下啦!因為我根本沒想到你會突然要我簽名嘛!」

她一下子翻開封面、一下子翻開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權頁。

這本是初版。

「這本小說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嗎?當時我買這本書的書店裏,倒是堆了很高一疊喔。」

這麼說來,曾有店員很欣賞並推廣她的小說吧。她不禁感激地對天膜拜。

「順便提一下,你的小說我全是買初版。」

這點也讓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後的小說錯字比較少耶。」

「咦?哪裏有錯字?」

「討厭,才不告訴你。」

「話說,有那麼多錯字嗎?」

「說到這個我就氣,所謂錯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觀察之後,就一定會發現!明明我、責任編輯和校對人員三個人分別確認兩、三次,出書之後,還是一定會有倖存的錯字!」

她恨得牙癢癢地斷然說道,他不禁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

「可是,我幾乎沒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節奏的時候,就算多少有些錯誤,也會在腦海裏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無法停下來。」

想殺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語就夠了!可惡,這個男人真會說話!

「好了,再不快點簽的話,啤酒就要送上來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開筆蓋。由於不習慣直書,她決定橫寫。

「……別一直盯着我看,我會緊張!」

「……欸,看起來就像在自己的東西上署名一樣,挺逗趣的。」

「所以我說了,我沒簽過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簽名底下加上日期後,將書推回給他。由於日期只是單純的數字排列,寫得倒是很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簽名後,露出了笑容。

「該怎麼形容呢,感覺很生澀,真不錯呢。就像寫在簽名欄裏一樣,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快闔起來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個。」

到底想殺她幾次啊。啤酒又還沒送上來,無法將通紅的臉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熱毛巾掩飾難為情時,他終於話鋒一轉改變話題。

「你出過哪些錯誤?」

「這個啊,從單純的選字錯誤到很離譜的都有。」

「很離譜的是指?」

「我曾經寫過類似『他說:「是啊。」他這麼說了』這種句子。」

當她發現時,那種打擊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錯愕的表情。

「我都在筆電上打原稿。由於可以簡單地複製貼上,有時東拼西湊,就會因為操作疏失導致非常離譜的錯誤。」

正好這個時候啤酒送上來,乾杯之後,她趁勢一口氣喝光。

「這種錯誤呢,就算三個人各看兩遍,還是會逃過我們的法眼存活下來。有點難以置信,對吧?明明我寫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時間可以校潤。」

「我都沒發現,順匣告訴我是哪一本吧?」

「我絕——不告訴你!」

她激動地就此打住,然後嘟噥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對階段就發現這種錯誤吧?挑錯是你們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稱作肉球嗎?在我寫出這麼滑稽的指責文之前,就要發現這種錯誤啦。」

「喔,原來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實是在罵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說到滑稽的指責,他似乎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連校對人員和責任編輯都遺漏了那些錯誤。」

——幸好剛才乾杯後一口氣喝光酒。

不久桌上擺滿菜餚,他們邊聊邊吃東西。

他似乎非常喜歡閱讀,提出的話題也多圍繞着她的副業。

「之前直到最後我都沒能問你,現在可以問嗎?」

「請。」

「〈故事販賣者〉甚麼時候會出書呢?」

他說過刊載這篇小說的雜誌都破破爛爛了。代表他一直反覆翻閱。

「那篇因為份量不長不短,不太好收錄……」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經常關注作家,身為讀者根本無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這篇的份量與其說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書的話,就會佔去一半的頁敷。這樣一來書的結構就會不平衡,所以總是被抽掉。而且,責任編輯也為這篇故事費了很多心思,說想做成一本絡構互相呼應的小說。希望我為此再寫一篇份量相同、內容也有統一感的故事……換言之,如果要出書,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說。也就是,想出書的話就給我寫!」

「身為讀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點給我寫!」

他的語氣很詼諧,卻不見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麼小規模的雜誌,沒想到你會看呢。」

「因為有你寫的小說,我才會找來看啊。」

他說,一邊動筷吃着「本日推薦」的紅燒三線雞魚。

「關於那本雜誌的出刊,我倒不曉得。由於現在有網絡,會遺漏的資訊不多,真是幫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關注自己。

除了小說以外,其他話題也聊得非常開心,還接連換了幾個地方談天,直到末班車到來。道別之際,他主動以「下次再約出來吧」作結。

儘管如此,星期一的時候,他在辦公室裏的態度仍沒改變。

絕不讓人感受到特別親暱的冷淡態度。

與之同時,仍舊會收到他自言自語般的訊息。

「我看到一隻好大的貓,是虎斑貓。今天很暖和,它看來好愜意。」

「公園的除草機正駛向一大群鴿子。它們完全不閃不躲。」

「電車上隔壁兩位大叔正激動地談論減反政策。兩個人都穿西裝,看樣子是上班族。是甚麼職業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該怎麼解讀這種距離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時間,各別通知眾人酒會行程的主辦小姐問她:

「你和他怎麼了嗎?」

女子邊問邊輕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甚麼怎麼了?」

由於內心多少有些頭緒,她決定儘可能少說話,以免露出馬腳。

其實我們常互傳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這些事情,不曉得他是否打算公開。

「今次我試着邀他,他卻問我你會不會參加。我說會之後,他就說『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時都會一口回絕這種邀約。」

喂、喂!等一下,這是甚麼開頭?感覺他將問題丟回來給自己,但目的是甚麼?她又該怎麼回答才好?

她馬力全開地動腦筋思索,趕在間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說:

「因為我們都愛看小說,有共通的話題吧。偶爾遇到會站着聊一下。」

「哼……說不定你踏進他的屏障裏喔。」

酒會的主辦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擁有屏障的女孩。

那場酒會召集到的人數有十名以上,他一臉若無其事地混在成員當中。轉移陣地時,也和男同事們聊得很有勁,不曾與她四目相接。

為甚麼要說我去的話你就去呢?在空白訊息裏打出這個問句,結果也沒有發送出去。他們平時互傳無傷大雅的訊息,真要深入的話,她就裹足不前。他們也不會打電話開心談天。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製造任何供她攀談的機會。

在場面十分熱鬧的地爐式矮桌包廂裏,當大家隨意找位子坐下的時候。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她還沒點頭,他就在旁邊坐下。

「真難得耶,你竟然會主動向女孩子攀談。」

面對前輩的調侃,他氣定神閒地答:

「前陣子我們因為小說有共通話題。今天也是因為想和她聊天,我才會參加。」

看來她應對時的答案是正確的。

「你看完那本書了嗎?」

他提的是一名人氣作家的新書。

「不,還沒。你的感想如何?」

「穩定度果真沒話說呢。我希望你看的時候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內容。」

敷衍地繼續聊着小說的話題後,周遭的人大概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吧,不再理會兩人。

她趁這時小聲問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件事待會再說。對了,那你又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是因為最近發現都愛讀小說,才比較常和你聊天。」

「反應真不錯。」

大約十天前她也聽過同樣的話。曾被他耍得團團轉的記憶又再度復甦,她的耳根子一陣發燙。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攤散會之後,他的「待會再說」來了。

「我們回家的路線一樣吧?要一起回去嗎?」

店門外他如此邀約,又有人出聲揶揄。前陣子一起喝酒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們兩人住在同一條路線上,又都是一個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問她。

「基本上,我對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覺。」

搭上不同路線的電車,與一起離開宴會的同事們道別後,他開始說明。

「況且我是刻意讓自己處在這種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裏無論對象是誰都刻意保持獨特的距離感吧。

「因為公司的人際關係若太過深入就很麻煩。增加人脈的方式有很多,至於我,是在人脈既廣又淺的情況下,工作起來才會如魚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覺得我方便歸方便,卻難以捉摸。說白一點,就是若即若離。沒有人特別討厭我,但也不與某個人特別親近。可以傾聽所有人的煩惱,但不會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這樣子既是常態又理所當然,大家也不會覺得奇怪。我這樣子簡直就像空氣呢。」

「我想大家應該不是這樣形容你吧。」

見他如此直言不諱地將自己批評得體無完膚,她不由得出言緩頰,但也被他駁回。

「沒關係啦,覺得我很方便的話,大家也會在我還很方便的時候看重我啊。若即若離反而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會樹立敵人。」

他的語調太過平淡,沒有情緒起伏,彷彿在談論另一個人。

再多為自己着想也沒關係吧?

「那麼,如果這樣的傢伙忽然不再和某個人保持距離,周遭的人一定很難適應吧。尤其對象又是女性的話。一般情況下,大家只會很有默契地想『那傢伙現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沒有惡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輩調侃「很難得」。

「這樣一來,大家必然也會對我不保持距離的對象感興趣。遇到這種情形,女生通常不會很開心吧。」

「……嗯,的確是呢。」

被充滿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觀察,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這就等同被人在心裏評頭論足一樣。

——咦?等一下。

會造成這種情形的前提條件又是甚麼?

「尤其你又身兼特別的副業,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為了不讓大家的好奇心延燒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氣讓所有人都知道。因為瞬間造成話題後,大家很快就會膩了。」

「這會造成語題嗎?」

「畢竟我進公司兩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沒有義務參加的酒會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驚。加上我又是為了一個女孩子出席,多少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吧。」

她以為他只是不常出席飲酒會,未料他回絕得這麼徹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參加成員也很喜歡八卦。也許馬上會被人揶揄調侃,但大家很快就會膩了。我這邊我會虛與委蛇一番,你那邊就自己看着辦吧。」

「這當然沒問題……但為甚麼要特意讓所有人都知道?」

「對不起,這是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創造出就算和你攀談,旁人也不會覺得奇怪的環境。」

「……你這種理由聽起來……」

她支吾其詞後,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製造這種環境後,至少不會為你帶來困擾吧。之後我會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嗎?

她的心情略微動搖後,電車正巧駛進熟悉的月台,是離她家最近的車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車的車門走去,忽然身後出現一股輕微的阻力。回過頭後——

「捨不得走嗎?」

在公司裏絕不會顯露的惡作劇笑容。接着他放開拉着她上衣下襬的手。

就這樣,她在人潮的推擠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認,她依然被他耍得團團轉。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興致。真難得那傢伙會——這個話題議論紛紛一陣子後,旋即戛然而止。

在眾人心目中,「方便空氣」的他與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兩個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這個話題在開始時就被戳破,所以沒有足夠的續航力成為長期的閒聊主題。

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了?不清楚,應該正在交往吧?就算偶爾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會自己結束話題。久而久之自然成形這樣的氛圍。

旁人之所以對他感興趣,不過是因為他難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開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適應。

對知道他的企圖的她而言,他這種快刀斬亂麻的行事作風令她嘖嘖稱奇。

由於他說了要她自己看着辦,不露聲色地讓旁人適應這種情況也是她的責任。只要聲稱他們只是因為看書合得來,他也會配合她這麼回答吧。

然而,事實卻遲遲沒有跟上這個說法。兩人經常趁着休假跑到辦公區遊玩,下班之後也曾一起吃飯,更因為玩得開心,次數逐漸增加。不過,一旦論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決心的那一步。

「你那種奇妙的警戒心到底從何而來啊?」

坐在兩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魚很美味的料亭裏,他這麼問道。

「我沒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經做好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所以也沒關係。可是,一直主動出擊多少有點累了,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因為我至今從未這麼受歡迎啊……這也是她有些畏縮的原因之一。

「跟你見面很開心,我也不是不曾想過我們這樣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過,那我們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慮到跨出下一步,我心裏就會浮現一個問題。」

「快點告訴我吧。」

茌他佯裝正經的幫腔催促下,那天,她終於吐出了心頭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歡的作家,你會對我產生這麼濃厚的興趣嗎?」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嗎?

她一直隱隱覺得,一旦提問,他就會恢復理智。一個人在喜歡另一個人的瞬間都是不理性的,也因為不理性,才會產生許多錯覺。

所以,她認為自己是作家這項因素,絕對具有讓對方產生錯覺的影響力。

原來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為害怕他會恢復理智。

早知道不說就好了。後悔的浪潮一閃而逝地掠過心頭、

他好一陣子默不作聲,最後開口。

「這算是你的附帶條件吧?」

「……咦?附帶?」

「沒錯。你是作家這一點,只是你的附帶條件。」

見到發展出乎預料,她偏着腦袋——這個男人到底在說甚麼啊?

「而我的附帶條件,就是我是你的讀者這一點。如果說,去掉附帶條件後,有可能甚麼也不會發生,那我們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甚麼意思?」

「也就是同樣的問題我也能丟回給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碰巧是你的讀者,你還會對我感興趣嗎?」

這出人意表的側面攻擊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對你沒有興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種角色。」

「可是,邢並不是將我視為異性對我感興趣吧。就算真的有點在意,決定性的關鍵還是頂樓那件事吧。」

明顯哭遇的雙眼,隨後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當時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書,情況又會如何?」

經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她瑟縮了。——這個嘛……

啊啊,原來他喜歡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個當下,作為異性,她會徹底對他失去興趣。因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個頂樓上,他拿出來的書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牽動了他的情感、甚至讓他淚眼漣漣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會自動自發遠離他,也不會興奮雀躍地主動向他表明自己的副業。

面對一個看了他人寫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麼可能還做得出主動表明自己也是作家這種跟着沾光的舉動呢。

如果當時他不是把自己的書拿出來,她也許會向他人坦承,但唯獨對他,她決計不會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帶條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這件事也沒有意義吧。話說回來——」

他繼續追根究柢。

「你會視為戀愛對象的男人只有兩種吧。一種是對閱讀全然沒有興趣,另一種就是特別喜歡你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說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對方沒有包括小說在內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為想談戀愛或結婚的對象吧。」

啊啊,就是這樣沒錯。不行嗎?

如果喜歡的男人也喜歡閱讀,最喜歡的作家卻不是自己,她絕無法忍受。

這麼說來——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地點,是命運嗎?

「……你對我……」

「對我來說,在遇見你之前,你就已經是特別的存在了。」

不過——接着他用了轉折。

「我現在並不想從你的口中問出答案。我不想問一個喝醉的人。」

是嗎?那麼——

就由她來問吧。

「如果我再也寫不出東西呢?」

「至今你所創作的小說,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最特別的。所以,不會因此就對寫出了我喜歡的故事的你失去興趣。」

你乾脆轉行當作家殺手吧。意識矇矓間她似乎這麼呢喃。

爾後不久,事實迎頭趕上周遭眾人的認知。

交往大約五年後,突破三十大關。期間她做了兩個重大決定。

其一,成為職業作家。

能在時機到來時做出選擇,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響。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綜合職的女孩子(註:日本企業中需要獨立下判斷的職務,日後通常也能升為管理職),工作環境只會越來越辛苦吧。如果擁有特殊技能,那倒另當別論,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證照吧。論及現狀,身為作家的你擁有不錯的評價,工作也穩定;如果當個上班族,你就只是隨時都能替撤換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待。面對自己的女朋友,虧他能說得如此針針見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業界的狀況,只能客觀分析事實。要將勞力繼續留在公司裏苟延殘喘,還是留給作家生涯,必須由你自己判斷。」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後,她反而下定決心。

和他不一樣,她從未致力於成為公司覺得「方便」的人才。她確實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也就是中規中矩。幾乎沒有女性員工是一般職又做到退休年齡,她也不認為自己能成為特例。

既然如此,趁讀者反應不錯的時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穩定,只要腳踏實地過日子,就養得起自己。

當初她辭職時,聽說大家還以為是為了準備和他結婚。

「現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覺得我很可憐,以為我們分手了。」

他樂在其中地說。看來不打算主動澄清誤會。

至於她,則專心一意地埋頭工作。想寫就寫這種環境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還活着嗎?」

假日主要是他來找她。與其說是來玩,更像是前來救災。她從未在午後他過來時,就已經起床。

「一辭掉工作,你就變成夜貓子呢。之前上班的時候也是晚上寫作嗎?」

「白天要上班的話,我也只有晚上有時間寫作吧,假日要和你見面啊。不過,我的確晚上寫作的速度比較快。」

「看來你這週很忙碌喔。」

判斷基準是房間的雜亂程度。工作一忙,她就會疏於整理房間。

每次他一來就開始打掃房間,身為一家之主,她當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虧如此,房間的狀態勉強還能停留在社會人士的及格邊緣。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領悟到了,讓你在最低限度下過着健康又有文化水準的生活就是我的義務。不過……」

他邊打包垃圾邊皺起臉。

「你的三餐應該再正常一點吧。從垃圾就看得出來,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決喔,這樣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總會長篇大論地說教。

「真希望偶爾能在這個房間裏找到超市的塑膠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結束救災行動後開始煮飯。雖不至於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愛乾淨,會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說,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廚藝還是略遜他一籌。差別似乎就在於舍不捨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煩嗎?」

「不會啊。這就像做理科實驗一樣,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調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熱傳導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飯步驟等等。」

「一股人不會思考這種問題吧。」

離開之前,他總會千叮嚀萬囑咐要她改善飲食生活。當下她答應時,絕非說謊。她也經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沒有付諸實行。

最後他大概認定說了也沒用,開始下班後無預警地順路過來,在她房裏煮兩人份的飯菜,一起用餐之後再回家。

「我簡直就像在照顧棘手動物的飼育員呢。」

對他這句評語,她一句也沒有反駁,只能膜拜他。

這樣的交往模式持續三年後,她做了第二個重大決定。

「這樣子實在太沒有效率了,我們乾脆結婚吧?」

他毫無氣勢可言地建議後,他們結婚了。考慮到彼此的時間,婚禮也不得不作罷。

「我在公司跟大家說我結婚後,他們都嚇一大跳呢,紛紛問我『你們不是分手了?』」

依然顯得樂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說明原委。

結婚之後,備受寵愛的夫妻生活也過了好幾年。

偶爾深夜她面對着電腦,丈夫走進工作室後,會輕拍她的肩膀。感覺他輕輕地放下了某樣東西,於是她看向肩膀,上頭放着個別包裝的餅乾。

「季節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嚐嚐嗎?」

轉過頭,身後的桌上放着兩個冒着熱氣的馬克杯。正巧這時她也累得無法再集中精神,決定順勢歇一會兒。

丈夫打開電視後,她十分想看的節目恰巧開始播放。明明之前她還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卻徹底忘了。

他的無微不至簡直超越了常人的範疇。

「……我真的有點太嬌生慣養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歡作家的老公耶,這算溺愛吧。」

可以正經八百地說出這種話,這點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單方面地有所收穫。你沒有任何不滿嗎?我可不希望你壓抑太久突然爆發喔。」

「真失禮,你以為我是那種會再三隱忍,再藉此數落你的男人嗎?」

見自己惹他不高興,她連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滿或要求,我都會確實地告訴你啊。所以我們偶爾也會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來,以前也不會產生任何衝突吧。」

「可是,我總覺得很多時候都是你在讓步。」

「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少會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說的話——丈夫接着說:

「現在我已經得到無論付出多少金錢和勞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與最喜歡的作家互相影響彼此,這種人生,並不是許願就會成真的事吧。實際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這對愛看書的人而言是種無上的快樂,但你大概無法明白吧。因為你是寫作的人。」

「我反而還常常從你那裏得到靈感或建議,我得到的好處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餅乾,是季節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餅。

「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地讓你溺愛吧。」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連綿不斷地持續,他們會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那天早上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他出門上班的氣息。為了不吵醒她,他的動作非常、非常輕柔。一邊沉浸在他的貼心裏,一邊又墜入淺淺的夢鄉。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但電話鈴聲強行終止了舒適宜人的酣睡時光。

她一躍而起,時間的指針還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間都關門歇業一事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若非事態緊急,不會有人在這時候打電話。

不過,就算猜想是緊急事態,也從未真的發生過。拿起話筒後,大多是推銷電話。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喂。」

基於以往的經驗,她接電話的語氣十分冷漠。

電話另一頭不是推銷人員特有的諂媚聲,口吻聽來既冷靜又匆忙。

對方報上了某間醫院的名字後,表明來意。

您的先生出了車禍,請盡快趕到這裏。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剝奪了大半。

立即補上的反應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經。記下醫院的地址後,她費了一番工夫才換掉睡衣,僅將錢包和手機塞進平時慣用的提包裏,拿起車鑰匙——不、不行。在這種狀態下開車的話,會輪到自己出車禍。

得搭的士才行。要半路攔截或事先叫車呢?遲疑了一秒後,她選擇確實性。平日她的運氣不太好,成為作家和與丈夫邂逅這兩件事就耗掉所有好運。

她用手機致電給平時常找的的士工會。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電話號碼,對方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聽見對方詢問發車時間,她幾近悲鳴地厲喊:

「現在馬上!」

她在公寓的玄關門廊等着的士到來。

醫院說現在正進行手術。

傷勢很單純,但出血嚴重。

拜託、拜託,誰都可以——快點救救他!

令人驚跳的喇叭聲惡意十足地劃破空氣。

轉頭一看,只見一輛黑色廂形車讓引擎空轉,威嚇着準備過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優先權般,從嚇得停下腳步的行人面前呼嘯而過。司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隔着擋風玻璃張大雙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張嘴臉醜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這樣的人——

姑且不論紅綠燈和斑馬線,在這種連對向車道也沒有的住宅區小巷子裏,卻因為體積最大而自以為了不起、威嚇行人,這種笨蛋最好在某處撞到別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個不會為他人帶來困擾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該是他,應該是你出車禍才對呀——瞬間黑暗的情緒在心裏沸騰。

既紳士又溫柔的喇叭聲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後響起。轉身之後,是顏色十分熟悉的的士。司機輕輕點頭寒暄,打開車門。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沒有比車輛這種機器更適合套用這句話了。幾乎要撞上人馳騁而過的黑色廂形車,與輕輕按下其實可以發出偌大聲響的喇叭的這輛的士。

告知目的地後,她補充說:

「請在不會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達。」

司機建議走高速公路。為了達到以上兩個目的,這是最妥當的提議。

就在差幾米,跳錶上的車資要跳到一萬圓的時候,的士駛進醫院的下車處。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開車門的瞬間跌出車外。雙腳虛弱無力。她穩住雙腳,走向櫃枱。

報上名字後,她立即被帶到手術室前,門上亮着手術中的紅色告示燈。——她一直以為這種場景只存在虛構的世界裏。

她現在才驚覺到,只在電視或電影裏看到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麼幸運。因為至今她都未察覺到自己的幸連,現在才會遭到天譴嗎?

在帶着醫院風格的合成皮革梳化坐下後,她再也站不起來。

附近有公共電話。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間打電話聯絡丈夫的老家,理智上雖然清楚,她的腰卻彷彿生根般抬不起來;

首先,她不曉得電話號碼。無論是自家電話還是手機,她都將記錄電話號碼一事交給儲存功能。儘管手機裏存有號碼,她卻不曉得能不能在手術室前開機。可以不通話僅是瀏覽電話簿嗎?還是開機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飛機時請關閉電源、這輛車禁止通話、請勿在醫院等地點使用手機——至今她都無條件地遵守這些規範,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甚麼條件下遵守,開機又會造成甚麼影響。

因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開機。只怕一丁點意外都會影響到他的手術。話雖如此,她也無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機的大廳。要她現在離開這裏,根本辦不到。

手機普及之後,讓許多事情變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義地使用手機。但同時也有很多人「記憶電話號碼」的能力退化了。她記得住的號碼只有家裏電話和他的手機。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碼。

在手機普及之前,這種時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錢包和筆記本。如今則是錢包和手機。今天她也習慣性地帶錢包和手機,卻完全派不上用場。如果是筆記本,打開之後聯絡方式一目瞭然。緊急事態時最可靠的居然是傳統的紙和筆。

現在以手機普及為前提的社會公共建設還不完善呢,她腦中閃過這個想法,小時候根本沒有手機,對現今的孩子而言,手機卻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差別只在於他們幾歲開始擁有。

某項技術尚不存在的世代,與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當然的世代互相交錯。將來如果她對孩子或孫子說:「我小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東西喔。」屆時她究竟得列舉出多少種呢?

我一直以為只要有手機,做甚麼都很方便,但爸爸發生車禍的時候,我卻坐在手術室前動彈不得。

她試着在心裏喃喃說出這段話,緊接着,背脊不寒而慄。

如果現在——他先走一步的話。她甚至還未懷上可以讓她如此訴說的孩子。明明他們時常往想,能夠稱呼他為爸爸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隻身一人失去他的打擊有多大,她的呼吸就變得急促。

我能夠忍住不追隨他的腳步嗎?

「不要……」

她擠出聲音甩開這個想法。姑且不論好壞,作家這種生物的想像力都異常豐富。當她的想像力卯足勁往壞處想的時候,結果會如何呢?

現下她終於體會到了。

亮着手術中的燈光忽然暗下。

對開門扉往兩旁開啟。

倘若是戲劇,此刻家屬會衝向走出來的醫生。但她沒有衝出去。

脖子的骨頭發出了嘰嘰的吱呀聲響。直到穿着手術袍的醫生進入她的視野,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抬起頭。關節彷彿生銹般,身體無法靈活動作。如果是合葉鉸鏈,至少還能加點潤滑油。

她口乾舌燥,發不出來聲音。

醫生與她四目相接後,心領神會地頷首。

「手術平安結束了。」

躺在擔架上的他從手術室裏被推了出來,身上到處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還活着。

她不發一語地衝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這樣跟着擔架前往病房,護士卻叫住她。

「關於手術,有事要先向您說明。」

擔架撇下她繼續前進,而產生一種兩人被拆散的錯覺。

「手術前照電腦斷層時,我們在胰臟發現腫瘤。」

她頓覺腳下的世界瓦解了。還以為自己會就此暈厥過去。

為甚麼——車禍後的手術明明平安結束了,為甚麼她還得聽這段話不可。她明明是因為出了車禍才趕來,不是為了聽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凍結住——無論是身體、表情、聲音,還是心。

她因工作調查過胰臟。胰臟是非常複雜的內臟器官,如果是惡性腫瘤,通常發現時就已經回天乏術。

醫生像在等她回應般,默不作聲。

數天前與他交談的內容在腦海復甦。當時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構思。

接下來要寫甚麼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這回試着寫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嗚,這種故事有點難以下筆呢。

寫吧寫吧。故事內容也恰巧互相呼應啊。這樣剛剛好。

嗯……

別畏畏縮縮的。來,殺了我吧!

說得也是,說不定會很有趣呢。我就寫寫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為她這麼想——

所以,我才會遭到天譴。

所以,我現在才會聽着這些話。

中斷睡眠的電話鈴聲。充滿惡意的喇叭聲。黑色廂形車的空轉。自己淺薄的話語。所有一切都在腦海裏旋轉迴盪,強烈的暈眩襲來。

「呼——」的吐氣聲音格外響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氾濫。

「是哪一種?」

是良性——還是惡性?

詢問的聲音平靜到連她也覺得驚訝,當中不帶半點感情。

「現在還不曉得是良性或惡性。必須檢查之後才知道。」

「甚麼時候可以檢查?」

胰臟的話,手術會相當困難。假使要開始治療,一刻都延誤不得。

「車禍造成的主要傷勢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復原過程順利,也能馬上進行檢查。只是您先生已經因為手術消耗不少體力,檢查的話又需要斷食一段時間,必須等他恢復體力才行……」

別再廢話了。

快點告訴我答案。

「在醫療方面,我是徹底的門外漢。就算您如此說明,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緒。請告訴我,依您推測大約多久外子能恢復體力到可以接受檢查?」

她語速極快地打斷醫生後,醫生直接說出結論。

「我想大約是一個星期左右。」

「那就麻煩您了。」

低下頭後,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併攏的膝蓋上。

之後,警察、保險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湧而至,現場猶如被海嘯的驚濤駭浪狂掃而過。

海嘯沖洗過後,甚麼也沒留下。她步履蹣跚地走在遭到摧殘的沙灘,邊走邊一一拾起情報的殘骸。

聽說撞到他的司機在行駛了數百米後,又折返到現場。明知撞到人,當下卻害怕得無法立即停車。

婆家因為她沒有即時聯絡他們而被斥責一頓。她毫不覺得坐立難安或反感。這些事情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公司替他辦了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過期限就算請假。她離職之後已過一段時間,但公司的人似乎還記得她。在一片手忙腳亂的混亂中,仍趁隙關心她的近況。

至於車褸的處理事宜,經人介紹後,她委託律師擔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況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她不認為自己遭受疾病與車禍的雙重打擊後,還有辦法出面解決問題。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腫瘤一事。

由於他遲遲未從麻醉中醒來,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醫院的店舖採買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後,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狹窄的病房一關起門,外頭的聲音就變得遙遠,彷彿遭到世界的隔離。

如果能真的就這樣遭到隔離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現在就降臨吧。

最好在一頭霧水的時候,發生兩個人一起命喪黃泉的災難。

只要一思索具體的事情,她的意識就一片空白。她紋風不動地任由時間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腦拒絕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來拍去地尋找甚麼。

他確實在找東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後,他張開眼睛。

這是他頭一回露出如此無助的表情。

「我……發生甚麼事了?」

「你……」

她一時語塞,視野扭曲。

「你發生了……車禍……」

「……是嗎。」

他深深地吐一口氣。

「那真是幸好。因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會哭吧。」

她放聲大哭。唯有現在可以這樣哭泣,從今而後要忍住。現在哭的話,他還會以為是因為車禍受到驚嚇。如果今後再這樣嚎啕大哭,聰明如他肯定會察覺到不妥。

那天,關於腫瘤她隻字未提。由醫生說明傷勢,她沒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為他的住院做準備。等復原到一定程度,他就會轉到附近的醫院,但至少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不會移動。

由於有幾件急件工作,打開電子信箱確認後,收到近十件非處理不可的郵件。做完必須優先處理的工作後,她暫時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邊準備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時發現自己做事完全沒有效率。將一件襯衫塞進提包後,她才想起也要帶牙刷走到盥洗室,準備貼身內衣褲時又想到需要帶筷子而跑到廚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廚房。

這樣一來一往,花了約兩個鐘頭才打包好行李,開車離家。

抵達醫院時已是中午過後。

接二連三趕來探望的家人都離開後,他說: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檢查,說是檢查車禍的後遺症。」

關於檢查一事,她已事先委託醫生,趁她不在的時候向他說明。果不其然,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刻意裝出輕快的口吻。

寵愛她是他的人生目標。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會傾注所有心神,就為了讓她安心。這點她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

好了,快點害怕吧。

「討厭,會有甚麼後遺症嗎?你哪裏不舒服嗎?」

來吧,快點擔心我。盡你所能讓我安心。

不要回頭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論接下來會發生甚麼,請你現在都不要察覺。

因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不用擔心啦。你看,因為我的傷勢頗為嚴重,所以是為了以防萬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邊的T字枴杖。

「車禍之後隔天,我不就活蹦亂跳到處跑了嘛。嚴重的只是車禍之後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動手術時內臟有些腫脹,只是要看看復原情形。」

厄運的話,已經在車禍時用光啦。看着這麼說的他,熱淚險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請讓厄運就此終結吧。

這種情況下,她的哭泣不會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過傷心,可能會讓他起疑。同時她也覺得一旦哭了,自己就會克制不住,因此將喉頭的哽咽嚥下。

這種時候她都會前往神社參拜。

當地神社的規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頭三天出現過蹤影。

但是只要來這裏許願,每一次都會實現。能否成為作家的關鍵時刻、娘家母親病倒之際,她都來這裏向神明祈求,心願也全都實現了。

開始與他交往之後,新年時她也必定來這裏參拜。這間神社默默地受當地人支持,正月前來參拜的香客雖不算浩浩蕩蕩,但也為數不少。

當天回家前,她順道前往神社。

香油錢要丟多少呢?最後她一毛不剩地將錢包裏的現金全投進香油錢箱。也沒有去數共有幾張鈔票、多少零錢。她害怕算出香油錢的總額。害怕算錢會觸怒神明。

她搖響鈴鐺後,擊掌合十——神啊。

請祢救救他。若祢現在願意救他,其他我甚麼都不要。

若祢願意救他,要奪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緊。不,就請祢奪走吧。

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現下的季節只要天黑,氣溫就會急遽下降,不知不覺冷意已入侵體內。

竟然許着這種願望而忘了時間,這個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無法為了他,只能為了不失去他而祈禱。

茌這種緊要關頭,她無法立即轉換心情。所以,我要為我自己祈禱。我要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將這個自私的願望推給神明。

日落之後,四周變得視野不佳。神社內的陡峭石階高得只要一滑倒,就可能會摔死,但她故意不扶着欄杆。

乾脆讓神明先收取代價好了。

當她走下最後一階,雙腳穩穩踩在地面時,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對於她將車禍的處理事宜委託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錢可以請律師——

看來她不願自己出面這件事,讓他們覺得她很懶惰。

我們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這種時候至少自己出馬吧。媳婦這麼無情,我家兒子還真可憐。

聽到婆家這麼說,你不會不甘心嗎?連我們也覺得丟臉。

——她才不管這兩家人。

用錢買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有甚麼不對?

既然有錢可以委託他人,那委託代理人又有甚麼不對?

由於病房裏可以使用電腦,她都將筆電帶到醫院,在他身邊敲打文章。

雙方的家人見到這一幕,事後又會絮絮叨叨。

這種救不了我們的面子管它做甚麼。包括你們在內。

至少這種時候該專心照顧丈夫呀。明明兩個人一起看電視時沒有意見,但當他看書、她在旁邊敲鍵盤,他們就會發牢騷。為甚麼看電視可以,看書和用電腦就不行?只因為兩人各做各的,看起來夫妻不和睦嗎?她才不想理會他們這種莫名其妙的基準。也不想管他們想要的「形式」。不要將你們眼中的「必須」強加在我們身上。

我不會告訴你們檢查或生病的事。不會讓你們加入我們。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直到結果出來前,我不會和你們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個人承擔。我不會分給任何人。我要自己獨佔。縱然你們說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會讓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負同樣苦惱的表情。

她趁着照顧他的空檔寫作,回家後也繼續寫作。彷彿某條神經迴路故障般,睡意遲遲沒有降臨,夜裏只好吃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

——爾後耗費數天,檢查終於宣告結束。

「很遺憾。」

聽到醫生這句開場白,她明白自己自私的願望破滅了。

神啊,為甚麼?

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如果有這種想法的我該遭天譴,請直接懲罰我,取走我的性命吧。

「癌細胞沒有擴散,但腫瘤位在複雜的器官,我們無法動手術。治療方式會以使用抗癌藥劑的化學療法為主。」

「還有多久?」

她生硬地丟出問題,醫生也做了正確的解讀。

「不曉得。罹患這種疾病後,每位患者惡化的過程都不一樣。有些病例被診斷出只剩三個月可活,實際上卻又活了好幾年。當然,也有些病例正好相反。總之,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確實接受治療。」

那麼,由誰通知病患?醫生問。

不是要或不要。告知病患是一個大前提,差別在於由誰告訴他。是她?還是醫生?她事前已拜託過醫生,這件事請讓她做選擇。

「請讓我好好考慮,我明天再告訴您回覆。」

她是在回家前順道過來聆聽檢查結果,因此當天就直奔回家。

打開玄關大門,迎接她的是屋裏的燈光。

自從發生車禍第一天,聽到因車禍而發現的噩耗後,外出時她不會關掉屋裏的燈——要回到沒有半個人在的漆黑房間實在太痛苦了。

她還以為一個人獨處時她會哭,但意外地,眼淚沒有流下來。她不難過也不悲傷,在她心底激烈迴盪的情感,反而更近似生氣與憤慨。

我不承認。

我不承認這種命運。誰要承認啊。

我是作家,是販賣故事的作家。

我販賣的故事都是空想,都是虛構,單純只是夢話。

如果這是夢,不幸就是反夢——既然如此。

我要將這種事情變成反夢。我要自己親手殺了他。

在神帶走他之前,我要我的文章殺了他。

真有神明的話,就收下我的戰書吧,我要向祢宣戰。

我是作家。將那些填不飽肚子的空想、虛構和夢話替換成這個世界的金錢就是我的工作。我是操縱夢境的生物。所以——

顛覆吧。

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

她一整晚敲着鍵盤,瘋狂打下「顛覆吧」三個字。隔天,由她向他宣佈。

最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事,她都要自己最先聽到、最先告訴他。

這項任務她不會讓給任何人。因為這也是反夢的步驟之一。在他的親人中,只有她是夢想販賣者。她會竭盡所能販賣夢想,這項任務她也不會讓給任何人。所以,她要求醫院有關病情的消息都先告知她。

這種指定聽者順序的情況似乎已是家常便飯,院方很乾脆地一口答應。

而後他直接向公司遞出辭呈。

決定治療方針,將他轉到離家最近的醫院後,她向雙方家人說明原委。處理車禍時會委託代理人,其實是因為還有這一件事。光是接受這個噩耗就讓我心力交瘁,實在無法再處理車禍事宜——

如此告知時,她心底隱隱升起殘酷的喜悅。對善良的事情吹毛求疵的善良人們露出內疚的表情時,她覺得很痛快。

她未再乘勝追擊,雙方家人也識時務地與他們保持適度距離。大抵上他都是定期回醫院接受治療,因此等骨折痊癒出院後,照顧他一事不太需要借助家人的幫忙。

除了定期的住院檢查,身體一有變化也會臨時住院。發燒、腹痛、便秘、腹瀉,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小毛病,她也要他去醫院一趟。有時不是甚麼大問題,很快就能回家;有時也會為了預防萬一而住院。她很害怕,根本不敢自行判斷。

原本她打算暫時不接工作,如今也積極接稿。為了活下去,就需要錢。與其一邊將存款坐吃山空一邊擔心疾病與金錢,不如健康的人好好工作,維持穩定的收入。壽險能給付的醫療費也有限。

他也積極幫忙做家事。「若不做點事,心情就會很鬱悶,所以這樣子正好。」醫生也建議他適度地做運動。不多不少的家事正好適合。

「畢竟你得幫我賺醫療費啊。」

說來也真諷刺,幸虧車禍,還在早期就已發現。治療也進行得很順利。或許能一邊接受治療一邊重返職場——他們也開始擬定未來規畫。

「開始找工作前,真想找個地方旅行呢。你的工作能休息一陣子嗎?」

就在他開始蒐集旅遊導覽書和手冊的時候。

他因為輕微的發燒前往醫院看診。為了慎重起見,再次住院。原本預計住幾天而已,卻延長成一週,又延長為兩週,甚至開始了原先說因為位置不佳難以進行的放射線治療。就像飛機突然失速般,他的病情急驟惡化,意識也開始昏迷。

之後,他再也不曾回來。

「……真厲害耶。」

他一頁頁翻開打印出來的原稿。

「打了一整晚的『顛覆吧』原來會變成這樣啊。」

被這三個字填滿的原稿佔了通篇小說一半以上的篇幅。

由於打到中途手就無力了,她休息約莫三個小時。黎明到來才寫完。

他坐在病床上,腳上固定着石膏。

「依照小說的時間順序,現在是檢查的隔天吧。」

她臉龐朝下地點點頭。

「接下來醫生會過來說明,和我們討論治療方針吧。」

她又點點頭。

「你很全力投入呢。從車禍那一天起?」

又點頭。——每一次晃動腦袋,眼睛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淚水。

如果我得了無藥可醫的絕症,希望你能告訴我。平時,他常這麼說。

如果真的得了絕症,我會立刻向公司辭職。然後再和你一起去各種地方。像是至今去不成的地方,或是位在遠方的朋友家。我也要和每個朋友一一道別。我要自己的喪禮上,沒有一個參加的朋友和我超過五年沒見面了。

我要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運用剩下的時間。

所以,你一定要說喔。我們約定好了,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沒機會說。

因為,預計是我先死掉啊。明明至今都是這麼預計的。你不也這麼說過。

可是要你照顧我,好像不太可能呢。真的變成那樣,你的心多半會支離破碎吧。果然還是只能我來照顧你吧。

是啊,我才沒辦法照顧你。明知道我辦不到,你為甚麼還生病了呢。

「祈禱的感覺真是濃厚呢。」

他拿起放在膝蓋上的那疊原稿。份量足以參加出版社舉辦的新人比賽。

「感覺充滿了非常強大的怨念。」

她張口想說話,喉嚨卻哽住了。大口呼吸好幾次後,才終於發出聲音。

「這是職業病,一旦下定決心,我就會非常投入。」

一陣巨大的哽咽湧來,她先等它消退。

「所以你要是不小心死掉就糟了,我會作祟喔。」

他噗哧一笑。

「一般都是死人才作祟吧。」

「我不一樣。」

如果作祟就有轉機的話,縱然是神明,她也會詛咒祂。

「——欸。」

他邊翻原稿邊開口。

「我先向你道歉,可以答應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甚麼要求?」

「這裏。」

他不再繼續翻開紙張,伸出指頭,指着的段落是——

如果現在——他先走一步的話。她甚至還未懷上可以讓她如此訴說的孩子。明明他們時常在想,能夠稱呼他為爸爸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隻身一人失去他時的打擊會有多大,她的呼吸就變得急促。

我能夠忍住不追隨他的腳步嗎?

「可以不要生孩子嗎?」

「……可以問你為甚麼嗎?」

他為難地歪着頭。

「如果我說,因為我希望你只在乎我一個人,你會很驚訝嗎?」

一股熱淚浪潮又襲來,她無法出聲。

「如果先前我們就有了孩子,那當然很好,但現在不是這樣。」

他難得地像在思索說詞般,嗓音顯得落寞無助。

「雖然你很虔誠地許願,我也相信反夢。可是,當絕症直接橫擺在眼前,我還是無法百分之一百懷抱信心。連我自己也有些驚訝,原來我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小氣。」

他的苦笑讓她心痛。已經夠了。她想對他這麼說,卻發不出聲音。

「一想到如果今後我們有了孩子,養育孩子會花費很多時間吧,這樣一來,兩人相處的時間也會變少。我不由得心想,我不要那樣。我不想要你的時間被孩子瓜分。」

他執起她的手,排遣無聊似地把玩。

「如果反夢成真了,也許會後悔吧。上了年紀以後,也許會心想早知道還是該生個孩子——不,是絕對會後侮吧。可是,在我死之前,把你的時間統統給我吧。」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出任性的要求。

「你覺得呢?」當兩人一起決定某件事時,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每當她沒有積極地提出要求,他都會提供適當的建議,然後問她:「這樣好嗎?」

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少要求另一半。他曾經這麼說過。

其實他可以再對她提出更多要求啊。也許她就能給予他更多。

「可以呀。」

雖然你的基因無法留在這個世界上,是這個世界的損失。

但我才不管這個世界會有甚麼損失。

相對地,你要負起責任活到長命百歲喔。因為我很可能會追隨你而去。

她不停地哽咽再哽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話。

說完之後,她整張臉滿是淚水、鼻水。兩個人一起聆聽醫生說明的時候,她臉上的妝全掉光了。

事後照鏡子時,剛才暴露在他人面前的臉簡直醜到了極點。

反夢從微小的地方開始慢慢實現。

他向公司提出辭呈後,公司建議他可以先留職停薪。

「但是等我能回去上班的時候,應該已經不再方便了吧。」

看來他依然認定自己在公司裏的價值就只有便利性。

「公司是相信你復職之後,一定很快就能恢復到方便的狀態喔。」

「嗯,總而言之,你的怨念真不是蓋的呢。」

「因為我是職業級的啊,輸出力當然與眾不同。」

既然都有死者的怨念折磨生者至死的怪談,那麼反之也不足為奇吧。

「你最好就因為我的怨念撿回一條命吧。」

「這樣說真過分呢。」

「為何?」

撿回一條命。這句話很棒啊。真不明白為甚麼會用來罵人。

明明是福大命大的意思呀。

最棒的是,被壞人罵道「算你撿回一條命」的主角絕對不會死掉。

「你就健健康康地撿回一條命吧。」

「哇嗚,作家老婆說出了好驚人的話喔。」

「對我而言,現在這種說話方式正值盛期喔。」

偶爾穿插着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他看書,她就在他身旁打字。如果不是住單人病房,就無法享有這幅光景。

「幸虧當初硬撐着買了高額保單呢。」

「你應該只是錯過了替換時機吧。」

他進公司後就買了保險。在一個經常出入公司的保險員阿姨的強迫推銷下,幾乎所有新進員工都買了頗為高額的保單。加上阿姨會一邊更新保單一邊升級,因此,到了他這個年紀,保險費都變得相當驚人。

與他同年紀的同事中,就有不少人躲過阿姨的密切盯梢,替換成便宜的定期壽險。他雖是沒能脫逃的一員,現在卻慶幸好險沒有脫逃成功。阿姨已替他們擬定光靠住院保險金就能支付一天單人病房費用的保險方案,

她的工作上了軌道,收入與儲蓄也行有餘力,但如果要在骨折痊癒前整整三個月都住在單人病房,依然是筆龐大的開銷。

所幸只要有一台電腦,她在哪兒都能工作。甚至也有同行將家庭餐館和咖啡廳當作辦公室。難得可以一邊陪在他身旁一邊工作,她本來打算能用錢買到的就掏錢,既然可以不用自掏腰包,自然再感激不過。

因為不曉得今後還會花多少錢。

「賣保險的阿姨可是消息靈通的情報專家喔。她經常不着痕跡地蒐集社內的消息,是座寶山呢!如果因為換掉保險就和她疏遠,也蠻可惜的,所以一直逃跑失敗。」

逃跑失敗的結果帶來好運,那麼「逃跑失敗」這幾個字對他們而言也是句好話呢。看來「失敗」這兩個字能為他們帶來好運。

「而且阿姨似乎也制止大家,不讓我的事淪為大家閒聊的話題。」

他似乎在與公司聯絡工作交接事項時耳聞這件事。由於單人病房裏可以使用手機,也方便公司隨時打來詢問公事。

「真是生龍活虎呢,還是那位阿姨嗎?」

「就是那位阿姨。」

兩人進公司時,不知何時起開始出入公司的阿姨已儼然像一位幕後老大。她也曾經在阿姨的推薦下,買了專為女性設計的保險。但必須支付不少保險費的高額保險,因此趁着轉換跑道成為職業作家之際就換掉了。

時不時他會有所顧慮地問:

「你每天都來這裏工作,效率不會變差嗎?」

似乎擔心陪在他身邊會妨礙到寫作。

「沒有這回事喔。」

這點也大出她的意料,根據某位友人的說法,這種事「並不奇怪」。

那位朋友的年紀比自己大,是單親媽媽,有一個就讀小學的獨生女。每天女兒放學後,就請娘家代為照顧,等到朋友下班前往迎接。回到家後,女兒才會像是等候良久般說:「媽媽,陪我寫功課。」

友人的父母都是老師,對孫女也疼愛有加,親自教導孫女寫作業絕不成問題,但聽說女兒直到回家之前,絕不會把作業拿出來。

「其實我女兒很會讀書,所以很少有不懂的地方。但是,一定會叫我看着她寫作業。不是要我教她,意思是她要寫作業了,要我陪在旁邊。就算我坐在她旁邊吃飯,她也完全不受影響。

簡而言之,就是待在我身邊時,她才能放心寫作業。你也是呀,原本就是夜貓子,結婚之後更誇張吧?就是因為老公都在家裏啊。就算老公在另一間房裏睡覺,你也會因為『他在家』而感到安心吧?既然如此,如果你待在老公的病房裏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那也不奇怪呀。雖然心態和小學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友人笑道。

「而且待在家裏,其實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偷懶。」

家裏有書、遊戲,以及全天候連線的網絡。也因為能在家裏上網瀏覽購物網頁,她更抵抗不了誘惑。一旦收到「新品通知」的郵件,一點開就能閱覽,很容易就此淪陷。再加上隨時都有床可以午睡的誘惑也極大。本想只要小睡一個鐘頭就好,結果躺下後數小時化為泡影的情況也不少見。

因此原先就這樣平白浪費掉大半的白天時間,現在終於能夠有效利用,加加減減之後,她現在的效率確實比以往快了些。

「雖說是陪你,其實大半的感覺更像上班。媽媽她們也會幫忙做家事。」

母親與婆婆會各自與她連繫:「你不介意的話,明天我幫你看家吧。」恭敬不如從命,她們也順勢幫忙做家事。由於她們從未在同一天連繫她,想必兩位母親事先討論過時間了吧。

善良又纖細敏感的兩位母親還無法接受他罹患癌症。偶爾來探病時必定淚流滿面。她們也自覺哭泣會帶給病人負面的心理影響,所以不常到醫院探望。

但基於為人母的本能,還是想幫上忙,所以討論之後,決定對她最不在行的領域伸出援手。見母親和婆婆都斷定自己不擅長做家事,她雖感到慚愧,但事到如今隱瞞也沒用。「對不起嘛,嘿嘿。」撒撒嬌也算是一種孝行吧。

縱使害怕得不敢與得病的他面對面,母親們仍想對各自的孩子盡到責任。

有句俚語說受教於負嬰,淺灘亦安渡。其實背後有另一層涵意——無論父母幾歲了,都想背負自己的孩子。很少有父母能夠默不作聲地任由孩子背負自己。一旦發生狀況,若不表現出「自己得在他身旁才行」的姿態就無法安心。

所以她也不得不心存感激地聆聽她們那番「因為你太邋遢了,沒有辦法同時兼顧家務和照顧病人」的說教、這個世代的母親,根本聽不進去「我也獨立自主地在賺錢啊」這種主張。

「她們幫忙做家事固然很好,那你自己的三餐呢?」

他表情恐怖地逼問。

「要是因為我不在而每餐吃便利商店就太不像話了。」

「午餐我只能在這裏吃吧。」

一到他的午餐時間,她就會去醫院餐廳買每天變換菜色的便當。

「真不愧是醫院的便當,感覺吃完對身體很好呢。」

這是不好吃的委婉形容。

「晚上呢?」

醫院的晚餐時間大約在五點開始,這她就無法配合了。在她的人生裏沒有五點吃晚餐這種習慣。

「嗯,就隨便吃。有時候媽媽她們也會替我煮些東西。」

他對含糊其詞的她投以嘆息。

「就是因為這樣,我得盡快出院才行啊。」

真想自己煮喜歡的東西吃呢。他補上這句。對食物很少挑剔的他,似乎也對醫院過於清淡的伙食不敢領教。

週末她大多留下來過夜,平日大抵在八點回家。

「那今天呢?」

她邊問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維持着三天一次的頻率將書轉交給她。是已經看完的,向圖書館借閱的書。由於他看書不分種類,在圖書館不分領域拿到甚麼就借甚麼是他的習慣,住院後,則由她代為借書。手邊無書可讀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因此頻繁地委託她借書,還書。

「要求呢?」

「都可以。但我有點想看非小說頹的書。」

收下的書她會在隔天「上班前」順路跑一趟圖書館歸還,再自行斟酌借出相同的數量。

有時,他也會委託她購買新書。在病房裏一樣能閉門不出瀏覽網絡商店,因此他時常用手機查看新書資訊。

「看手機太辛苦了吧,不如再買一台筆電吧?」

「就是不方便看才好啊,剛好能打發時間。」

直到隔天早上她回到病房之前,一個人獨處的那段時間很漫長吧。

在委託她借的書中,從未混雜過關於病情的書。一有事情就會瘋狂翻閱相關書籍以蒐集情報的他,對此事卻完全沒有觸及。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向她吐露過喪氣話。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心痛如絞。

正如醫生所說,傷勢本身很單純,因此骨折的康復速度很快。甚至比當初預估的時間還早半個月出院。

癌症的治療也轉移到自家附近的醫院。一辦完轉院手續,他就逃也似地飛奔回家。

「歡迎我回來——!」

一踏進玄關,他就高呼萬歲三聲。看來住院生活真的很痛苦。

「今天我來煮漢堡排吧!我去買菜!」

他一放下行李,又衝向玄關。

「醫院的餐點裏不是也有漢堡排嗎?」

「那種東西不是漢堡排。我絕不容許那種東西被稱為漢堡排!」

菜色每天更換的便當裏也出現過漢堡排,確實乾巴巴到她甚至想問廚房究竟有甚麼秘訣,才能煎出那種東西。

「有甚麼東西要我買回來嗎?」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那間超市走路只要五分鐘。就算買菜,也不會花上一小時的時間。但是那天實在太短暫,她也不想和他分開。

「唯獨漢堡排和豬扒,還是自己做的最好吃呢。」

「你的炒牛蒡絲也比外面的小菜好吃喔。」

「那麼也炒盤牛蒡絲吧。」

悠閒的午後、溫暖的陽光。他們手牽着手相偕前往五分鐘路程的超市。

在他人眼裏,他們肯定是一對無憂無慮又幸福美滿的夫妻吧。

每隔兩週,他就會回醫院看診,身體一有變化,也會到醫院接受檢查。

他剛回家的那段期間,她始終有些神經兮兮地,他去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就連路程只有五分鐘的超市也是。

直到丈夫終於忍不住發難。

「偶爾你也得放牛吃草才行啊,否則我會喘不過氣。」

即使時間短暫,但只要一分開她就感到不安,這是她必須忍耐的部分吧。況且,她有時也因為工作必須外出。

於是彼此做了讓步,就是外出時一定隨身攜帶手機。她雖然不常外出,但偶爾糊裏糊塗忘了帶手機時,就算會錯過一班電車,也會衝回家拿。

有一回他曾忘了帶手機出門。儘管只外出兩小時,但他一回來,她就哭着責備他。責備完後她又後悔地哭了起來,被他安慰之後,更因愧疚而哭泣。

為甚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只要你還活着就好了。

明明這個想法一點也不虛假,為甚麼連這種小事也無法接受?

為甚麼到了這種地步,我還是無法成為善良又溫柔的人呢?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我還活着啊。你聽我說,人能夠毫無條件地變溫柔,是在對方真的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甚麼事情都能容忍,也是在對方真的不久於人世這個事實橫擺在眼前以後。人只要活着,就必定會為了小事起爭執。會為了一點小事吵架,就表示死亡這件事還不真實。」

振作一點啊,你要引起反夢吧?說完,他笑了。

明明你自己一定也很不安,為甚麼能夠包容我到這種地步呢?

人類的本質天生就各不相同吧。

一開始是他向她道歉,到了最後則是她不停向他道歉。

我去一下圖書館。說完他就出門了。

由於花費的時間比平常久了些,她擔心得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他,他都只是回答因為在選書,花了不少時間。

回到家後,他從提包裏抽出的書令她大吃一驚。

全是癌症相關的書籍。

她沒有問,他逕自說出口。

「至今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視,現在總算下定決心了。你也買了一些書吧,全都借我。」

她從未強迫他去瞭解。關於癌症,只要她一個人搞清楚就夠了。她將自己調查用的書籍全藏在資料架的後方,卻這麼輕易被發現。她不得不全部奉上。

她不曉得該怎麼接近這時的他,最後決定別去打擾看得入迷的他。真要閱讀那些書籍時,他會多麼害怕啊。只是,既然他想知道,她也無法代替他。

耗了數天的時間看完手邊的書之後,他神清氣爽地宣佈:「我知道了。」

「雖然漢堡排很難吃,但之前那間醫院是好醫院。對方介紹的現在這間醫院也是好醫院。治療方針都很正確。」

自那日起,他的陰霾彷彿一掃而空。出院後除了家事,他頂多做些「消磨時間」的小事,但這之後開始神采奕奕地大展身手。

概略調查完癌症,他開始瘋狂閱讀合同公司發行的指南手冊。標題裏頭一定會有「SOHO族必看」或「自由業者必看」等字眼。

「依你的所得,直接開間公司的好處會更多喔。以前我就有這個打算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成立公司吧。」

「咦?可是,我又不懂這方面的事情。」

雖然成為職業作家,作為社會人士的能力卻退化了。根本不可能有條有理地管理一間公司。

「嗯,所以公司的實際業務由我負責。我也會僱用稅理士,先將公司整頓好,即便我忙於治療也能將公司交給他經營。」

「可是,你已經在公司工作了,還可以在另一間公司兼職嗎?」

「當然不行。所以我會辭職。」

各方面我都試算過了。他說,在自己的電腦上開啟試算表軟件。她正狐疑他最近好似在忙些甚麼,原來是這件事啊。

「雖然公司讓我暫時留職停薪,但這樣太不切實際了。況且直到醫生判定痊癒之前,也得等上好幾年的時間吧。既然如此,利用待在家裏的我作為節稅工具會比較划算。我也問過公司了,他們可以向外表示為建議我辭職,接着我試算了今後五年的所得,如果我辭職之後投入你的公司,會划算這麼多喔。」

他給她看的表格是即便對數字不在行的她也能一目瞭然。

他口中的五年,即是直到痊癒的預估存活年數,他們早有共識,沒必要再重新確認。

「怎麼樣?」

「……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你看起來真是充滿活力呢。」

「我很能幹吧。」

「為甚麼你這麼喜歡工作啊?」

「這是天性吧。我這個人就是無法無所事事地度過每一天。」

實際上,他開始付諸實行成立公司以後,整個人也開朗許多。

提出這個計劃後,不出一個月他就在建議離職的形式下提出辭呈,然後成立她的新公司。

一面為各種文件蓋章,她一面心想:會發展成這樣真是始料未及。

這也算是小小的反夢。

「喂,你要不要來我家玩?」

他也開始聯絡遠方的朋友,邀請他們過來遊玩。

「嗯,雖然很突然,但交通費由我負責出。如果我能過去找你就好了,只是現在有點困難。」

聽見突如其來的邀請,每一次都能感覺到電話另一頭的朋友十分困惑。

接着他像打開驚喜箱一般,惡作劇似地坦承自己罹癌一事。

「不不不,是真的啦。這種事情我不會開玩笑。」

每次她都聽見他這麼解釋,看來對方第一句話大概都是「你少騙人」、「別亂開玩笑了」吧。

如果她站在他們的立場也會這麼回答吧。希望這不是真的的想法,會反射性地脫口說出這種同應。

「我已經辭掉公司的工作,現在也有很多時間,所以想一口氣做完至今一直沒能做的事。我們不是老是說下次見,卻始終沒有機會見面嗎?」

他的語氣非常避重就輕。

「平常我會定期回醫院接受治療,所以旅行的話還是不太放心。嗯,一想到外出之後,如果身體突然產生變化,就沒辦法親自前往。」

於是每到假日,都有他的朋友前來留宿。大抵都是她也認識的朋友。

「打擾了。」

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對生病一事隻字不提。

傍晚過後,男人們會一起出去喝酒。她沒有同行。

「他就麻煩您了。」

「嗯,交給我吧。」

無論對象是誰,送他與友人出門時都是這段對話。

「饒了我吧,又不是晚上放女兒出去玩耍。」

他每回都面帶苦笑,再用手肘戳向友人。

「而且把我交給你,這感覺也太噁心了。」

「少廢話,病人就乖乖被人管着吧。」

一邊與朋友鬥嘴一邊出門的他顯得非常開心——讓她每每送他們出門後就潸然淚下,每一次她都心想,朋友能來真是太好了。

依照目前的病情,飲食上並沒有限制,但聽說他總是開始時喝一杯,之後就自我克制。回家之後,他的朋友無一例外地都附在她耳邊悄聲報備。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都如此體貼。和他很像。也許正因為很像,才會成為朋友;也或許因為是朋友,才會變得如此相似。

他們一定能夠替她保管,她無法為他保管的部分。

有時當他離席,他的朋友會歸還信封。

「這是那傢伙遞給我的交通費……可是,你們自己也有很多開銷吧。」

請您收下。她每次都如此懇求。

「請當作是他去找您玩。他總說要是得了這種病,就要一一拜訪每位朋友。所以這是他的必要旅費。之後有機會的話,還請您再過來看他。」

於是沒有一個人再開口反駁。

「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對你的事如數家珍。像是已出版小說的內容、銷售數量、執筆時的幕後花絮,或某個部分是你們兩個一起討論出來的,甚至報紙上刊登的書評,他說的時候眉飛色舞的。有你這個老婆,他真的非常自豪。」

聽了這段話,她連忙稱自己有急事獨自外出,花了三十分鐘才回來。

朋友要回家時,一定是他主動起頭。

「時間也差不多了呢。」

似乎不想讓朋友自己先開口。

「我下次再過來玩,而且今次我會自己掏錢。」

朋友留下造句話回去後,他總會變得有些寡言。

邀請的朋友接待一輪後,三不五時仍有遠方或鄰近的友人表示想來拜訪。

「真的沒問題嗎?你不要勉強自己空出時間喔。」

儘管接電話時嘴上這麼說,但從他興奮的語調就能聽出他其實非常高興。

「我想養貓。」

他毫無先兆的要求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很突然呢。」

「你之前也一直說想養啊。」

結婚之後他們就一直說想養貓,但主要是她想養。結婚當初他們租房子時,明明沒有養貓,卻找了可以飼養寵物的物件。

假使之後出現邂逅,我想預先擁有一個可以放心飼養寵物的環境——於是他二話不說就答應她的要求,租下了比市場行情貴兩成的高級公寓。

她的老家一直都有養貓。野生小貓或是迷路的貓咪出入庭院後不久,不知不覺間母親就為它們戴上項圈,養在家裏。

由於在這種家庭裏長大,在她心目中,與貓的邂逅都該是這樣。然而這附近的野貓似乎自製能力都很強,不會讓人接近它們半徑三米以內。貓媽媽和貓爸爸似乎非常嚴格地教育小貓們。

都沒有邂逅呢——一邊這樣呢喃,直到現在。

「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呢。因為老家的公寓禁止養寵物。我想趁這個機會養看看。」

而且我想我應該應付得來吧。他喃喃自語。她正滿腹問號,他接着說:

「因為我和你老家的貓咪們都處得不錯,我想我應該頗有養貓的天分吧。我有自信可以成為一名好主人。」

的確,每次回娘家,貓咪都會在他的膝蓋上蜷成一團。明明他沒有刻意與它們玩耍,貓咪卻會自己靠近。

「它們坐在你膝蓋上時,你都沒甚麼反應,我還以為你沒興趣呢。」

「因為我不習慣和動物相處,不曉得該怎麼接近它們嘛。而且難得它們坐上來了,要是隨便亂摸導致它們討厭我,我可不要。」

「就像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女學生那種糾結心情呢。」

他平凡樸實的自白令人會心一笑。

「我想要你們家那樣的貓咪。」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她非常歡迎沒寫在小說裏的事情發生。我們家要養貓。這也是一種反夢。

貓的事情就要問貓奶奶。於是她聯絡了老家的母親。

「我們想養貓,媽知道現在哪裏有小貓嗎?」

「你這孩子,怎麼會這種時候想養貓。」

「是他想養啦。而且也有動物療法這種說法啊。」

此話一出,母親就不再多說甚麼,打開自己腦內的貓咪資料庫。

「你們想要哪種貓?」

「雜種的日本貓。」

「這樣的話,找時間回來一趟吧。剛好附近有人家的小貓想請人認養。」

如今親人也逐漸能夠抱持平常心與他見面。

因為自由工作者不受上班時間拘束,兩個人臨時起意就出門了,母親領着他們前往她也認得大門的一戶人家。

距離玄關最近的那間房間就是產房吧,亂七八糟的房裏有好幾隻才剛斷奶的小貓奔來跳去。母貓是灰色混着米色的淡色毛,小貓們也多是灰色。

「要選哪一隻都可以喔。」

如此表示的屋主太太似乎與母親相識,兩人很快逕自打開話匣子。

「要選哪一隻呢?」

「我已經決定好了。」

他輕抬起手肘。一隻灰色條紋的小貓正在他側身的襯衫上攀爬。是公的,而且腳是白色的,像穿着白襪子。

他們沒有在娘家逗留太久,當天就帶着小貓回家了。

「好厲害,它真的是活生生的耶。」

小到幾乎可以放在雙手上的小貓正獨自在家中四處探險,順便熟悉環境,最後坐在他的膝蓋上開始梳理身上的毛。第一次見面就爬到他身上,果然彼此的波長十分契合。

「這種東西將來會成為貓耶。」

「我先聲明一下,它已經是貓羅。」

「不,因為我沒有近距離看過小貓嘛。與大貓的比例差太多了,我一時間無法接受。奔跑方式也像裝了彈簧一樣。」

咚咚彈跳似的奔跑方式是小貓的特有動作。

「……喂,它把臉塞向自己的屁股裏睡着了耶。」

前一刻還抬起單腳梳理側腹的毛的小貓大概是中途力氣耗盡了,將臉埋進自己的雙腿間睡着了。以人類來比喻,就像往前彎着身子睡覺。

「啊,小貓都會突然沒電喔。」

「果然身上有某個地方嵌着電池蓋吧?」

他用手指翻找小貓的肚子,看來是推測那裏最可疑。

「好厲害,完全不會醒來耶。如果我睡着時有人摸我的肚子,我一定會馬上跳起來。」

「小貓睡着之後,一點小事是吵不醒它的。以前撿到的小貓睡着後,就算將它翻過來再翻過去,它也不會醒來喔。」

「為甚麼要在它睡着的時候把它翻過來再翻過去啊……」

「抓跳蚤啊。小貓醒着的時候只會到處橫衝直撞,根本無法抓跳蚤。」

「這小傢伙也抓一下比較好嗎?」

「這孩子是家貓,應該不用吧。」

她這麼答腔後,他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家貓身上沒有跳蚤嗎?」

「如果養在室內,只要抓過一次後,就沒有機會再抓跳蚤了吧,」

「是這樣子嗎?我還以為跳蚤會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呢。」

對他來說這是第一隻如此近在身邊的生物,他似乎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難不成這是我頭一回贏過他的領域?察覺到這項事實後,她有些得意。他雖博學多聞。但回想起來,動物方面確實不算精通。

「你想取甚麼名字?」

「Neko(註:Neko為貓的日文發音)。」

邊以為是開玩笑,他又補了一句:「都是英文。」看來是認真的。

「因為已經把你帶回來了啊。」

他說,撫摸着睡在他膝蓋上的小貓。

「無論發生甚麼事,都別追隨我的腳步喔。」

他佯裝不經意的叮嚀,卻痛得她無法應聲。

Neko沒兩三下就熟悉這個家。詢問母親後,才聽說它先前都笨手笨腳,經常遭到欺負。現在只剩自己後,反而過得比較輕鬆愜意吧。

「好痛!」

工作期間,開始頻繁聽見他的慘叫聲。是Neko爬到他身上。小貓的爪子又尖又細,輕易就能貫穿室內穿的棉褲。

「抱歉,幫我剪指甲……」

他抱着Neko跑來,可憐兮兮地央求。因為他不敢剪小貓的指甲。

當她按着Neko的指頭一根根剪掉指甲時,他百看不厭地露出讚嘆的神情。

「真虧你能這麼乾脆俐落地剪指甲呢。而且還是人用的指甲剪。」

「因為我用不慣貓咪用的指甲剪嘛。這很簡單啊,Neko也不會亂動。」

「可是要是不小心剪到肉會流血吧。你怎麼知道要剪哪裏?」

「就抓個大概。」

「好恐怖!」

見他動作誇張地打了哆嗦,她輕笑出聲。Neko到來以後,他的表情變豐富了。Neko突襲他的時機也都捉得剛剛好,引出了他至今鮮少表現出的種種面貌,像是驚愕或是呆憨。對於總習慣先預測所有事情的他而言,Neko應該是他有生以來頭一隻預測不了的生物。

她都不曉得他會有這種表情。早知道能看到他這麼多不同的表情,更久前就該養隻小貓了。這幾年真是可惜了。

「好,剪完了。Neko,你可以爬上去羅。」

「不要鼓勵它啦。就算剪了指甲還是很痛耶。」

他噘起嘴。

「我都不知道貓是一種這麼痛的生物。」

一般名詞的「貓」和固有名詞的「Neko」已自動產生了區別。

「不如我在室內穿牛仔褲吧。可是牛仔褲好硬,穿久好累。」

「真那麼做的話,Neko會以為你很歡迎它,反而被視作目標喔。」

Neko只會爬到他身上。

「不得了了!」

每當他大聲嚷嚷地衝進工作室,一定都是Neko有了第一次突破。

「Neko爬上樓梯了耶!」

在此之前Neko都無法爬樓梯。爬上梳化時,也都是利用爪子鈎住表皮往上攀爬,如今梳化已經皮開肉綻,變成破爛的抹布。

「我在陽台曬完衣服走下來,就發現Neko坐在樓梯中間,歪過頭抬頭看我!」

「它一定是跟在你後面爬上去的吧。」

「你也這麼覺得嗎?」

滿臉傻笑的他儼然已是貓痴。就連說好該拍的貓咪照片,他也像是想塞滿硬碟容量般瘋狂拍照。

「明明昨天我上二樓時,它還用充滿怨念的眼光目送我呢。」

——如果有小孩,也會是現在這幅光景嗎?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揪成一團。她知道因為對象是小貓,他才能在這種狀況下依然天真爛漫地溺愛它。小貓與小孩所需花費的心力和重量都相差太多了。她也沒有自信能夠同時養活生病的丈夫與孩子。

如果先前我們就有了孩子,那當然很好,但現在不是這樣。

沒錯,知道障礙以後,就很難積極做選擇。據已有小孩的友人說,即便夫妻兩人都健健康康,也常因為帶孩子太累使得夫妻關係緊張。她沒有自信可以同時承受他的疾病與育兒的雙重壓力。更何況光是他忘了帶手機出門,她就痛哭失聲地指責他了。屆時她一定會忍不住將不安都發洩在他身上。

多虧Neko,她才能見到他「如果有孩子」的那一面。她決定這麼想。

無預警地,他自身後輕輕擁住她。

「……怎麼啦?這麼突然。」

「我也想把愛分給你呀。可別嫉妒Neko喔。」

「『也』分給我嗎?我是順便呀?」

嗯,算啦——她又笑道。

她寫信的速度變得比以往還快,彷彿有甚麼東西在後頭追趕着她一樣。

這篇故事,她想讓他看到最後。——也許再也無法讓他看到的不安無時無刻在心頭盤旋不去。

他一旦開始閱讀打印出來的原稿,就不許任何人、事、物打擾他,但最近做了些微的調整。唯獨Neko除外。

「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呢。」

他感慨萬千地呢喃。

「有些作家的系列小說會中途停掉吧。以前我都會氣得跳腳,希望他能在我還活着的時限寫出完結篇,可是,自從生病了以後,我就不太在乎了。只要能在闔眼之前即時讀到你的小說,那些中途停掉的系列小說我也都能原諒。」

——別突然說這些話。

鼻腔深處就像被鹽水洗滌過刺痛不已。她何其有幸啊。

幾番春去秋來,Neko也長成一隻大貓。

爬到他身上已是Neko的例行公事。

同一時間的血液檢查裏,不該上升的數值開始上升了。他的食慾也開始降低,轉眼就瘦了一大圈。重複着好幾天的短期住院又出院。

開始接受治療後邁入第三年。本來她還心想能夠就此擺脫。

終於被捉住了嗎——她不能慌。從此刻起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對不起啊,不能常常待在家裏。」

他現在的狀態已是不向醫院申請回家許可就無法回來。

「沒關係啦。你就住在醫院裏好好養病吧。」

他一回來就緊黏在他身邊不肯離開的Neko喵地叫了一聲。

「Neko應該很寂寞吧,只好請它忍耐一下了。」

「——你呢?」

當時她並不曉得他問的是甚麼。

「我當然也很寂寞啊。但你是為了恢復健康嘛,我不能說些任性的話。」

他沒有回答,撫摸着在膝蓋上蜷縮成一圈的Neko。

在他將返家前,她會先洗衣拖地。如今他一週在家裏待不到三天。她不想讓他短暫的自由時間浪費在做家事上。

「家裏打掃得很乾淨了,那我來煮飯吧。晚上你想吃甚麼?」

「我來煮吧。難得你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

「不用啦,我煮。」

打斷她的語氣中帶了些許慍色。

「你想吃甚麼?」

「……你呢?」

「現在這間醫院的漢堡排也很難吃。」

「那就吃漢堡排吧。」

他一個人出門買菜,晚餐煎了漢堡排。漢堡排依然非常美味,他自己卻沒有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回醫院時,都由她開車送他。

多數時候她會帶着筆電,一邊工作一邊陪他到傍晚,但那天已事前有約。

與特意到住家附近一趟的編輯碰面商量工作之後,她回到家,拿起室內電話準備打電話給他。

就在話筒裏開始傳出來電答鈐的同時,房間裏響起了手機鈴聲。緊接着Neko嚇得從梳化上一躍而下逃之夭夭。

定睛一瞧,他將手機遺留在客廳的梳化上,似乎就在Neko睡覺的地點旁響了起來。

瞬間她大為光火。為甚麼忘記帶走?在現在這種狀況下,真不敢相信!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機沖出家門。

由於雙手氣得不停發抖,她沒有開車,叫了的士。

抵達醫院之前,她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病床上看書,不發一語地抬頭看向她。

「你忘記帶走手機了,所以我送過來給你。」

她儘可能放柔聲音,竭力不變成責備的語氣。

「下次要注意喔。」

將手機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後,他輕嘆一口氣。

「你為甚麼不生氣?」

「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啊,這沒甚麼好生氣的。」

「但你之前生氣了吧!遺哭着責怪我!」

他突然爆發。

「不要改變態度啊!別把我當成易碎品!算我求你,說些任性的話吧!」

她從未見過如此不講道理就動怒的他。這樣也太不講理了吧,居然因為她不說任性的話就生氣。

她回想起生病前他的口頭禪——寵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標。

「要是我被你慣壞了怎麼辦啊,笨蛋!」

她一直勉強自己故作堅強。就像跌倒一路滾下山坡,淚水如湧泉股潰堤。

「要以我的生存價值為優先啊,笨蛋!」

「別忘了帶手機啦,笨蛋!」

「我故意的,怎麼樣!」

吵得真是難看。這種時候完全暴露出笨蛋的本性。

互罵笨蛋後兩個人也對彼此生不起氣來。沉默了半晌,他率先噗哧一聲笑出來。她總是不肯先服輸。

「——啊啊,真痛快。」

他神清氣爽地籲一口氣。

「看到妻子硬是想當一個不像自己的懂事妻子,我的壓力大如山呢。」

「誰管你啊,我已經當不了懂事的妻子了。」

那天,她將Neko託給老家的母親照顧,自己在病房裏留宿。

「這不是對你的天譴喔。」

當他再次返家,他摸着在膝蓋上蜷成一團的Neko,冷不防地開口。

她不明所以,露出詫異的表情後,他接着說明:

「就是反夢那篇小說。你在這裏寫道,因為自己覺得丈夫死掉的故事很有趣,才會遭到天譴吧。並不是那樣的。」

我想這件事情必須澄清一下。他一本正經地低聲說。

「畢竟慫恿你的人是我啊,從前我就經常這麼說吧。」

這件事她也記得。

如果我死了,寫我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如何描寫我的死亡。

每一次他那麼說,她就會斥道:「你要是死了,不就看不到了嘛。」

於是他回答:「為了看到這篇故事,我決定相信有死後世界。」

「欸。」

他依然不肯抬頭。

「我們是最強的吧。」

「——是啊,我們是最強的。」

因他一句無心的話語,無數的故事於焉誕生。

我想將故事獻給你。

獻給在遇到我之前,我這個作家對你而言就已是特尉的存在。

再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

說你有多喜歡我的故事。

你是我獨一無二的依靠。

「你是最強的老公喔。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成為最強的作家。」

不曉得在他人眼裏我又是如何。但是,我們兩人在這種組合下是最強的,這種組合是最幸福的。

我沒有一絲後悔。

櫻花即將凋落季節的破曉。

她將後續交給家人,先行返家一趟。

不得不自己看家的Neko乖巧地起身,跑到玄關迎接。

「今後你也得習慣爬到我身上才行呢。」

「喵。」Neko朝着大門叫了一聲。

似乎是對他沒有跟着進門感到不滿。

讓您久等了,我希望採用這篇小說作為與〈故事販賣者〉相呼應的章節。

敬請查收。

以電子郵件寄出原稿後的當天,責任編輯致電給她。

「那個,老師……」

感覺得出責編十分困惑,多半是不好意思開門見山吧,明明自己打電話來,卻沉默半晌思索着如何開口。

「前陣子您成立了法人組織吧?」

「是的。」

「您也開始養貓了吧?」

「是的。」

「是一隻灰色條紋、腳部是白色的貓咪吧。」

「是的。」

「名字是Neko吧?」

「是的。」

「起名的人是您先生吧?」

「是的。」

「您先生今年出了意外吧?」

「是的。」

責編沉默不語好一陣子——最後,以試探性的口吻問:

「這篇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實性?」

「您覺得有多少呢?」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
因為我要販賣這篇故事,喚醒反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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