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宣告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by 中山七里
2019-11-29 20:42
1 十二月二十四日
如古手川所料,勝雄的日記是證明他就是青蛙男的重要證據。但,另外還發現了更決定性的物證。在房間的儲藏室找到可能是荒尾禮子的衣物、裝有働真人屍體的塑膠袋,以及兇器。
兇器主要是用於石材加工的1.3公斤重的鐵槌,還有牛刀和厚刃的鋸子。鑑定的結果,上面都有四名犧牲者的DNA。此外,勒頸用的塑膠繩也在同一個地方找到,再加上古手川帶回來的勝雄的舊球鞋,鞋底樣式也與殘留在沙坑上的鞋印一致。有這些物證,檢察官要起訴可說綽綽有餘。
被逮捕後,勝雄不再那樣胡鬧了,但他說話完全不得要領,造成偵訊的搜查員莫大困擾。正因為他之前的經歷,搜査本部中很快有人提出必須做起訴前鑑定。
聽完逮捕嫌犯過程的報告後,里中縣警本部長立刻召開記者會。這幾個星期來的煩悶都已煙消霧散般,表情十分快活。
不,快活的可不光是本部長而已,會場上的媒體們無人不是同樣的表情,可以說宛如躲過災疫般鬆了口氣。
然而,不會報完喜訊就結束記者會,當開始說明嫌犯當真勝雄之前的經歷時,媒體陣便又恢復向來的黏液質。
因殺害幼女而入獄的當真勝雄,出獄後,對他進行保護觀察的體制是否不夠完備?
若能早點掌握他的行蹤,不就能早點逮捕到他了?
上次的事件讓他獲得不起訴處分,是否太過草率了?
這些都是可能與人權問題相抵觸的質疑,本部長自然避免做出明確的回應。無論怎麼說,離開醫療監獄又再度犯行,這個問題豈止警察,連行政、立法、司法全都大感頭痛,一個小小的縣警本部長擅自發表個人意見,形同踩地雷。此外,或許也明白這個情形,媒體們並不想深入追究。有必要檢討防止對策,也有必要重新檢視心神喪失者等醫療觀察法,但對各家媒體而言,目前最需要的是故事,稀世的異常犯罪者當真勝雄,究竟是如何變成青蛙男的呢?他們當前的興趣已經轉到這個點上了。
事實上,本部長描述的當真勝雄,已經讓媒體相當滿足了。過去有殺害幼女前科,但犯罪當時只有十四歲,加上被診斷出罹患肯納症候群而得以免除刑責。這次被自己從前的日記所觸發,而依照內容一再殺人,並從工作地點的病歷中選擇犧牲者。還有以五十音順序挑選犧牲者這種「幼兒性」。這些全都是大眾最感興趣的題材精髓。嫌犯落網,大眾得以安下心後,接下來便想大大獲得滿足了。恐怕從這個瞬間開始,當真勝雄十八年的成長軌跡、血親,還有其他親朋好友的隱私,都將取代那四件悲慘命案,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吧。
對飯能市民而言,就是一片大快人心。市長盛讚捜查人員的英勇有為,甚至高喊安全宣言。幾個自衛團已自動解散,參加飯能署暴動的幾個人也聽從渡瀨的勸告到案自首,對女警施暴的男子也當場跪地磕頭求饒。市民的臉上已不見膽怯,通學路上也不再出現專程的保護者。而到處冒出來的奇怪青蛙裝飾,已經自發性地撤除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傍晚以後街上的人潮回流,也拜耶誕節之賜,商店街恢復生氣了。彷彿要拿回被恐怖與疑神疑鬼折騰掉的三個星期似地,人人紛紛帶著錢包和手機上街,而且,開始有點躁鬱地用滑稽可笑的態度談論這起已經過去的事件。原本位居恐怖之王的青蛙男,如今降格成丑角,原本和自己同屬一列的四名犧牲者,已被視為只是單純的倒楣鬼。
那般光景,宛如附在整座城市上的邪魔已被驅走似的。
古手川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些事情都是渡瀨告訴他的。勝雄被捕後,他被立刻送到這裡,畢竟年輕就是本錢,脫臼的右手臂當天就接上,全身達二十七處挫傷及八處切割傷,還有二根肋骨破裂,都在五天之內好轉。唯獨鼻子和左腳因為傷勢嚴重,目前還未拆掉繃帶,尤其左腳是完全走樣的複雜性骨折,醫師判斷需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但你啊,你的頑強真是天下第一,MRI檢查好像也沒什麼異常。聽說你到勝雄宿舍時就只剩半條命了。」
「哪裡還有半條命,根本就只剩一口氣,這樣還沒掛掉真不可思議。」
「在那樣近的距離竟然打三發都沒中,我對你的爛槍法才感到不可思議。回來後要嚴加訓練,你皮繃緊一點。」
「那,打中勝雄……犯人的子彈呢?」
「漂亮地貫穿小腿後嵌進地板。因為是貫穿,他的槍傷好像會比你的骨頭更快好。」
「他現在的情形怎樣?」
「被捕後到現在都沒什麼變,承認自己就是青蛙男,針對那四件命案也得意地哇啦哇啦說個不停,但細節的部分根本沒辦法做筆錄,簡直像是在跟幼稚園的小孩子說話一樣。已經十八歲了,這樣太不正常了。精神鑑定醫師認為可能有其他方面的精神障礙。只不過,部分檢察官中,有人揚言絕不能讓他再次獲得不起訴處分,就算他確實有精神發育遲滯方面的問題,也不能免起訴,因為對社會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那麼,那傢夥的律師是……國家指派的嗎?」
「不是。人權擁護委員會的律師成員中,有人率先舉手了,好像是個有人權派明日之星之稱的小夥子。」
「明明第四名犧牲者同樣是人權派律師啊,不是嗎?」
「屁啦,什麼人權不人權。這小子還不是因為衛藤這號中心人物被燒掉了,就想來爭他的寶座。聽檢察官說,衛藤還算老奸巨猾,但這個小夥子只是滿腦子膚淺的功名心而已。從當真勝雄的角度來看,搞不好是個麻煩。」
聽到「膚淺的功名心」,臉整個紅起來。那不正是不久前驅動自己的行動原理嗎?沒想到在旁人看來,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唉,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中,實際服刑的比例是五比五。反正不管怎樣,當真勝雄這次是不會再被釋放了,會被關起來一輩子。但,對那傢夥來說,或許這樣才好。要在現在這個社會生存,就必須跟社會妥協。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找個地方收容他們。」
真是這樣嗎?——古手川自問。和自己對戰的那個勝雄,的確是一頭長得像人的野獸,根本不可能跟那樣的勝雄進行溝通的。但是,古手川也看見透過八十八個鍵盤和小百合心靈互通的勝雄。那是靈魂與靈魂的對話,完全超乎言語與肌膚接觸。既然那都辦得到,為何他不能跟自己住在同樣的地方呢?
「有働小姐那邊的情形怎樣?」
「情形怎樣?……唉,因為她保護的人就是兇手,所以備受責難呢。明明她的兒子也是犧牲者之一,大家卻都不管。聽說不斷有人打電話到她家騷擾,也不斷有人到她家貼海報。」
想到就要崩潰了。獨生子被殺,兇手竟然是自己的學生——。本來最該被同情的小百合,如今正遭受迫害。
那個在寬敞的練習室裡,趴伏在鍵盤上的小百合身影浮現眼前。那個自己必須保護的孤孤單單的女性,正在飽受無謂的誹謗中傷。
古手川從床上跳起來。身體到處都還在痛,但不至於妨礙走路。左腳的膝蓋以下全打上石膏,但撐拐杖的話總有辦法走的——應該吧。
「幹嘛突然爬起來?」
「我現在要去有働小姐那裡。」
哼。渡瀨不耐煩地嘆氣。
「你去又不能幹嘛。」
「還沒跟她說明事件的經過吧?」
「是啊,沒人要去。已經跟荒尾禮子、指宿仙吉和衛藤和義的家屬說明逮捕到兇手了,但是......」
「那剛好,我去跟她說。雖然我去也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能聽她講講話。」
「你這樣怎麼去?先說,我可是有事非到本部不可。」
「我自己去。」
看著用顫巍巍的手勢開始換衣服的古手川,渡瀨又嘆了一口氣。這次似乎放棄了。
主治醫師把嘴巴撇成「ㄟ」字形,堅持不許古手川外出,理由是現在勉強移動身體的話,開始癒合的傷口也會癒合不了。的確如此。但,對古手川而言,現在不是癒合不癒合的問題。
爭執了十多分鐘,最後由渡瀨保證傍晚以前一定叫他回來,古手川才得以離開醫院。
街上,在山下達郎與瑪麗亞凱莉熟悉的歌聲中,抱著大包小包的情侶,以及帶著小孩的夫婦身影回流了。聽他們談話,知道直到前幾天,大家都還是盡量少出門和逛街購物。天空依然濃雲低垂,但往來的行人個個容光煥發。
紅色、綠色和香檳金等五彩繽紛的耶誕夜熱鬧氣氛。然而就在十天前,這個城市還籠罩在令人屏聲歛息般的肅靜中。看在古手川眼裡,此般熱鬧只顯得狂躁。
就像學生考完入學考試後大解放一樣吧。這段時間被莫名其妙的妖怪嚇得什麼事都不能做,現在當然要好好補償回來。恐懼感愈大,解放感就愈大吧。
古手川還是有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當真勝雄為什麼會變成青蛙男呢?古手川在勝雄家親眼目睹變成野獸的勝雄。可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想像那個勝雄跟在鋼琴前兩頰泛紅、拿到新鞋時笑開懷的那個勝雄是同一人。人心終歸是無法捉摸的嗎?
世界上,一方面是虛偽與欲望、瘋狂與憎惡胡纏蠻攪,一方面是真實與奉獻、理性與愛情和諧共生。汙濁之物和清淨之物始終並存著,而清淨物當中的一個,就是音樂。那麼,可能用音樂來淨化精神上的汙濁嗎?
以當真勝雄的例子來看,是不行的。御前崎和小百合最終都失敗了,音樂的力量並無法驅走他內心裡的野獸。不過,古手川還是不願否定音樂的力量。動輒冷嘲熱諷的嫉妒心,動輒看不慣殘忍無道而心生厭世,能夠鎮靜這些憤世嫉俗心情的,就是音樂了。若不是因為這次的事件而遇上小百合和她的鋼琴,自己恐怕沒法這樣一路苦撐過來吧。
啊,對喔——古手川恍然大悟。自己並不是要去向小百合說明破案經過,要安慰小百合也只是個藉口。其實自己是想再一次陶醉於她的鋼琴旋律中,再一次於母親的懷裡撒嬌。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實就是撫慰已經疲於思考、且被信任的人背叛而受傷的脆弱心靈罷了。
真是無可救藥的小鬼啊——古手川咒罵自己,但前往有働家的腳步仍未改變方向。
玄關上還貼著「忌中」的告示。但讓古手川面色凝重的是別的東西。玄關門上被用噴漆大大寫上好幾個罵人字眼。
『殺人鬼的保護者』
『教鋼琴和殺人方法』
『滾出這個城市』
手指碰到電鈴時,躊躇了一下。
按?還是不按?
想來想去,決定只按一次。如果沒有回應,就打道回醫院。
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小鬼啊——古手川再次嘲笑自己。簡直跟去初戀女友家拜訪的國中生一樣。
按下電鈴。才按一下,馬上就有回應了。
『哪位?』
「……我是古手川。」
玄關的燈亮了,打開門的小百合一看到古手川,大吃一驚。
「古、古手川先生,你的樣子……你不是住院了嗎?」
「沒有啦。」
「還說沒有!天這麼冷,你這樣子站在這裡真不像話,快進來。」
一進屋裡,熟悉的香草系香味撲鼻。好像還是沒點線香。但。即便如此。還是感覺得到死亡的氣息。
「我來向你報告破案的經過。」
「應該報告治療的經過才對吧。不只鼻子,根本是整張臉都變形了,而且你還拄著枴杖。」
「貼貼0K繃就沒事了,卻給我打石膏。那醫師在我們刑警之間是出了名的太誇張。前幾天才拔個刺而已。就給我打麻藥。」
「我聽警部先生說了,你被勝雄打得好慘……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
被帶到客廳,看見餐桌上的盤子時,稍微安心了。正在準備吃飯的樣子,看來食欲似乎恢復了。
「已經逮捕殺害真人的兇手了,飯能市的連續殺人事件也因此宣告破案。只是……對你來說,應該很難受……」
「抓到兇手一看,結果是我自己的孩子,是吧?」
小百合落寞地微笑。
「我啊,不論當觀護人或當鋼琴老師,都不合格。應該掌握他的日常生活的,卻完全沒發現他和那四起命案有關。明明聽了他彈琴,卻渾然不覺琴音中的陰暗面。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都是因為我只會講而已。」
「也不光是你,澤井牙科的人也都沒發現,唉呀,搞不好連勝雄本人都沒發現呢。」
「你的意思是說精神分裂?」
「嗯,但現在好像換個說法了。」
「不好意思,不是這樣喔,我有稍微研究一下,所以知道。勝雄是肯納症候群。肯納症候群的患者變成精神分裂症的比例相當低,所以他不會有其他人格的問題。勝雄是用彈琴的手指來勒死真人的,是用聽音樂的耳朵來聽真人慘叫的。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因為這就是現實。不論再怎麼殘酷,還是得接受,這是戰勝現實的唯一方法。」
「你……好強啊。」
「我?笑話。我只是逞強罷了,其實很崩潰的。做家事、養小孩我都比別人差,唯一自豪的就是彈鋼琴。我的手指骨節凹凸不平,不適合做指甲也不適合戴戒指,但一碰到琴鍵,這十根手指比誰的演講都要雄辯滔滔,比誰的畫筆都要自由奔放。所以多少我也得到稱讚了,拿到許多獎項了,但還是沒辦法改變勝雄。終歸一句,想用音樂來治療心病是不智的。是我誤會了,從頭到尾就只是個鋼琴彈得還不錯的女人想出來的傲慢點子而已。」
「不、不是這樣!」
不由得語尾口氣變強。
「或許不能真的改變勝雄,但,你的鋼琴裡的確有改變人的力量,這點我可以保證。」
「你要怎麼保證?你是健健康康的人啊。」
「這世上沒有完全健康的人,也沒有完全異常的人。我是這幾天才領悟到這件事的。不論哪一種人,內心深處都藏著瘋狂。路上的行人、在辦公室上班的人、在操場上流著汗的人,全部都是,沒有例外。只不過,藏在內心深處的瘋狂,有時候會受到刺激突然跑出來。身邊的人看到後,就會對這個人貼上精神異常的標籤,然後希望他趕快遠離自己。為什麼大家會怕成這樣?答案很簡單,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也有可能變成那個樣子。所以,人們都很努力在馴服這個瘋狂,努力讓自己保持善良。有働小姐,我認為你的音樂有拯救這些人的力量,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沒你說的那麼厲害啦。」
「可是,如果只有技巧,是沒辦法感動人的吧?不管製作得多麼精緻的美術品,要是沒把人的精神投進去,就只是個工藝品而已。」
「你什麼時候變成美術評論家了啊?」
「感動這回事是不分評論家或素人的。我就坦白招了,有働小姐,我今天來是想聽你彈鋼琴。我也知道還在服喪期間提出這個很白自,你被信任的人背叛,內心千瘡百孔,我這個要求自私又任性,但,我還是想聽。雖然我受的傷害比不上你,但這幾天以來,我看到的都是人類惡劣的部分。在勝雄的房間找到那本日記時,我的心情就跟大便一樣。雖然事件結束了,但我的心裡還是冷到不行,簡直像全身的血液都結成冰似的。但我覺得聽你彈鋼琴的話,溫暖就會回來了。所以拜託啦,有働小姐,你再彈一次給我聽好嗎?拜託啦。」
古手川深深一鞠躬。
一陣沉默後,忐忑不安地抬頭,見小百合勉勉強強點頭。
意外地,練習室並沒那麼冷。一問之下,原來是中午前使用時開的暖氣還沒散掉。除了空調的暖氣,從牆壁照射下來的燈光熱度也很高吧。這個房間完全隔音又完全隔熱,光這樣,就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另個世界了。雖然空間寬敞,但除了鋼琴以外,就只有放在西側的十張椅子,以及放在北側牆邊的樂器推車而已,沒有其他雜物。
「要開空調嗎?」
古手川回答不必。這裡的空調具備大空間用的輸出功率,設定成「弱」就很有效果了,但現在只想全心全意聆聽鋼琴,一點點運轉聲都嫌吵。
小百合坐在鋼琴前面,古手川已經在小百合正後方那張他的指定席坐下,並把外套和枴杖擱在旁邊。聽小百合的鋼琴演奏時,希望盡可能接近「身無一物」的狀態,彷彿這樣音樂就能直接滲透到體內似的。而離開醫院時,渡瀨把手槍交還給自己,現就露在襯衫外面,反正小百合看不到,無所謂。
「要點什麼曲子?」
「還不就那一百零一首,《悲愴》。」
躊躇般的寂靜後,那個如楔子般的琴音刺過來了。
對了。就是這個聲音——得償宿願的喜悅讓身體不覺一震。持續起伏的小調音階與一顆一顆明確的音珠,開始溶化冰凍的心。
從初次見面那時候起,已經聽過幾次現場演奏,再加上用CD和IPod也聽過無數次了,因此整首旋律及強弱都紀錄在耳膜和腦髓中。常聽的阿胥肯納吉,他的打鍵強度與演奏速度都和小百合酷似,所以現在要是聽其他人演奏這首《悲愴》,也會覺得是在聽不同的曲子呢。
直接吐露出各種情感的第一樂章。一如往常,古手川將全身交給奔流的旋律。轉眼間,靈魂便離開肉體,與貼近而來的旋律同化。痛也好苦也好,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只一心一意在音樂海洋中蕩漾。
不過,進入後半部時,意識忽地脫離愉悅。
因為記錄在腦髓中的樂音,與現實的樂音開始出現一點點偏離了。是身體狀況不佳的關係吧?再努力試著放鬆看看,無奈兩種樂音漸行漸遠,不再同調了。
再聆聽一會兒,終於知道原因出在哪。
演奏速度變快了。而旦不是奔跑,簡直像是倉惶失措。
不只如此。有一部分旋律出現些微的違和感,感覺上像是描繪著一模一樣的線條,卻在那個點上歪掉了。
為什麼呢?古手川全神貫注地尋找原因。聽著聽著,被磨得極其敏銳的耳朵,以及把原本的樂曲刻在身上的大腦,終於找出解答了。
每個小節最高部的音都弱掉了。不是某個特定的音異常,而是各小節的最高部、彈最右鍵時總是比平時更弱。換句話說,並非鋼琴本身出問題。而是小百合的演奏不對勁了。當然,這是用顯微鏡才能判別出來的差異,初次聽的人不會有任何違和感的。是把原始演奏以皮膚感覺記錄下來的古手川,才能感知到的極細微差異。
進入第二樂章,演奏速度愈來愈快,最高部的打鍵也愈來愈弱。
古手川不再關注琴音。他輕輕起身,越過小百合的肩膀偷看她彈奏最高部時的右手指。原因就出在那裡。
右手的小指有傷痕。不是舊傷,因為肉的裂縫還紅紅黑黑的,指尖上也還有紅紅的貼過0K繃的痕跡。顯然是妨礙彈琴才把0K繃拆下來,但受不了疼痛,小指的打鍵才會變弱。
傷口的形狀不像割傷,也不像內出血。
簡直像是被狗咬到。
在河邊聽驗屍官說的話突然響起。
『碰到被害人嘴唇的部分恐怕是手指吧。』
心臟評評跳。
「有働小姐,你......」
小百合猛地轉頭。
古手川大驚。
那是母夜叉的臉。
不由得後退時,小百合一把抓住鋼琴上的節拍器朝臉部砸過來,把才剛癒合的鼻骨再次砸碎。聽到筷子折斷似的聲音,是節拍器破掉的、還是鼻骨碎裂的聲音?連結鼻子的耳朵也在那一瞬間喪失聽力。
激痛與衝擊把古手川摔到旁邊,餘光瞥見小百合離開座位,但自己光靠一隻腳實在沒辦法重新調整姿勢。
小百合兩手將節拍器高高舉到頭上。從下面往上看,那根本是另一個人,眉毛上吊,半開的嘴巴裡看得見腥紅且蠢蠢欲動的舌頭。
是魔鬼。
反射性地把手伸進手槍皮套,再用牙齒咬動滑套。
小百合瞪大了眼睛。
開保險的同時扣住板機。目標是節拍器——但,聚光燈變成逆光,刺眼的一瞬間,手槍就被揮掉了。
槍口往上一彈,射出的子彈擊中門上方的配電盤。
配電盤的蓋子同火花濺出——!
然後,一片漆黑。
不知是鼻骨斷了阻塞呼吸道,還是被血淤住,反正鼻子無法呼吸,只能呼哧呼哧地用嘴巴喘氣。
腦袋裡麻痺般地暴痛。但生存本能命令自己快離開現場。古手川邊用手按住臉,邊扭著一隻腳極力遠離鋼琴。
電源切斷後,房間完全黑漆漆。別說自然光,連人工的光、電器用品的燈一個都沒有地暗成一片。這裡原本就沒有採光窗,空調這個唯一電器的電源又斷了。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發出光源了。凝視好一會兒讓眼睛習慣黑暗後,依然沒有任何東西浮現。試著伸出手去,指尖在地上徒然地滑來滑去,搆不到牆壁。究竟,自己身處房間的哪個地方、面對哪個方向,完全無法分辨。若是有個燈,應該就能以此推出自己的所在位置,但毫無光源,根本行不通。
混濁的腦袋裡,驚愕、疑念與恐怖交錯。
不久,恍然大悟,知道與勝雄格鬥時一閃而過的那個違和感是什麼了。抓住自己手臂的手、舉起桌子的手……有好多次機會看見那雙手,但都沒看到傷口。殺害衛藤和義的兇手一定會受的傷,勝雄卻沒有。
重新思考,又想到另一個疑點。就是真人被殺那晚的時間經過。真人不見的時間是九點,死亡推定時間是九點到十點之間。而十一點到三點這中間,受理報案的倉石巡査就在附近捜尋,因此這段時間起就無法行動。不過,十一點左右,勝雄人就坐在小百合駕駛的迷你休旅車裡。就算是小孩子的身體,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分屍後運到公園,排出展示的樣子後,再回來和小百合一起搜尋——。
這是不可能的。時間上辦不到。從勝雄房間找到的工具是鋸子和牛刀,光憑這兩樣工具來解體一個人,一小時根本不夠,因為人體的脂肪和體液比想像中還要黏,必須一再擦拭黏在刀上的脂肪才能繼續使用。再想到,勝雄除了走路以外沒有移動工具,要從自家浴室將支離破碎的屍體打包後再搬到遠處的公園去,那就更不可能了。整理一下心裡便有譜了,認定勝雄就是青蛙男時,細部的檢證工作被疏忽掉了。
那麼,在勝雄房裡與他對峙時,為何他要攻擊自己呢?那個攻擊行動明明等於承認自己就是兇手的。
等等,再想想當時的狀況。
被翻出日記時,被指謫是青蛙男時,勝雄並無任何反應。有反應是在一看到手銬的瞬間。
因為他意識到「要被抓了!」。就像四年前,被闖進犯案現場的警察以現行犯逮捕時一樣;就像之後的三年,正是因為被上手銬而從此失去自由一樣。對不具抗辯與思考能力的勝雄而言,那樣的攻擊完全是出於本能的。
至少當真勝雄並未殺害真人和衛藤。不,其他二起命案的發生地點雖然位於住宅區中間或附近,但都屬於人煙稀少之處。而勝雄只在診所與宿舍兩地來回,不太可能知道那種地方。不過,現場卻留下他的紙條,房間裡也有,大堆犯案證據,他本人也不否定犯案。
為什麽呢?因為他不過是個傀儡。有人利用他的智能障礙讓他背上青蛙男的汙名。
而這個人,只可能是小百合。
小百合的話,就有可能殺害真人後,在十一點之前將屍體放在公園。雖然向警察報案時是說真人在九點出門,但說這話的只有小百合,事實上。說不定九點的時候,真人已經在自己家裡被殺了。然後,小百合在兩小時以內分屍完畢,向派出所報案後,就把屍體藏在休旅車的後車廂,趁和勝雄一起外出捜尋時丟到公園去。那時,小百合借勝雄的球鞋來穿,刻意在沙坑上留下他的足跡。小百合和勝雄都個子嬌小,步伐大小也很接近,只要手捧一部分屍塊,體重也就差不多了。
可同一時間,倉石巡查也在附近巡迴,竟敢如此膽大妄為?不過,那段時間倉石巡査並未向轄區尋求支援,只是自己一人在大馬路上搜索而已,因此和他在公園碰面的可能性極小。接受報案的一方做夢也想不到,同樣在四處找尋兒子蹤影的母親,她的車上竟會藏著兒子的屍體。這行動雖說大膽,其實經過縝密的算計。
這麼一想,姑且不論真人的事件,從第一起到第四起命案,都未曾查過小百合的不在場證明。即便從桂木和梢的立場來看也一樣,大家都被精神異常者所為的連續殺人事件這個成見給驅了,因此對無利害關係的人根本不加懷疑。
那麼,其他三起命案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衛藤和義是連電動輪椅一起被燒掉的。要將輪椅連同本人運到河川邊並不容易,但,是電動輪椅的話,就可以按個按鍵讓它自己走了。而且病人下半身殘障,毆打他的後腦勺後再絞殺,應該很容易。
指宿仙吉的情形一樣,荒尾禮子的情形也一樣。既然是老人和女人,只要先把他們打昏,之後就都好辦。問題是搬離殺害現場的方法。用車子載出殺害現場。到這裡都還說得通。但,在廢車工廠前,或者在高樓大廈前,將屍體從車上搬下來後,一直到發現屍體的地方,這中間是如何搬運的呢?不可能背著走,憑一個女人的體力,要背著屍體走根本辦不到。
工具。應該有方便搬運屍體的工具吧?小百合的身邊有什麼東西呢——?
有了。
隨身的搬運工具。
怎麼之前都沒注意到呢?這個東西一直在這個房間裡,而且還是古手川每次來都會看見的。
就是放在這個房間角落的推車。它本來就是用來拖行大提琴這類笨重的樂器,短距離的話,輕鬆運送一人分的屍體沒問題。加上又是折疊式的,可以放在迷你休旅車裡。
不光殺害,就連搬運屍體,小百合一個人都辦得到。
一連串眼花撩亂的自問自答,一連串的嘆息。從畫中浮上來的一小片一小片陸續放進正確位置後,終於完成四張醜陋的拼圖了,可完成的圖案叫人暈眩,因為站在圖案中央的都是小百合。只不過,站在那裡的不是身為鋼琴老師的小百合,也不是身為母親的小百合,是以魔鬼之姿咧嘴大笑的殺人狂小百合。
不,還有一片拼圖與整個圖案不符。
荒尾禮子的屍體是怎麽吊上屋溱的掛勾呢?要卸下那具屍體就需要三個大男人的力氣了,地點又在十三樓那麼高,而且不踩著欄杆根本搆不到。在立足點如此不穩的地方,是用什麼方法把那麼重的東西吊上去呢?那個時候是叫勝雄幫忙嗎?
不,不可能。兩人行動容易引人注目,雖說勝雄缺乏判斷能力,但讓他成為共犯的話,一不小心就會事跡敗露。如此慎選殺害場所與時間的兇手,不可能甘冒這種危險。
若不是身強力壯的男人,根本無法那樣擺弄荒尾禮子的屍體,因此一開始大家就認為兇手是男的。從絞頸致死所需要的力氣來看,也是如此。這也是報紙不知不覺就用「青蛙男」這個字眼來斷定性別的原因。莫非這是兇手一開始就在玩的詭計?
對了。司法解剖時,光崎這麼說過:
『上臂和腹部有瘀斑和繩索勒痕,只不過像是從布上面勒住的,所以不明顯。是搬運屍體時弄到的吧?』
搬運屍體時?用推車來搬運屍體,有必要固定得那麼緊嗎?不對。一定有其他原因才這樣綑綁屍體。但,原因是什麼呢?
各種可能性浮上來又消失,浮上來又消失。腦細胞從未動得這麼活躍。偏偏是發生在緊要關頭卻無法行走的身上,格外諷刺。身體動時腦袋不動,腦袋動時身體又不動,不由得狠狠嘲笑自己是個腦袋與身體八字不合的人。
然後——最後那片拼圖總算拼到正確的位置了。
「我知道了。」
自然地說出口。
「全部都是你幹的吧。」
由於房間的特性,這句話拖著長長的尾巴才消失於黑暗中。
沒有回應。但,小百合確實在這個房間裡。應該正屏住呼吸凝聽古手川的聲音。剛剛那個射擊,小百合已經知道古手川手中握有手槍了。只要門一開,走廊的燈光一照,就會暴露出自己的位置。隨便亂動發出聲音也一樣。因此她躲在黑暗中,不讓人察覺她的存在。
然而,古手川內心明白,即便是無一絲光線、無一個聲音的闇暗中,在這個似是伸手可及的地方,不祥的邪惡正露出獠牙伺機而動。
「你把人殺死後,都是用車子和推車將屍體運到發現現場的。全部都是你一個人幹的。」
依然沒有回應。
「我們一開始就被荒尾禮子的命案給騙了。要踩上欄杆才能把屍體吊到屋簷上去,這種事根本想不到會是女生幹的,所以一開始大家都認定兇手是男的。但是,真的是把屍體搬到那麼高的地方,然後吊在勾子上的嗎?不是。是有別的方法,是個單純到會讓人笑出來的方法。不是吊上去的,是吊下來的。」
說到這裡打住,確認對方的反應。但依然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你動手腳的地方不是在十三樓,是在上一層的十四樓。這個手腳很簡單。你先搭電梯上十四樓,用繩子將屍體連同帆布綁住,然後固定好繩子的一端,再將屍體從欄杆推下去。屍體下到十三樓後,你再把垂下的屍體掛在屋簷的勾子上,然後把繩子解開收走。屍體的上臂和腹部之所以有被綑綁的勒痕,就是吊下去時屍體本身的重量造成的。這樣的話,憑女人的力氣也辦得到。之前,我們都認為是因為十三樓沒有住戶,屍體才會吊在那裡,但其實同樣沒有住戶的十四樓才是主舞臺。就算隔天早上屍體被發現也無所謂,但不會有人突然跑到十三樓去,所以就隔了幾天才被發現。比起這第一具屍體,接下來的三個就輕鬆多了。不論揮起1.3公斤的鐵槌或是勒頸致死,你都可以輕鬆辦到。」
「喔?」
小百合第一次發出聲音。古手川不由得身體一緊。
「被害人當中也有大男人,女人的手有辦法勒死他的脖子嗎?」
古手川著慌了。由於房間四面八方都鋪設了調音器材,以致小百合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而且效果強到無法確定聲音來源。聽起來像是從房間角落傳來的,但立時又覺得是從身邊傳來的。這下沒辦法從聲音來捕捉對方的位置了。
「不論哪個被害者,只要後腦勺被攻擊,就都可能被繩索絞死,因為幾乎抵抗不了,事實上解剖鑑定報告上也沒有發現抵抗的痕跡。再加上你的手指很特別,因為你從十幾歲就開始彈鋼琴到現在。有働小姐,我有稍微查一下,不是為了辦案,純粹出於個人好奇。鋼琴曲中,有蕭邦的圓舞曲那樣流麗的曲子,也有貝多芬的奏鳴曲那樣激烈的曲子,也就是打鍵要很強勁。即使從練習曲開始彈,打鍵也非強勁不可,於是一天彈幾個小時下來,就算不想,手指也會變得很有力。所以參加比賽的鋼琴師無一例外手指都很有力,而你的演奏走阿胥肯納吉風格,當然就更……」
還想繼續說下去,卻在此時……
右腳被什麼東西撲上來。
立即察覺到危險,但身體呈仰臥狀,無法敏捷移動。
於是腳踝下方被尖狀物刺到。其實並不尖銳,而是有點圓有點厚的東西,因此不是被刺傷,而是像要鑿出洞般,被兇暴地砸個皮開肉綻。
古手川撕裂喉嚨般地哀嚎。
反射性地彈起上半身,把撲過來的那東西撞出去。那東西「碰!」一聲滾走了。
快逃!
不是大腦,而是求生本能命令自己轉身趴下後死命地匍匐前進。但依然搞不清自己的所在位置,只是滿腦子快逃的念頭而已。結果,聽到三次那東西彈到地上的聲音。受傷的腳踝著火似地發燙,即便黑暗中看不見,也知道肯定是大量流血了。不過,在這裡大叫會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於是古手川咬牙切齒地咬住襯衫袖口,拼命忍住不發出聲音來。
奮力逃跑的過程中,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愚蠢。這是一個鋪設了調音器材的房間,是一間反響大、聲音來源不明的黑暗迷宮。但對習慣的人、對一整天花大半時間待在這裡而熟悉房間大小與音響特性的人而言,這裡是瞭如指掌的地盤。而剛剛自己得意洋洋地說了那麼一大串話,當然會被鎖定聲音來源。
但是——那個武器藏在哪裡呢?明明沒在這個房間發現任何像刀子的東西啊。閃過腦中的是節拍器的擺針,但那種東西應該沒硬到讓人皮開肉綻。
「你想不出刀子從哪跑出來吧?」
聽錯了嗎?
是小百合的聲音沒錯。
但聲音粗野又卑鄙。
「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你最好口袋裡放把水果刀。就算待在家裡,也務必隨身攜帶防身用的武器。不知道是哪位先生這麼叮嚀我的呢。」
然後吃吃地嘲笑,是從齒縫間洩漏出來的摩擦聲。
全身起雞皮疙瘩。
猜的沒錯,這傢夥是——人面獸心的妖怪,
「我這裡也有槍喔。」
打算警告的,但得來的是嘲諷的笑聲。
「勝雄被逮時,我聽其他刑警說了,四發有三發沒中,命中的一發還是歪打正著的。聽說一般都是裝七發子彈?那麼,剛剛又打一發後,現在剩下兩發。這裡這麼暗,憑你那三腳貓的槍法,打得中就打啊。」
該死!古手川內心恨恨不平。但就像小百合說的,在這種狀態下,開槍只能發揮威嚇作用,而且還會暴露自己的所在位置。雖然除了手槍還有手銬,但比起武器,此刻更需要的是燈和手機,偏偏放在脫下來的外套上。若要去拿,就得繞到鋼琴後面才行,但眼前什麼都看不見,根本是廢話。和勝雄格鬥時的慘況再現,不,這次的條件比那時更加不利。
在地上慌亂爬著,伸手到處摸來摸去,看能不能摸到東西。簡直像隻蟑螂。若能看得見,這模樣一定蠢到爆吧。就在這時,手指碰到垂直的平面了。
是牆壁。從房間的面積和剛剛自己的移動距離來判斷,應該是南側或東側的牆壁吧。古手川趕快貼著牆邊。比起待在房間中央,把身體縮在牆邊,被襲擊中的機率較低。
無論如何得先抓出敵人的位置——雖然傷口痛死人了,還是拼命思考。那就得讓敵人一直說話。即使不習慣這間黑暗迷宮,但只要集中聽力,或許還是抓得出聲音來源。況且,確實有非問不可的問題要問小百合。
「請教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非殺掉四條人命不可?」
「你還沒搞懂嗎?因為這四個人之間沒有任何關連啊。我本來只要解決真人就行了,但只有真人死掉的話,我一定會被懷疑。可是,如果其他三個毫無關係的人也被殺,那我就不會被懷疑了。依五十音順序連續殺人這件事,是帶真人去澤井牙科時想到的點子。在飯能市隨機、依五十音順序殺人……這個異常性會掩飾我原本的殺人動機。剛好勝雄在牙科上班,要拿到病歷並不難。之前跟你說過吧?勝雄的記億力超強。人名、位址之類的,只要不是漢字,他看過,一遍就記得。所以只要從病歷中挑出目標就行了,簡單得很。」
主要目的是殺一個人,其餘的人命都是障眼法。
渡瀨猜對了。
不過——
「他不是你兒子嗎?為什麼要殺他?」
「那孩子死掉後錢就會進來了。很久以前,一個熟識的推銷員慫恿我買了兒童保險。」
「兒童保險?可是聽說那個只會理賠一千五百萬圓不是嗎?」
「保險金是只有這些沒錯,但現在有犯罪被害給付金制度。」
這麼回事嗎?一如此現實的話竟出現在如此非現實的場面,叫古手川整個傻眼。犯罪被害給付金制度,是針對在國內發生的犯罪行為導致死亡、重傷病和殘障的本人及其遺族的支援制度。給付金分為遺族給付金、重傷病給付金、殘障給付金三種,其中的遺族給付金是支付給被害者的第一順位遺族。
「可是,遺族給付金的上限應該只有三千萬圓左右。」
「用這個來付清房貸還有剩呢。」
「房......房貸?想不到、想不到會為了這種事把自己的兒子……」
「我已經快半年沒繳房貸,銀行就要來扣押了。我不想被扣押房子。我在比賽中獲勝得獎,最後還是當不成演奏會鋼琴家。在這種鄉下地方,會學鋼琴的小孩又沒幾個。我被生活逼得曾經去超市當收銀員。鋼琴離我越來越遠,我受不了了,音樂是我活下去的力量啊!這間房子是我好不容易掙來的,是我的城堡,怎麼可以被別人拿走!我會不擇手段來守住這間房子,區區四條人命又算什麼!」
小百合突然激動又大聲。不過,並非大聲就能鎖定她的位置,反而是聲音愈大愈會讓反響在牆壁間來回反彈,更難以確認音源了。
「這間房子就這麼重要嗎?比你的獨生子還重要?」
「他跟這間房子根本不能比。我本來就不覺得他可愛。他跟那個拋家棄子的男人長得一模一樣,那雙從下往上看時像帶著怨恨的眼睛,讓人討厭死了,所以我一逮到機會就打他、踢他肚子。總之,我從來沒抱過那孩子。」
那個是——那個腰上的瘀青不是被同學揍來的,而是被母親踢打出來的?!
記憶在腦海中倒帶,不久便明白了。真人被殺後,小百合發瘋似地、歇斯底里大叫、面色灰白、行屍走肉、兩頰凹陷,還有趴伏在鋼琴上……她表露出一切承受喪子之痛的母親所該有的感情,卻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
「順便告訴你吧,剛剛你說是我一個人搬運屍體的。錯了,把真人那個四分五裂的屍體排在公園沙坑上的,是勝雄呢,我開車載著屍體直接去接勝雄,到了公園,就叫他依我的指示去排列屍體。搞不好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真人的屍體。」
「為什麼要叫他幫忙?」
「是那傢夥自己要的。」
「少騙人!」
「哪有騙人!我當他的觀護人時,確認過他的所有私人物品,當中就有他小時候的日記。做這個殺人計畫時,我就想到利用那個日記,讓勝雄去充當兇手。勝雄有肯納症候群,有殺害幼女的前科,而且到現在都還沒有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是個絕佳傀儡。而意外的是,勝雄本身對於被捧成連續殺人事件的主角開心極了。殺掉那個女上班族的隔天,我就不斷跟他說,『她是你殺的,她是你用從前日記上寫的那種酷斃了的方式殺掉的!』不斷跟他洗腦。他深信我是唯一跟他同國的人,所以太好操縱了。然後我又跟他說『大家都好怕你』,他就高興得笑了。就因為他一直深深感覺到,連診所的同事都拿他當麻煩看,周遭的人都瞧不起他,這下他一定覺得總算報仇了。如果沒有真正摸過屍體,就不會有清楚的記憶,那麼後來接受偵訊時,就沒法做出具體的供述,就會失去可信度,所以我才讓他幫忙的。他實際碰過真人的屍體,而且洋洋得意,真是再好不過了。毎當青蛙男的名字在報紙和電視上出現時,他就開心得不得了。我把殺人後的刀子和鐵槌交給他時,他也相信那就是他用來殺人的工具,半點懷疑都沒有。」
好個完美的傀儡。但,沒有心思去嘲笑勝雄。因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捜查本部,每個人不也都被操弄著?就連享負盛名的資深搜查員們,都輕易掉進這女人設下的陷阱中了。
吃吃!
從齒縫間洩漏出來的摩擦聲又出現了。
「話說回來還真傷腦筋啊,到底該拿你怎麼辦好呢?」
哪是傷腦筋的口氣,聽起來更像是開心地盤算著該如何料理掉進陷阱中的獵物。
「你名字的第一個發音不是『オ』,所以不能和這起連續殺人事件連結在一起,況且,勝雄這個兇手已經被抓去了。唉呀,你別擔心,我把你殺掉後,會設計成你被車子或電車輾死的樣子。你拄著枴杖深夜一個人出門,出車禍也是可能的。高興嗎?我要在這個房間殺掉你,能和那孩子在同一個地方死掉,應該死也瞑目吧。」
「在這裡……殺掉他的?」
「你忘了嗎?這裡是與外界隔離的世界。在這裡,就算大象吼叫,外面也聽不見。當然,慘叫聲和槍聲也一樣。所以,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就叫到你喉嚨破掉、聲音啞掉為止。」
真人在這個房間裡被殺。在這個縈繞蕭邦、莫札特、貝多芬華麗樂曲的房間裡,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殺害。牆壁耳聞真人的臨死吶喊,天花板目睹真人的氣絕身亡。而,自己竟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竟在毫未察覺這個房間充滿邪惡的情況下,在這裡陶醉於音樂的喜悅中。
自我嫌惡感鬱結在心頭。
「那,讓你選擇死亡的方式吧。你想趕快一刀斃命?還是想像括蝓那樣邊爬邊慢慢死掉?」
努力想憑聲音判斷出小百合的位置,但實在聽不下去了。小百合的一字一句就像毒素,愈聽就愈腐蝕身心。
「不回答啊?」說完,便再次陷入寂靜。
連敵人的呼吸聲都消失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傷痛。
窒息般濃密的寂靜。濃密得似要壓潰身體。
鼻子和右腳激痛不止,痛得無法全神貫注於耳朵。
被拋在完全的黑暗與完全的寂靜中,古手川才恍然大悟。只要沒有光,身體便會蜷縮一團,便會感到如全裸般的不安,如刀子對準喉嚨般的恐怖。
腹部麻木地冷起來。
身體緊靠牆壁,全神注意動靜。前一刻像滿地爬的蟑螂,此刻變成貼在牆面上的壁虎。魔鬼住在黑暗中,邪氣藏在寂靜裡。而目前待在這個房間裡的,是兩者兼備的妖怪。沒有暖氣,沒有聚光燈的熱源,房間的溫度應該下降才對,額頭和腋下卻涔涔盜著難受的汗。
背部頂著牆壁,耳朵貼在地上。由於全面鋪設木質地板,只要對方一移動,多少就會傳來腳步聲。
不久——聽到了。
但,不是腳步聲。
嚓。
嚓。
有一定間隔、鑽著什麼的聲音。兇暴且毫無人味的聲音。而且不是從地上,是從牆壁傳過來的。
嚓。
嚓。
嚓。
聲音愈來愈大。
尖狀物鑽牆的聲音。
是水果刀。
一邊用水果刀鑽牆,一邊慢慢接近中。
不移動不行!古手川死命鞭策不想動的身體前進。毛細孔全開的皮膚告訴自己,看不見的敵人已經逼近了。
但,說時遲那時快。
右腳踝被冰冷的刀尖刺中了。剛剛右腳踝下方就被刺傷,這下刺得更深,激痛如閃電劈來,旋轉的刀尖削掉肉,刺進骨頭。
古手川像個娘兒們般哀嚎。完全拋棄羞恥與自尊地,撕心裂肺地狂叫,打上石膏的左腳在半空中猛踢。好似要享受這個慘叫聲般,刀子持續錐心刺骨。全身的痛覺都集中在那個點,痛得無以復加以致腦中一片空白。要是有燈光的話,看起來肯定像一隻被針釘住而翅膀亂揮的蝴蝶。
死亡的恐怖及時喚醒思考。不快逃的話,下一刀準射到身上來。古手川抱著自己切斷右腳的覺悟,抓住插著刀子的腳踝一把拉過來,腳心的肉立即千刀萬剮。剛剛都叫到嘶聲力竭了,又差點叫出來。
嘴巴一時忘了呼吸,血液和分泌物從鼻腔逆流,流到喉嚨後,呼吸道瞬間塞住。
一噎住,立即咳嗽。冷不防,鼻尖差點被什麼東西掃到。是丟過來的刀子。敵人連咳嗽聲都不放過。古手川將身體一躺,閃避追擊。果然如剛才所料,聽得見自己所在位置傳來撲在地板上的聲音。
腳掌的狀況一定慘不忍睹。末稍神經的集中部位被連根拔除,全身如罹患瘧疾般顫抖不止。只有一個部位受傷,卻痛得像是整隻腳被壓爛了。但,此刻的古手川別說叫出聲,根本連一丁點聲音都不容許發出來,只能咬緊牙關,兩手抱緊身體強忍痛楚。若能乾脆昏倒不知該有多輕鬆。儘管起這念頭,儘管被宛如浸在滾水中的激痛折磨得意識朦朧,生存本能依然不許自己休息或放棄。
已經被逼到牆角,逃不了了。敵人似乎看穿這邊的心思。宛如獵食動物熟悉獵物的習性般,小百合正在解讀古手川的行動。
近十五坪的寬敞救了自己,若是像勝雄的房間只有三坪大的話,根本無處可逃,至少這裡還有回避的可能。只不過,這是幸或不幸要依結果而定,這場鬼抓人,對鬼來說再好玩不過,對人來說,可就再痛苦不過了。
小百合完全沒動靜。她移動了嗎?或者只是屏息等待?反正就是感覺不到她的動態。儘管呼吸困難,古手川還是稍稍喘了口氣。這邊不宜輕舉妄動,只能凝神靜觀其變,趕快想出逃脫之計。
第三次的寂靜。每當這種寂靜來臨時,古手川的心臟就噗通噗通似要從嘴巴蹦出來。他趴在地上極力想蓋住心跳聲,但心臟就像不受控的小鹿般撞個不停。右腳的劇痛也無一刻平息。
別痛了!
別痛了——,
正集中這念頭時。
傳來一道劃破空氣的聲音,緊接著腰部遭受猛烈一擊。發出金屬聲。粉身碎骨般的衝擊讓古手川的身體彎成弧形。
還沒結束——
又一道劃破空氣的聲音。第二擊直接命中胸口。強憋住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喊出來。
第三擊打中側腹。
想逃而轉個身,第四擊打中右肩胛骨。每被打一次,就發出彈一下的金屬聲。
想到了。
是古手川的枴杖。小百合正拿著枴杖揮打。由於枴杖是供受傷者使用,重量很輕,而且堅固得不得了。
獠牙。古手川心想。自己正在被鐵製的獠牙狂啃濫咬。
獠牙咬到了肋骨,呼吸停止。才剛癒合的部位又裂開來了。這個衝擊讓身體一扭,獠牙撞到地上。
身體倒地連連翻轉,緊急更換位置。可每翻轉一次,被打到的地方就悲鳴一次,但無暇去聽了。
每挨一次打的傷痛都深入骨頭。不只肋骨,全身骨頭無處不破裂,甚至陷入骨髓開始分解的錯覺。慘成這種狀態了還不昏過去,古手川恨死自己了。
到底怎麼回事?如此漆黑中,小百合竟能正確捕捉獵物的位置。混亂中拼死拼活擠破腦袋,漸漸想出一個可能性,就是急促的呼吸與小鹿亂撞的心臟——小百合的耳朵很尖,一定聽到了這些聲音。
先前還認為這裡大得足夠回避,顯然想法過於樂觀了。這個房間就算有三十坪也逃無可逃。
全身嚇得驚顫不已。既然逃不了,就要找個掩蔽點。
從記憶中拉出房間變暗之前的光景。這裡面到底放些什麼和什麼?二架鋼琴、聽眾坐的椅子,還有……。
有了。
門的反方向,也就是北側的牆邊應該放著推車才對。那個搬運笨重樂器的台車,同時也是搬運屍體的工具,可以完全擋住一個人的身體。
先前雖然一直移動,但都沒有碰到推車或椅子之類的東西。這麼說來,目前自己是位在沒放置任何物品的南側或東側。
古手川伸出一隻手撥啊撥,開始找尋推車。
不快點不行。
儘管心急如焚,但兩隻腳已經動不了,肩膀也只剩下左邊還能使。被勝雄摧殘的傷痛甦醒,而且原處又再負上新傷。這也算是小百合和勝雄的聯手出擊嗎?目前全身上下要找出沒事的部位還真困難。想用左手和下巴來前進,但每移動一公分,就感到粉身碎骨般。
三十公分好長,一公尺是無止盡的遙遠。
幹嘛自己非這麼痛苦地撐下去不可呢?即便運氣好,能找到推車將身體藏起來,也根本無法逆轉形勢。即便對方沒先下手為強。以目前自己的狀態,最終不是失血過多致死便是休克致死。總之就如小百合說的,自己只能選擇快死或慢死而已。
甜蜜的誘惑又在耳邊低語。
長痛不如短痛啊!
馬上讓小百合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請求她速速了斷自己這條小命。如果覺得這樣做太可恥,那就請她朝自己的頭部或心臟開一槍,自己絕不閃躲。這樣就能從地獄般的折磨解脫了啊。因此——。
別鬧了!
另一個反駁的聲音響起。
已經打到精疲力竭了,所以不想再戰、不想再抵抗……或許一般人能這麼想,但,是你自己選擇走警察這條路的,你沒有權利這麼想。因為不論受多少傷,流多少血,順一郎都不會原諒你的。
因此,不戰不行!要為了那四條被自私自利奪走性命的冤魂而戰,也要為了背上殺人鬼的黑鍋而被打進冤獄的青年而戰。
知道啦,少囉嗦!
看清事實後,古手川明白現下能夠逮捕小百合的就只有自己了。正因為自己一時把小百合當成母親般愛慕,因此不親自為她上銬不可。若非如此,對欺騙自己的小百合,對被欺騙的自己,都無法做出了斷。
管他,就來個困獸之鬥吧。
明知沒用,還是把頭放低爬著,免得被敵人發覺。隨著心臟鼓動而湧上來的激痛,反而有助於提醒時不時就要昏厥過去的意識。
有了豁出性命的覺悟後,手指終於碰到橡膠類的東西了。指腹確實有感。
硬質的圓形橡膠。肯定是輪子——。
謝天謝地。古手川找到台座後,就將身體藏進推車與牆壁之間。
她一定在困惑目標怎麼不見了。不禁讓人聯想到目標突然從自豪的雷達上消失而慌張失措的潛水艇。
總算能休息片刻。
趁這時候思考。
都沒辦法逃出去嗎?
怎麼做才能逮捕小百合?
要逮捕兇暴的犯人,自己的確體力上、氣力上都不夠。對方占地利之便,武器又豐富,比自己優勢得多。但,這邊還有二發子彈。有何方法能在黑暗中有效使用這二發子彈呢?有何方法能夠捕捉到無聲無息潛進黑暗中的敵人呢?
快想。
快想快想。
快想快想快想。
此時,皮膚察覺到異樣的空氣。類似壓縮寒氣後形成的扭曲團塊——殺氣。
連忙把頭一縮,但遲了幾秒。
猛地左耳破裂。從正上方打下來的枴杖直接命中。發出水果被壓爛的聲音後,全身如起火燃燒,同時左耳失去聽覺。劇痛直擊大腦,瞬間意識飛散。
第二擊落在頰骨上。右耳只聽見嘎吱一響,一顆臼齒掉下來。
隔了一拍,可以從氣流判斷出枴杖正高高揮起,打算使出致命一擊。
休想——。
也不知哪裡竟還有那樣的力氣,左手將推車的台座一推。台座無抵抗地順著力氣滑出去,撞到了什麼。
然後,一個軟軟的物體倒下去。殺戮者被推車的角給撞倒了。應該能立即逮捕倒地的小百合才對,古手川的左手卻徬徨了。
往內彎曲的手指只是在空中虛晃,什麼也捉不到。敵人依然不動聲色地隱入黑暗中。
古手川已經不指望聽力了,即便左右聽力正常都靠不住,僅憑一個右耳根本想都別想。這下,除了像剛剛那樣用皮膚判讀空氣的流動之外,別無他法了。
不意想起之前聽誰說過,盲人的聽力比健常者更佳。這是因為人類的五官功能會互補,一旦失去某個功能,其他感覺就會自動補足這個缺失。以此推之,現在古手川用皮膚來代替眼見、用皮膚來代替耳聽,也沒什麼好奇怪了。
然而,考慮欠周的古手川正後悔莫及。因為一般來說,利用物品來掩蔽身體就能免於被察覺——黔驢技窮了,儘管房間的主人一定想得到這招。而且在這個房間裡,就只有躲在推車後面才辦得到了。
反正,必須完全不動聲色才行。古手川想到潛身於下水道的老鼠。停止呼吸,盡可能縮小身體。
但,才剛蜷縮起身體蹲下,倏地一道寒氣襲來。
不是體表,而是一股熱氣從身體裡面逃出來所致。別說疼痛無一絲減輕,反而範圍擴大了,而且開始感覺麻痺。體表如燃燒般熾熱,體內卻肅寒一片。
意識漸次稀薄,不是淡遠,而是明顯地一點一點消失。驚覺不對而欲起身,可連一公分都動不了。肉體無一處聽從命令,似乎因持續忍耐激痛而把體力消耗殆盡了。
等等。內心吶喊。無奈開始消失的生命之火隨著呼吸愈來愈小。脈拍變弱,而且確實變慢。這五天來二度徘徊鬼門關都苟活下來,卻覺得這第三次死定了。
清楚感受到死亡橫臥在身邊。
已經沒有掩蔽物也沒有閃避的力氣了。僅剩下聊以充當信號彈的二發子彈以及——。
不。
漸次稀薄的意識微微一閃。有一個方法能夠有效運用子彈。為什麼一開始沒想到這招呢?理由其實心知肚明。這種玉石俱焚的做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能想到。
再一分鐘。
再一分鐘就好,給我時間。
使盡渾身之力用左手支起上半身,於是背靠在牆上。太好了。古手川將全身重量交給牆壁。感覺上因為這是拼死一搏,幸運女神才特別可憐自己似的。
想咳嗽,卻吐出大量的血。
「有働小姐,我認輸了。」
總算發出聲音了。
「你說的對,不論你再攻擊我一次,或者放著我不管,我都毫無勝算,遲早都要翹辮子吧。但最後這大絕招我非狠狠使出來不可。剛剛,你說這房子是你的城堡,但,有個更重要的東西你忘了嗎?」
感覺到有個呼吸聲。
「在這個黑不溜丟的房間裡,唯一能確定位置的,就是坐鎮中央的鋼琴了,因為是兩架大鋼琴啊。老子的槍法再廢,也多半射得中吧。點三二口徑的子彈威力多大你知道嗎?近距離射擊的話,木製的樂器一發就讓它阿彌陀佛去了。」
「不要!」
好久好久沒聽到小百合的聲音了,但,現在聽來只覺刺耳。
由於背靠在牆上,能大約抓出房間的中心點。槍口朝向那裡,靜靜扣下板機。
黑暗中,槍口噴出火花。
破碎聲。然後是無數根琴弦炸裂的聲音——。
餘音消散之前,尖叫聲總算來了。
「哇哇哇哇哇!」
粗野的叫聲,也是猛獸暴怒到抓狂的咆哮聲。
下個瞬間,巨大的團塊飛撲到腹部來。
胸口一帶有鈍痛和冰冷的異物感。被水果刀刺中了。從被刺的感覺判斷出刀口是鈍的。
萬事休矣——但,對敵人而言也是。
豈能讓她跑了!
古手川確認緊握住刀子的手,然後銬上手銬。
「你被捕了……有働小姐。」
就在小百合驚呼一聲時,手銬的另一邊已經套上古手川的右手腕了。小百合發現古手川的意圖後,便抽出刀子欲掙脫手銬,然而手銬只是將古手川的右手腕高高吊起,怎麼也脫不下來。
刀子拔出的地方大量噴血。聽著那聲音,古手川終於死心了。宛如空氣自氣球洩出般,生命也正自破洞的腹部流洩出去。
「為了讓你……這麼靠近……我只有使出……這一招了。」
「放、放開!」
此時,房間的角落傳來熟悉的電子音。是手機鈐聲。
這個時間會打來的只有一個人。
「是本部的……上司打來的。他看起來吊兒郎當,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呢……我跟他約好傍晚之前要回去的……他很快就會跟一票警察……趕過來了。」
「鑰、鑰匙?」
「很遺憾。沒有帶過來。」
古手川用槍口觸碰小百合,找到小腿位置後,擊出最後一發子彈。
小百合再度如野獸般嘶嚎。古手川胸口一陣刺痛,可後悔來不及了。
「抱歉啊,有働小姐,我不這麼做,你根本不會乖乖聽話……現在,要拿掉手銬就只能剁掉我的手腕了……但那把鈍鈍的刀子剁得掉嗎?……就算你掙脫手銬了,拖著那隻被子彈貫穿的腳也跑不了多遠啊……所以,我們兩個就在這裡等警車來吧……」
說到這裡,古手川的意識便消失在黑暗中。
2 十二月三十日
「有働小百合原本叫做嵯峨島夏緒(natsuo)26。她從府中的醫療少年院出來後,就向家庭裁判所申請改名,家事部的法官也立刻同意。小百合是我取的,但她非常喜歡這個新名字。」
射進研究室的夕陽,染紅了御前崎的臉龐。
「沒錯。後來嵯峨島夏緒跟著離家出走的母親姓她的舊姓島津,就變成島津小百合,到了二十六歲跟有働真一結婚,又變成有働小百合了。經過這些事而一再換名字,難怪警察廳的資料會漏掉她。當然,申請過去的戶籍時,就會查出這個換名字的過程,但沒人會特別注意她的過去。不過,當有働小百合自己說出曾經被收容在府中的少年院時,就應該注意到才對,因為府中市的少年院就是專門收容精神病患的醫療少年院啊。我想,她有觀護人身分,是讓人粗心大意的原因之一。」
渡瀨語帶諷刺,甚至接近非難。
「你這麼說還真難聽。觀護人遴選會把人選名單給我後,看到她的名字,其實我也很猶豫。如果我把她曾經待過醫療監獄這個事實告訴遴選會,他們當然會把她剔除掉,但是,我相信我對她的治療是成功的。再說,她還拿到各種鋼琴比賽的獎項,可以讓她在當時還很少見的音樂治療領域中發揮長才,遴選委員也是看中她能進行音樂治療這一點,所以我覺得再去翻舊帳沒有意義。」
「原來如此。所以您就對遴選會隱瞞她的過去,不,豈止這樣,根本就是強力推薦她。」
「你說我識人不明,我也無話可說了。都是我太過相信她的精神狀態、太過相信我的治療技術,都是我太傲慢害的。」
「有働小百合,不,嵯峨島夏緒的恢復情形真的這麼明顯嗎?」
「沒錯。她的病例和治療過程,可以說成為後來精神治療的一個雛型。她從十歲起一直遭受親生父親的性虐待。據說她本來就個性內向,在學校都沒有談得來的朋友,在家裡就是一直受父親操控。然後有一天,她開始學會殺害小動物,起初是作為自己長期遭受虐待的一種補償行為,但這個行為快速惡化後,就產生人格解離而造成身分認同混淆了。」
「多重人格障礙……就是現在說的『解離性身分障礙』,對嗎?」
「嗯。一個是被父親操控的夏緒,一個是掌握小動物生殺大權的夏緒,這兩種人格同時存在。一開始,殺害小動物這個副人格是作為主人格的防衛機制,但不久這兩個主從關係逆轉,終於導致夏緒殺死一名住家附近的小女孩。」
「我想起來了。這是當時媒體大炒特炒的一起命案。結果案情失焦,加害者少女所承受的性虐待反而沒被關注和譴責,後來又連續發生多起獵奇性的殺人事件,人們就漸漸淡忘這件事了。」
御前崎有點自虐地微笑說:
「人們失去興趣對我們才好呢。我和其他同事剛好可以不必被其他雜事干擾,專心在治療工作上。」
「您對她進行什麼樣的治療呢?」
「多重人格的治療方式,以往是將人格一個一個消去,叫做人格統合。但是……唉呀,這個說來話長,那邊那位身體受得了嗎?」
說著,御前崎看向渡瀨身邊那個動也不動的古手川。不想注意他也難。第一次來訪時,古手川還意氣風發地,如今卻只能坐在輪椅上。雙腳都被打上石膏,右手也被固定住,臉上貼滿0K繃,沒什麼皮膚露出來,簡直像一尊木乃伊。可即便如此,古手川仍揮揮左手說:
「我沒關係的,請別在意。」
「真對不起啊,教授,讓您看見這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但這傢夥不聽話,說什麼都要跟來。別管他了,您請繼續。」
「喔,如果不要緊的話……那麼,有批評指出,勉強消除已產生的既有人格,反而會加速症狀惡化,目前一般的看法是認為,應該安定各個人格的精神狀態才對。嵯峨島夏緒的情形正好處在主人格與副人格的轉換期。所以我,不,是我們小組,我們並沒有要改變她現有的人格,而是想讓她重新再成長一次。為此,在矯正過程中,我們設定了兩個主題,也就是尊重生命和贖罪意識。我們讓她養熱帶魚,培養她對生命產生愛,然後讓她在人際交流的過程中,修正偏差的認知和價值觀,試著讓她擁有和一般社會共通的感覺。換句話說,就是對她重啟情操教育。我們醫療小組成為她的模擬家人,十分關注她的成長狀況。但意外的是,提高她的情操的,並不是小動物或是與模擬家人的相處,而是遇上音樂這件事。因為在我們當成情操敎育的一環送她一部鋼琴後,她就對彈鋼琴表現出極高的興趣。或許本來就有這個天分吧,她把練習曲彈過一遍後,技巧便明顯提升,而且彈琴的這段期間,還能把放進音樂中的喜怒哀樂、熱情、溫柔這些情感,放進平時的精神狀態中。說起來也沒什麼,我們小組十幾個人團結起來都敵不過一架鋼琴哪。她把音樂當父母或者當老師。也拿來當朋友,就這樣,她又快又明顯地恢復正常人的性格了。經過日常會話和各種心理測試,我們確認她的認知和正常人沒兩樣時,就要她演奏鋼琴給著名的鋼琴家看。那位鋼琴家一聽完她的演奏,便立刻建議讓她去上音樂學校。於是幾年後,鋼琴家有働小百合就誕生了。」
「好感人的成功案例啊。」
「這是在酸我嗎?唉,現在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但當時我們確實認為她是希望之星。她的成功讓我們對於精神治療多麼深具信心,這點外人恐怕難以想像吧。但也因為如此,這起事件真的很令人遺憾。我真是痛恨透了,也慚愧不已。得知有働小百合被逮捕的消息後,當時的治療小組成員個個都垂頭喪氣的。就算擁有深遠的音樂力量,還是沒辦法將她的瘋狂因數連根拔除……以殺人為樂的人格一直潛藏在她的精神深處,我卻沒能看出來。」
說完,御前崎深深低下頭。這是精神醫學界權威一敗塗地的瞬間。
渡瀨以一貫的半眼望著。
「她接下來會怎樣?」
「恐怕就跟敎授您預期的一樣吧。當真勝雄是精神遲緩,有働小百合則有明顯的人格障礙。辯護律師一定立刻提出三十九條,最後她就會被醫療機構收容吧。」
「可憐啊。經過了二十五年,她還是被送回原來的地方,」
「可是,教授,像我們這樣的外行人還是有一個不能理解的地方。那個潛藏在她精神深處的人格,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呢?我們認為有働小百合虐待兒子是從她先生跑掉以後才開始的,怎麼會隔這麼久又復發,這之間有什麼關連嗎?」
「唉呀……在她的精神鑑定報告出爐之前,我們什麼也無法斷定。況且,我已經沒資格發表意見了,我再多說什麼只會讓自己蒙羞而已。」
「嗯。那麼,請您聽聽我這個外行人胡思亂想出來的推論好嗎?反正您應該很習慣聽病人說他們的幻想吧。」
「我覺得我沒有資格批評渡瀨先生的推論……」
「您太客氣了。我們搜查本部也被這次的事件害得慘兮兮,因為犯人實在太狡猾了。搞得像精神異常者犯罪般殘虐的殺害方法、有效利用當真勝雄的日記來煽動群眾的恐怖心理、從病歷中依五十音順序選出被害者,尤其聰明的是創造出青蛙男這個兇手形象。當然,青蛙男這名字是媒體取的,但從屍體的呈現方式和紙條的內容,我們都認定青蛙男是個冷靜沉著的殺人享樂者。由於印象太過鮮明,市民深受這個強迫觀念的影響而心生恐慌,這點您也知道。而且,青蛙男的角色由罹患自閉症的當真勝雄來扮演,真是角色分配得太妙啦,因為當初把他視為一連串命案的兇手時,並沒有任何人起疑。有働小百合的確是極少數相當熟悉人性心理的犯罪者,她的計畫十分完美,除了一個點之外。」
「除了一個點之外?是什麼?」
「讓勝雄本人涉入有働真人的屍體處理過程。雖然可以充分理解這麼做是為了讓現場留下勝雄的腳印,而且要在勝雄的腦海中刻進處理屍體的記憶,但這麼做有個危險,就是也會同時刻進聽從小百合指示去做的這種記億。她不是心理學專家,才會做出這種簡直像是一場賭注的行為。與其這樣鋌而走險,不如都不要到現場去,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才是聰明的做法。怎麼說呢?因為她早就做好讓澤井牙科的病歷遲早曝光的準備了吧,而且勝雄宿舍裡的日記和兇器就足以讓他背黑鍋了。這麼一想,讓勝雄去幫忙處理屍體完全是多此一舉。她打的主意是要讓現場留下勝雄的足跡,但其實是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不但沒必要,反而有危險,即便這個計畫如此周延,仍能清楚看出這個破綻。」
「的確,這點我也很難說我看得懂。但是,犯人不都會犯下失誤嗎?不然你們警察就抓不到他們了吧。」
「我要說的是這個失誤的類型很不一樣。犯罪者,尤其是智慧型犯罪,他們的犯罪過程會整體一貫,當中如果有失誤,一般也會是類型差不多的失誤。但這個案件的失誤是,原本是設計成讓當真勝雄充當兇手而自己躲在後面的,結果卻與這個目的相違背。明明在這之前都佈局得無懈可擊,偏在這裡留下像在水彩畫上塗上油畫顏料那樣的違和感,也可以說是不自然。沒錯,這個失誤簡直像是故意犯下的,簡直像是故意留下暗號讓人知道就是有働小百合幹的。那麼,您不會產生這樣的疑惑嗎?這個殺人計畫真的是她想出來的嗎?說不定,她也是受某個人操控的傀儡?」
「你到底想說什麼?」
「被認為已經消失的其他人格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我們應該可以認定是什麼契機造成的吧。那麼,是誰給她這個契機呢?這起事件有三層構造,一是相信自己就是青蛙男的當真勝雄,一是操控勝雄讓他充當兇手的有働小百合,還有一個第三者,就是讓有働小百合相信自己就是整起案件主謀的人。這個第三者精心策畫出全盤計謀,把有働小百合和當真勝雄當傀儡耍,然後演出這場惡夢。這個人物巧妙運用會被不安驅使的群眾心理,為了實現計畫,毫不猶豫地讓可憐的當真勝雄充當兇手,讓有働小百合殺害自己的親生骨肉,真是個殘忍又冷酷,而且心機重又狡猾的編劇兼導演。這個人就是御前崎教授您。」
古手川以為自己聽錯了,倉皇地看向御前崎,但被指名的老教授既未驚慌也未發怒,只是平靜地直視著渡瀨。
「你說這些話當真?」
「難不成您還真當我是在幻想。」
「你這個人真有趣啊。你的意思是說,那場犯罪從頭到尾都是我這個老傢夥一手策畫的?」
「為了拿到三千萬圓而殺害自己的兒子。為了隱藏這個動機就濫殺無辜讓人誤以為是隨機連續殺人事件。而且,利用有智能障礙的少年來充當兇手,在他的腦海中印上犯罪的記憶——讓有働小百合認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這種驚人的把戲,只有為她進行精神治療的您才辦得到。而且,原本她的病情已經緩解了,要再重新喚起她那些可怕的其他人格,也只有您才辦得到。」
「你似乎把人的精神看得太單純了。人心並不是像電腦資料那樣可以輕易刪除、輕易啟動的。」
於是,渡瀨從外套裡拿出一本小冊子秀給御前崎看。
「那是什麼?」
「《創傷再體驗療法之批判》,是二十年前您寫的論文。我讓他們在這裡的資料室找到的。」
「哦,這麼說來,我還真寫過那種東西呢。唉,多令人懷念啊,連我本人都忘了說?」
「創傷再體驗療法是當時美國精神醫學領域所提倡的一種治療方法。先找出造成精神障礙的主要事件,然後讓精神障礙者在催眠狀態中再次體驗那起事件,並在醫師的幫助下克服它,換句話說,就是去除精神性創傷。從案例來看,的確有很多治療成功的例子,但由於是新的手法,也常遭受批評。我拜讀了這篇論文,似乎教授您對這種治療方法也是抱持相當懷疑的態度。」
「沒錯。因為往往為了讓患者痊癒而操之過急,欠缺慎重。簡單說,這是一種催眠術的應用。患者和催眠師之間如果沒有堅固的信賴關係,就不會成功。」
「是啊,而且再次體驗後要是處理不當,反而會讓心理創傷更明顯,就有可能誘發恐慌或自殺。造成因素屬於輕度的這種先不說,如果是傷害、虐待這種嚴重因素造成的,也有可能再次喚醒內心中的怪物……論文的主旨就是在談這個。患者和催眠師之間要有堅固的信賴關係。以有働小百合來說,對她從頭施以情操教育又給她音樂的這位教授,就是能夠絕對信賴的人。比起把女兒當成性欲發洩對象的父親,這位教授更像是真正的父親吧。換句話說,只有您才有可能對她再次造成精神上的創傷。您有能力讓她復原,也很瞭解如何緩解她的精神分裂狀態,所以只有您有可能引出她那些沉睡的瘋狂因數。」
「哼,你說她絕對信任我,這點我同意,還真謝謝你啊。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看著一個母親為了還房貸就殺害親生兒子,我就會很高興嗎?看著青蛙男這個殺人鬼四處囂張砍人讓市民提心吊膽,我就會很開心嗎?」
「不是,您還有更明確的動機。您的主要目的是殺人,為了隱藏真正殺人動機,就製造出連續殺人事件來混淆視聽。您的真正殺人動機絕對比殺死兒子來領取保險金更明快且深刻……就是報仇。」
「我?向誰報仇?」
「三年前那起松戶市母女殺人事件中,一名少年殺害您的女兒和孫女,然後,提出刑法第三十九條讓他無罪開釋的那個律師,就是第四名被害者衛藤和義。您一開始就是為了向衛藤和義報仇,才擬定這個殺人計畫。雖然有働小百合認為是自己為了隱匿殺害親生兒子而想出以五十音順序殺人這個點子,事實上殺死衛藤和義才是計畫的真正目的,殺死有働真人不過是個障眼法。」
「這樣啊。當時那名律師的確叫做衛藤什麼的。可是,光這樣就說我計畫殺掉四個人,不會顯得有些牽強附會嗎?」
「您說的沒錯,但是,這裡出現一個巧合。教授,您去年年底受邀到飯能市市民會館進行一場演講對吧,根據記錄,是障礙者教育的研討會邀請您去的。」
「嗯,是有那場研討會。」
「就在那場研討會之前,您突然牙痛,於是透過在地的有働小百合,介紹您去看那家醫術評價很高的澤井牙科。而曾經是您病人的當真勝雄也在那裡工作,所以多少也是有緣。然後,您去澤井牙科,在那裡看到了衛藤和義。」
渡瀨停頓下來,但御前崎仍默不作聲。
「其實是因為逮捕當真勝雄那天,我在病歷資料中看到了您的名字。就在您跑去澤井牙科那天,衛藤和義剛好也被他住院的那家醫療中心送來治療牙齒。您的初診日期剛好和那一天重疊,所以我說這真是個巧合。更意想不到的是,你們兩人的看診時間都是在下午一點。這個也是從病歷上確認出來的。但是,對您來說,這算是冥冥中註定的吧?您愛女和孫女的仇人現在淪落到必須坐輪椅,可說下場淒涼。而有時候有働小百合會找您商量房貸付不出來的事,您就覺得這個巧合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想出了讓有働小百當主犯、讓當真勝雄成為傀儡的五十音順序殺人計畫。您曾經是當真勝雄的治療小組成員,一定看過他的日記。從病歷資料中挑選犧牲者是醫師才會有的點子。您擬定全盤計畫後,就把這個計畫內容刷進有働小百合的潛意識中。當然,為了留下她的足跡,所以您也沒忘記在公園的沙坑處理屍體時,讓當真勝雄加入。整個事態從頭到尾都在您的沙盤推演中,您的構想是,如果我們不知道有働小百合涉案,就讓當真勝雄一個人頂罪;要是勝雄想起那天小百合也在場,而我們抓到她時,也只是主角換人而已,您還是一樣能夠逍遙法外。真是太完美了,教授,您都不必把手弄髒就能向衛藤和義報仇了,而當真勝雄、有働小百合和我們,不,甚至是整個飯能市民,全都變成您的傀儡了。」
渡瀨說完長篇大論後,正面盯住御前崎。御前崎眉毛動也沒動。
「真是了不起的幻想啊。一個即將退休警官的誇大幻想,還滿值得一聽的。只不過,不論你的長篇大論說得多麼合理、多麼钜細靡遺,幻想終歸只是幻想。」
「怎麼說?」
「因為沒有可以成形的證據啊。現實認識和幻想的差別就在這裡:你唯一提出來表示我和這一連串事件有關的東西,就只有牙科診所的病歷而已,要憑那個就起訴我是不可能的。」
「確實如您說的,所以我才會說這個計畫太完美了。就算對有働小百合進行催眠療法,從她的深層心理探聽出您的聲音,教唆殺人這個罪名還是扣不到您頭上。」
「是啊,因為再怎麼說,對象都是不被認為有責任能力的心神喪失者。就算她的心裡有著什麼,也根本不能在法庭上當作證據採用。而且,如果她本身也受惠於刑法第三十九條的話,就不會被處以刑罰。你不覺得不可思議嗎?渡瀨先生,雖然奪走了四條人命,但只要兇手是精神障礙者,就誰都不必被問罪,誰都不必被處罰,這就是這個國家的法律精神啊。」
「難道……難道您的報仇對象不是衛藤律師個人,而是三十九條嗎?」
御前崎歪起一邊嘴唇地嘲笑。第一次看見這位溫厚的老教授做出這種表情。
「渡瀨先生,你的頭腦真是太聰明瞭,而且看起來也是個誠實的人,該不會和我見面還做出偷藏錄音機這種愚蠢的行為吧。聲音資料有多少證據力,你應該早就曉得的。」
渡瀨掀開外套的裡側,顯示沒有藏著錄音機之類的東西,御前崎才滿意地點點頭。
「那麼,我剛剛聽了你那麼多極其失禮的幻想了,現在換你來聽聽我的幻想好嗎?工作上都是我在聽別人的幻想,偶爾也容許我發洩一下吧。」
「您請。」
「剛剛提到三年前的事,但對於心愛人被奪走的我來說,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對於那名少年兇手自私自利的理由,還有好奇心盡出的媒體採訪大戰,我不甘心,也很氣憤,但那都算了,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辯護律師的主張,以及支持這個主張的輿論。他們做的精神鑑定就像在勾起兇手回憶似的,而且負責鑑定的醫師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又是律師的好朋友。但,輿論大多不去管鑑定醫師的背景,光憑心神喪失者這個鑑定結果,就要赦免那個少年。一審跟著輿論走,然後高等法院也是。雖然檢方做出不需要再鑑定的判斷太天真,但,那個少年狡猾的演技、造假的鑑定,還有姑息的法庭戰術,才是扭曲整起事實的最大因素。上訴被駁回後的記者會上,那個律師竟然厚顏無恥地亂說這是社會弱勢者的人權戰勝了報復情感。聽說輿論和法界都認為比起追究刑事責任,少年的健全教育更重要。這樣對嗎?一個殺人兇手只要被認定精神狀況恢復正常後就可以重返社會。這樣對嗎?那等於是把吃人的野獸再次野放一樣。那些大聲疾呼要野放的人,就有義務嘗嘗與野獸一起生活的恐怖。」
「所以,你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利用心神喪失者?」
「他們無論犯什麼罪都不必受懲罰,被害四人的家屬一定很冤吧,這次,輿論一定會為當初挺三十九條而後悔吧。那時候,法庭上的主審官這麼說,『遺族情感和處罰情感不同』,他懂嗎?!『法庭不是報仇的地方』,他懂嗎?!那我只好選擇法庭以外的地方來報仇了,而且發誓就算變成泯滅人性的魔鬼也在所不惜。如同你說的,我因為臨時牙痛就醫,在牙科診所看到衛藤時,就認為這是復仇之神給我的絕佳機會。加上那陣子。有働小百合常來找我談付不出房貸的事,我知道她的情緒很不穩定,於是馬上想到何不好好利用她。後面的經過就跟你的妄想一樣。要叫出有働小百合內心中的嵯峨島夏緖,超乎意料地簡單,從前也跟你們提過,就算恢復正常,也不代表她心中那個完全享受殺人之樂的人格消失,只是沉睡在她的精神深處罷了。我因為知道她偷偷虐待兒子,就讓她為了一筆保險金去殺兒子,而且,讓她為了隱藏殺人動機而去殺害無辜的三個人,這點也比想像中容易。就像嵯峨島夏緒服從父親一樣,我也要重生後的她把我當父親那樣服從。況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創傷再體驗療法,她的創傷類型也不是用音樂就能完全去除的,就算心裡忘了,肉體記得那個痛苦會更嚴重。」
「創傷再體驗……難道您?!」
「她的心理創傷是她親生父親連續侵犯造成的,所以,知道了吧,當我被找去她家談事情時,就在那間隔音完善的房間侵犯她!好幾次好幾次,而且好幾個小時!我情同她的父親,被我淩辱後她茫然自失,在那種狀態下,我把殺人計畫刷進她的腦海中,就像把自己的聲音錄進錄音帶那麼簡單。我一邊淩辱她一邊在她耳邊喃喃私語,告訴她,在壓倒性的暴力面前,音樂根本派不上用場,還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靠自私自利和奸計才能活下去。培養了整整三年的情緒,要破壞只消幾個小時就夠了。接下來,你們的行動也完全在我的預期中。你們從累積下來的心神喪失者的犯罪資料中鎖定了當真勝雄,在衛藤被殺後逮捕到他。市民的反應也在我的預料中,大家對神出鬼沒的殺人魔極度驚慌失措,於是對警察笨拙的辦案速度大力施壓,但造成更大的恐慌,甚至去攻擊警察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御前崎淡淡笑著,慢慢站起來。
「感謝你們傾聽我這個老人家的胡說八道。其實我心裡一直癢癢的,很想找人一吐為快,畢竟自言自語式的勝利宣言太無聊了,如果沒人聽、沒人稱讚,就不會有真正獲勝的感覺。」
「你這個邪魔歪道!」
古手川一大叫,就要連同輪椅往御前崎衝去。
但,渡瀨出手制止他。
「別去!」
「難、難道就讓他這樣……」
「你剛剛沒聽見嗎?我和教授說的都只是我們的幻想,是什麼證據都沒有的胡道八道。而且,就算多麼嚥不下這口氣,憑現在的你,根本動不了老先生一根汗毛。再待下去只是自己找罪受,走!」
「聰明的選擇啊。」
渡瀨橫眼一瞥沾沾自喜的御前崎,推輪椅往門口走去。
然後回頭。
「教授,衛藤和義已經死了。但是,做出假鑑定的鑑定醫師和殺死您女兒的少年還活著。您還打算找那兩個人報仇嗎?我最後跟您說一句,能報仇的是神,不是人。」
御前崎沉吟了一會兒,哼一聲笑了。
走出大學校舍,眼見被大樓擋去一半的夕陽呈血紅色。
古手川咒罵起自己動彈不得的身體。坐在輪椅上,連要靠近御前崎都做不到,更別說要從他脖子後面一把抓起來了。明明惡魔就在眼前,明明玩弄人心、一根手指都沒動,就把四條人命如螻蟻般殺死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嘲笑……
結果,自己什麼都做不到。連碰一下這個真正的兇手都做不到。
「畜生……畜生……畜生......」
伸進口袋,拿出那個做得亂七八糟的風車。這是真人送給自己的勞作。那天,還沒送給自己之前,真人一直拿著,片刻也沒離手的。
風車迎著風,開始輕輕旋轉。
夕陽的紅色刺痛眼睛,突然眼角一熱,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了。水滴答答地落在膝蓋上,母親和好友去世時都沒流下的淚,像潰堤般止不住地溢出。自己也分不清是哀傷或氣憤,只知道眼淚是熱的,還有揮之不去的愧疚感。情不自禁的哭泣聲。已經顧不了旁人了。不想擦去奪眶而出的熱淚,古手川號啕痛泣。
太可憐了。如果被老人的報仇心牽累而慘遭母親毒手的真人很可憐的話,那麼小百合被迫再次面對受人隨心操弄的不祥人格,不也很可憐?
哭了一會兒,不再那樣嗚咽後,渡瀨的手搭到古手川肩膀上。
「古手川啊。這種事我只講一遍,你聽好來。」
慢慢恢復情緒後,發現這是渡瀨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你的心應該很痛吧,一定要記得這個痛,只要你還當刑警一天,就絕對不能忘記這種痛苦。你聽好!這不是為了獎章也不是為了自我滿足,你要為你所哭泣的人戰鬥。手銬也好、手槍也好,都不是上面給你的,是脆弱的人和沒有聲音的人託付給你的。只要不忘記這點,你就不會犯下不能自我原諒的過錯。如果這樣都還遭受嚴重的背叛或報復,那麼或許是笨,但絕對不可恥。」
這男人竟然也會說這種話?
無論如何,這番話正,點一點滲入內心的裂痕中。
不為報仇,是為拯救而戰。
等到我能那樣的時候,手掌上的傷痕一定意義不同了吧。
但,還是有揮之不去的心情。
「……這根本不叫報仇。」
「什麼?」
「雖然剛剛班長你這麼說,但我認為那個老教授做的事不叫報仇。說是想為女兒雪恨,卻不弄髒自己的手就把一票無辜的人牽累進去,這根本就是為了出氣而已。那個老教授在騙人。」_
「你說的沒錯。只是啊,謊話通常不是拿來騙別人的,是拿來騙自己的。那種騙法最後會害死自己。」
「班長,那個老教授還會繼續這麽幹嗎?直到他把那名鑑定醫師和在監獄裡的少年殺死……。就沒有辦法阻止他嗎?我們已經知道那個老教授幹的事了,也知道他接下來還要幹什麼,這樣還不能阻止他、不能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嗎?」
渡瀨把嘴唇抿成一條線,沉默不語。我明白了。一旦有了方法,這個人總是先做再說。不久,眼前的夕陽已經完全隱沒,降臨的黑暗中,風車依然持續旋轉著。
「我最後跟教授說的那句話。」
「啥?」
「那是聖經中的一句話,但佛教中也有比較含蓄的說法……就是『因果報應』。」
*
眼前這個人反正就是喋喋不休。
「就像我現在跟你解釋的,警察對你做的,絕不是單純的誤認逮捕,也不是單純的違法搜查,而是嚴重的人權侵害。對於像你這種的,怎麼說,就是不太會自我表現的人,他們愛怎樣就怎樣,也不顧慮會不會冤枉好人就強行逮捕,而你手無寸鐵不能抵抗,他們還對你開槍。看著好了,一定要縣警本部出來謝罪,並要求相當程度以上的損害賠償金。」
這個自稱律師的人也不管我有沒有回應,就自顧自說個不停,一定不是在跟我講話吧。當真勝雄如此判斷。
「警醫說,你腳上的槍傷兩週內可以拆繃帶。很遺憾,過年期間你得在床上度過了,但出院後就能馬上恢復原來的生活。至於訴訟的事,你不必擔心,全部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恢復原來的生活」這句話勝雄聽懂了,終於鬆了口氣。
什麼訴訟、什麼賠償金都無所謂,因為勝雄只關心能不能重回以前的生活而已。
恢復從前的生活後,已經決定第一件事要做什麼了。
要去附近的居家賣場買和那個一模一樣的鐵鎚。當然。塑膠繩也不能忘記。什麼都可以不要,這兩樣是必需品。
為什麼呢?因為這是證明青蛙男的東西。
勝雄覺得有働老師有點狡猾。因為她在勝雄住院期間,把青蛙男的稱號一把搶去了。不過勝雄也知道,有働老師是代替自己被抓的,這麼做是為了要自己繼續幹下去。
一定不能辜負她的期待。恢復原來的生活後,非馬上去找第五個獵物不可。
已經知道地址在哪裡了。第五個人不是有働老師指示的,是自己選的。松戶市白川町3-1-1。一度映在視網膜裡的病歷資料就會刻在記憶中,不會消去。車站名是用平假名寫的,因此連勝雄也能解讀。只要換搭電車,從勝雄的住處總是到得了的。
第五個人的姓名。當然也記住了。
——卸前崎宗孝27。
(完)
本作品為創作作品。如有雷同,與實際人物、團體等一概無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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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何能不發瘋地活著?》(なぜ私たちは狂気なしで生きることができるのでしょうか?) 春日武彥著 新潮社 2002年
《少年A矯正2500日全記錄》(少年A矯正2500日全記録) 草薙厚子著 文藝春秋 2004年
《音樂療法之省思》(音楽療法に関する考察) 若尾裕著 音樂之友社 2006年
《梅菲斯特的牢獄》(メイフェストの刑務所) Michael Slade著 夏來健次譯 文藝春秋 2007年
解説:可窺見中山七里思想深度之傑作
茶木則雄(書評家)
二〇〇九年度第八屆「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獎的二次選考會,是我身兼二次及最終選考委員以來,印象最深刻的一場討論會。
這次的應徵作品總數為三百五十本,通過第一次遴選的作品有二十一本,約比往年超出三成之多,而且這些候選作品中,還出現一位作者同時有兩本以上入選的情形,讓我們必須做出史無前例的決斷。
在新人獎上,以數本作品參賽的新人並不罕見,短篇獎尤其如此,就連長篇獎,亂槍打鳥似地送來二本、三本作品的奇葩也不少。不過,這種應徵作品大半連第一次遴選都未必過關。如果有工夫寫來幾本作品(即便是拿參加其他新人獎落敗的作品過來),倒不如徹底花心力在一本作品上來得有益多了。話說回來,當中仍有極少數具潛力的新人以數本作品參賽,並且通過第一次遴選。碰到這種情形時,一般都是比較作品的優劣,然後從中擇其一。看出明日之星的才華,精選出佳作,正是預備選考會的任務。
然而,中山七里的《再見,德布西》(さよならドビュッシー)和《災厄的季節》(災厄の季節)都是程度極高、難分軒輊的傑出之作,不。如果只是難分軒輊,還能徹底經過辯論後做出抉擇。問題在於這兩部作品的類型完全不同。
「這次,同一位元作者有兩部作品進入決選,應該是『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新人獎上前所未有的例子,而我們就要在這種情況下做出決斷。這兩部作品的水準很高,而且風格迥異,實在難以決定哪一本勝出。」(千街晶之委員)
「在新人獎的預選時,閱讀一位投稿者的數本作品並不稀奇,但這還是第一次碰到兩本作品都如此優異,而且類型不同,我認為兩本都寫得好極了。」(村上貴史委員)
以上是兩位二次選考委員所寫下的評語。
一本是洋溢清新感的青春音樂推理小說......一本是橫溢殘虐畫面的連續獵奇推理小說,打個比方,就是「明」與「暗」風格的正對比。它們之間的共通要素是鋼琴與結局大逆轉,但處理方式很不一樣。其實我個人甚至認為,預備選考會要決定哪一本得獎(姑且不論是大獎或優秀獎),都是一種越權之舉吧。
今年的「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獎,可說是史上最豐饒的一年。大獎由中山七里的《再見,德布西》(2010年1月出版,2011年1月「寶島社文庫」收錄),和太朗想史郎的《東曉》(2010年1月出版,2011年3月「寶島社文庫」收錄)雙雙獲獎,優秀獎則由伽古屋圭市的《柏青哥密碼》(2010年2月「寶島社」出版)奪得,接著,以「遺珠」之姿,高橋由太的《怪物本所深川事件帖 御先到江戶》(2010年5月)和七尾與史的《插上死亡的旗標》(2010年7月)皆由「寶島社文庫」出版。這次輪到《災厄的季節》改名為《連續殺人鬼青蛙男》問世,這一年進入最終決選的七部作品,有六部得以出版,真是大豐收的一年。
最終選考會上,大家的共識是擇選一部中山七里的作品為大獎之作。問題是該選哪一本?如果基於商業性而著眼於讀書群較廣這個理由,就會選擇《再見,德布西》。不過,兩者的完成度都很高,這點最終選考委員們所見略同,唯獨吉野仁委員表示:「以同一位作者的候選作品來看,我寧願給《災厄的季節》更高的評價。大膽的設定以及故事鋪陳都拿捏得相當好,而不是落得僅僅抄襲某海外作品而已。」而判本書獲勝。
本書的最大特點是,一看,會以為是一般常見的精神驚悚題材吧。一開始就寫到某棟大廈的十三樓吊著一具全裸女屍,上顎被勾子勾住,從嘴巴裡爬出無數隻蛆蟲蠢蠢欲動,旁邊還留著一張紙,上面的筆跡宛如小孩子寫的那般稚拙,「今天,我抓到了一隻青蛙喔。」以這句開場白做為犯罪聲明,然後,在第二、第三起死狀淒慘的命案現場,也都找到如出一轍的聲明紙條,於是,事件的舞臺埼玉縣飯能市,陷入波及全市民的恐慌狀態中。搜查本部一邊參考精神醫學界權威的意見,一邊雄心壯志地展開調査,然而,「青蛙男」好似故意嘲笑警察地一再犯下慘絕人寰的惡行。到這裡,都是典型的精神系懸疑小說。
「但是,一再翻轉的情節大逆轉也好,隱藏於殘虐事件中的深遠主題性也好,富可讀性的劇情鋪陳也好,品質之優,皆足以與海外的精神驚悚作品相抗衡。」(茶木則雄)
「正統的故事發展,但具有類似於著名翻譯推理小說那樣的獵奇趣味,以及情節一再扭轉的高超技巧。」(香山二三郎委員)
「僅是不出錯地寫出常見的精神懸疑小說——才這麼想。結局卻以怒濤洶湧般的氣勢大逆轉。喔,他的對手是邁可‧史萊德(Michael Slade)!如此一路執拗地寫到這種程度。我想該說這是一本足以大快享受B級感趣味的作品。」(大森望委員)
以上,顛覆一般常見的作品而富意外性,以及不輸海外推理小說的大膽意趣,是全體委員給予這本書的高度評價。
「在寫《災厄的季節》時,我自己設定了幾個要超越的門檻:一口氣讀完、情節大逆轉——最後一行必定讓人吃驚。」(摘自《推理小說雜誌》2011年1月號的採訪文章)
從作者的這段話,不難看出他的志氣之高。
我認為作者厲害之處,並不在於他以這三個高門檻來做自我要求,而是他能夠在依然維持住整體性的狀態下,完美超越這三個門檻。更厲害的是,並非只有充滿驚愕的意外性與拔群的可讀性,而是書中寓涵著深遠的主題性。
本書主題要處理的,就是追問是否具責任能力的刑法三十九條。該條文第一項中規定「心神喪失者之行為,不罰」。所謂心神喪失,是指由於精神障礙而喪失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事理辨識能力),以及因而喪失行動能力(行動控制能力)的狀態。這則條文經森田芳光導演、並於一九九九年上映的電影《刑法第三十九條》而一躍成名。包含精神鑑定的可信度以及被害者的人權等,本書同樣針對這個條文發揮,許多內容令讀者沉吟再三。
只不過,或許本書也有把這個主題當做一種手段的傾向。事實上,在第一次選考時,擔任選考委員的古山裕樹先生就斷言:「本書只不過將日本司法制度上的種種問題,拿來當成嚇嚇讀者的素材。」還說:「為了欺騙讀者、驚嚇讀者而不擇手段。」如此大大盛讚作者的服務精神。要怎麼看待,完全取決於讀者。無論如何,成為今日司法問題之一的刑法第三十九條,無庸置疑地主宰了本書的整體性與意外性。
作者榮獲大獎作品的續作、岬洋介系列第二作《晚安,拉赫曼尼諾夫》(寶島社)於2010年10發行。作為一本青春推理小說,充滿本格派意趣的不可能犯罪,以及年輕人以音樂為志的苦惱與哀歡,於本書都獲得更出色的發揮;而彷彿聽得見鋼琴聲似的魅惑感十足的演奏畫面描寫,也更顯技顯精湛。此外,作為岬洋介系列的衍生作品,以得獎作的女主角的爺爺「玄太郎老先生」和介護士美智子小姐連袂活躍演出的短篇系列〈要介護偵探的賽跑》(「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2011年版」收錄)以及〈要介護偵探的冒險》(「『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獎』STORIES」收錄)也已經發表:兩篇皆類似於筒井康隆的《富豪刑警》,屬於幽默感十足的本格派推理短篇。由此不難窺見中山七里思想之深,令人刮目相看。
前面提到的《推理小說雜誌》的採訪文章中,作者對於身為一名作家的態度是這麼說的:
「就是平常心,但會抱持著下一本書要寫出個人的最高傑作這種心情,希望一本一本能更受到讀者喜愛而持續創作下去。基本上就是一種當藝人的心情啦(笑)。」
我覺得不是藝人,而是職人,這種志向太棒了!
中山七里目前已是推理小說界的明日之星,極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不負眾望的作家之一。
祝福他今後在文壇更為活躍,我們拭目以待。
2011年1月
1 坂本九:一名已故的日本籍歌手及演員。一九六三年發表〈昂首向前走》,獲得歷史性的大成功,也是他的生涯代表作。
2 日本刑法第三十九條內容為:心神喪失者之行為,不罰;精神耗弱者之行為,得減輕其刑。
3 強行犯:指涉及殺人、搶劫、強姦、綁架、縱火等重大案件的罪犯。
4 平假名:日語中表音文字的一種。
5 2ch:一個大型的日本網路論壇。
6 南布朗克斯區:South Bronx,位於美國紐約,以犯罪率高著稱。
7 特考組(日語:キャリア Kyaria),是日本國家公務員考試的綜合職、上級甲種、I種(含舊外務I種)等合格,被中央省廳當作幹部侯補生任用的國家公務員之俗稱。以日本警界為例,通過國家公務員I種考試的人,人數只有五百多,佔日本警察約0.2%。被視為菁英中的菁英。這些人一進入警察廳就是警部補警銜,經過幾個月實習就可升任警部,然後再進入警察廳研修三年半就是警視,可以說特考組是出人頭地的保證。由於考試難度極高,所以考上特考組的人幾乎都是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等名校畢業的高材生。
8 ibusuki;「指宿」的日文讀音。
9 平成:日本天皇明仁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八日繼位時開始計算的年號。
10 敬語:日語中用於表達敬意的詞語,用來表示說話者、說話對象、話中人物之間的社會階級、親疏等關係。
11 浦島太郎:是一個日本民間故事中的人物,敘述丹後國的漁夫浦島太郎放生了一隻萬年的海龜。幾天之後,一位衣著高貴的女子乘船來迎接浦島太郎到華麗的龍宮城,說是為了報恩。兩人一起生活3年之後,浦島太郎再回到當初居住的海濱,卻傷心地發現村子已經不見,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只留下父母的墳墓。
12 科搜研:科學捜查研究所,是日本警察廳的附屬機關,受命於警察廳長官,專責為研究、實驗科學搜査、防止犯罪、交通事件鑑定、證物鑑定及檢查,
13 「荒尾禮子」的日語讀音為アラオレイコ(arao-reiko)、「指宿仙吉」的日語讀音為イブスキセンキチ(ibusuki-senkiti)、「有働真人」的日語讀音為ウドマサト(udo-masato)。
14 五十音:又稱五十音圖,是將日語的假名(平假名、片假名)以母音、子音為分類依據所排列出來的一個圖表。前五個音為ア、イ、ウ、エ、オ。
15 日本人的手機通訊錄排序多以五十音順序排列。
16 若林:日語讀音為ワカバヤシ(wakabayashi,首字「ワ」是五十音順序中最後一個可以作為姓氏首字發音的字。
17 江崎:日語讀音為エザキ(ezaki),首字「エ」是五十音順序中第四個字。
18 榎木田謙作:日語讀音為エノキダケンサク(enokida-kensaku),首字「エ」是五十音順序中第四個字。
19 江戶川:日語讀音為エドガワ(edogawa),首字「エ」是五十音順序中第四個字
20恩田:日語讀音為オンダ(onda),首字「オ」是五十音順序中第五個字,
21 七〇年安保:指一九七〇年日本民眾反對簽訂《美日安保新約》所進行的大規模社會群眾運動,又稱「第二次安保鬥爭」。
22 奧姆事件:指發生於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由奧姆真理敎發動,造成十三人死亡及約六千三百人受傷。
23 夜鷹:英文nightingale,剛好與護士的美稱「南丁格爾」的英文相同,因此在本文中有一語雙關作用。
24 衛藤:日語讀音為エト(eto),首字「エ」是五十音順序中第四個字。
25 住民票:是由市區町村單位所製作而成,記載著各市町村每位居民的住址、姓名、生年月日等記錄。在日本遇到必須證明自己的住址情況時,即可提出住民票。
26 夏緒:日語讀音為ンアツオ(natsuo)。
27 御前崎宗孝:日文讀音是オマエザキムネタカ(omaezaki-munetaka),首字「オ」是五十音的第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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