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Story Seller 故事販賣者 by 有川浩
2019-12-1 18:39
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ma2
錄入:Lafrente
「不是辭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只能二選一。」
醫生語氣平淡地宣佈。聆聽宣佈的人只有他,內容與他的妻子相關。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見,從來沒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腦思考,夫人的大腦就越快惡化。」
「並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後一刻,她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
「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
「換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壽命就會相對減少。」
這種猶如三流科幻電影的情節是怎麼回事?他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靜靜聆聽醫生說明。
「現在沒有治療方法。夫人必須辭掉會強迫她做複雜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儘可能保持簡單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別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對一個人做出這種要求,不就等於要求她別當人嗎?
尤其對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無妨。好比說看電視大笑,或開心地看書、看漫畫,因為這些是刺激所導致的反應。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為甚麼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議了。重點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時候踩煞車。一般日常對話也可以進行,但演變成討論就很危險。」
光用嘴巴說很簡單——但如果是你、你們,有辦法做到嗎?
接觸外界的人、事、物卻不做任何思考。
這時他頭一回開口問道:
「就算她能維持這樣的生活,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我不知道。」
「甚麼叫作你不知道?!」
他憤然起身,醫生卻異常冷靜。
「我不知道夫人自從得了這個病後消耗多少『壽命』,依現今的醫學,也不曉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擁有多長的壽命。只不過,再繼續思考的話,夫人的『壽命』毋庸置疑會慢慢流失。」
醫生又一次宣佈:
「要如何選擇是兩位的自由。假使無論如何都想維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繼續思考,我想精神藥物的處方多少也能發揮一點療效吧。」
醫生的語氣十分冷淡,甚至讓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學醫院。
「啊,老公,結果怎麼樣了?」
怎麼辦?該怎麼回答才好?
這種有如漫畫劇情的荒唐內容。
回家之後我再說明吧——他本想這麼說,但這樣一來,她在回家之前都會很在意並「思考」檢查的結果吧。精細檢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檢查結果卻遲遲沒有出爐。她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某種異變。
「醫生說你最好辭掉工作。」
「是嗎……」
她的反應比想像中冷靜。是因為已預料(思考)到了,還是因為點滴的精神鎮定劑發揮作用了呢?
「為甚麼?」
妻子住在單人病房,看來選擇在此告訴她比較好。
「你得了一種一旦思考就會步向死亡的疾病——是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說甚麼?」
「被命名為致死性腦惡化綜合症的病。」
僅為他的妻子命名、僅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複雜的思考,你的大腦就會越加惡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頭來。
「也就是說,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面容頓時放鬆。看見她的反應,他也領悟了她會做的選擇。
「只要沒有出現自然老化造成的痴呆現象,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你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醫生說,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換句話說,一旦思考,壽命就會減少。」
最糟的結果你要親口告訴我——她答應做檢查時這麼央求他,他也了發誓。
妻子安靜地聽他說明。
「現今沒有治療的方法。為了不讓大腦惡化,只能克制別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電視,看電影,也可以看書,不過,覺得『啊、啊,真有趣』之後,就要踩煞車。不能思考哪裏很有趣,又為甚麼很有趣這些問題。你也可以和他人對話,但不能演變成『討論』。必須極力避免複雜的思考。」
「……這隆做的話,我的壽命可以延長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斷出你是何時患病,也不知道你從那時到現在消耗多少『壽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擁有多長的壽命。」
以前他們會一面看科學節目,一面興致高昂地討論掌管細胞老化的端粒DNA。
為了保住她剩餘的生命,今後再也無法這麼做了。
「這算甚麼……」
不知不覺間低下面龐的她赫然抬頭。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甚麼節目、讀了甚麼小說,都不能和你討論,只能說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這樣啊……』這種沒營養的感想嗎?就因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們都喜歡的電視節目或分享感想,然後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樣發呆嗎?甚至電影!小說!漫畫!雜誌!新聞!我到底是哪來的人偶啊!難道還要我站在櫥窗裏面嗎?」
她因為職業的關係,感情的起伏變化很劇烈。尤其開始發火的時候,就會不斷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個醫生到這裏來!他要我從現在起只要呼吸就好了嗎?有膽的話,就在我面前說啊!」
她抓起枕頭高舉過頭,紮在手臂的點滴針頭因而脫落,軟管彈跳晃動着。
「你冷靜一點!」
被濺上血跡的枕頭砸中後,他張手緊緊抱住她。
茌她如此憤怒的情況下,不曉得她的大腦為了思考運轉得多麼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顫。
她瞬間到達頂點的怒火就像幻覺般消失無蹤,在他的懷中縮起肩膀並逐漸恢復冷靜,微微顫抖着。
妻子是因為害伯才會生氣。她有多麼生氣,就有多麼害怕。直到多年過後,他才明白這件事。
「因為這是最糟的結果,我才親口告訴你。是你這麼要求的。」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放心吧。不管情況變得多糟,我都會在你身邊。」
——直到最後一刻。
「所以,我們回家吧。」
「回家……之後……,怎麼辦?」
她像電力耗光般,斷斷續續地問。
「總之,就和以前一樣。你每天乖乖吃藥,別做些勉強自己的事。回診還是到我們常去的那間醫院,今天在這間醫院的櫃枱領診斷書和處方箋,只要下次回診的時候再拿給醫生看就好了,——至於要不要辭掉工作,今後再慢慢考慮吧。因為焦急的『思考』,似乎會對大腦造成很大的負擔。」
接着他按下護士呼叫鈴。
拔出點滴的針頭時,鮮血沿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點點紅色血跡也散落在病袍四處。
「不好意思,我們不小心把點滴的針頭拔掉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關掉呼叫鈴,讓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點滴後,我們就回家吧。」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
他一邊摸着躺在床上的她的髮絲,一邊心想:
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建議你這麼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間設計事務所的同事。
事務所座落在相當熱鬧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時間,女員工們都會約個大概的時間,跑到附近評價不錯的餐廳吃飯。
在這種趨勢下,她卻常說「自己沒錢」,留在事務所吃便當。據說她自己一個人住,與其他住在家裏通勤的女員工相比,是個力行節儉的人。
由於公司裏帶便當的女孩子很少見,他曾數度偷瞄她便當的菜色。便當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樣的便當盒要裝兩盒才吃得飽,只見裏頭都固定放着兩個捏得小小的飯糰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當,你不嫌麻煩嗎?」
他也曾開口向她攀談。她很常與大叔輩的同事聊天,但每當他跟她說話時,她就會緊張得挺直背脊,
「啊,只要煮晚餐的時候多煮一點就好啦。需要燉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週的份。平常其實都在偷懶,放些罐裝的海鮮食品或醬菜充數。」
「請別一直盯着看,讓人很難為情。」說完,她害臊地搔搔頭。
那種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個少年的動作,讓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飯還是很厲害。」
「才不厲害呢。一個人生活的話,就只能節省恩格爾系數的開銷,但還是有很多想買的東西。」
這時,他忽然覺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爾系數。
一般對話時,大多會用「伙食費」吧。
他不禁心想,這個女生竟然會不經意地用些艱深的字眼。同時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論性的話題,不曉得會演變成甚麼情況。
相較於住家裏的女同事,獨居的女孩子在諸多方面都很「節省」吧。她的打扮也較其他女同事樸素。
「好比說服裝費和娛樂費,也不能花得太過闊綽。」
服裝費、娛樂費;闊綽而非奢侈。她接二連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語的單字。
察覺到這點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沒有一個年輕的社員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不過,她很受對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遠之的大叔們歡迎。她似乎很善於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儘管只是助理,無法自己動手設計,但工作時既迅速又確實。
不論男女,大多數的年輕員工都有雄心壯志,希望總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導設計,她卻一直恪守本分地當助理。完全沒有「希望我的設計能被採用!」或「有朝一日我要當個獨當一面的設計師!」這種野心。
的確,當初事務所僱用她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僱為助理的員工,他們都想將助理當作踏腳石,努力登上設計師這個目標。唯獨她漠不關心,盡忠職守地當着助理。就這方面而言,她簡直是個珍貴人才。
他曾在上班時,因為沒發現她將睡袋鋪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覺而踢到她的頭,她的座位離公司大門很近。
「對不起!」
無論如何,他可是赤腳踢到年輕女性的頭。他相當驚慌失措,她卻搔着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虧你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對不起,我……光着腳……你要不要去洗一下頭?雖然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澡堂……。」
「只要去網咖就有淋浴設備了喔。不過,做完這個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沒關係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轉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褲裝,是料想到會有這種狀況嗎?
「你可以睡梳化啊。」
「梳化有很重的煙味。這裏是禁煙區,所以我寧願睡地板。」
她已將設定為休眠狀態的電腦打開,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誰把這種工作塞給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輕女性,竟丟給她這種趕不上末班車、回不了家、必須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課長。」
「啊,是嗎……」
既然對方是上司他也無法多說甚麼。他的怒氣就這樣徒勞上升又下降。
「我本來心想末班車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過,我一個人住,家裏也沒人擔心我。比起搭末班車回家,乾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較安全。」
是因為剛睡醒吧,她說話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來平常多少會裝一下氣質。他不禁脫口說出一時間想到的詞彙。
「——脫皮小貓。」
她正在電腦的螢幕做設計上最後繁瑣的加工,「噗哧」一聲笑了。
「那是甚麼?」
「就是現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着裝乖的貓皮快掉羅。沒想到你是個男人婆。」
脫皮小貓、脫皮小貓、脫皮小貓——她在口中重複念了好幾次這個詞彙,「嗯」地點了點頭。
「真有趣,這句話——」
我就收下了——她小聲地補上這句。是甚麼意思呢?
這麼說來,他回想起在設計上,她徹底是個助理,但在廣告文宣等方面,她曾好幾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獨特廣告詞,協助事務所度過危機。
她背後的頭髮全睡翹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裏的事務所至少也有洗手間,但她連去洗臉也沒有。
「你明明這麼拚命工作,卻沒有野心成為設計師嗎?」
「沒有耶。因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來都能成功就好了。不過,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會在幕後努力做事。都只有選手的話,根本無法比賽,也需要有經紀人吧。」
他當時心想,這就是所謂將助理一職發揮到極致吧。
那天,她在課長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後加工,在洗手間隨便地整理儀容後,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還真方便呢……」
應該沒有惡意,但聽到課長這麼低喃後,他忽然大為光火。
「面對如此認真做事的下屬,不應該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將這麼強人所難的工作推給她,卻只有一句方便作結,這樣不太對吧?」
至今事務所裏,應該還未發生過讓女員工單獨一人留下來過夜的情況。
「就是說啊——」
旁邊的女員工也幫腔附和。
「她的確是個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請不要因此視為理所當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來上班,中午前才出現。竟然還說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會說謝謝或是幫了大忙吧——」
女同事們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時刻承蒙她相助,現場掀起了一陣不小的不滿聲浪。
「知道了、知道了。」課長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機會錄用為設計師」這句徵人標語吸引來的眾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現出想成為「設計師」野心的專業助理。
「你今天就早點回去吧。」
白天他就發現她的臉色略為蒼白。至於為何會發現——他承認,自那時起,她就成了讓他頗為在意的存在。
只有他見過「脫皮小貓」的她;會在對話中不經意摻雜不像對話單字的她。除了他,沒有別人察覺。也許是自己煮飯的關係吧,明明只化淡妝,皮膚卻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你了。指定表就是這張。」
對於看過「脫皮小貓」的他,她這種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相當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讓「脫皮小貓」成為公開角色,因此他將有趣的那個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裏,她一直將自己定位成絕對的助理,這回竟如此聽話地遵從他的建議,想必真的身體微恙吧。臉頰也有些酡紅。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電腦嗎?」
「當然可以。離截止日期還很久,所以麻煩你做到一個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個段落後,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着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為週末的關係,事務所裏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電腦時,他發現旁邊放着一個USBUSB記憶體。
事務所內禁止使用USBUSB記憶體(明明不是甚麼大規模的公司),資料的傳輸都透過伺服器。
難道這個USB記憶體是她的?
這間事務所承接的業務規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無須太過擔心。如果雜誌的設計被偷走了,當然是件大事,但他們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報、手冊和廣告傳單等。
但是,不論多麼微小、簡單的設計,都是設計師的心血。如果她將資料帶到外頭……不!怎麼可能偏偏是她。
況且,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東西。
總之,這裏有一個禁止在工作場合使用的USBUSB記憶體,必須確認內容才行——他如此說服自己。
但還是承認了,
他想讓自己安心。
想確認她並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將USB記憶體插進USB的連接孔。
裏頭沒有任何資料夾,只是雜亂無章地塞滿了檔案。
他打開最上頭命名為「筆記」的檔案。
末班車
川面的手
螢火蟲
消失的視窗
上升的閃電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義不明,每一個單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為何要列出這串字。
然後最後一行寫道:
脫皮小貓
錯不了,這是她的東西。
是只有他和她才曉得的詞彙。
瞬間他覺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帶走這麼多的影像圖檔,USB記憶體的容量未免太小。
況且,儲存在裏頭的全是文件檔。一時間他懷疑她帶走的是企畫書或估價單,但所有的標題——看來都像是書名。
還是這是偽裝?總之,他想讓自己安心,於是隨便挑一個檔案點開。檔案的標題是「兔月」。
開啟檔案後,隨即出現Word視窗。
然後出現的——是文章。
不是企畫書也不是估價單,更不是與公司有關的任何一種枯燥乏味資料。
就只是文章,而且是字數量龐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進故事裏,目光順暢無阻地跟着文章前進。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開目光。彷彿意識被文章帶走般。
這是小說。
啪噠啪噠的嘈雜腳步聲從走廊往這裏逼近。他覺得好吵。
真擾人。
接着一道比腳步聲更嘈雜的聲音響起,門打開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東西在公司……!」
衝進來的她見到自己電腦上開着Word檔案時,失聲發出尖叫。
由於那聲尖叫淒厲得可能引來警衛,他連忙將她拉進室內,關上大門。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點關掉——————!」
「等……安靜一點!警衛會跑過來的!」
「不准看!話說回來,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夠了!讓我繼續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兩隻手腕,將她按在緊閉的大門上——然後堵住她的嘴唇。
霎時,她全身僵直,縮成一團動也不動。既然她安靜下來了,其實他大可到此結束,但他意外地無法克制自己被迫察覺到的情感,演變為長長的熱吻。
一開始是單方面的強吻,中途她也動起舌頭回應。最後變成你情我願。
「為甚麼這麼做?」移開嘴唇後,她用沙啞的嗓音問。
「在我正好墜入情網的制那衝回來,是你的不對。」
「為甚麼是我?」
「最後的關鍵一擊是放在你電腦旁的東西喔。」
「我說過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USB記憶體吧。」
「所以我說了,那是私人物品!我從未把它插在公司的電腦上,你看!」
她從提包裏取出目前業界尺寸最小的筆電。
「我都在午休去公園,因為興趣打些文章而已。那個USB記憶體只是備份。」
所以最近她在辦公室吃便當的次數才減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綠意盎然的漂亮公園。她就是帶着不惜減少「嗯格爾系數」也想入手的筆電,一有時間就跑出去吧。
竟然說成打些文章——
「用不着說得那麼謙虛,你在寫小說吧?」
「討厭,別說出來!」
「為甚麼?這是小說吧?」
「……因為我寫得很差勁,太難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電腦,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體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動真是簡單。
「讓我看到最後。」
「如、如果……我說下要呢?」
「我會做比剛才更過分的事,直到你願意讓我看完。把你帶到那個你說有很重的煙味、就算過夜也下願意睡在上面的梳化。」
「過分……」
「遇分嗎?後來是你情我願吧?」
她的臉頰變得火紅。——多半不只因為發燒。
「如果你要我讓你點頭說好之後再看,我也無所謂啦。」
「不過是為了看外行人寫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種事嗎?」
「不只是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說了,我墜入情網了。」
他佔據在她的電腦前,又開始將畫面往下拉。她戒慎地與他保持距離。
「竟然為了看這種東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價。」
「我說啊,」他將辦公室座椅轉了一圈面向她。
「既然願意讓我看,就請別妨礙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無關。在公司裏我雖然沒有提過,但從以前我就很喜歡看書,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書就會拿起來看。不過,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本書比你寫的小說更能牽動我的心。我打從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擾地好好看完這篇小說。」
每當說到小說這兩個字,她的臉蛋就會羞愧泛紅,彷彿隨時要哭出來。看來那兩個字只要一套到她身上,就會非常難為情。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然後付諸實行喔。不願意的話,就閉上嘴。」
接下來,他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向終於安靜下來的她,一口氣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寫成的小說。
那是五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領降落的地方着陸。沉浸在這片美好的餘韻裏,他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回頭看向她,卻大吃一驚。
她正低垂着頭,強忍着哭泣的聲音。
「……你為甚麼要哭?」
「我才想問你!」
她氣憤地抬頭瞪向他,一雙眼睛還是不停流下淚水。
「為甚麼?我不過是忘了帶走私人的USB記憶體,就得遭受這種屈辱不可?」
屈辱?!為甚麼?!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說很有趣,請你不要打擾我耶!」
「你為甚麼要擅自偷看?」
「我們公司禁止使用USB記憶體吧。我只是想確認裏面的東西是不是公司的資料。雖然我們公司的規模不大,我不認為做這種事會有好處,但無論如何我都想確認你與資料外流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看一眼就能知道裏頭沒有半點與公司有關的資料吧!」
「只看標題的話,也有可能是偽裝啊,而且我也找到了這是你的東西的證據。所以我想確認你並未做瀆職的行為,好讓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東西的證據……?」
「脫皮小貓。」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頭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記得。這是她與他共有的記憶。這個詞彙對她來說是特別的,這點讓他覺得自己有種特權。
「那——那麼,我能明白打開其中一個檔案是無可厚非的。可是,打開之後,應該就能看出與公司的資料完全無關,只是些外行人寫的差勁文章吧。為甚麼不在那個當下就關掉呢?甚至還做出……」
見她難以啟齒,應該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關於那件事,我只能說抱歉。我想我的個性還算溫和,但只有一件事一旦被干擾就會發火,就是看書。要是讀到一半正精彩的時候被人打斷——」
「就會做出那種事情嗎?之後甚至還威脅我,在我面前看到最後一行!」
「沒錯,我的確威脅你。對不起。強吻的時候嚇到你了吧,但我不覺得你討厭我吻你,告白時你也沒有拒絕,所以才會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而且還是兩次!連續威脅我兩次!害我無法再要求你住手!因為要是說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對我做甚麼一樣才妨礙你。我才不要讓你那樣想。」
「你不也說了很過分的話嗎?像是批評我的感受性很廉價。」
「遭到這種屈辱,我當然想發洩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撲簌簌地落下淚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種感受,而且情況不明所以越變越糟。他還沒說出自己最想說的一句話。因為眼下他好像對她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你看完的話,請還給我。你滿意了吧?」
「……抱歉,我還不滿意。我想看完你放在USB記憶體裏的所有小說。」
她瞠大眼睛,彷彿受到前所未有的污辱。
他甚至覺得可以聽見空氣中有一條緊繃的線倏然斷裂。
「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請你答應我,看完之後請全部刪除。」
「咦?那怎麼可以,刪掉檔案的話,你會很困擾吧?」
USB記憶體裏有大量的文件檔。這麼有趣的故事全刪除的話,肯定無法重寫。
「檔案我家裏還有,空白的USB記憶體就送給您吧,我——」
直到剛才還是「你」突然轉換成「您」。他直覺地暗自喊糟。她已設下界線。
「近日內我就會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遞出辭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這回沒能輕易如願。她用力揮提包,不讓他靠近。
「別過來!」
她厲聲大喊,高亢的音階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鑿出一大瑰缺口。
「已經夠了吧!這裏的確是間好公司,我也不討厭你,坦白說還有點在意!但是我已經受夠了!與其要這樣受你污辱,我寧願捨棄掉一切!」
「等一下!……可惡!」
一直說他很過分很過分很過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過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經無法挽回,那麼再做一件過分的事也沒甚麼區別吧。
竭盡全力的話,當然是身為男人的他有絕對優勢。他強行將她擁進懷裏。
她立刻抿起嘴唇別開臉龐。是想表示絕不讓他像剛才一樣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聲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讓我說我的感想啊!因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擾地看到最後!還有其他作品的話,我也想看!」
明明只是這樣而已,為甚麼她就是不明白。為甚麼就是無法向她表達。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為甚麼有那種想法!為甚麼明明寫出了那麼有趣的東西,被人看見後卻覺得受到污辱!」
在他懷中緊繃身子的她微微放鬆力道。但還是不能鬆懈大意。他直覺要是這時候讓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結束。
「截至目前為止,我看了很多書,當中最喜歡的就是你寫的故事。所以我現在非常興奮。雖然不是職業作家,但寫着我最喜歡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只是個讀者,這是第一次遇見寫作的人。而且,還具有我最喜歡的寫作風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現在從沒拿給任何一個人看過,我就是你的頭號書迷。」
她別開的臉龐已茌不知何時轉回正面,低垂着。
「既然喜歡看書,一般也會想嘗試寫作吧。我也曾試着寫小說喔,但完全寫不出來,程度比學校的作文選不如。」
她將母體的重量靠向他,腦袋「咚」地輕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試着稍微鬆開圈住她的兩隻手臂,她沒有奮力掙脫逃跑。
「當時我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所謂寫得出來的人和寫不出來的人。不管再怎麼喜歡看書,寫下出來的人就是寫下出來,但寫得出來的人,『生平第一次嘗試寫作』後,就能一舉寫出足以當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從未認識半個『寫得出來』的人,就連只是基於興趣寫作的朋友也沒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寫得出來』到底是甚麼感覺。就在這時候你出現了,所以我才會這麼興奮。我可以訪問『寫得出來』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職業作家,寫作風格卻是我最喜歡的。同時再加上又是一個我原本就有些欣賞的女孩子,我當然會墜入情網啊。而且是一鼓作氣倒栽蔥地掉了進去。」
——掉進戀愛的漩渦裏。
「……既然如此,為甚麼……」
她繼續將頭靠在他的廣膀上低喃。
「要做那麼過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說的過分的事是甚麼?是接吻那降事嗎?」
不是。她小聲反駁。當時他的態度相當強勢,她並不討厭嗎?這個念頭閃過腦海。
「是指……在我面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這麼過分的事情嗎?」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她明明寫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寫不出來」的他看來,這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有人欣賞,應該要覺得驕傲吧,所以他無法理解她受辱和覺得過分的想法。
「你說你想問『寫得出來』是甚麼感覺吧?如果我是『寫得出來』的人,在還未決定請人觀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話,就等同自己的裸體被人看到一樣丟臉。而且我明明講你停止,你卻威脅我,讓我無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這兩個字狠狠刺進他的胸口。
也就是說,縱使他覺得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過最有趣的,但對寫了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卻是用卑劣的手段搶來觀看的嗎?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為何說他「過分」時,她又用無力的嗓音繼續反擊:「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寫得出來』的是甚麼樣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裏是毫無防備的。不只『寫作』這項技術,當然也包括我的內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軟、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請人觀看,我一定會先修改過無數次,自己重複看過無數次後,再下定決心,覺得這樣的成果能見人之後再拿出來。否則的話,我絕對……」
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來想說甚麼、
「一開始純屬意外,那我也沒辦法,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卻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只顧着自己閱讀的慾望,擅自看了起來。還……那樣子威脅我,讓我無法動彈。」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
此話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說甚麼。由此可知她是個正經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稱在「你」和「您」之間搖擺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準備,您就擅自觀看,也不肯把USB記憶體還給我,我只能安靜地在旁邊等着,讓你在我面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後……如果用比喻來說,就像我的內心遭到強暴,像能明白了嗎?」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緊緊閉上雙眼。
他明明……沒有這個打算啊。
他的行為,就像玷污了自己至今看過的書籍中最喜歡的小說,和寫下這篇小說的人的內心嗎?
這樣一來,他的讚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強暴過後,還向對方說「太好了呢」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男人就是無法確切體會這種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誤會他的想像力糟到連這種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慘了!
但是,實際上他已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還有資格辯解嗎?
嘴上一面說喜歡對方,一面又做出可說是污辱對方的行為。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了,對不起。」
「不……我已經明白了。」
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反倒希望她別再說下去。
「把USB記憶體……還給我……」低喃後,她的身體忽然變重,倒向他來。他慌忙伸手扶住,發現她的身體很燙。
他這個笨蛋!
明明是他發現她臉色不好,建議她早點回家。現在卻讓她的身心靈承受着莫大的負擔,將她逼到這種地步。
「我、我馬上還給你……你等一下。」
他讓她靠在牆壁上,她的身子便緩緩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趕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將她打橫抱起來,讓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着他邊扶着她邊拔出USB記憶體,蓋上蓋子,順勢關了電腦。
「我現在就還給你,你聽得見嗎?」
唯獨這瞬間,她動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搶過USB記憶體,收進提包里拉起拉鏈,然後又虛軟無力地垂下頭,
搶回USB記憶體的時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狀態明顯不佳,但一聽到願意歸還之後,還是拚命地搶回去,甚至沒發現自己抓傷了他的手。
是因為若不在他說願意歸還的時候拿回去,就不曉得幾時能討回來嗎?
她的態度明顯表現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經沒有資格覺得受傷了吧。
「接,接下來怎麼辦?你要在公司留宿嗎?」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聲的細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對他的提議搖頭。意思是不必麻煩了?還是不願意呢?
反正已經被她討厭了。既然如此,再讓她更討厭自己也沒甚麼區別吧。
「你現在無法自己一個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顧你,還是乖乖讓我送你回家,二選一吧。」
他一面說一面扶着她的手臂協助她起身,她明顯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
離開公司來到大馬路上後,為了要不要叫的士,他們又爭執一番。
他不顧她想搭電車的意願叫的士,代替聲音已經沙啞到司機聽不清楚的她,轉述她低聲說出的地址。
的士費由他支付。畢竟她已陷入昏睡狀態,更何況說甚麼他也不打算讓她付錢。
下車之際,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會兒搖晃背在背上的她一會兒連聲呼喚後,她才勉強張眼醒來,指着一棟年代頗為久遠的套房公寓,然後掏出鑰匙。
房間的陳設很簡單——可以說幾乎沒甚麼東西。看樣子她過得很節儉。
走進房間後,他先讓她躺在床上。她的體溫相當高。
將房門上鎖後,他出門尋找超商。慶幸的是,如今超商也開始販賣不少藥品和外用藥。
他在附近嬈了十五分鐘左右才找到一間超商,買了貼額頭的冰敷貼布、兩公升裝的運動飲料和啫喱狀的營養補給食品。他也考慮買感冒藥,但內服藥有些危險。如果她出現過敏反應,屆時就得叫救護車了。
回到房間時,她已徹底熟睡,但睡臉並不安詳。他先撥起她的瀏海,在額頭貼上冰敷貼布,然後猶豫自己的去留。
該從外面上鎖,再將鑰匙丟進信箱或大門上的小籃子裏嗎?可是,一個年輕女子獨居在外,做這麼簡單的緊急處理後,也不繫上門鎖鏈,就這樣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無法果決地為了關緊門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總之,他擔心她——但,現在他還有權利這麼說嗎?
都來到這裏了,不管她再怎麼討厭自己,也沒甚麼區別了。
最後,他決定錯到底地留下。
拂曉,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淺眠,一察覺到她的氣息後也張眼醒來。
他借用坐墊當枕頭,睡在房間的一角。見她醒來,他也坐起身。
他還以為她會失聲尖叫,但她只是不發一語地注視他。
「……你並不驚訝呢。」
「至少坐車之前的部分我還記得。」
「也記得我把USB記憶體還給你了嗎?」
她點點頭,但神情有些不安。看來是記得已拿回去,但不確定放哪裏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裏。」
他說,指向放在床鋪下方的提包。她又點點頭,但沒有拿起提包確認。
他回想起了她搶USB記憶體時留下的抓傷,傷口一陣刺痛。
「我發誓我沒有趁你睡着的時候打開電腦偷看USB記憶體裏的內容。」
她又點點頭。第三次了。
「總之,你先補充水分吧,然後再吃早餐。我買了一點東西回來。」
他走向廚房,拿出雪櫃裏的運動飲料、啫喱和一片冰敷貼布,再從流理台的瀝水籃裏拿起一個杯子。
「我不曉得你是否對藥物過敏,所以沒有買藥。」
他說,從她的額頭上撕掉已經變溫的冰敷貼布,再貼上新的。不經意碰觸到的額頭還有點燙,但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
她接過倒了運動飲料的杯子後,儘管速度不快,還是不間斷地喝完一整杯飲料。果然喉嚨很渴吧。
「有辦法吃啫喱嗎?」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頭說,
「的士費和這些東西的費用我會還您,麻煩告訴我多少錢。」
「饒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麼慘,至少讓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格說喜歡她了。
他戰戰兢兢地試探性詢問:
「……你……不會向公司辭職吧?」
她默不作聲地喝着運動飲料。
「我希望你不要辭職。」
她的不理不睬讓池如熱鍋上的螞蟻。
「你想辭職的話,不如我離開吧。」
「……為甚麼?」
被反問後,他一時語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說我厚顏無恥,倒也沒錯。我原先並不想那麼做的。在你看來,那個……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個,非常過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從視窗一跳出來就非常喜歡,我想看到最後,不想被人打擾。這些都不是謊話。」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像藉口的藉口了。雖然窩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說詞。
「也只有我看過你變成『脫皮小貓』的模樣,雖然大家都沒發現,但其實你很男孩子氣,與假裝氣質時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曉得——」
充滿男子氣概、能立即下定決心寧可辭職也不願受辱的她。
就連在離開前決定先交接好份內工作,這點也很有男子氣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時常不經意地說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時不常使用的單字。好比說恩格爾系數、服裝費、娛樂費等等,其他還有很多大家因為聽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實不常使用的詞彙。一般人都說買衣服和玩樂吧;比起闊綽,更常說奢侈吧。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來越偏離主題。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這讓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從『脫皮小貓』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
她始終低垂着臉龐,偶爾將杯子湊至嘴邊。
拜託你,看着我吧。你現在是甚麼表情?聽着我絞盡腦汁擠出的差勁藉口,臉上究竟帶着甚麼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動?抑或是——
「我之前說過吧,我雖未在公司裏提過,但從以前就很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該不會也喜歡看書吧……如果你是常看書的人,我就能明白你為何常說些讓我感到納悶的單字。又知道你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我非常興奮。對了,設計時你始終只是個助理,但好幾次廣告文宣遇到危機時,都是因為你臨時提出好點子才安全過關。因為你是『寫得出來』的人,這種小事當然算不了甚麼吧。」
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驟然下跪。
「拜託你!請你不要辭職!」
「咦!討厭!」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頭來。
「快起來,您這樣我很困擾!」
「我請你不要辭職讓你很困擾嗎?」
「我是指下跪!」
他膽顫心驚地仰起頭。
「總而言之,我喜歡你。你也許會覺得我嘴上這麼說,怎麼還做得出那種過分的行為。你討厭我也沒關係,不,我反而希望你討厭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給我稱心的答覆,在公司裏我也會儘可能不和你接觸。可是,我不想從你那裏奪走一塊,只有這點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經傷害你這麼深了,絕不想再奪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辭職的話,不如我辭職吧。與其讓寫出我最喜歡的故事、又是我喜歡的女孩子辭職,倒不如我離開吧。拜託你。」
好一陣子,她都沉默不語,最後終於開口:
「我不會……辭職。所以您也不用辭職。我只是有起床氣。」
啊啊,就算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很有男子氣概。
在這種情況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氣」這句話,讓他聽了更加傾心。至此,他又更喜歡她了——雖然也伴隨着些許痛苦。
她將小口小口喝完後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蓋上。
他輕輕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當時,我腦袋一片混亂。」
見她今天頭一回放軟姿態,他有些鬆一口氣。
「確實,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卻以那種方式強看我的文章,我一時間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因為從來沒有人稱讚過我寫的文章,就算你稱讚說很有趣,我也無法相信。」
「你讓其他人看過嗎?」
既然如此,怎麼可能沒有人稱讚過她?
撇開商業作家不說,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他不認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頗。
「你讓誰看過?」
「抱歉,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啊,對不起……」
他也沒有權利過問這種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蓋。
「抱歉,你請回吧。我不會辭職的。」
當然,他沒有抗議的權利,於是順從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對她這麼說,走向玄關。「喂。」中途她出聲叫住他。
「你會看時代小說嗎?」
「……有時會看得很入迷。」
「我覺得,現今這個時代,一般對話裏會使用『厚顏無恥』和『稱心』這種詞彙的人也不常見喔。」
她為甚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來。
那之後又過了數天。他滿腦子只擔心與自己在同一個職場工作,會不會造成她的負擔。因此,在旁人看了不會感到不自然的範圍內,儘量不與她接觸。
然後,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訊系統傳送訊息給他。
當畫面跳出顯示她登錄名稱的視窗時,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開訊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電子信箱,可以告訴我嗎?不方便也沒關係。
大概還介意前幾天的衝突吧,內容寫得非常客氣。他立即回覆。本來想加一句貼心的問候語,但不管寫甚麼看來都是畫蛇添足,於是便作罷了。
xxxxxx@xxxxxx。ne。jp
隨後她又傳來回覆:「謝謝您。」當時的互動僅此而已。
回家之後他打開信箱確認,她已寄郵件給他,標題上寫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電子信箱,應該是私人的。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私人的電子信箱。
那之後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個說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請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檔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後,覺得「可以請別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棄的話,再告訴我感想吧。
——簡直像在作夢一漾。
他用兩手拍自己的臉頰。
他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了——還以為再也無法接近她了。
沒想到還能再次看到,還能再次與她說話。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附加的文件檔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歡得不得了。
他在剛看完,心情還相當激動的情況下飛快打完感想,然後發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後,才發現自己寫的感想簡直像糟透的情書。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哪裏寫得很好、我喜歡哪個角色、那句台詞很棒、我喜歡那個場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
哇嗚——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頭。——我真的寄了這種感想出去嗎?
接着自動啟動的郵件確認系統發出收到信件的提醒聲。打開察看後,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鐘後就回信。
謝謝你。
很高興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開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給你嗎?
他本來想回信,但會趕不及搭電車。總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經到公司了。他以電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後,衝出比她的房間還要凌亂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個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工作。
他一邊打上班卡一邊向她攀談。
「……早安。」
那天之後,他始終只敢點頭致意,不曾向她搭話。
她點頭的同時也給予回應:「早安。」
那件事之後,這是她首度對他敏出回應。
你知道光是如此,現在的我就高興得快要飛上天了嗎?
「我會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說完後,她有些靦腆地點點頭。
如果再繼續喋喋不休打開話匣子,似乎又太「厚顏無恥」了,因此他僅頷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時而數天一次、時而一週一次寄文章給他。
她會依據工作的忙碌程度調整寄信的頻率。一旦間隔一週以上,他就覺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總的來說,就像一隻暫時吃不到飼料的小狗。
這種情況持續了約三個月吧。
公司的規模不大,但年末仍因為聖誕卡、賀年卡和特惠傳單的訂單而忙得不可開交。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沒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們甚至忙得沒有心思籌辦尾牙。社長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參加廠商和客戶舉辦的尾牙。
最後工作日這天,做完了自己份內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幾句後,就飛也似地趕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車票時間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會,或是與情人有約。在這間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聞時有耳聞,所以大家都卯足勁維護感情。
在此情形下,沒有特定計劃的他和她在事務所待到最後,負責收拾殘局。
那件事之後,這種狀況就不曾發生過。因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好不容易她願意讓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試着提議,但她笑着搖頭。
「反正就快好了,兩個人一起收拾也比較快吧。」
兩人簡單地打掃辦公室後,打卡下班時,已快過凌晨十二點。
鎖上位於三樓的事務所大門後,因為電梯已經停用,兩人走樓梯下樓。
「這種時候單身又無計劃真吃虧呢。因為大家都把收拾殘局的工作推紿我們。」
「可是坦白說,社長在的話也很礙事呢……」
聽見她直率的發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長在承接工作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設計現場卻是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存在。由於他離開第一線已久,不僅對操作軟件生疏,設計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離客戶的需求。
或是一時興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設計,卻說:「這樣子果然不好。」又退回來。讓大夥在忙碌時更容易興起殺人的念頭。
兩人走出大樓後門,一路並肩來到大馬路。
「末班車還來得及嗎?」
她邊看手錶邊點頭。
「那麼,新年快樂。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問候語,轉過身時,外套的下襬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過頭,發現是她拉着下襬。她低垂着頭,用僵硬——不,是用緊張的口吻小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順路到我家呢?」
各種期待與邪念互相交錯,他一時間答不上話。
「我至今都非常執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實也沒關係吧。就在幾近於剛寫好的狀態給你看也沒關係。所以——」
你要不要來我家看呢——?
她問的時候應該抱着必死的決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嗎?」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種地步。
起初他強行看她的文章時,她還說過那樣就像強暴了她的內心。
她點點頭,下巴上有着下定決心後緊皺成一團的紋路。
「我的末班車也快到了喔。」
她又點點頭。
「我不全部看完的話絕對不會回家喔。」
她又點頭。
「很可能會過夜喔。」
又點頭。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吧?」
因此聽到她的提議,他沒有自信可以忍住甚麼都不做。他的問題裏也包含了這層含意,她則用力拉了拉他的下襬。
糟了。
那麼用力拉的話——他的理智線會斷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長了他的勇氣。他回過頭緊抱住她。切斷理智線的人是你喔,我說過我喜歡你了吧。
第二次的親吻,她自一開始就給予回應。
結果順序前後顛倒了。
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發生,她也沒有拒絕。
「截至目前為止,」她與他裹在同一條棉被裏,娓娓道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他喜歡我寫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
他皺起臉龐。的確,每個人閱讀時皆有好惡。但是,如果曾讓好幾個人看過,不可能沒有人喜歡她的文章。
絕不可能只有我喜歡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沒有半個人喔。」
「是怎麼樣的人看過?」
「大學時我加入文藝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寫寫文章,沒有請任何人看過,後來我與其中一名男社員交往。他的文章對我來說太過艱澀,我都看得一頭霧水,但他每次拜託我先看過一遍時,我都會看。之後他問我:『你不寫點東西嗎?』我就鼓起勇氣拿出了我寫的文章。結果——
對方竟嗤之以鼻說:『你寫小說還是當成興趣比較好吧。不過三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卻從頭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稱為小說的水準。』
因為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我又很喜歡他,所以受到非常嚴重的打擊。小說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來一決勝負,為甚麼他卻如此無情地抨擊交往對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個人是社團的中心人物,最後還當上社長,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沒能登上社團的會志。大家都說,我寫的東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準。」
原來如此,難怪她會留下心靈創傷。當他問:「你在寫小說吧?」,她才會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幫傢伙聯手灌輸她「你寫的東西不過是自不量力的丟人興趣罷了」這種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團,也和那個男生分手。本來……也考慮過放棄寫小說,但我實在很喜歡寫作,怎麼樣也無法放棄。」
所以才會出現那一排為數眾多的標題嗎?
「我說啊……」
他摸着她的頭髮開口。
「我不知道那個社團活動的宗旨是甚麼,可是,從『讀者』的立場來看,這樣很矛盾吧。」
甚麼意思?她做出歪頭的動作提問。
「身為『讀者』的我們,單純只想看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歡的作品時,只會覺得不合胃口,然後跳過無視。即便是暢銷書,有時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時情況則剛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開心的東西,就會不斷跳過。我們只想趕快翻開下一本,也沒有時間理會自己覺得很無聊的作品。有那種閒工夫的話,還比較想快點找到下一本有趣的書。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時間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書只會馬上被我們拋到腦後,特意記在心上的話,反而浪費腦容量。」
說明完身為「讀者」的自己認為非常理所當然的論調後,他小心謹慎地觸及她的心靈創傷。
「你剛才說,那個前男友光是你寫的三十頁短篇小說,就執拗地從頭到尾不斷吹毛求疵吧。這表示他非常受你寫的小說吸引。如果真的覺得寫得很糟,只會講一句『嗯,還不錯啦』就了結吧。你的前男友自無法無視的那一刻起就輸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也是『作家』,認為自己也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評你寫出來的不過三十頁的短篇,他就無法一吐怨氣。因為若不否定你的小說,他身為『作家』的自我認同就會崩潰。表示對他而言,你寫的小說具有如此大的威脅性,同時對周遭的人也是。」
你給錯對象,不該給他們看的。
他輕聲呢喃地說服她。
「如果是給我這種『寫不出來』又是『讀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點遇見你呢。」
他擁着挨向身邊的她。
「現在遇見了。」
見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將枕頭讓給她。
「起床之後把所有作品給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後這麼央求後,他也墜入夢鄉。
他連吃她做的早餐的時間也捨不得浪費,急忙請她打開筆電,然後盡情徜徉在存放於電腦裏的故事。一個接着一個,感受着近年來不曾有過的幸福。
同時殘存的些許冷靜也在內心咋舌不已。
這些小說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幾乎是一鼓作氣寫完,所以有些粗糙,請你不要介意。」有時她會在旁邊不安地找些藉口,但所有小說都維持在幾乎沒有錯字和漏字的水準。就算有錯漏字,他也會配合劇情的推演,在腦海裏自行補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麼固執地一再推敲,是因為曾被當作笑柄的過去讓她希望作品沒有一絲瑕疵,才會近乎神經質地不停修改吧。
當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後背的襯衫。
回過頭後,只見她低垂着臉龐在原地正座,略顯含蓄地主張: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對喔。抱歉。」
自從被人當作笑柄後,這是她第一次願意讓別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說。
「因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來。」
他竭力地運用自己貧瘠的表達能力,告訴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閱讀時,她就在不遠處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戰戰兢兢地靠過來,茌他身旁正座。
就這樣周而復始,重複着看書、發表感想的循環,很快就天黑了。
買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後,他一連住在她家好幾天。遲遲賴着不走,兩人還一起跨年。
穿上她為他洗好去年最後工作日穿的衣服後,兩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參拜,終於在回程時互相道別。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想離開她,戀戀不捨地握着她的手。
總覺得最後工作日之後的這幾天,都像作着自己期望的夢境。
「下次也來我家吧。我會先打掃好家裏。」
「那我想趁着放假的時候去一趟,反正也沒有其他計劃。」
見她答得毫不猶豫,他總算湧起這不是在作夢的真實感。
然後終於能夠放開手與她道別。
交往兩年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只邀請親人,既簡單又低調。據她的說法,她的親人「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聽了她意有所指的說明,他隱約明白為何明明離老家不算遠,想回去的話其實也負擔得起,她卻鮮少回家。
為了結親而登門寒暄與婚禮時,她的家人確實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雖然造也成了日後他們對她窮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於他的老家,由於他是三兄弟的老么,兩個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雙親雖不是刻意,但對他的關心十分淡泊。他們這種沒有惡意的漠不關心他並不討厭,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會對她造成負擔。實際上結婚之後,婆家也鮮少為她造成負擔。
結婚之後,她仍繼續工作。由於婚前他們本就是一來一往住在彼此的住處,所以生活模式上沒有太大改變。一住在同一棟屋子裏後,反而能省下不少時間。他認為雙薪家庭會失敗,就是因為夫妻其中一方或雙方都期待着能「輕鬆一點」的緣故,他也向她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後,生活上就只是原本獨居的兩個人住在一起,他並不認為生活上的勞力工作就會減輕。結婚最大的好處是心靈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經常陪在自己身邊。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們沒有特別規劃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掃就好了。單身時期他們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時,三餐就算演變成淋蛋飯和味噌湯也不成問題。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懶也無妨。彼此都沒有過敏症,所以也用不着那麼勤奮地打掃家裏——忙碌時兩人還曾兩、三個星期沒有打掃。但快超過一個月的時候,她終於看不下去,開始嗒嗒嗒地揮起雞毛撢子,他也拿出吸塵器。
在生孩子之前,維持現狀就足夠了。其實只要能確保每次洗完澡後都有內褲可穿,他就心滿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單身的時候,他曾好幾次洗完澡才發現沒有半件乾淨的內褲,因而慌慌張張地一邊操作洗衣機,一邊沒穿內褲就套上長褲衝到便利商店購買——當他心急地拉上拉鏈卻不小心夾到了自己的陰毛時,當下宛如置身茌地獄裏!這件事情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由於他已看完她屯積的所有小說,比起認真做家事,她着手寫新作品反而更讓他開心。所以每當看見她對着電腦開始打字,似乎在寫作時,他就會自動自發地承接下瑣碎的家事。
就這樣,為了他這個全世界唯一的讀者,她偶爾會寫寫小說,維繫着簡單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參加比賽看看吧?」
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改變了此後的命運。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後演變成那種狀況的命運。)
當時他每個月都會購閱刊登着喜歡作家連載的小說雜誌。那本雜誌開始舉辦不論長短篇,也不論體裁的小說比賽。
購閱那本雜誌的同時,他總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說刊戴在上頭,絕對毫不遜色。雖難以割捨掉「只有自己是她的讀者」這種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經常在內心深處存着這種渴望:真想讓世人看看構築出他最喜愛世界的作品。
怎麼樣,她很厲害吧?
是我最早發掘到的喔。能夠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響吧?
他不否認自己存有這樣孩子氣的炫耀心態。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讀者和他一樣,誰不知道這世上存在着她寫的小說,卻又一直等待着這種小說出現吧——況且身為讀者,他也有單純想向與自己一檬的愛書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這個作家嗎?
不知道。
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你去找來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錯耶!
對吧,很不錯吧。
他與交往至今的友人仍會互相推薦小說,彼此大致都掌握對方的喜好和閱讀方向。而他現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沒有筆名的她。
「咦——我沒辦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駁。
「因為你是我老公,才會說很有趣吧。這是家人間的自吹自擂啦。」
只要他閱讀她的小說,她就心滿意足了。但對他而言是不足夠的。
她的寫作功力越來越精進。因為她得到自己這個讀者-—這種想法也許是種傲慢,但他仍覺得是自己的閱讀品味促使她不斷提升。
她先前屯積的小說很好看,已具備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筆.沒錯,起初甚至好看到讓他不由得用那種強硬的手段一口氣看完。
但是,如果現在的她再寫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着原先的文本,僅仰賴殘留在記憶裏的印象和構成重新執筆的話,寫出的小說一定會更去蕪存菁。者是他身為讀者,又是她頭號書迷的確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寫出多麼驚人的東西,但我知道。決計無法成為「寫得出來」的人,又飢渴般索求着好看作品的「讀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種可以打開大門,邁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開始我看你的作品時,並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還是不惜侵犯你的內心強行觀看。因為我無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慾望。」
那是讓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難為情的起點。如今這陣痛楚中又混雜着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當時你讓我看的小說,都很有趣。我絕對沒有說謊。到現在我遇是覺得很好看,就算是職業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觸目皆是。」
見他如此鍥而不捨地說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現在的你絕對更加厲害。不過兩年而已,你就超越了當時我最喜歡的作品。當然,你寫的小說我全都喜歡,可是,你總會寫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夠在這個世界裏與人一決高下的人。你認為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這樣的能力而不停掙扎,最終還是不得不死心放棄?——真是的,我接下來要說非常老掉牙的台詞喔,你可別笑我。」
說着說着,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無法阻止自己。
「你擁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飛的模樣。」
——但她沒有笑。
「你真的覺得我能展翅高飛嗎?」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飛的模樣?」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內幽幽地迴盪着古早的歐陸舞曲。她喜歡在寫作的時候聽這種歌。據她說是因為這種歌單調又不刺耳,有助於她動筆(打字?)。
「……那麼,如果我現在寫的小說趕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參加。」
「真的嗎?!」
「可是你要答應我。」
她無比認真地注視着他。
「如果我無法飛翔,你還是要喜歡我寫的小說喔。」
這侗前提對他來說太過理所當然。就算她無法展翅高飛,那也不是因為她具備的條件還不足以飛翔。
而是這個世界具備的條件無法讓她飛翔。有時不論再有才能,也會出現這種遺憾,這在任何世界裏都一樣。何況,就算世界反覆無常,導致她今次無法飛翔,知道她其實可以展翅高飛的他也絕不會因此就對她的小說失去興趣。
「無論你展翅高飛與否,你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我永遠是你的書迷。」
結果,她一舉榮獲小說比賽的首獎。
一百萬圓的獎金對新婚家庭來說是筆龐大的臨時收入。他們儉約地將獎金存進存簿。
由於這項比賽才剛開始舉辦,頒獎典禮的規模不大。在典禮之前,責任編輯也馬上約她見面。
「我告訴責編我是雙薪家庭後,他就叮嚀我千萬別辭掉工作。因為能靠寫作維生的人只是滄海一粟,他無法為得獎者的人生負起責任。」
嗯,這話說得倒中肯。
她確實如他所確信出道了,但往後「能否靠寫作維生」又另當別論。坦白說,他也覺得作家的收入不穩定,況且現在放棄雙薪也還有些吃力。
對兩人來說,成為作家——「飛翔」這件事本身已達到自我滿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進入生規劃裏。光是能夠展翅高飛,他們就很開心了,之後只要能在不對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礙的前提下持續寫作就好了。為此,一旦她需要幫助,他都會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甚麼也不會改變。
既然編輯部也這麼叮囑她了,兩人與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應該就這樣。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讀者」出乎預期的多。
結果不到兩年,她就決定向公司請辭。
由於小說方面的工作如雪片股飛來,她根本無法兼顧兩者,到了第二年,版稅還超過在事務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書出版後,出版社說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慣例。光是版稅,就超過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後接連再版,甚至追過了他的年收入。
他們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未來」。如今兼職已是不可能。要繼續上班,還是當作家?必須兩者取其一,不論選擇哪一方,都會對另一方造成困擾。
「你想怎麼做?」
他詢問後,她打着哆嗦似地縮起身子。
「……考慮穩定性的話,我覺得應該放棄當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可是,現在已經不能指望終身僱用制了。就算留在公司裏,可能也無法擁有堪稱穩定的穩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經知道了自己能飛,既然如此,當然會想展翅飛翔,
「可是,我也不曉得今後能不能一直順利地當個作家。」
「你聽我說。」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
「以我身為讀者的直覺,你現階段都會很順利吧。不僅可以預見這段期間你的年收入會和今年差不多,成為職業作家以後,說不定還能賺到更多錢。的確,你有可能會某一天忽然跌至谷底,但屆時還有我在。」
她鬆開了原先十分僵硬的雙手。
「不過,這終歸只是我身為讀者的直覺。就算你跌到谷底,照我們公司的加薪速度來算,屆時單靠我的收入應該也養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職業作家,只要和往常一樣繼續過着儉樸的生活就好了。這樣一來不論有無跌落谷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只要能在短時間內累積存款,我們反而會過得比其他人輕鬆。況且就算跌進谷底,你也無須辭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選擇成為作家,『現在』就必須是專職才行。可是,當作家的工作減少了,你只要重新就業或出外打工,再當回兼職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們有了小孩……」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有了小孩之後,幾乎所有女性在生產和育兒告一段落之前,甚麼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總會有辦法的。其他夫妻都有辦法解決,我們當然也做得到。」
見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藉口,他開始從其他方面着手。
「你一開始就不打算成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變成這樣。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擁有過甚麼,也不會失去甚麼。因此,根本用不着擔心。想飛就飛,想降落的時候就降落,這樣就好了。」
「可是,說不定過一、兩年後,我就跌到谷底了,卻捨棄穩定的工作,我覺得這樣太任性了。」
「不對。」
他斷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飛的人是我。你是聽了我的請求才開始嘗試。如果你現在想飛,就請不要降落。別讓我變成一個只讓你品嚐了飛翔的喜悅後,卻因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兩行清淚滑下她的臉頰。
「我想寫作。直到所有人說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寫下去。」
「反正到時候,又只是變回我一個人獨佔罷了。」
說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淚水。
成為職業作家後,她是個運氣非常好,同時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風順,許多出版社爭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無法悉數接下。
一旦下定決心當職業作家,她的工作態度依舊充滿男子氣概。只要接下的工作,她絕不會讓它開天窗。縱使是編輯部單方面的失誤導致截稿日對她來說太過吃緊也一樣(他不曉得截稿日這個名詞在小說界裏是否正確。但是,他與她在那年之前只是普通上班族,因此兩人談論到她的工作時,也不會刻意使用「作家應有」的業界術語)。
「現在算起五天內,請給我一份一百張稿紙的中篇小說,我們已經失手打出預告了。」
即使是這種工作,她也面不改色地照單全收。但是,她並非不吭一聲就接受,這點想來不像個作家吧。她在公司當小職員的時候,早已透過上司學習到如果是客戶的責任而發生意外狀況,就要進行「談判」。
明知此刻起,她得鞭策自己寫作,但在他看來,她的「談判」實在很有趣。她的不屈不撓和他現在仍就職的事務所社長及上司簡直如出一轍。
「我明白了。那如果我能趕上截稿日期,可以得到甚麼回饋呢?」
她會強迫自己趕出稿來,相對地,也會要求對方擬定企畫在雜誌上宣傳自己的作品。
「如果只是道歉或拜託我,這些行為都是免錢的吧。提出無理的截稿日期卻想要人準時文稿,就必須給我一點具體的好處才公平吧。你只要動動嘴,我卻要勞心勞力,就算我是新人,這樣也太不公平了,畢竟我算是個人事業的老闆啊。」
那種時候她的裝乖貓皮幾乎卸下了大半。最後,強硬態度與事務所社長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與對方取得共識後,一定會說這句話:「你已經開出了我能接受的條件,那麼這回的稿件就這麼說定了。
她說完後,達成協議的稿件就一定是雙方都談妥了。她必會遵守截稿日期,編輯也不用為此感到歉疚。
她並非單方面的付出,而是確實收取回報。緊接着一股腦兒進入整整五天都不洗澡的趕稿狀態,對於已經談妥的稿件絕不有半句怨言。事後也不會刻意提起這件事,向對方討人情。
如果是編輯方面的疏失,導致情況演變到不論做甚麼都已來不及挽回,這時她的貓皮就會徹底卸除,就像大發雷霆的大叔附身在她身上一樣,變得比勃然大怒的社長還要恐怖。
「別過來!」她曾在半夜接起電話後如此咆哮。
看來是犯下嚴重過失的編輯在大半夜表示想搭末班車親自登門道歉。
「你就算現在過來,對我又有甚麼好處!我們這裏可是住宅區的兩房一廳小公寓,不僅是雙薪家庭又過着節儉的生活,附近沒有半間可以聊天的店家喔!跑到我和明天還要上班的老公住在一起的家裏來,你真的想道歉嗎?只會增加更多麻煩而已吧!況且回去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已經沒有末班電車了,你想花好幾萬搭的士回去嗎?如果你還做了其他蠢事,必須沿途道歉的話,那我不會阻止你!可是只要我還活着,我絕不允許你做出這種只為了向我一個人道歉就隨便花錢的愚蠢行為,而且我也絕不承認這種道歉算是道歉!」
好強,根本就是大叔。具體來說就像他們公司的社長完全附在她身上了。
遭到怒吼的編輯雖然很值得同情,但旁觀的他卻覺得很有趣。
明明她氣得火冒三丈,但她絕不會讓怒火跨過那條嚴謹地存在她心中的道德界線。
「況且如果讓你這樣年輕的小姐三更半夜上門道歉,我也只能原諒你了吧!直到我氣消之前,讓我生氣個夠!至於你,應該要四處努力周旋,儘可能讓下個月的『道歉啟事』版面登大一點!因為在這個行業裏,明明是你的過失導致我名譽受損,我卻一句話也無法辯解!」
見她吼得毫不留情,他總擔心會不會影響到她日後的工作,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從未被「冷凍」過。反而她越生氣,對方就與她越親近。吵架次數多了以後,她也開始用平輩的語氣說話。
但無論她多麼暴跳如雷,她從不會說些不盡人情的話,同時也總是犧牲小我。從旁看去,那副情景簡直就像以前看過大打一架後相知相惜的少年漫畫。
她的長篇大論中也夾雜着他曾對她說過的大道理。
「聽好了,我以前從未想過從事這行!我只是僥倖有機會可以出書罷了,等到運氣用光了,我也只是過回原來的生活,一點損失也沒有!所以不好意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嚇倒我,我從一開始就未擁有過任何東西!我早已做好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跌落谷底的覺悟,如果你有自信和我這種人單挑還能獲勝,就儘管放馬過來吧!」
奇怪的是,這種突發意外總發生在半夜,他就算上了床,也無法入睡,只能睜眼豎耳傾聽所有對話。
最後下了思慮周全的指示後,她用力掛斷電話,返回臥室。
「對不起,我太吵了。」
「不,沒關像。因為有突發狀況嘛。」
她剛才是在工作。況且依她的為人,如果不是工作,她也不會三更半夜講電話時不留情面地大聲咆哮。
「要睡了嗎?」
他掀開棉被後,她就窸窸窣窣地鑽進來,在他身旁縮成一團。
自在事務所上班的當時起,她就充滿男子氣概。
對強行看了她小說的他,說她交接完自己的工作後就會辭職。對下跪請她不要辭職的他,說她只是有起床氣,要他不用辭職。
她的男子氣魄依然健在,而且似乎還因為成了職業作家——也就是她口中的「個人事業老闆」,變得更上一層樓。可以看出她長年來操作文字的功力可不是虛有其表而已。她只吵會贏的架,而且對斷然說出「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過甚麼」的她而言,能贏的架,就是自己站得住腳的架。況且善於操控文字的「作家」這類人一旦認真地想在能贏的架上獲勝,那他們一定會贏。不過,這也許是從一開始就認清自己沒有任何東西可失去的她才有的獲勝方式。
因抽背後有你在,她說。因為有你支持我,我才能繼續寫下去,才有辦法戰鬥,才能再站起來。
可是,每當講完電話,就像現在這樣縮成一團墜入夢鄉的她,絕不是毫髮無傷地得勝。她猶如一頭野生動物,蜷縮成一團治療傷口。
縱然千瘡百孔,只要有他在,她就能再站起來。
事實上,她的確因為不停戰鬥而增加了值得信賴的夥伴。但偶爾他會想是不是因為有他茌,她才會勉強自己站起來,反而增加了更多不必要的傷口。
儘管如此,出乎兩人意料的無數讀者仍等着她。這些讀者也已超過他最初的預料,成了她寫作的動力。
同時,她也是個運氣非常差的作家。
乍看之下,她的作家之路走得一帆風順。只要認定在工作上說得通的道理,她就不會退讓。就像被一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大叔附身般和人吵架,但工作還是源源不絕地湧進。
在他人眼裏,會覺得她明明耍大牌,工作卻還是很順利。
但是,那不過是她「運氣好」的片面,亦即她犧牲小我換來的結果罷了。唯有直接與她接觸的人,才知道看似工作順利的她不但犧牲小我又陽痕纍纍。
然後某天起,一個荒唐可笑的團體盯上她。
對方提出採訪的要求,原本該在事前請受訪者本人確認的原稿卻遲遲沒寄回來。居中斡旋的責任編輯和業務也好幾次不露聲色地催促那間雜誌社,仍然杳無音訊。
就在無法事前確認原稿的情況下,那本雜誌出版了。其中關於她的特輯,內容可說惡意十足。對方刻意選擇中傷她的評語。
由於特輯公開她未曾向外發表的過往經歷,提及她就讀大學時曾經加入文藝社,他們才恍然大悟。
「小說的水準根本不足以成為職業作家。依現在的水準,終究只是家庭主婦的消遣罷了。大學時期認識她的相關人士都對這位作家能夠出道一事大感不解。想必是擁有相當強大的靠山,抑或是……」
居中介紹的出版社和責編都大為震怒,其他出版社的責編也是。
然而,向雜誌的出版商詢問後,才知道那本雜誌的形式是期刊式書籍,就算只有一期也能出版。出版商對這本期刊式書籍卻堅稱:「關於期刊式書籍,敝社是委託編輯公司處理,所以不清楚詳情。」換言之,就是出了就跑。
再次詢問編輯公司,對方卻表示:「由於人手不足,我們外包給數名自由撰稿員。」至於那些自由撰稿員的名片上,僅印着從未聽過的筆名、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而且全都無法取得聯繫。
肯定是導致她留下心靈創傷,害她從此不敢請人過目作品的大學時期那幫傢伙搞的鬼。當初她加入的那個社團沒出現過半名作家,倒是有幾個人好像成了自由撰稿員。
然後他們注意到了他們想成為的作家、過去曾被他們瞧不起的她。
「這群人真是太卑鄙了。正派的自由撰稿員都知道必須讓自己的名字累積信用。這幫傢伙工作時只隨自己高興,認為一旦累積惡評的筆名,只要隨手扔掉就好了。」
所有的責編都忿忿不平地如此罵道。
接洽工作的出版社和責編也沮喪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當對方遲遲不肯讓我們校樣時,我就該取消這份工作了。因為對方說要為你做大篇幅的特輯,出版商規模又大,我一時貪心了。對不起。」
「不,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判斷。」
她冷靜答腔。
「雖說這條路走得還算順遂,但我依然是個沒沒無名的作家。如果我是你,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不想錯過宣傳的機會。」
從此若有人想採訪她,該出版社就必須是直接企畫的負責人,並且能夠確認自由撰稿員的資歷。事前也會簽訂契約,若有雜誌不願讓她確認校樣,即便在發行的前一分鐘,也能夠撤回採訪許可。這些全是為了不重韜覆轍,再像今次一樣彼此互推皮球,無法釐清責任歸屬。
「從事這種工作的編輯公司和自由撰稿員無論如何都無法踏違主流文學。沒有人比自由工作者更懂得信用的重要性了。請你別以為所有自由撰稿員和編輯公司都是這副模樣。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就做不出書。可是,這種業界老鼠屎股的傢伙也確實存在,我們必須負責區分出他們,保護作家。」
責任編輯們各自發表宣言,至少曾與她同一所大學文藝社的自由撰稿員都已確實無法在主流文學裏生存。況且因為私怨就做出這種事,其他作家也不可能將工作委託給他們。雖然那幫傢伙似乎不在主流文學裏接案,但起碼他們是親手縮小了自己生存的世界。
即便如此,他和她還是阻止不了無事先徵得許可、三天兩頭就會出現的書評。那幫傢伙依然頑強地在發行一、兩期後就可能停刊的雜誌上抨擊她。
他則在網絡上查看他們的資料,瀏覽所有的書評,儘可能蒐集情報。現今這個時代,如果想當個自由撰稿員,若不是相當具有權威或擁有一定程度的人脈,想在網絡上不設置聯絡窗口接案簡直難如登天。
然後他將調查到的資料全轉交給她的責任編輯。
想踐踏她的話,就儘管踐踏好了。但你們每次踐踏她的時候,我都會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蒐集你們的資料,再散播到「主流文學」去。就算更改稱謂和URL也沒用,只要沿著書評去查,馬上就知道了。因為沒有其他人會像你們這般偏頗地攻擊她,我已經記住你們的評論方式和文章風格,或是以甚麼體裁為主、吹捧哪一種作家,又輕視哪一種作家。現在全日本最瞭解你們的人就是我。無論是吹捧的評論方式、輕蔑的評論方式,還是為了踐踏她而集中火力攻擊的惡意評論方式,我全都認得。不要小看「讀者」了!
別以為是很快停刊的雜誌就感到安心,國立國會圖書館可是很方便的喔。
想甩掉我的搜尋的話,你們只能關掉網絡的聯絡窗口。但是那不可能。
因為你們若不在不需花錢的網絡上接案,就無法繼續當自由撰稿員。躲避搜尋?安裝這種程式的話,聯絡窗口就失去了意義吧。
只要你們一踐踏她,我就會緊追在後。她的合作對象越多,你們可以介入「主流文學」的縫隙就越小,
因為現在不管橫看豎看,身處在「主流文學」裏的人都是她,在角落興風作浪的人是你們。
不論你們如何在角落裏亂吼亂叫,都已無法傷害到她的名譽,但是,我無法原諒踐踏她的你們、明白了嗎?踐踏他人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踐踏她時,做好這樣的覺悟了嗎?只因為無法原諒學生時期被自己看不起的她成為作家,就為了污辱她而策劃那個特輯,但你們可曾做好覺悟,會因此製造出一個鍥而不捨的追蹤者呢?
我永遠都知道你們最新的筆名。隸屬於編輯公司的傢伙,我也知道那間公司的名稱。然後我再讓這些消息流進「主流文學」裏,這就是你們污辱她的代價。
他會氣得發狂不是沒有理由。
被人狠狠掀出大學時代的心靈創傷後,她的心生病了。
她得了稱不上輕度的憂鬱症——她變得笑不出來。
像是趁着工作的空檔一起看電視上的科學節目或紀錄片,和他一同討論:或是放假相偕出外散步。
那種時候,她都會突然從閒話家常中湧出小說的構思或影像,興奮雀躍地對他說:「你覺得這樣子如何?」
自己彷彿也參與她所構築的世界,所以也很開心地與她討論。
就算沒有討論,光是對話就很開心。
然而,這種情形不再發生。
被那個荒誕不實的特輯抨擊後的第三個月,她主動提議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想起朋友跟我說過,一旦出現這種狀況,不要再以為沒關係,或害怕把事情鬧大,要趕快去看醫生,」
——越早去看越好喔。再讓症狀惡化下去的話,就會變得跟我一樣。
第一次和那位朋友見面時,對方已經康復了,但據說先前曾連續三年都到醫院回診,甚至辭掉工作。
「我覺得三個月都無法自然地笑太不尋常了,所以我要去看醫生。」
害怕把事情鬧大。如此擔心的人反而是他。他一直畏畏縮縮地想,如果建議她去看精神科,會不會傷害到她?好好照顧她的話,說不定就會恢復了啊。
即便是這種時候,還是她比較有男子氣概。判斷自己不妥後,就主動去醫院看病。
至少他想陪她一起去,但偏偏這段時間,公司忙得必須動員所有人力,甚至沒時間讓他請半天假。
搭末班車到家時,她的雙眼雖然哭得紅腫,神情卻比往常明亮:
「我在醫生的面前哭了。」
聽到這句話後,他確實是該吃驚,雖說是醫生,但她竟會在初次見面的人面前哭。
她沒有說出筆名,僅說了職業後,開始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遭遇。
醫生靜靜聽完後,說:「這些人真是過分呢。」
「一個不認識我的人,聽了我的遭遇後,對我說『他們真是過分呢』,當下我真的覺得鬆了一大口氣。至今我的情緒彷彿都凝固般無法動彈,終於又在今天有所感觸,導致我哭得淅瀝嘩啦呢。」
醫生的診斷是憂鬱症,以抗憂鬱劑為主開了好幾種藥,並叮囑她一定要按時吃藥。
她是名非常認真的病患,同時也是名非常理智的病患。所以,起先是兩週去一次醫院,第三個月的中途起,變成一個月去一次醫院即可。
現今有很多人不願承認自己是精神病患,或是詐病將醫生耍得團團轉,因此就病患而言,她可說是優等生。
承認自己是病患,也體認到吃藥的必要性,更會確實依照指示吃藥。而且醫生開的藥也不與她的體質牴觸。
然而,她的惡運不只這一件。
娘家方面的惡質親戚也增加了。
她從未見過面的一些遠親開始打電話來要錢。但是,這類人還算可愛。她只要不接家裏的電話,再將丈夫、朋友以及工作相關的聯絡管道全轉到手機即可解決。——附帶說聲,即便茌這種狀態下,她仍繼續工作。依她的說法,寫作反而落得輕鬆。由此可知她的現實生活正逐漸惡化。
現實生活惡化且影響極鉅的原因之一,反而是她的近親而非遠親,尤其家人中又以父親為最。
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股的善良市民。
她以往曾如此評斷自己的家人。這樣評斷家人有些苛刻,但為何會有這種評語呢?就在「發生問題」——她成為作家之後,他才明白。她當上作家這件事也囊括在「發生問題」的範疇內。
包括她的父親,似乎有不少親戚都是沒落的文學青年,因此她成為作家後,成了老人家之間茶餘飯後的話題。
親人有時是打電話,有時又沒通知一聲就怱然登門造訪。
你寫的小說真不像話。
文學小說不該是這樣。
就是因為寫這種東西,你才無法出人頭地——
她的親人聚在一塊,彷彿是那個殘酷特輯的後續般猛烈批評。而且第一個貶低她的人就是她父親。
你寫的東西終歸是騙小孩子的玩意兒。
真正的作家啊——
她的父親滔滔不絕,她終於理智斷線。
「你們這一輩子曾經當過作家嗎?」
正因為是骨肉親人,他們無情又不負責任的話語才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
「我是為了寫我想寫的東西才成為作家!不是為了當你們的替身!如果你們真有想寫的東西或是作家的理想,等你們自己戍了作家以後再自己寫吧!只想針對我的作品挑三揀四的話,我不會再和你們見面,也不會接你們的電話!給我滾出去!」
於是父親和親人轉而將矛頭指向他。
她原本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孩子。
跟你結婚後,她才變壞了。
以前的她都會乖乖聽我們的話——
只想將她的作品、她的生活方式當作茶餘飯後笑柄的他們,才不可能有任何顧慮或疼愛之情。他冷漠地趕走一窩蜂湧而至的親人,電話也直接掛掉不再轉給她。
「那些都是酒後的胡言亂語,你不用當真。」
他安撫趴在他膝上哭泣的她。但是,她依然深愛自己的家人,無法將他們的話充耳不聞,僅當作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期間,她持續吃着醫生調配的藥。
每天按時且確實。
——一有任何異狀,請立即來醫院。
她遵照醫師的指示,一有任何變化,隔天就會前往醫院報到。每一次醫生聽完了她的遭遇後,都會為處方箋做細微的調整。
她將父親的手機、老家的電話以及親人的號碼全設為拒接來電。
因為他們就像酒醒之後忘了自己曾如何在酒席上唾棄過她般,周而復始地重複相同的對話,
父親、哥哥、姐姐,娘家中唯獨母親能理解她。兄姐對她的小說沒有興趣(這點比父親好上幾十倍),只有母親會發自內心稱讚她的作品,也很高興她成為了作家。
所以她都私底下偷偷與母親聯繫。
「喂,媽媽嗎?今次我會在〇〇社的雜誌上連載短篇小說,可別告訴爸爸他們。」
那間出版社恐怕連她的父親和前文學青年親戚們聽了,都會敬佩地伏地謝罪吧。一旦知道她開始為那間出版社寫稿,而且篇幅不小,可以想見他們的態度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但她的怒氣難以撫平。
那個作家就是我女兒。
她是我親戚,我的侄女——
她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讓他們有機會志得意滿。
「我知道。那些傢伙才沒有資格拿你出來賣弄。」
但某一天,她的父親卻將她捲進出人意表的事態裏。
一個自稱是某某地區民生委員的婦人事先約好時間後,造訪了兩人的住處。但婦人不是他們居住地區,而是她娘家地區的民生委員,聯絡地址是透過她的母親得知。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兩人納悶地邀請民生委員入內後,自婦人口中聽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來是一個人住在老舊房子裏的奶奶得了失智症,非但四處徘徊,還在外頭大小便,街坊鄰居開始抱怨抗議。
然而民生委員出面處理後,老家的父親卻不為所動。
「現在情況已經惡化到必須送老奶奶到療養院,一般人根本照顧不來。關於療養院的床位,我們也能替各位安排。但是令郎……對您來說是爸爸吧,令尊表示他也勸過老奶奶了,但是本人不願意的話,他也沒辦法。還說老奶奶說話的時候很正常,只要令堂常常過去照顧她就沒問題了。這種情況很常見,也就是所謂的間歇性痴呆。的確,老奶奶開始老人痴呆了,但不是一整天都喪失心智。尤其身處在自己生活範圍內的自家住宅時,看起來就和普通人無異。關於這點我已經說明過好幾次了,但令尊就是無法苟同……況且,就算老奶奶本人說她沒問題,但在那種情況下將老人家一個人丟在家裏,幾乎算虐待了。」
聽到一半,她就閉上眼睛,徹底死心般深深嘆一口氣。
「……那我該怎麼做?」
「只要您能說服令尊,讓老奶奶住進療養院養病就好了……據說令堂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所以我才向令堂問了您的聯絡方式。」
「我明白了。最快能入院是甚麼時候?我們會在那天送她過去。」
「這間療養院是收費的,有提供專車接送的服務。」
「那就麻煩您了。」
緊接着她與民生委員談論住院的細節,民生委員告辭後,她致電紿母親。
與母親講完電話後,她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才說明完來龍去脈。
大致上如同民生委員的說明。
「我之前說過,他們在沒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後,她開始描述。
「我的家人除了我以外,全是一群沒有能力面對現實的人。一旦發生了困難或壞事,他們只會默不吭聲一味忍耐,或是徹底無視,以為事情總會順其自然解決。等到再不有人出面處理就無法收拾的局面,他們也都是一拖再拖。爸爸雖然是個愛面子的人,卻也最愛拖延,偏偏又是一家之主,比如媽媽一說『這件事情再不處理就糟了吧?』他只會大吼大叫要媽媽閉嘴。
對爸爸不論說甚麼也沒用。所以家人從以前就甚麼也不敢對爸爸說,事到如今更不會對他說些甚麼。但是,明明是爸爸自己一拖再拖,害得事情一再惡化,最後卻吼着『還不快點想想辦法!』把問題推紿我們其中一個人。
這種時候,能處理現實問題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沒有一個人會主動出面,結果最後都是我在擦屁股。媽媽也是,今次給民生委員我的聯絡方式,卻不是給大哥或大姐的。因為她知道大哥、大姐甚麼也做不了,甚麼都不會做。
我心想繼續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會被這群人榨乾,所以我決定逃出來,自己一個人生活。
剛才我問過媽媽,她說依奶奶的存款和老人年金,都足以支付入院註冊金和每個月的費用。但就算知道這點,家裏還是沒有半個人展開行動。一直堅稱他們尊重有間歇性痴呆的老人家的『意志』,結果做的事情卻和虐待沒兩樣。明明造成鄰居的麻煩,卻拖拖拉拉地說一大堆無法馬上處理的藉口,這回也一樣,只等着麻煩自己解決。
可是,只要奶奶沒住進療養院,唯一能夠解決這樁麻煩的方法就只有等着奶奶死掉啊。到最後,如果我不出面,奶奶就只能一邊造成他人的麻煩,一邊默默地等着死期到來而已——」
「對不起,你願意幫我的忙嗎?」
「那還用說嗎?」
只要不解決這個問題,她甚至無法做如今她唯一賴以生存的價值——寫作,這已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了。
民生委員和她的母親表示,奶奶已經三年沒有洗澡了。奶奶早已無法自行洗澡,家人想替她洗澡的時候,她就會以左鄰右舍都能聽見的淒厲嗓音尖叫:「殺人啊!」、「救命啊!」拚命掙扎到讓人抓不住她。
她曾多次向家人建議,委託看護公司前來為奶奶沐浴,還替他們查好看護公司的聯絡電話和費用,但她的家人都是一有麻煩就默不作聲、置之不理的人,即便聽了她的提議,卻沒有人展開任何行動。
奶奶入院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受她所託買了些東西。現在除了醫院以外她都不敢出門,買菜也是他在假日時負責採購。
「麻煩你買我和你要穿的便宜運動服,帆布鞋各兩套,再買一些便宜的毛巾,和整捆的工地手套及抹布。」
「我想那天結束之後,這些東西得全丟掉吧。」她補上這句。
事實上,奶奶家的慘狀的確讓人瞠目結舌。
雖然只是平房,但以前也是一棟有着氣派庭院的大房子吧,現在就算說是廢墟也不為過,或者也可以用電視報導上常見的垃圾屋來形容。
必須在療養院開車來迎接之前,將躲在屋子裏的奶奶帶到外面。就連家門外也飄散着些許異臭——就像停止營運後,棄置不管的動物園飄出的臭味。
他和她將毛巾卷在頭上和嘴巴上,再戴上工地手套,一名看似一直在附近觀望的婦人開口向他們攀談。
「那個……住在這裏的老奶奶怎麼了嗎?」
「我們今天會送她去療養院。長期以來給您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
她低頭致歉後,婦人接着就說:
「請盡快處理好吧。家人來探望老奶奶的時候,都會打開所有窗戶通風換氣吧。雖然這樣子說很失禮……但坦白說,實在臭得讓人受不了。你知道嗎?令堂每隔兩、三天就會過來照顧老奶奶,但來的時候我們左鄰右舍都會關緊門窗。令堂總向我們道歉,但道歉有甚麼用呢?明明直系血親是她老公啊……」
婦人輕蔑地向事不關己般,站在路旁抽煙的父親瞪一眼。
「真虧他能狠下心將痴呆症的老人家丟着不管到這種地步……我們也經常向民生委員投訴呢。」
「對不起。」
明明不是她的錯,她卻彎腰道歉。
「我們一定會在今天之內想辦法解決,還請您多多包涵。」
他也一起彎腰致歉。既然她都低頭了,儘管不合理,但和她一起分擔是他的義務。雖然下曉得這麼做能幫她減輕多少負擔就是了。
打開大門後,父親走進荒廢雜亂的庭院。他與她也跟進,母親自後方喊道,「記得小心腳邊!」
但母親的提醒慢了一步。他的鞋底忽然一滑,一股惡臭迎面撲來。是人的糞便。他打了個冷顫。即便是血親,一般人也不敢觸摸對方的排泄物,更何況他與奶奶並沒有血綠關際,
「媽!他都特意過來幫忙了,這種事情要早點說吧!」
她的嗓音也變得尖銳。她的母親確實很善良(至於大哥和大姐,甚至沒來幫忙),但不是個機警靈敏的人。
「不好意思啊,奶奶很久以前就不再用廁所了,都直接就地在庭院解決。我本來以為她是害怕上和式的旱廁,所以在加蓋了西式的馬桶,但她還是不肯使用。」
他默不作聲地將鞋底蹭向泥土地。對於將他捲進來,她一直深感歉疚。眼下她強忍歉疚的心情,主動挑起現場指揮大權。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自她手中奪下指揮權,一切由他解決,這樣子也能早點結束。一旦這麼做,她的親人與她之間就會形成難以彌補的潞溝人她也不想讓情況演變到那種地步,所以選擇自己出面處理。
「媽就負責收拾庭院裏奶奶留下的排泄物,臭味會給鄰居造成困擾的。」
母親拿起大門後方的清掃工具,開始清理奶奶的排泄物,動作顯得十分熟練。來這裏照顧奶奶時,也都從庭院開始打掃吧。
而火速逃到玄關前方的父親肯定一次也沒幫忙過。
父親打開玄關後——她畏縮地後退一步,靠在他身上。為了扶住她,他沒有後退。
眼前的景象已稱不上是人類的住家了,根本是野獸的巢穴。——不,甚至更糟。就連野獸也會讓自己的窩保持乾淨。
猶如聚集大量流浪漢的高架橋下的臭味從屋內迎面撲來。縱然已用毛巾罩着口鼻,臭味還是隔着毛巾竄進來。
四處皆凌亂地放置垃圾袋,可以看出曾努力想分類的些許痕跡。經常過來照顧奶奶的岳母應該已竭盡所能幫忙倒垃圾了吧。然而,房間觸目所及之處皆能看見剩菜的殘渣和穿到破破爛爛的內衣褲,這種狀態根本稱不上有人居住。
她的父親竟一直放任自己的母親不管,任她一步步淪落到這種地步嗎?
對於一個患有間歇性痴呆的老人,說甚麼「尊重她的意志」。她對父親有多麼失望、幻滅,用不着說出口,他也完全能明白。
當她理所當然地穿着鞋子準備走進屋裏時,父親垮下一張老臉。
「走進奶奶的房子時,至少該脫個鞋子吧。」
「別開玩笑了。」
她用低沉的嗓音這麼說並瞪向父親。
「這種地方還能稱作家嗎?這裏不過是你不負責地任由奶奶自生自滅的牢籠罷了。我老公還在庭院裏踩到奶奶的大便。天曉得屋內地板上還有甚麼東西。你們到底多久沒有大掃除了?家裏一定到處都是蝨子吧。是你讓曾經那麼乾淨漂亮的奶奶家變成這副德行。還敢要求我們脫下鞋子踏進這種地方?我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打算要將今天穿在身上的運動服、鞋子、內衣褲和襪子全部丟掉。因為民生委員也告訴過我們情況有多麼糟糕!」
她連珠炮似滔滔不絕,穿着鞋子踩上室內地板,也轉頭對他說:「沒關係的。」要他直接走進屋子。
越往裏頭的房間走,動物性的臭味就越強烈。在長年鋪在房裏、早已變得扁平的被縟上,有個老婆婆正襟危坐,就是她,動物性臭味的中心。
老婆婆抬頭看向她,她在嗆人的動物性臭氣中解下毛巾,但老婆婆似乎已認不出她是誰了。她死心地再將毛巾纏了回去。
所謂慘不忍睹,指的肯定就是這種狀態。
老婆婆身上的衣物磨損得非常嚴重,到處都是破洞,甚至讓人覺得這樣還未分解真是不可思議。動物性的臭味遠比真正的動物園還要濃烈,奶奶身上也散發出大小便的臭氣。他這才親身體會到人類三年不洗澡會變成甚麼模樣。
他還以為奶奶戴着一頂形狀奇特的帽子,但不對,那是頭皮上的污垢一層一層地不停剝落後,形成的帽子狀。頭發起了緩衝作用,因此那個巨大的頭垢才能保持形狀不破碎。
奶奶的臉部、肌膚和全身也都是污垢——
一想到要觸碰這樣的存在,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對不起。她輕聲說。
「我也不想碰,你一定更不想吧。可是,爸爸絕對不會幫忙。對不起。」
房間的慘狀也非常驚人。散亂在被縟周遭的購物袋裏頭,全是替換過的內衣褲或吃得一片狼藉的食物袋子。是岳母煮好後帶過來的吧。看樣子是覺得起身丟垃圾桶太麻煩了。就直接窩在被子裏,儘可能地能丟多遠就丟多遠。平時她母親都會整理乾淨,至少棉被周圍會稍微清理一下再回家。
但是,根本沒有餘力顧及整棟住宅。眼前的景象甚至淒慘到不如直接拆了這棟房子、夷為平地比較快。一面做自家的家事又要定期過來,岳母在老家那幫總是默默等着麻煩過去的人當中,算是相當努力了。
沒多久,療養院的人前來迎接了。
正如她所言,父親完全不出手協助。
「殺人啊——————!誰來救救我——————!」
奶奶發出幾欲撕裂喉嚨的厲聲吶喊、瘋狂掙扎。為了壓住奶奶,他甚至忘了自己剛開始曾滿心不想碰她。當骨頭脆弱的老人用盡全力掙扎,年輕人如果也卯足全力壓住她,就會害她受重傷。但只要手下留情,又無法壓制住她,這當中的力道拿捏讓他吃足苦頭。
他和她負責將掙扎扭動的奶奶帶到玄關後,她的母親也上前幫忙,不斷地對奶奶說:
「奶奶,沒事的、沒事的。」
然而,一將奶奶交給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後,她霎時變得安靜乖巧,彷彿剛才的狂暴只是錯覺,聽說這種情況屢見不鮮。
「那就拜託你們了。」他們低頭致謝(好歹這時父親也一起彎下腰),療養院的人開車離開後,父親才忿然啐道:
「她明明百般不願意,你們還勉強她……甚至穿着鞋子走進屋裏,你們心裏還有所謂的人情義理嗎?」
「爸爸!」連她母親也看不下去地拉了拉父親的袖子,但他已經到達極限。他才不會任由岳父對她施加言語暴力。
「恕我直言,至今你一直將老人家一個人丟在屋子裏,這已經構成虐待了。我老婆是自你的虐待下救出奶奶。民生委員也是因為你不可靠,才會來拜託我妻子。不感謝我們就算了,我們沒道理還要承受你的污辱。」
「你們擅自決定多花一筆錢請人過來接送。以為誰要付錢啊?明明不曉得奶奶會活到甚麼時候,卻不找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張白白花錢。」
她不發一語地走向車子,從副駕駛座上一把抓起自己的錢包再走回來。
接着她將皮夾裏的鈔票全抽出來,扔向父親的臉。
「這些還不夠的話,再寄請款單過來啊!」
父親的表情很快地從錯愕轉為震怒。
「你這傢伙,對父親做這種事像話嗎?」
「你剛才說白白花錢了吧!白白花錢!如果你一開始就願意幫忙的話,打掃根本就遊刃有餘!我早就看穿你的真心話了,其實你一點也不想碰全身髒兮兮的奶奶吧!明明很厭惡,嘴上還偽善地說她好可憐,結果奶奶現在變成甚麼德行了?!這個家又變成甚麼德行了?!以前感情很好的鄰居現在也都用白眼看我們,一打開窗戶,鄰居也因為臭氣衝天,要求我們快點關起來!元兇就是你!現在奶奶的狀況連我也不想碰,身為外人的丈夫卻還特意過來幫忙帶出奶奶,你卻只是站在旁邊看而已!除了打開玄關以外,甚麼事也沒有做!既然這麼捨不得花這區區幾萬圓的接送費,那就我出啊!由我主動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不過是因為寫小說賺了一點錢,就敢拿錢砸父親的臉,你寫的那種東西只不過是——」
你休想再說下去!
他火速揪起岳父的領口,岳父倒抽口氣。
「她也許是您的女兒,卻是我的妻子。——膽敢侮辱我妻子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像您這種不過區區數萬圓也捨不得花,讓奶奶能安全被送到療養院的人,並不是值得尊敬的岳父,所以我下會手下留情。」
然後他推開岳父的胸口。岳父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鈔票上。
「我們回家吧。」
他環抱住她的肩膀,走回車子。她的臉色慘白,彷彿穿着夏天衣物就被人丟進冰原般瑟瑟發抖。
娘家的家人應該也知道她的心生病了。母親卻一味畏畏縮縮,不敢出面袒護她。大哥大姐也將事情全推給生病的她,佯裝不知情,父親更是過分。
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下,一般來往時就是普通的善良市民。
如果是這種家人,那不要也罷。為了她,不需要有這種家人。
「你還有我,和娘家斷絕來往吧。」
儘管他開車駛離現場,她的顫抖仍沒有停止。
接着回到家後,出現了最初的徵兆。
再熟悉不過的、適合新婚夫妻居住的兩房一廳,稱不上寬敞的房間配置。
回來後,他鬆了口氣。
「你先去沖澡吧,我也換套衣服,然後去處理脫下來的衣物。」
他背對着她走向廚房拿垃圾袋,卻聽見她用忐忑不安的嗓音問:
「浴室在哪裏……?」
彷彿有人將冰塊灌進背後的衣服裏般,他的背脊驟然凍結。
他衝向玄關,只見她站在玄關上,渾身猛烈發抖——雙眼的目光在遠方聚焦。
「我、我不知道,門……有好多門、好多好多、還有好多房間——」
「喂!」
住家的房門包括玄關在內,也才四扇而已。紙拉門也只有四片。房間的話是兩房一廳再加上廁所和浴室。
在他上前攙扶時,她已經像根棍棒般倒向走廊,頭撞在地板,發出「叩咚」的聲響。
啊啊……
她的嘴唇發出走音的喘息,然後開始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單調又沒有起伏變化,卻異常尖銳高亢的笑聲。
緊接着,她像一隻被打撈上岸的魚兒般,全身開始劇烈痙攣,抖動的手腳不停撞向狹窄走廊的牆壁:
「喂!振作一點!」
要壓住她無意識不停抽搐的身軀,比壓制奶奶還困難。就算將她抱起來,他也每每因為她突如其來的痙攣而險些鬆手。
好不容易讓她倒在床上,期間她還是笑個不停。甚至聽不出她何時換氣,也許這已經稱不上是笑了吧。後來她只是氣若游絲,側腹不停抽搐顫抖。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毫不遲疑地決定叫救護車。
星期天傍晚,她被各醫院推來推去將近一個小時。事後,一個熟知這方面內情的朋友告訴他,如果患者平素就去精神科或心療內科就診,光憑這一點,醫院就會拒絕收容病患。縱使暈倒的原因可能是腦中風或心臟病發作,但只要有過精神科的就診病歷,醫院就會以一句「由於沒有出現精神病上需要緊急處理的症狀,我們無法收容」,一腳踢開病患。當時他不知道這種內情,就在一一九接線員的指示下,一五一十說出她現在的就診狀況、病歷和服藥內容。
救護人員便在中途更改她的病情說明。「現在的症狀應該是癲癇發作。」
於是總算能夠將她送到有內科的醫院。
到了那時她早已失去意識,醫院的處理也只是注射點滴。
院方甚至不願聆聽她目前的狀態,直接打斷他。
「請您到了明天,再向平時去的那間醫院的主治醫生說。」
「點滴注射完後,病人就可以回去了。」
醫生和護士冷淡的口吻讓他火冒三丈。
那是因為你們根本沒有看到她之前是甚麼情況。
不過才一天的光景,她就忘了兩房一廳的格局。甚至不曉得哪一間是浴室、哪一間是廁所。甚至突如其來地發出讓人以為她是不是瘋了的大笑聲。不管怎麼叫她,她都沒有反應,就只是身體劇烈地抽搐。
他握住她未扎點滴針頭的另一隻手,將運動服的袖子上掀至肩膀。整隻手臂上滿是紫色的淤青。想必身體和雙腳也是,全身上下都有碰撞傷吧。
不久點滴注射完了,他們被醫院趕出來。他背着尚未清醒的她走出醫院,攔下的士返家,夜間的車資是兩萬圓。
回到家後,他讓她躺在床上,脫下衣服和內衣褲,替她擦拭身體,再為她換上新的內衣褲和睡衣。
白天解決了那副慘狀又遭到言語暴力,回到家後,她自己也陷入淒涼的窘境。如今白天清掃時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全讓他覺得污穢不堪。他像進行淨身儀式般照料完她後,自己也將穿在身上的所有東西分門別類後丟進垃圾桶,走進浴室沖澡。
——然後,故事回到最開始。
自此之後,她仍經常出現癲癇發作的症狀。每當他回家找不到她的蹤影時,她大多是已經氣力耗盡地倒在屋內的某處。
她也拿就診醫院給的介紹信,檢查了好幾次,始終查不出病因。
有可能是藥物調配的問題、有可能是壓力、有可能是體質,也有可能是這幾點合併在一起後引發的症狀。
總之,她罹患了思考多少,就會消耗掉多少生命力的怪病。
罹患了被命名為致死性腦劣化綜合症的疾病。
恐怕只要她一死,這個病名就不再被需要的孤獨疾病。
對這種疾病的病患而言,作家這份工作可說是最不適的職業。
她一直一直一直構思故事——恐怕就是因此不支倒地。
更久之後,總有一天不管他再怎麼搖晃她,她也不會醒來。
要辭去作家的工作?還是繼續?至少她和他約好在做出決定前,會平心靜氣地過日子。雖然不曉得她能不能辦到,但她已經很努力地不做深入思考,也將家事當作例行公事每日實行,過着乍看之下宛若一般家庭主婦的生活。
醫生也調配有助於她不深思的藥劑,她也都按時吃藥。
說了也無濟於事。明知如此,他還是不得不說。
「對不起。如果當初我沒有勸你的話。」
——你參加比賽看看吧?
「你別這麼說。」
也許是鎮定劑的關係,現在她時常露出淡然平靜的笑容。
「我很高興可以成為作家喔。發現居然有這麼多人喜歡我的作品,我真的非常開心。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法展翅高飛,是你告訴我,我可以的。更何況,我成為作家這件事也許和生病沒有關係啊。」
大有關係!怎麼可能沒有關係。成為作家後,她或許真的變得比以前開心,同時,負擔也確實加重了。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她的讀者只有他一人就好了。如此一來,她也不會被那幫像是地痞流氓的人傷害。也就是以前認識的那群奇怪舊友,以及因為是她的親人,就用自以為是的批評將她傷得更重的大叔們。
藥物、壓力、體質,無法斷定確切的病因是哪個。恐怕這幾項因素彼此之間密不可分。醫生曾說過,導致這些因素糾纏在一起無法分割的,很有可能就是壓力。
若真如此,就是外在所有一切抹殺了她的思考。抹殺了她那能夠編織出魅惑人心的故事的思考。
「不當作家以後,我們生個小寶寶吧。」
她也曾這麼說過。
「我從以前就在想,能夠稱呼你為爸爸的孩子會很幸福吧。」
「才沒有這回——」
「就是有喔。你這麼溫柔,又為他人着想,也不會默默地等麻煩事自動過去。如果你是爸爸,孩子一定會很幸福。」
我決定了。她輕聲呢喃。
「決定辭掉作家工作的話,我們就生小寶寶吧。」
他當然沒有異議。可是——你呢?
你能夠忍耐嗎?就算放棄身為作家一職,你可以選擇不寫小說的人生嗎?你有辦法從根本捨棄掉寫作這件事嗎?
他無法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她不自己決定的話,那就沒有意義。
不,是她自己沒有察覺的話,那就沒有意義。他早就明白了。
不論能不能賺錢,她是那種無論如何都非寫不可的人。
以身體不適為由,她婉拒所有的工作後,過了約三個月。
她一面盯着看不看都無所謂的電視節目,同時兩行眼淚滑過臉頰。
「……對不起。」
啊啊,你終於察覺到了嗎?
她定住般,面向電視機動也不動,低聲呢喃:
「問題不在我要不要辭掉作家這份工作……在於我能不能不寫作。」
是啊,正是如此。
「而且,我最衷心期盼的讀者,無論何時永遠都是你。」
這對他來說也是無與倫比的驕傲,同時也讓他非常心痛。
「就算不當作家,只要和我最期盼的讀者同住一個屋簷下,就無法放棄寫小說。」
「我知道。」
他這麼回應後,她抱着他痛哭失聲。
這也是她敞開心胸接受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死亡的瞬間。
「我說過了,直到最後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既然要寫,我就不辭掉工作了。她如此宣告。
和醫生商量後,首先,她調查自己寫作時間的上限,在開始寫作之前,先設定好照相機,計算多久之後會量倒。花了兩星期取得平均值後,再扣除掉休息時間,上限大約是五小時,
然後再抓鬆一點,一天可以寫作的時間是四小時,並利用時鐘勤勉地管理剩下的時間。身體不舒服的日子,就強迫自己暫停寫作。
他們也請醫生開了能夠緩和因寫作而產生緊張感的處方。
她也向合作對象說明自身的情況,工作也更改成寫完多少就交多少的模式。為了集中寫小說,她無一例外地拒絕所有散文和專欄的邀稿。
這樣的情況能持續到甚麼時候呢?
他趁着工作的空檔,早上、午休、下午,以及回家前各打四次電話給她。
她沒有勉強自己吧?——還有,她仍活着嗎?如果她來不及接電話,她會再打回來。曾有一次她沒有打回來,他忙不迭地飛奔回家。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想買一樣東西便出門了,跑到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究竟想要甚麼東西,得在這種狀態下一個人出門?由於他嚇得險些心臟都要停止了,不由自主地責問她,但她還是不肯說買了甚麼。
工作結束時,她都會吃強效的鎮定劑。睡覺時也會吃強效的安眠藥。
她的大腦已失去了自律性,舉個例子,就像煞車故障的電車。煞車就是藥。如今,她的大腦若不借助藥物的力量,就無法停止運轉。
她的大腦無法感知「休息」的訊號,只要不利用藥物強迫她鎮定,就會處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不停鞭策自己。
無論是身體。
還是大腦本身。
以前她就表示有失眠的狀況,但沒想到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人一旦失去痛覺,就與死亡無異。這種劇情他經常在小說上看到。
痛覺就是感應器。身體正警告本人:這裏很痛喔。
這裏很痛喔——這裏情況有點糟糕喔。
請快點處理傷口吧——
如果沒有痛覺,就算身負致命重傷也會渾然不覺,好比說即便腸子露出來,只要沒有親眼看到,就不會知道自己受傷了。
他的曾祖父是罹患癌症過世的。癌症末期時,最終就連注射嗎啡也無法壓制痛楚。當痛苦不僅折磨本人,也折磨着家人時,醫生提出了一個建議。
「可以切斷脊髓的神經。」在現今,不,在當時應該也是違法的手術。
切斷神經,就表示傳達身體疼痛的電子訊號無法傳遞至大腦。但是,切斷的神經無法再接回來。而且一旦切斷了神經纖維束,人就會陷入植物人狀態。
據說這個手術是針對已到生命末期,再也無法挽救的病患。
曾祖父的狀況已是無法挽救。於是曾祖父與家人選擇動手術。幾天過後曾祖父就去世了。在逝世之前,家人逞照顧沉睡的曾祖父邊平靜地一同度過。
親戚當中也有人責怪曾祖父的直系家屬,明明曾祖父還活着,竟然將他變成植物人。可是,曾祖父痛苦得甚至拜託家人殺了他,難道直到最後的最後,都要讓曾祖父繼續承受莫大的痛苦嗎?家人最大的願望,當然是希望曾祖父能保有意識直到最後一刻。而這樣的家人,選擇動手術,除掉痛覺這種生存所需的感應器,以換取安樂。安樂的代價,就是變成植物人。不是親人的人,沒有資格對這件事情說三道四。
名為「疲勞」的感應器也一樣嗎?失去這項感應器的她,只要不利用藥物控制,直到死亡的那天為止,大腦都會馬不停蹄地持續運作嗎?
直到某一天,車輪脫離了軌道跌倒在地。到了最後,嗎啡對他的曾祖父一點效用也沒有,那麼,她又會變得如何呢?
……啊啊,對不起,就到此為止了。
對不起喔,雖然最後想再多說點甚麼,但看來是沒辦法了。
歡迎回來,對不起。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謝謝你陪我到最後。對不起喔,再見。你要好好保重。願你幸福。
××年四月絕筆
現在我的家中,她正躺在以純蠶絲包覆的白木盒中沉睡。
我還不想安置骨灰,將白木盒放在臥室的小櫃子上。
喪禮並未訃告親友而秘密下葬。她的親人中,只邀請她的母親前來。
她說,最後不管有沒有寫完,一定要幫她將那份原稿交給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她說:「因為今次輪到那位編輯了。」
直到最後一刻,她還是如此一絲不苟,充滿男子氣概。
她也希望無論完成與否,要不要發表刊載,都由那位編輯自己決定。
所以我原封不動地轉達了。
責任編輯將那份稿子刊載在自家出版社的小說雜誌上。總的來說,迴響非常驚人。聽說也有人抨擊出版社是在褻瀆死者,但她肯定不予置評吧。
我都說了可以由那位編輯決定,為甚麼身為外人的你們要生氣呢?
今天,那位編輯將她最後一本書送來紿我,
編輯將她至今在自家出版社寫的短篇小說和絕筆原稿合併出版。
「專欄和散文也收錄在裏頭了。如果能和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合併,也許可以出成散文集,但現階段還不曉得能不能實現。」
「謝謝您。她一定會很高興。」
「那麼,關於版稅……」
對了,領取的人已經不在了。這種時候會怎麼處理呢?
「您將成為受益人喔。」
當下我一定露出了非常詫異的表情吧。責任編輯用試探的口吻補充說道:
「各社責編都收到了這樣的指示——倒不如說,是收到了這樣的遺言,現在理手續了。今後再版部分的版稅也全部歸您。您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之後我與責任編輯又緬懷着她聊了一會兒。
最後,編輯在打道回府之際如此問我:
「最後的〈故事販賣者〉——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們只向責任編輯說那是一種不治之症以及她的時間所剩不多。
「您認為有多少是真的呢?」
我笑了。大概明白我打算將答案帶進墳墓裏,責任編輯也笑着頷首致意。
送走編輯後,我想起她還活着時說過的話。
如果我不在了,就打開我的筆電吧。
近未來的那個「如果」已經到了。
真要說的話,這是給我的遺言。若是付諸實行,就像終於承認她已經不在的事實,所以至今我都沒有行動。
但是,這是她的請求。不該再拖延下去了吧。
我將她作為備用電腦使用的,已有數個月沒開機的筆電插上電源。
掀起的螢幕無比沉重。差不多該送去維修保養了吧——我想着這些事情,卻又驚覺到已經沒有必要這麼做了,肩膀倏地像被壓上重物。
開機後,一目瞭然的桌面上出現一個新增的資料夾。
紿老公。
點開之後,顯示着一行短文。
「請找找看衣櫃放內衣褲的那格抽屜」
我彈也似地跳起來,翻找她衣櫃裏放置內衣褲的抽屜,然後在內衣褲底下找到兩個信封,
其中一封應該是正式的遺書,用正式印章封了起來。上頭還貼着見證律師聯絡方式的便條紙。另一封是圖案俏皮可愛的信封。
我的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切開封口,避免不慎割到信紙。
來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她的最後文字,就在這裏頭。
打開之後,信紙上是一行行再熟悉不過的她的字跡。
「給我最愛最愛最愛的你
由於是最後一封信,我想寫在可愛的信紙上,
所以鼓起勇氣走出家門,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你還喜歡嗎?
可是,真要寫的時候,我卻遲遲想不到要寫甚麼。如果是小說,倒可以輕而易舉地信手拈來呢。
我好想和你一起活到垂垂老矣,兩個人都滿頭白髮。
也想生下可以稱呼你為爸爸的幸福小孩。
但是,這些封我來說都已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所以我要盡我所能,
將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你。
我寫的文章全部屬於你。
由我寫的文章所衍生出的所有權利也全屬於你。
至今寫的文章,和接下來在剩餘時間裏寫的文章,也全獻蛤你。
請你務必收下,然後為了你的幸福,請你好好運用。
我相信你一定會收下,並販賣出我在剩餘時間裏所寫下的故事。
不過,最初的讀者一定是你。
我能夠成為作家,都是因為你說在至今看過的小說中,最喜歡我的做品。
所以,我最初的讀者永遠都是你。
因為有你在,就算情況演變至此,我也能執筆到最後一刻。
謝謝你給我為你而寫的權利。
我不在了以後,請你一定要幸福。
我心中的第一位是寫作,即便是為了你,我也無法放享寫作。
所以,今次請你一定要找到將你擺在第一位的好女人,並得到幸福。
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那個人不要討厭我的作品,
謝謝你支持我到最後一刻。
謝謝你讓我過得這麼幸福。
就先這樣吧。
專屬於你的作家」
有人在哭。吵死了,我想。但回過神時,卻發現原來是我在哭。
在面對編輯,冷靜到能笑着打馬虎眼的我,現在卻肝腸寸斷地嚎啕大哭。
謝謝你支持我到最後一刻——明明我根本沒有趕上你的最後一刻啊!
那天回到家時,她彷彿睡着般,就像只是趴在桌上打盹兒一樣。直到最後她都不想住院。她說,要死的話,她想待在這間屋子裏——待在這間和我一起度過數年光陰的屋子裏。
但是,如果強迫她住院,說不定我就趕得及見她最後一面了。一想到她是孤單一人踏上旅程,我就心痛得無以復加。至少我想在臨終前握住她的手。不斷呢喃地對她說,我就在這裏喔,直到她再也聽不見為止。
我不會偽善地說這是為了她,我是為了我自己才想這麼做。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好好疼借她。
明明如此渴望,為甚麼她臨終時我卻不在她身邊?抱住她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變冷了。她斷氣後,我應該要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失去所有體溫。
就先這樣吧。
最後結語寫不出「再見」的她,是多麼多麼多麼地惹人憐愛。
你太狡猾了,只有你一個人留下了所有想說的話,我卻半句正經話也沒對你說。
就算不說,你也一定能明白吧。
但是,早知道還是該早點說出來。
那些我一點也不敢去想會無法對你訴說的、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為甚麼那麼多次機會我都沒有說出口。
我真是太懦弱太沒用了。
如果要鄭重其事地傳達給你,就表示我不得不面對將無法傳達給你的那一天終將到來,所以我才會害怕得別開了目光。
明明你已為這一天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直到最後的最後,你還是這般有男子氣概。
我真的好喜歡這樣的你。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育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對不起。可是,我還不想說再見。
謝謝你願意讓我成為你的頭號讀者,
這件事是我永遠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