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燃燒 -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四、燃燒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by 中山七里

2019-11-29 20:42

  
1 十二月十九日
  
  這一天,衛藤和義的心情一樣很糟。
  首先是那個年輕護士的態度太差勁了。取回餐點時,看到沒吃完,就不斷說教那個營養價值如何如何、那個費用又如何如何,一副當護士很了不起似地。當然要抗議了,於是把餐點一把打翻,那女人竟用最惡毒的眼神瞪向自己,最後還不斷碎碎念。真是叫聲超難聽的夜鶯23。
  醫院伙食之難吃也叫人火大。這家醫院號稱市立醫療中心,果然腦外科、咽喉科、耳鼻科、胃腸科、心臟外科、泌尿科等幾乎所有醫療設施都齊全了,就只少了牙科,但會每半年從外面請開業醫師前來進行強制性檢查,只要發現異常,醫院也會派車接送就醫。拜此之賜,衛藤的蛀牙發現得早,也已經治療好了。儘管每天泡在各項檢查、各種藥物中,對這裡的設備倒無不滿,唯獨伙食比超商便當還差,讓人覺得這裡的廚房沒有鹽巴這種東西,喝的湯也只是白開水而已。魚煎得半生不熟,連飯都是六分陳米配上四分麥子。對挑嘴的自己來說,這些根本就是狗食。這種東西幹嘛非強迫人吞下去不可?更何況,自己可是鼎鼎大名的衛藤和義啊。
  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其實是自己的身體。糖尿病——真是一種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疾病。不過才四十過半,為何非受這種老人病的痛苦不可呢?
  那天發生的情景記憶猶新。正在法庭上為被告人是否具責任能力進行辯論時,突然腰部劇痛,就這麼當場倒下。隨即送醫,醒來時人已經在床上了。醫師告知是因為過度偏食及飲酒而病發。一聽,果然想到一大堆日常生活中的徵兆,如視力衰退、頻頻暈眩等,偏偏就是不想上醫院,結果這筆賬一口氣來要了。但是,衛藤認為不養生、不忌口絕非他個人的自我管理能力太差,要怪就怪工作實在太忙了。
  衛藤自開設事務所以來,一直以處理刑事案件為主。雖然律師是各自獨立的行業,業界卻存在著鮮明的等級之分。以債務整理等民事案件為主而賺取傭金的律師,在同行間很被瞧不起,還是以處理世人關注的刑事案件、向國家請求賠償的案件而揚名的律師才會受到矚目,也才會有更多生意上門。衛藤哪有閒工夫去處理欠債還不出來這種窮人家的事。事實上,衛藤會成為大忙人,是從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那樁松戶市少年犯罪案開始的。大多數人都判斷檢方有利,可結果,衛藤讓被告獲得無罪判決,打了漂亮的一仗。於是衛藤以新進氣銳的人權派律師之姿,一躍成為媒體寵兒,並如他所料,委託辯護的案件蜂擁而至。
  衛藤原本就是個見機行事、能夠勝負立判的人,而且接案向來考慮周到,八成會敗訴的案子一概不接,因此戰功彪炳,屢戰屢勝為他帶來更多的委託案。除了累積實績之外,他在業界的風評也不錯,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律師會的幹事。像他這樣的新人竟能在一群律師老手的勾心鬥角中出線,可說是異例中的異例。不過,為了兼顧律師活動與律師會的運作,只得犧牲睡眠時間,歆食也多半是客戶作東的宴席,全是高蛋白、高熱量的山珍海味。
  事業如此一帆風順,健康卻日漸惡化,惡性循環的結果終至今日的疾病纏身。對於放眼未來將進軍政壇的衛藤而言,不得不說是意外打亂人生佈局。若是單純的過勞也就算了,但糖尿病這種疾病相當凶險,截至目前在法庭上交手的檢察官或法官根本比不上。視力衰退、動脈硬化,最後連行走都有困難,可憐的衛藤落到沒有輪椅就無法移動的地步。衛藤受到的打擊太大了。正所謂爬得愈高跌得愈重。即便客戶和事務所的職員們嘴巴上不說,但大家都視同衛藤已經退出律師界了。
  然而律師這行只要沒被剝奪資格,只要人還沒死,誰也不能強迫誰停業。因此,雖然衛藤大罵一天天削瘦下去的兩隻腳,仍然夢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再站上法庭。不僅視力,連記憶力也衰退了,豈止下半身,連手腕到指尖都開始感覺麻痺了,但這個現實他卻始終視而不見。
  吃完六點送來的晚飯後,衛藤便匆匆套上外套離開病房。路上遇見幾名護士,但她們只是投以責難的眼光,並不想阻止他。「沒在怕吧?明明晚上那傢夥會出來趴趴走的說。」當中也有人故意說得很大聲讓他聽見,可不用說,衛藤根本不放在心上。
  外面的確冷颼颼,但還不到刺骨的程度。雖然坐著輪椅,但並非下半身不遂,而且這樣的寒冷,正好可以刺激被醫院的暖氣吹得昏沉沉的大腦。一天中要是不能有半個小時接觸外界的空氣,憤懣就會累積下來而且消毒藥水的味道聞久了,便會覺得這個病永遠不會好似地,讓人充滿不安。和這個不安相比,青蛙男算什麽。
  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依姓名的五十音順序將人殘忍宰殺這種恐怖氛圍中。依照順序,下一個犧牲者好像是以「エ」開頭的人。難怪護士們會說衛藤24有生命危險。最先說這件事的護士表情好認真,但衛藤一笑置之,因為不論下一個被殺的人是誰,肯定不會是自己。不知幸或不幸,如今的自己已淪為醫院的俘虜,不住在家裡,也不住在事務所。院方也未對外洩漏住院病人的身分吧,因此除了家屬、事務所員工以及醫院的人以外,應該沒人知道衛藤和義的住處。一個住處不明的人,怎麼可能被瘋子鎖定目標呢?
  衛藤坐的是電動式輪椅,不需要以腕力操作。散步路線是從醫院通到河川、鋪得相當好的自行車專用道,所以毫無通行障礙。再加上近來大家都怕兇手出沒,一過傍晚便不外出走動了,因此自行車也很少。
  到了河川的堤防就折返回醫院,這是衛藤的固定路線。走沒多久,風向變了,改吹順風。衛藤從懷裡掏出香煙,點火。別說是個人房,醫院無處不禁煙,之所以強烈向院長要求單獨外出散步,原因之一便是為了能夠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而盡情吞雲吐霧。
  深吸第一口煙時,背後傳來迫近的腳步聲。
  噠噠踏踏。
  噠噠踏踏。
  好難得啊。念頭這麼一起的瞬間——。
  冷不防,後腦勺遭襲擊。
  似要把頭打下來的攻擊。
  眼球快要飛出去了。骨頭應聲破裂,同時無法呼吸,鐵銹味在口腔和鼻腔間擴散。衛藤的頭撐不住地往前倒之後,又向後反彈,拉長的喉嚨被什麼東西綑住。
  隨即被用力一絞。
  力道猛烈,似要將脖子擰碎。事出突然,痛覺消失,只感到喘不過氣來。
  意識急速低迷下去。
  要絞得更緊嗎?又被綑了一圈。
  此時,嘴唇的右邊碰到誰的手指。
  反射性地,張開嘴巴不顧一切地死命狼咬。
  擰絞的力量瞬間暫停,但馬上又開始了。緊咬的下巴洩氣似地,沒力了。
  數秒後——衛藤的呼吸停止,心跳也消失了。
  但。掉在地上的香煙還點著火。
  
  正田町的河邊發生火災。接獲鄰近居民的通報,消防隊員立即趕到現場。發現燃起熊熊火柱的是一個人。火勢雖已緊急撲滅,但等到縣警的搜查員趕來時,屍體已經三分之二以上碳化了。
  河邊,煤油燃燒的臭氣和尼龍、肉燒焦的苦臭混為一體飄散著。闇黑中,警車的車燈照出煤煙竄升。野風吹襲,可全然無法吹散那強烈的惡臭。古手川用手帕緊緊摀住口鼻靠近屍體,因為光看便知道只要吸一口氣就要吐了。事實上滅火後,好像有幾名新進的消防隊員吐得亂七八糟。
  屍體是坐在輪椅上被燒的,煤油似乎是從頭上淋下去,所以頭部最先碳化。也因為如此,和全身比起來,燒焦的頭顱顯得不成比例地小。輪椅還有些地方燒得火紅,冒出刺鼻臭味。
  「燒得有夠慘的,明天就輪到我們了吧。」
  渡瀨也用手帕按住嘴巴說。
  「明天的報紙,會讓搜查本部整個著火,你看。」
  遞上來的尼龍袋中,裝著筆跡熟悉的紙張。
  (圖四)
  
  「會燒成這樣都是因為發現得太慢了。就像現在看到的,河邊的兩側被堤防遮住,使得堤防下方的民宅看不到這裡。通報者是住在大樓五樓的居民,但那個通報者一開始好像也以為是誰在河邊焚燒垃圾。」
  原來如此。古手川心想。雖然是死角,但離民宅並不遠,常識上根本想不到會在這裡燒人。但,這名兇手至今已經連續幹了幾票違背這種常識的事了。
  紙張和死者的錢包一起放在屍體旁邊,還慎重地用石頭壓住。
  錢包裡有駕照,輪椅上也印有醫院的名字,得以馬上查出死者身分。隨即連絡市立醫療中心,對方也正在尋找死者,因此迅速照會完畢。倉惶趕來的主治醫師從燒剩下的部位特徵,立刻證實被害者就是衛藤和義本人。
  「先不說一般人的印象,在檢察官還有我們這邊,他是個風評很差的律師呢。雖然頂著人權派的頭銜,其實骨子裡是個利欲薰心、見錢眼開的勢利鬼。聽說去年夏天緊急住院的,真想不到已經坐輪椅了。」
  「但是,通常這種時期、這個時間,這樣的人物會單獨出來散步嗎?他的膽子這麼大喔?」
  「因為只有自家人和醫院的人知道他住在哪,所以不可能被當成目標。聽說那傢夥說過這樣的大話。最近大家都知道個資法,詢問處不必說,只要本人不希望,連病房裡也不會貼出名字。那麼,問題就在這裡。這樣的話,青蛙男是怎麼知道衛藤律師住處的呢?最合理的解答是?」
  「……醫院的人,或者律師事務所的誰就是青蛙男。」
  「那就趕快把所有關係人的名單列出來,列完後,還要查明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和背景資料。」
  厭煩的口氣中聽得出些微的希望,這是因為終於能鎖定嫌犯了,可以說是前三件命案以來的大進展。然而,古手川隱隱約約覺得希望渺茫。
  那樣狡猾且心機重的兇手,怎麼可能隨便做出留下自己地址這種蠢事。雖然是在人家的住處殺人,但還是挑選日常生活空間的死角。而且即便犯下三起命案,也極少留下任何直接連結上自己的東西。犯人百密必有一疏——這句老掉牙的話確實說中了不少案例,但就是覺得完全不適用於這次的命案上。
  「班長,那個……」驗屍官向這邊喊。
  「什麼事?」
  「請過來一下,有東西想讓你看。」
  帶過來的是燒焦的屍體,正面朝上。整個頭願焦黑,眼球也燒光了,只有牙齒還留下部分白色。驗屍官以職業性的冷靜抓住上下顎,慢慢掰開。
  「知道了嗎?上下的齒縫裡夾著類似肉片的東西,因為是在口腔裡面,所以沒燒光。」
  凝視手電筒的光輪中間。夾在牙齒內側的殘留物,確實像是吃剩的殘渣,大小差不多滿滿一耳挖勺。
  「請趕快照會醫院伙食的菜單。很少人會讓這麼大的食物殘渣黏在牙齒裡面不管吧,為慎重起見……」
  「你覺得是什麼?」
  「我想是什麼肉片應該錯不了,所以,很難想像是在燒死之前咬自己的皮膚或肉。運氣好的話……這是兇手的。也就是被害人咬下了兇手的一小塊肉。」
  「兇手的一小塊肉……」
  「兇手從被害人的背後把繩子往後套在脖子上,然後在後面交叉,又繞回前面再交叉一次來絞死。碰到被害人嘴唇的部分恐怕是手指吧。」
  「班長,你剛剛說捜查本部會著火?」
  「是啊,說得難聽一點,從事發以來,我們一直遭各界指責,被來自各方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警備部被奪走,甚至被解體。這都不算什麼,但最後的下場,就是我們要和屍體一樣被燒成炭。你看好了,明天各家報紙一定砲火對準本部,猛攻我們耗費這麼多時間和人力辦案,卻防止不了第四起命案發生。這已經不是換一兩個幹部就能了事的。主屋鬧大火。一定會延燒到幾個人身上。但。真正可怕的還不是這個。」
  渡瀨壓低聲音。
  「人人陷入恐慌狀態後,警察迫於外界壓力而一味急著破案的話,往往會錯抓犯人造成冤罪。這種事,從向來就不怎麼威風得起來的警察歷史就能得到證明。無論如何,這種事絕對不准發生。冤罪有三大壞處,會把無辜的人的一生都葬送掉,卻放真正的犯人逍遙法外,還會讓民眾對警察失去信心。會帶來這三大壞處的案件,讓它走進迷宮也好。如果會陷害一個無辜的人,還不如讓一個兇手跑掉。」
  古手川嚇一跳,不由得東張西望。最後那句話,再怎樣都不是擔任捜查指揮的人應該說出口的。所幸渡瀨旁邊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喏,你有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嗎?」
  「該怎麼說,簡直像是被從上面監視那樣讓人心裡直發毛吧。」
  有同感而默默點頭。
  「這次的兇手不能光說他異常,叫人害怕的是他是個詭計多端的傢夥。搞不好被我說中了,我覺得不只是這個犯罪行為本身,連這個行為會對媒體和世人造成怎樣的影響,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了……不,不對,我總覺得連我們都被那傢夥耍得團團轉,也不只我們,整個飯能市民全都被他玩弄於股掌間似的……」
  說到這裡,渡瀨突然搖搖頭。
  「唉呀,我剛說的你隨便聽聽,當成我在胡思亂想好了。」
  古手川再次默默點頭。但,並非同意渡瀨是在胡思亂想而點頭,其實,古手川也一直有這種感覺。
  
  
  
  


2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有一個小女孩搬到Natsuo家附近。這個名叫鈴置美香的長髮女孩小Natsuo三歲,由於到校的路線相同,兩人總是結伴上下學,感情非常好。
  因為父親工作調動的關係,美香自然要跟著轉學。他們租了一間透天厝。父親的收入應該還過得去吧,這點從美香身上穿的衣服便可想而知了。美香的臉蛋、鼻子和嘴巴都小巧玲瓏,但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由於穿的都是很可愛的衣服,在Natsuo眼中看來宛如洋娃娃般。一牽手,柔軟得叫人吃驚,那軟綿綿富彈性的觸感,簡直感覺不到骨頭的存在,和自己凹凸不平的手指太不一樣了。一靠近便聞到怡人的香氣,是淡淡的香皂和牛奶味。頭髮總是飄散出洗髮精的芳香。
  「我第一次住在可以看到田和山的地方。」美香說。應該是自懂事以來就多半住在都內吧。
  「而且,有好多會霸淩人家的男孩子。」美香又這麼說。或許出於這個緣故,似乎很把Natsuo當成靠山的樣子。
  「交、交給我吧。我會保、保護你。」
  Matsuo這麼說。但盤踞在Nastuo心裡的另一個生物可不這麼想。
  這個女孩快死時,那可愛的臉蛋會痛苦得歪成什麼樣子呢——?
  每當握起美香柔軟的小手,聞到她怡人的髮香時,這個想法就益發強烈。但,「她絕不是貓狗,而是自己的同類」這種倫理觀,勉勉強強壓抑住那個昏暗的欲求。
  然而,這種狀況持續不了多久。某天晚上,一如往常,辰哉從背後侵犯Natsuo時,說出了這樣的話。
  「每次、和你、一起走的、那個女孩、叫做美香、吧?」
  「……嗯……嗯......」
  「長得、就像個、洋娃娃似的。」
  雖有同感,但不想附和,便保持沉默,結果辰哉又繼續說:
  「那個小女孩要是我女兒、就好了啊,一定比操你、還要爽好幾倍。」
  這一句讓Natsuo的自制力崩潰。被虐待也好、被淩辱也好,至少都是為了滿足父親的歡心,這下連這個最起碼的自尊心都被否定了。
  明明自己正在承受這麼痛苦、這麼難受的罪。
  這個男人卻說,那個連話都沒說過的美香比自己還要棒。
  「那、那個小女孩的皮膚、一定摸起來、很滑很滑吧。那裡面,也一定比你的、更、更軟吧。」
  邊說,辰哉邊射精了。
  自制力一崩潰,美香是同類這種倫理觀也就同時崩潰了,只剩下因她奪走父親對自己的興趣而產生的憎惡感。以及把她那如洋娃娃般的身體當成玩具般玩弄的單純欲望而已。
  Natsuo心中的怪物慢悠悠地抬頭了。
  隔天早上起,Natsuo看美香的眼神就變了。不是看待感情好的妹妹,而是肉食默在評價獵物的眼神。對於美香不是貓狗這個事實,也已經不是倫理觀上的,而是生物性差異上的認識。因此,Natsuo放棄之前認為眉間偏上一點的地方是要害的想法,因為若有兇器迎面飛來,就算小孩子也一定會反射性地避開。
  那麼,從後面呢?讓美香走前面,然後攻擊她的後腦勺讓她昏過去。這種事在電視劇上看過好多次了,應該沒問題吧。等她昏過去後。就跟洋娃娃沒兩樣了。但,還是有個問題,大家都知道美香總是跟自己一起上下學,要是她中途不見了,大家肯定會懷疑我。難道沒有什麼更好的機會嗎——?
  沒想到機會就來了。
  一到暑假。果然和美香在一起的機會變少了。Natsuo雖然企圖和她接觸,但又怕被別人看見,就這麼每天煩惱著。
  有一天,傍晚時分。
  家裡附近已經很難看見貓狗蹤影了。殺了那麼多,似乎連野狗都心生警戒而避開Natsuo的生活圈。即便如此,Natsuo仍如沙漠中求水的旅人般捕獵著。
  那天,天色突然變暗,不到五分鐘就整個暗下來了。時間還不到四點,四周卻暗得猶如夜晚般。
  一粒,又一粒。
  大粒水滴瞬間霹靂啪啦變成傾盆大雨,不一會兒就下成銀色簾幕了。周遭除了雨的敲打聲,什麼也聽不見。雨勢猛烈得將地上的熱氣和塵埃沖刷一淨,連雜草叢生空地上的味道都沖散掉了。
  Natsuo沒帶傘,被雨淋得受不了而躲進空地角落的廢屋裡。這間廢屋從前是民宅,住戶搬走後就變成放置農機具的地方。當然,屋裡沒電,躲進去也是暗成一片。
  撣掉頭上、身上的雨滴時,有人從背後出聲。
  「是Natsuo嗎?」
  一回頭,沒想到竟然是美香。她也是全身濕嗒嗒的。
  「我出來買東西,突然碰到下雨……」
  話還沒說完,一道閃電,緊接著雷鳴轟然乍響。
  「啊!」驚叫一聲,美香緊緊抱住Natsuo。濕透的皮膚失去溫度。如屍體般冰冷,但兩人貼在一起的部分又像炭火般一點一點恢復溫暖。
  「Natsuo,你好溫暖喔。」美香雙手環住Natsuo的腰,天真無邪地說。Natsuo連忙握住她的手,因為就在她手下方一點點的後面口袋裡,插著一把鐵槌。這把用來攻擊貓狗的道具,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廢屋中只有自己與美香兩人,空地上無其他人影,雨下得這樣猛,一時不會有人過來吧,然後口袋裡又有慣用的道具。所謂千載難逢,不就是這種事?Natsuo感謝命運。
  閃電再度劈裂白晝的黑暗,雷鳴即起。當雷電同一時間出現時,表示雷暴雲就在正上方了。
  「Natsuo,你說過會保護我的。」
  美香抱得更緊了,她的頭頂正好碰到Natsuo的鼻尖,髮絲濡濕,以致向來的洗髮精香氣變淡,然後和著汗味撲進鼻腔,提醒Natsuo一個事實。
  美香不是洋娃娃,她明顯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現在還是,
  因此,必須趕快奪走她的性命,讓她心跳停止,讓她再怎麼依偎再怎麼搓揉,皮膚的溫度都回不來。
  為了把她徹底變成洋娃娃……
  在雨聲隆隆的包圍下,仍聽得見美香的心眺聲。美香也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吧。這個心跳聲正以她想像不到的原因噗通噗通作響。
  「……來,美香,把眼睛閉起來,向後轉。」
  「咦?幹嘛?」
  「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啊。」
  「咦?是什麼?」
  美香放開抱著Natsuo的手,然後轉身背對。
  雖然處在高度緊張中,但Natsuo極為冷靜。迅速拿出鐵槌高高揮起,朝那一點準確地打下去。
  像是被布包著的茶碗破裂般,發出輕輕的含糊的聲音。鐵槌陷進頭顱裡。沒吭半句話,美香一屁股坐在地上似地倒下。
  拔出鐵槌的同時,周圍又放出電光。咕嚕一聲,溢出的血沫浮映在閃光中。尿失禁吧,一股尿騷味從地面竄進鼻腔,但Natsuo並未幻滅,這種事在貓狗身上早見過了,正是這種臭味,才證明活生生的動物已經變成玩具了。
  慎重起見,從口袋裡掏出塑膠繩,在脖子上繞二圈後,用力一扯。且不論實際效果,這個動作半是一種儀式了。因為一扯再扯,尿就會一股一股流出來,也算是幫洋娃娃清潔身體內部。
  把沒必要穿著的衣服三兩下脫下來,露出白晰又滑嫩的裸體。這麼漂亮的洋娃娃要怎麼玩呢?Natsuo鍾愛似地用臉頰摩挲她的皮膚,雖然還有點體溫,但生命的火苗已然熄滅,如玻璃珠般黑白分明的眼珠也已失去光采。Natsuo的胸口快被期待和好奇心撐破了。
  然後,突然想到。因為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所以除了鐵槌以外,什麼工具都沒準備。但,一環顧四周便安心了。雖然沒帶工具來,但廢屋的角落裡不是一整排農機具嗎?Natsuo站在農機具前面若有所思,沒多久便拿起一把鋤頭。鋤刀的寬度僅比美香的脖子粗一點,而且很有重量,比美工刀和水果刀之類要好用多了。
  閃電把薄暗中的屍體照得亮晃晃。
  動手之前,Natsuo先脫下衣服,以免被濺血弄髒。雖是第一次切割人的屍體,但不難想像流出來的血一定比貓狗多。
  兩腳站在頭的兩厠,像是把頭夾在中間般。只要把鋤頭對準脖子,靠它的重量就足以讓鋤刀陷進肉裡。第一次使用鋤頭,但早知道訣竅了,就像之前使用的工具那樣,不要害怕,然後管它三七二十一地直直砍下去。
  將鋤頭高舉到後背,憑這股勁道,不必費什麼力,也能靠鋤頭本身的重量達成目的吧。
  屏住呼吸,像揮竹刀那樣揮下去。
  正中目標。
  肉破裂和骨頭斷裂的觸感傳到手上。血沫隨即飛濺到膝下。雖有心理準備,Natsuo還是被龐大的出血量給嚇到。這一砍並沒完全砍斷,刀刃劈到脖子的三分之二深就停了,血沫順著刀刃噗嘟噗嘟不停湧出,眼看著血泊愈來愈大片。彎腰觀察噴血的情形好一會兒,沒多久就成了間歇噴泉。脖子就快斷掉的關係,頭顱搖搖晃晃。
  這次換用一隻腳固定住頭顱。朝那張五官端整的臉踩下去的瞬間,一股涼颼颼的快感竄上背脊。
  就在正準備再次揮動鋤頭時。
  「住手!」
  門口飛來怒吼聲。回頭看的同時,鋤頭被搶下。
  眼前站著穿著雨衣的警察。警察以看見怪物似的眼光望著Natsuo全身,又看清倒在地上的東西是什麼後,大吃一驚。之後的事情就不太記得了。
  被強迫穿上衣服。廢屋裡塞滿了塞不下的警察。儘管人數這麼多,卻無一人開口說話,大家只是默默低頭俯視美香的屍體。
  腰部被綑上繩子,但沒銬上手銬。然後被押進警車,接著在一間除了桌子無其他物品的單調房間裡被問東問西,但到底怎麼回答的也記不得了。只是跟被辰哉淩辱時的感覺一樣,彷彿那個豪膽的自己正在觀察失魂落魄的自己似的。
  會判死刑吧。Natsuo迷迷糊糊地想,但似乎並非那麼回事,豈止如此,所有警察不分男女全都對Natsuo好溫柔,簡直像是用手碰觸膿腫的傷口般。
  不可思議地,竟沒有辰哉前來面會的記憶。或許是忘了,但對Natsuo而言正好,因為面會的話,那傢夥準會把自己臭罵一頓而且更加瞧不起。被捕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不見辰哉了。
  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審判情形也沒發生,只是站在三個坐著的大人前面,被告知什麼事情而已。坐在中間表情嚴肅的男人,在離開時以沉重的口氣說了一些話,但也完全不記得了。
  而且也沒有入監服刑。Natsuo被送進一間叫醫療少年院的機構,那裡的設備和職員令人聯想到醫院。他們給的房間有六張榻榻米大,牆壁新粉刷過,跟Natsuo原來的房間相比,簡直像是飯店客房。能夠和父親隔離、簡單但確實的三餐,而且是個人房。明明殺了一個人,生活水準卻提高,真令人不可思議。
  入院後,有好一陣子都在進行各種檢查和診斷。心理檢查、腦波檢查、MRI(磁振造影)檢查。然後沒多久,Natsuo就接受一位醫師的問診。
  這位醫師自稱姓御前畸。
  「你叫做嵯哦島Natsuo?」
  「醫生……要……開刀嗎?」
  「開刀?沒有啦,不必,我又不是外科醫生。但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殺死美香了……要被換掉大腦吧?」
  「哈哈哈,換掉大腦?你的想法真特別,所以跟像你這樣的孩子說話很有意思。你不必擔心啦,我沒打算改變你的個性或人格,但會讓你重新、從嬰兒時期開始重新再來一遍喔。」
  「嬰兒……」
  「沒錯。你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關係,所以我們會讓你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回到嬰兒時期再重新開始。很不湊巧,這裡沒有你的爸爸和媽媽,但在這裡工作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家人,只要你願意,當然我也是你的家人之一。」
  「要在這裡、住一輩子嗎?」
  「不會的。只要你能學會人生重要的事,能夠成為一個會為別人流淚、會發自內心愛人的人,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不行啦。」
  「怎麼了?」
  「大家都知道我殺死美香了,我出去的話,就會被大家欺負。」
  「這樣啊,這個你也沒必要擔心。」
  御前崎說完,親切地笑了。
  「那就改名字啊。」
  「咦?」
  「有個地方叫做家庭裁判所,只要去申請,他們認為理由正當的話,就可以改名字了。其實不少人從這裡出去時都改了名字,而且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生活。這沒什麼不好,因為要以一個新的身分重新出發,有時候就是需要一個新的名字呢。」
  新的身分——新的名字。
  Natsuo被這番話完全吸引住了。
  
  
  
  


3 十二月二十日
  
  這天,搜查本部從八點半起召開搜查會議。
  搜查會議在飯能署四樓的會議室舉行。古手川半被焦躁驅使地前往警署。焦躁感的原因是早報的一整面報導。第四起命案,而且這次是以住處不公開的人為目標,還把人燒死。換句話說,不光是住民票25的地址,兇手連隱匿不公開的個人資料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到底兇手在飯能市布下怎樣的天羅地網呢?
  報紙的這個疑念直接化為飯能市民不安的因素。人人已經變成被暗處的網子浦捉到的俘虜。如此一來,根本無處可藏,即便逃到市外、躲到哪個機構裡,青蛙男必會使出何種手段來查明行蹤的——。從車站的小賣店到警署的一路上,盯著報紙猛看的人,全都面露這樣的不安。而且,早晚這樣的不安肯定會發洩到搜查本部上。
  今日的天色依然灰暗凝重。再加上會議室的照明全是陳舊的日光燈,以致排排坐的搜查員個個臉色暗沉。所謂陰霾罩頂就是這個樣子吧。
  正前方階梯式的座位上,縣警本部的栗棲一課長和渡瀨、飯能署的署長和刑事課長等大頭都該到齊的,但栗棲課長還沒到。已經就座的十名縣警本部組與二十一名飯能署員,全都被迫枯等。
  就算開會,也不致做出搜查方向上的重大改變,何況顯然是增加一具屍體更讓案情混沌不明。會議上會公佈的,頂多就是第四名被害人的簡介、解剖見解,以及乏善可陳的查訪結果。不就是這些事情而已,有必要擺這麼大架子讓人苦等嗎?
  超過預定開會時間十五分鐘後,會場果然騷動起來,其他幹部們都皺起眉頭,私下責怪栗棲的遲到。
  此時,大官座位上的電話響了。署長拿起話筒,聽取報告。
  突然臉色大變。
  「怎麼可能……」
  雖想刻意壓低音量,但這個聲音反而讓室內一時之間鴉雀無聲。驚訝得挑起一邊眉毛的渡瀨把臉湊近,署長便在他耳邊私語。
  這回輪到渡瀨大驚失色了。他不發一語地憤然離席,走近窗邊——然後張大了眼睛。
  察覺事情不妙的古手川和幾個人也跑到窗邊。
  窗外異樣的光景正在擴大中。
  警署大樓外面盡是黑壓壓的人潮,豈止十層二十層,從大門到玄關全塞爆了,不,連圍牆外面也是大排長龍正蜂擁進來。而且不是媒體相關人士,他們手上沒拿相機或麥克風,而是拿木頭、工具等更危險的物品。
  「聽說課長的座車被那些人潮堵在外面一百公尺的地方動彈不得。」
  從三層樓的高度往下看,可以看清每個人的表情。無一人是笑臉。默不作聲的、喊著什麼事的、破口大罵的、看起來凶巴巴的,共同點是被逼急的人特有的快哭出來的表情。地面被這群一看就知情緒不穩的人潮擠得看不見了,空氣中的喧鬧不安,連皮膚都感覺得到。
  類似的場面在電視上看過。印象中是受災失去住家和食物的難民們,引頸等待不足的救援物資,或是對政府的橫暴大為不滿,而欲撲上警察人牆的抗議場面嗎?
  古手川的本能發出警報。但,於此同時,渡瀨離開窗邊,走近署長。
  『署長,請您下令封鎖警署。」
  「你、你說什麼?」
  「他們多半是來要虞犯者名單、姓名以『オ』、『カ』這幾個音開始的人吧。他們認為下一個犧牲者不就輪到自己了,在恐懼和疑神疑鬼的心理作祟下,就失心瘋地搞出這個場面來了。我們要是處理不當,他們甚至可能變成暴徒。正門不必說,其他出入口也要封鎖,被那麼多人閲進來的話太危險了,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
  「飯能市民變成暴徒攻擊蹩察署?渡瀨班長,你在說什麼夢話?」
  「我國的確很少發生這樣的事,但是署長。您忘了嗎?大阪西成區那起火燒派出所洩憤事件……」
  署長的表情剎時緊張起來。
  「就連在那個時候,相關的人,誰也沒料到派出所會成為攻擊目標。但是,被逼急的人變成暴徒只要一瞬間就夠了。」
  「杞人憂天,不。根本可以說是你的胡思亂想。首先,這裡可是警察署,就算真的發生暴動,有一大票精銳部隊可以鎮壓暴徒。」
  「署裡的警備課和縣警機動隊有一大半不在,都去保護議員諸公了。」
  署長目瞪口呆。
  「鎮暴專家不在。留在這裡的我們,要說武器就只有警棍和手槍。但數量沒多少,要對付那樣的人潮,根本寡不敵眾。再說,能拿手槍對市民嗎?萬一出個閃失有人開槍了,不就變成火上加油?別說有人受傷,搞不好還會出人命。而且。就算雙方都沒人受傷好了,只要虞犯者的名單外流出去,名單上的人一定會有生命危險。那時候該怎麼辦?等於是打開地獄的門,把負責這起事件的人和列在名單上的人一個一個丟進去。」
  署長的五官煩躁得扭曲起來。一想像渡瀨提示的最糟狀態便不寒而慄,另一方面,還得衡量封鎖警署之後將招來非難的情形。不過,風險控管本來就是主管的必備能力,這點署長不愧是署長。他當機立斷說:
  「沒什麼比防止不必要的傷亡更重要了。」
  「大樓的出入口全部封鎖?」
  「幸好這是棟舊大樓,只有正門、後門和地下停車場三個地方而已。」
  「電話請借我一下。」
  渡瀨拿起署長面前的電話筒。
  「四樓、本部。……蛤?太吵了。聽不到!再說一遍!什麼,壓不住?好,我派人過去支援,你們要頂住。還有,馬上把後門和停車場入口的鐵門拉下,快快快!傳令給二樓和三樓,叫他們電腦都關機,千萬別讓資料給偷了。電梯停止。太平梯口和防火門全部關上,不准進入!」
  渡瀨放下話筒後,嚴肅地望向在場提心吊瞻的每一名同事。不折不扣就是指渾官的架勢。
  「人已經殺到一樓的接待處了,目前有五名警察在應付,但恐泊保不住。七個年輕的立刻下去幫忙,跟警備課借盾牌以防暴動,絕不能讓他們上樓來。剩下的在這裡待命。去!」
  七名搜查員彈開似地飛奔出去,古手川也是其中之一。
  渡瀨的指示相當明快。飯能署的各樓層大約成正方形,升降電梯和太平梯居中貫穿,然後以此為中心,四周的空間做為辦公室使用。因此只要封鎖住中間的出入口,就只剩下北側的樓梯而已,防守便容易多了。反正不能讓外面的群眾上樓,尤其這次事件的資料都集中在本部,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他們闖進來。
  然而,皮膚與本能雖能察覺到危機,思考上對事態的發展卻難以把握。市民襲擊警署這種橫禍真的會發生嗎?——署長透露出的不以為然,也是全體警員共同的疑問。手中握有搜查權,必要時可以進入任何場所,可以逮捕可疑人物,甚至連開槍都被容許,換句話說,這個組織擁有絕對的權利,而這樣的組織中心竟會被老百姓們造反,實在令人無法置信。過去確實發生過這樣的案例,但那是在大海的另一邊,而且是在有犯罪城市之稱的地方發生的。在這個以守規矩的國民性自豪、連災害時都不會發生掠奪事件的國家,不可能發生這種暴動的——。
  想到這,古手川不由得背脊一涼。從第一起命案開始,飯能市民平穩的日常生活與冷靜的判斷力,已被,點一點剝奪掉了。不是被突如其來的災害,而是被悄悄走近身旁的恐怖剝奪掉的。兇手的目標及嗜好很清楚,因此只要一想,就會宛如被兇手布下的蜘蛛絲網住而動彈不得。
  在那種狀態下不可能還守規矩的。雖說窮鼠被逼急了也會反咬貓一口,但被攻其不備的話,老鼠哪有反擊能力。不過,若是遭到長期玩弄,持續陷在死亡的恐懼中而發瘋的話,就會反咬貓一口了。人類不也一樣?只要有生存本能和機會,就會起來反抗。
  三步併兩步地衝下樓,過了三樓,立刻聽到殺氣騰騰的爭吵聲。
  「叫負責的人出來!」
  「把那些神經病的名單交出來!」
  「各位,請冷靜!冷靜!」
  「怎麼冷靜?你說啊!我們命在旦夕,怎麼冷靜得下來?!」
  「我們正在幫你們監視那些人啊。」
  「這種事就讓我們警察來……」
  「閉嘴,你這個混蛋!就是因為你們靠不住,我們才要自己來啊。交給你們這些飯桶的話,永遠也解決不了,不是已經四個人被殺了嗎?」
  「就算抓到兇手,只要用腦筋不正常之類的理由就可以判那傢夥無罪。反正又抓不到兇手,就算抓到了也沒辦法判刑,你們這種警察有什麼資格阻止我們?!」
  正常人與非正常人之間的決定性差別就在眼睛。即使言談和舉止動作都正常,一旦發生異狀,視點就會偏斜,狀似看著前面,卻是看著其他地方,而且只會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二這批群眾的眼睛正是如此。
  他們不是單純的群眾,而是失去理智的集團。
  一旦下了判斷,身體便立刻反應。其他搜查員也有同樣感覺吧,個個緊挨在擋住群眾的警察後方築成人牆。只不過,為對付歹徒平時雖然訓練有素,但守在一樓的警察才大約十個人,相對地,群眾卻不計其數,落差如此懸殊實在難以抵擋。
  持盾牌的搜查員們趕來支援了。這種聚碳酸酯製的盾牌,比從前杜拉鋁製的防彈性更佳,而且具有重量輕又透明這個大優點,擺脫以往在接近戰時看不見對方的不利。
  此時,最前排有人大喊:
  「四樓!上去四樓的搜查本部!」
  不由得往聲音的方向看。怎麼會知道?是內部洩漏情報嗎?或者又是網路情報?無論如何,這下群眾的目的地十分明確了。
  「從這裡!」
  「讓開,混蛋!」
  怒吼愈來愈兇暴,開始有人徒手推盾牌了。警方以兩人撐住,張盾牌來對抗群眾,於是,又有更多人上前推盾牌。雖然陸續有警員從二樓下來支援。但從玄關湧進的人潮占壓倒性多數,使得警方的人牆慢慢敗退。
  人潮已經將一樓大廳塞爆得無立錐之地,而且確實往樓梯方向逐步接近。
  砰砰!
  砰砰!
  出現刺耳的聲音。原來有人開始揮動木頭和鐵管打擊盾牌。難道他們不知道這種行為將構成傷害罪嗎?還是明知卻故意撒野呢?雖然盾牌並未破裂,但衝擊力道相當大,持盾牌的搜查員個個表情痛苦扭曲。緊接著,是群眾心理嗎?男人們紛紛拿出武器開始仿照前面的人。除了鐵管,還有鐵槌、扳手、鐵撬之類的工具,當中甚至有人揮起金屬球棒和高爾夫球桿。這些都是十分具殺傷力的東西,揮舞這種東西攻擊警方的集團,早就超出一般市民範圍,不是暴徒是什麼?
  然而,與其對峙的警方卻只容許消極防禦而已。只要一開始應戰,暴徒就會變回善良的市民,警察也會被指責成橫暴的國家權力。深知這一點的警察們只能繼續忍耐被攻擊。
  暴徒得知警方無意抵抗,攻擊便加碼猛烈。敲打盾牌的聲音急如驟雨,盾牌陣愈來愈傾斜,持盾者彎下膝蓋,用頭幫忙撐住盾牌。警方明顯屈於劣勢,持續忍受攻擊之時,群眾的數量還在不斷增加。
  警方築出的人牆由第二層支撐第一層,再由第三層支撐第二層,但層與層之間的空隙愈來愈脆弱,好似抵擋不住強大壓力就要崩裂的水泥板牆,一旦裂開,便無法修補地持續崩裂下去。
  不久,一名搜查員跪下了。
  暴徒立即塞進這個堤防的破洞。
  連呼吸都來不及,一支高爾夫球桿朝捜查員的頭上猛力揮下。
  但沒打到搜查員。
  因為旁邊的警察立即拔出警棍,擊中這名持高爾夫球桿、留平頭的男人的右肩。最近警察的應變方式改了,規定在拿出手槍之前,必須先以警棒應付。因此訓練有素的警察遇到狀況時,自然會伸手去拔警棍。
  這是另一波災難的開始。
  瞬間,寂靜不意降臨。
  高爾夫球桿應聲落地。平頭男子似乎脫臼了,右肩不自然地癱垂。
  即便仍在敵我混戰之中,這幅畫面猶似在聚光燈照耀下弔詭地浮起,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然後變成一個信號。
  「我靠,竟敢!」
  「他媽的,打人啦!」
  「警察他媽地打人啦!」
  一瞬的寂靜後,隨即湧上的是如怒濤般的反擊。
  不見絲毫猶豫,群眾中殘存的一點點理性已被完全驅散,僅餘下攻擊本能。
  「衝啊!」
  「殺啊!」
  並非只想突破警方的人牆,暴徒們明顯帶著打殺的企圖蜂擁而上。原本是攻擊盾牌,如今變成對準一個一個警察狂毆亂打。
  古手川守在第三層,可即使隔著這樣的距離,暴徒的瘋狂仍直接傳到皮膚來。一對一單挑時,不會感覺到的猙獰殺意;光是被瞪視著,皮膚就要燒爛似的刺眼目光;既非敏銳也非冷靜,只是一種被狂熱激起而無法克制的野性意志,正朝這邊猛札猛刺。
  那這邊該怎麼辦?以防禦面對攻擊,以理性對待野性。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害市民這條鐵律,讓這邊陷入作闕自縛的窘境,宛如徒手佇立在受傷的野獸面前。
  搞不好真會被殺死——。古手川首次切膚感到死亡的逼近。不經意看向樓層角落,應該坐在接待處的兩名女警緊緊抱著,背對這裡。但自己可不能像她們那樣背對暴民。
  終於,暴徒的瘋狂攻勢讓警員們開始倒下。有人力氣耗盡而被盾牌壓在下面,有人頭部肩部滲血倒伏在地,但暴徒仍踩在他們上面奮力前進。旁邊的警察連忙伸手去拿落下的盾牌,手卻被好幾雙腳狂踢,手指的骨頭好似被踢斷了,那名警察痛得蹲下,表情扭曲。
  即使明白不能放著倒下的警察不管,但此刻古手川他們根本連手都伸不出去。後列的兵隊要填補前方被衝破的破口就已經拚盡全力了。
  戰線開始節節敗退。
  球棒直揮過來,木頭橫劈過去。
  忽然,一名年輕男子猛地踩過盾牌爬到警察人牆上。承受不住前方和上面的雙重壓力,人牆兩三下就瓦解了,
  「大家別手軟!」
  「打垮他們!」
  「往四樓衝!」
  即使如此,古手川仍更加克制自己,卻冷不防飛來一物打中頭部。
  頭往後仰。
  太陽穴遭到鈍重的一擊。
  剎時,一陣暈眩。
  搖搖頭,反射性地用手一摸,滑滑的。
  有人丟石頭。
  拳頭大的石頭紛紛從群眾後方丟過來。不只古手川命中,還有好幾名搜查員也都按住臉、睜不開眼睛。
  連丟擲的武器都用上了?
  膽怯令人向後看。映入眼簾的是已經下到樓梯一半來的援軍。
  「後退!」一名援軍高喊。
  「用樓梯來堵!」
  即便思考開始混亂不清,也能勉強瞭解用意。只要想到重力,便知道不論攻擊或防禦,都是位居上面的一方有利。一看,果然援軍在樓梯上組成如橄欖球賽中並列爭球的架勢,準備應戰。
  就算沒有後退的指示,暴徒們的攻勢早讓戰線退到樓梯邊了。排在後面的古手川他們被人潮推擠似地背對著上樓梯。一名站在樓梯上的警察援軍頂住他的背。
  「沒事嗎?!額頭上流血。」
  回頭一看,那名警察正驚愕地看著自己。應該是血流得比想像的多吧。雖然故作勇敢地豎起大拇指,仍顯得有些逞強。
  一回神,最前線已經退到樓梯前了。古手川排在第二層。自攻防起,到底過多久了呢?三分鐘嗎?還是三十分鐘?時間感早已錯亂,但暴徒的攻擊似無停止之勢。新加入的人潮從玄關源源不絕湧入,相對地,警方這邊卻一個接一個如梳齒般脫落。
  一絲恐怖掠過大腦。如此僵持下去,我方人數只會愈來愈少,而且會被一路逼退,讓戰線確實爬上樓去。在這場沒有奧援的消耗戰中,我方若無起死回生、一發逆轉的奇招,警察很快就會死屍累累,然後,被暴徒踩著身體衝上四樓搜查本部並占領,只是遲早問題了。
  旁邊搜查員的對話,讓人忍不住回頭看。
  「有什麼手槍以外的武器嗎?」
  「要、要向市民動手嗎?」
  「只要沒殺傷力就行了!警備課總有對付恐怖活動用的催淚瓦斯彈或是閃光彈之類的吧?」
  「距離這麼近,用的話我們也會遭殃的,別鬧了!」
  這話也有道理。不論對抗恐怖攻擊或鎮壓暴徒,當初的設想都是用於面積廣闊的街頭作戰。警備部自不必說,就連高層,誰也不會料到警察署大樓竟會遭到攻擊吧。
  難道沒有其他手段了嗎?正在動腦筋時,突然眼前一名警察發出一聲短叫,隨即盾牌掉落,整個人從樓梯上滑下。原來有人從下面抓住他的腳踝,硬把他拉下去。滑下時還聽到不想聽到的聲音,大概是撞到樓梯的哪個水泥邊角了,肯定受傷的。就算輕傷,最後也會被暴徒淹沒而慘遭痛毆,反正不可能平安無事的。
  古手川撤回先前的想法。在敵人的上方就比較有利這種認定太膚淺了。雖然位居上方,但立足處不穩反而不利。不回頭地背向樓梯往上退,實在比想像中更令人不安。
  古手川拿起那名警員掉下來的盾牌。一站到最前線,暴徒的獠牙就要咬上來,那股衝擊力道直接傳到持盾牌的手上。與從旁觀看的感覺完全不同,恐怖、憤怒、憎惡,還有瘋狂——各種激情化成的力量兇暴且毫不留情。
  一階,又一階,古手川他們不得不繼續往上後退。
  穿透盾牌,男人們的一張張臉正迎面逼近。張得大大的嘴巴,嘴巴裡隱約可見的舌頭,以及焦點在古手川身上其實卻看著其他地方的眼睛——。
  剛剛不是說什麼神經病嗎?
  你們就是神經病。
  頭腦處於亢奮,內心裡,古手川正以冷峻的目光回看瘋狂的男人們。
  情緒雖激動,卻另有一個冷靜的思考者在角落裡悄悄咕噥著另一個疑念。
  那麼,你自己又屬於哪一種人呢?
  是屬於為自保而想要危險分子名單的人,或是擁護即便犯罪,但因無善惡判斷能力就不必受罰的人呢?
  或許發瘋的是我們這邊也說不定,並非自己發瘋,而是制度令人在不知不覺中瘋了。自己正在保護的東西,值得這麼拼命嗎?虞犯者的個人資料,值得犧牲這麼多警察去死守嗎?
  一絲茫然產生一瞬的破綻。
  一不小心露出藏在盾牌內側的左手時,慘遭鐵管擊中。
  痛死了。
  骨頭斷了嗎?
  疼痛感不退。豈止不退,簡直像熊熊烈火般從腳下燒上來。
  剎時,突然激起的憤怒驅走恐懼了。從前得到「不良剋星」封號時的感覺回來了——看見自己身上流血的那一瞬,膽怯感會消失,進而從體內迸出野獸般的能量。後來才大致推測那可能是腎上腺素的分泌作用——那種瘋狂又令人懷念的感覺復活了。
  一聲咆哮後,古手川上半身前傾,利用體重和腰的彈力把盾牌猛力撞出去。像是整個貼在盾牌上的男人邊大叫邊跌落樓梯。
  根本沒料到警方會反擊吧,於是驚詫引爆更大的憤怒,暴徒的攻勢益發苛烈。他們一邊痛打盾牌,一邊只要發現一點空隙,就抓住腳踝往下拖。落到他們手中的獵物就像撲火的飛蛾。眼看著苦守最前線的警察一個個倒下了。
  要是能跟那群傢夥一樣完全喪失理性反而輕鬆——雖然動了這個念頭,可身為警察的職業意識並不會輕易消失。保護市民生命財產安全這道使命感,當下變成要命的緊箍咒。忠於使命的人一個個跌落樓梯,再沒比這更諷刺的了。古手川無處宣洩的怒火化成力量,繼續挺住手中的盾牌。
  
  過了樓梯平臺,再撐住一會兒,後退的腳便開始踩空,因為樓梯階已經沒了,失去支撐的身體連同盾牌一起向後翻。
  腰部被猛力一撞後痛得張開眼睛的瞬間,一根金屬球棒迎面劈將下來。
  迅即舉盾牌格擋,但遲了幾秒,左臉頰便被熱辣辣的一擊炸裂。
  剎時,眼前全白,天旋地轉。
  「古手川!」
  倒地前一瞬,有人用手拉住,原來是轄區認識的搜查員。
  慢慢恢復視線,但眼冒金星,口中彌漫鐵鏽味。
  那名捜查員一手拿走古手川的盾牌,一手從背後抵住他的身體。
  「怎麼......?」
  「你下去吧,流了那麼多血。再讓本部的人這麼幫下去,我們轄區真丟臉丟大了!」
  這種時候還爭地盤啊?!——頭昏腦脹中想表達不滿,但可以理解對方希望把前鋒位置交給他的道理。試著用手一摸,臉頰果然黏滑滑地。大量出血似乎不假。換句話說,對方判斷自己已經不適合站在最前線了。
  被打到聽力受損的左耳,忽然聽到如波濤般洶湧的聲音逼近。不是暴徒,是二樓的警察們加入援軍陣容了。
  可以休息一下了嗎——?但並非脫離戰線,頂多換到後衛去罷了。古手川欲起身走向三樓時,突然身體如蝶番脫落般,站都站不起來。
  真沒想到身體如此脆弱。故做愁眉苦臉掩飾自己淒慘的窘狀,兩手用力慢慢撐起身體。移動步伐時感覺到了二件事,一,還能前進真是萬幸;二,左腳不太能動了。
  拖著左腳好不容易走到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樓梯平臺時,成群暴徒已經蜂擁上二樓來了。警察們就這麼在樓梯口圍起盾牌牆。暴徒們照樣步步近逼,但後面擠進來的幾個人則往樓層散開。
  二樓有交通課和生活安全課的辦公室,但警察署標榜完全開放空間而無牆壁與隔板設置,因此無法防止外來的侵入者,暴徒們極容易隨便闖進。
  「名單在哪?」
  「交出來!」
  「去找!」
  搜查員在櫃檯前組成並列爭球的陣勢阻止闖入者。手無盾牌的他們,不得不以自己的身體權充人肉盾牌。他們也都心裡有數吧,只見個個表情僵硬得就快破裂了。
  「這裡沒有那種名單!」
  「現在馬上退出去!」
  「再亂來就……」
  制止的聲音說不下去。因為一波波暴徒如撲向獵物的肉食獸般開始摧殘人肉盾牌。
  若說這是攻防,未免太過於單方面猛攻、單方面屈於防守了。顯然就是手無寸鐵的幾名捜查員對上抓狂的武裝集團。這種態勢比在樓梯上展開的攻防更勝負分明。被打的、被踹的、被推擠得一塌糊塗的——櫃檯前的並列爭球陣轉眼就被摧毀了。東倒西歪的搜查員發出喊叫與悲鳴,不斷有人把他們當踏板,踩著他們跨越櫃檯。
  守護的人慘叫連連,攻擊的人怪聲不斷。電腦已依渡瀨先前的指示藏起來,桌上,台也沒有,但站在桌上的男子似乎不管,逕把東西亂踢一通,文具和事務用品應聲飛散在半空中。年輕男子揮起球棒,隨即發出輕輕的破碎聲,電話機四散。跳下櫃檯的人們手持武器開始敲破玻璃窗。整個樓層東一個碎裂聲、西一個尖叫聲,宛如鬼哭神嚎。暴徒的目的已不在找尋名單,而是破壞。不論再怎麼找理由編藉口、再怎麼曉以大義。抓狂暴衝的結果就是破壞。
  狂打捜查員不手軟的。
  猛砸電視的。
  推倒櫃子的。
  亂摔椅子的。
  敲碎日光燈的。
  被飛濺的破璃碎片割傷吧,有暴徒流血了,於是被血激得又半瘋狂地拿起兇器亂揮亂砍。
  這個原理就跟剛剛古手川一樣。眼看著,物品被砸得亂七八糟,破璃碎片東飛西濺、流血驚叫聲衝天,惡性循環一發不可收拾。
  不久,一名紅髮男子把目光投向僵在樓層角落、蜷縮著身體的三名女警。破壞衝動的對象不分男女,不,女人更容易成為嗜虐對象。發現紅髮男子意圖的捜查員高喊「住手!」後掄起拳頭。胸口遭使勁一擊的紅髮男呻吟一聲便昏死過去。但,混亂並未因而停止,下一秒,一名男人迅速上前反剪住捜查員的雙臂,另一名男人開始毆打,動彈不得的搜查員淪為一只被亂拳海扁的沙包。
  古手川只能從樓梯上遠遠眺望這場亂象,即便想過去幫忙,奈何身體不聽使喚,況且,人潮重重阻擋,根本過也過不去。恐怖讓精神與肉體都極度疲弊,疲弊又帶來類似休息的安寧。
  此刻的古手川正處於這種狀態。
  那名勇敢的捜查員從打人男子的亂拳中唏溜唏溜滑下去時,男子們再次向女警伸出魔爪。他們的眼中除了兇暴,明顯還摻雜著好色,恐怕此刻指揮他們行動的是下半身吧。
  其中,一名留著短捲捲頭的男子張開雙臂撲向一名嬌小的女警。
  「快跑!」正想大叫的瞬間,女警出乎意料地採取行動,朝雙臂張開而毫無防備的男子臉上擊出一記正拳。因為正中目標,再加上男子本身飛撲的力道反彈,他鼻樑歪掉地倒在地上。古手川吃驚,那名女警更吃驚,目瞪口呆地凝視自己的拳頭,而拳頭正微微發顫著。
  幹得不錯嘛,轄區的女警。
  正想大呼快哉的古手川,發現女警後面站著一名少女時,再度吃了一驚。
  那名少女嚇呆了。
  從少女的長相和身材看來,肯定才十三四歲。她一臉蒼白、雙手抱肩,被其他女警保護般地扶著。那裡是生活安全課的辦公室,可見少女不是正在接受輔導,就是正在被保護吧。以為被保護的女警,其實是在保護少女。
  如同當頭棒喝。
  被自己的恐懼搞瘋的人,以及被制度逼瘋的人,哪個才是真正的瘋子,或者雙方都瘋掉了?——先不管這問題。重要的是,現在有件事可以明顯區分出是不是以破壞為目的的暴徒與非暴徒,那就是那個人是否正在保護別人。而該被保護的對象具有何種價值也不重要,因為意義在於保護這個行為本身。保護別人並非出於自以為是而揮起正義大旗,只要有人需要保護,戰鬥就絕非毫無意義。而且,為了保護別人,無論面對怎樣的威脅、不幸和暴力,都能夠挺身而出,就算只有隻身一人也豁出去了。
  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非向這三名女警道謝不可。
  應該被保護的人——;想到這,有働小百合和當真勝雄的臉浮上腦海。虞犯者名單上有勝雄的名字,如果洩漏出去的話,勝雄本身或小百合都可能身陷險境。那麼,自己就有非防止那份名單外洩的理由了。
  再次點燃沉睡的爭鬥心。正好戰線再度逼近眼前,一股帶火藥味的狂氣隨風吹至。古手川摸摸臉頰,滑溜溜的血已有黏糊感,表示止血了。
  眼前的警察陣容撐不住盾牌地愈來愈向後傾。古手川用沒受傷的右腳一踢樓梯邊角,跳到盾牌上。
  伸出的腳命中一名暴徒的下巴,他往後一摔,直接撞上牆壁。
  見狀,警方剎時凍僵。
  打破不能向市民出手這個默契,古手川知道所有非難的目光正射向自己。
  但,管他的。
  「你們看!再不動手就會被宰掉!」
  古手川一喊,警察們全往辦公室裡面看。那裡的同事們正遭到群毆,剛剛的女警們為保護少女而臉上出現淤青。
  警察們全都目光大變。對同袍意識強烈的他們而言,同事的慘狀無疑發揮了興蜇劑的效果。
  「嗚喔喔喔喔喔!」
  一名警察高聲吶喊,掄起盾牌跳到暴徒上。此時,盾牌已非防禦工具,而是武器。聚碳酸酯的硬度具有充分的破壞力,足以摧毀持刀相向者的戰意,被盾牌打到的男人一言不發倒地。
  不過,其他暴徒卻更被激怒了。
  這次換成暴徒們狂聲咆哮,兩邊如雪崩般撞上。
  
  原本從數量上就已知警察屈居劣勢,因為他們的人數愈來愈少,暴徒反而愈來愈多。終於,三樓刑警課與警備課的同僚也下來助陣了,但刑警課有數人留在四樓,而警備課一開始就是人數不足的狀態,因此無法大幅增員。反擊的狼煙雖然點上了,要翻覆戰局依然不可能。
  在二樓雖然無人丟石頭,但連手無寸鐵的人也開始展開攻擊了。抓脖子、橫撲亂打——開始是拉頭髮,古手川的頭頂已經是鳥巢一坨,外套的腋下縫合處幾乎全破了,僅餘幾根線勉強連著。
  不知不覺間,古手川再次站到最前線。鼻尖被拳頭揮過,臉頰被利爪抓傷,臉上的皮膚熱辣辣地刺痛著,肯定又受傷了。
  警察們的行動顯然已脫離規定的羈絆,卻不足以彌補兵力落差之懸殊,因此戰況和在一樓時大致無異。這時候,放一槍嚇嚇他們或許能起些變化,卻不保證結果對己方有利。想著想著,如此敵眾我寡,戰局不論怎麼進行下去,結果只會是消耗戰這個事實又重新浮上腦海。
  兇器與猛拳不斷越過盾牌襲來。持盾牌的手已經麻得漸失感覺了。一名高個子男人揮出球棒,反射性地舉盾牌格擋。
  下個瞬間球棒滑下盾牌表面,就這麼直接打中受傷了的左腳。
  確實聽到肉與骨頭破裂的聲音,隨即劇痛貫穿腦髓。古手川的意識一瞬彈飛,全身僵直如棍棒,衝擊大到連出聲都沒辦法,五感麻痺,甚至覺得痛苦就將這麼恆持下去。若能昏倒該有多麼幸福。然而。站在最前線的緊張感與保護當真勝雄的使命感,不容許他昏倒。
  左腳僵直,古手川當場痛得喉嚨梗塞無法呼吸。淚水逼得視線模糊。
  「你退下!」
  有個緊張的聲音從頭上落下。是從樓上跑下來支援的警備課員。
  前一刻還雄雄挺立,馬上就被人當成拖油瓶。古手川爬也似地上樓,但僅用兩隻手和一隻腳,實在拖不動過重的身體。早知如此,平時就該好好鍛鍊才對,現在後悔莫及,只能在這裡抱怨。古手川咒罵自己的體重和手臂無力。
  將戰亂的喧騷暫且拋在腦後,古手川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爬到樓梯平臺後,就將身體靠在牆上,把下半身伸直。想要吐口氣,但依然無法深呼吸。左腳的鞋子裡,發黑的血應該正啪嗒啪嗒地流出襪子,卻一點都不想脫下鞋子看看。配合心跳似地,左腳也像間歇噴泉般一跳一跳,頭痛也是。腎上腺素的魔力正在解除中。
  頭以下的部分就像別人的肉體般不聽使喚,而勉強匍匐前進的後果,就是兩手臂也宛如石頭一般。
  真沒用——。
  想緊咬嘴唇,連這樣的力氣都使不上。自然地臉頰鬆弛,彷彿在笑,不,其實古手川是在嘲笑。除了嘲笑還能幹嘛呢?雖然架式十足地失控大鬧了,但剛剛發下的豪語早已消失無蹤,唯一被前輩們誇讚的體力也全耗盡了,這副狼狽樣,除了嘲笑還能幹嘛。
  往下一看,防衛線已近在眼前,距離只差三公尺多一點,時間上應該不必十分鐘就殺到這個平臺來了。要當後衛兵的話,就得在他們上來之前站起來準備防衛,但這雙腳還能用嗎?再下去就是肉搏戰了。當人肉炸彈也好,就從這裡跳進那波人潮吧。就算沒有五、六個,起碼可以狠狠報復到二、三個人。
  正這麼有些自暴自棄時,胸前口袋瑟瑟地振動起來。
  ——手機?!
  古手川差點大笑。
  戰場上的手機。
  非日常中的日常生活。
  現在,一群人正和一群人打得頭破血流,而在另一個地方,卻有人忙著吃喝拉撒睡。雖然很正常,卻也荒謬得叫人絕倒。
  這種時候,會是誰打來呢?
  古手川沒看來電姓名就直接打開手機。耳邊傳來的是:
  「拜託你!古手川先生!」
  是有働小百合的聲音,而且聲音急得完全不像她。
  「是你,有働小姐?!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事,但現在我這裡……」
  「拜託你!勝雄出事了!剛剛澤井先生打電話來,說有一大群人要他把勝雄交出來,在診所這……」
  糟了!
  古手川差點手機滑掉。
  那些傢夥,直接殺到他那邊去了。
  不過,怎麼會知道他在哪裡?已經拿到名單了嗎?
  但,稍微一想,古手川便得出答案了。根本不需要名單,當真勝雄平常在澤井牙科,不就一整天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像上次那樣引人注目的出糗應該不是第一次吧。而且去看牙齒的患者中,或許有人已經知道勝雄的來歷。就算從前不知道,如今也很可能經由網路上氾濫的資料得知。無論如何,那些傢夥不會少看勝雄一眼的。
  想到這,古手川又注意到另一個危險性。
  「有働小姐!不會你家也有奇怪的人找上門吧?」
  「有啊!」
  「有働小姐!」
  「但只有兩三個人而已,他們在玄關大叫,沒有硬闖進來的意思,所以不必擔心。還是先去處理勝雄那邊好嗎?他那邊人好多,好像還拿著武器。」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所以有働小姐,你絕不能讓那些人進去,就算待在家裡,也務必隨身攜帶可以作為防身武器用的東西。我去救出勝雄後就會過去你那邊。」
  「拜託了……」
  最後的餘音仍迴盪耳際。雖說不必擔心,但就她一個女人,正被那些抓狂的男人包圍住,怎麼可能不叫人擔心。
  關上手機後,古手川怪起自己。哪裡是什麼日常生活,他們兩人那邊也正遭受非日常事件張牙舞爪地襲擊。
  不去不行。非立刻趕去勝雄那裡不可。古手川鞭策鬆弛下來的精神與肉體,使盡渾身之力終於站起來。
  接著,想起一件荒謬的事便呆住了。
  沒有出口。
  為了盡可能防止暴徒入侵,電梯和太平梯都封鎖住了無法使用。假設從三樓開放哪個出入口下去,到了一樓也會被暴徒擠回來。而眼前這個唯一可以下去的樓梯,正陷入激烈的攻防戰中,人潮再差一階就滿上來了。憑這隻受傷的腳根本不可能穿過那樣的人潮。再加上各樓層的窗戶全都封死了,要從那裡逃出去也不可能。
  進退維谷。古手川獨自佇立在樓梯平臺上,看著眼下的騷亂狀態。
  都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逃出去嗎——?
  沒什麼好辦法嗎——?
  不行。心急火燎得什麼也想不出來,身心上的疲勞讓思考混沌不清不過,沒時間呆在這裡進退不得,必須早一刻去救出勝雄,還有小百合。
  類似被飢餓感逼得走投無路般,急中生智下總算想到一個人。
  無論何時都反應靈敏的人。
  而且,雖愛嘮叨,但總會把自己的話聽完的人。
  要拜託的話,就只有他了。
  一回神,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按手機的數字鍵。對方馬上接起電話。
  「班長!」
  『喂,幹嘛,緊急的事嗎?』
  一如往常老大不爽的聲音,此刻不知為何反而讓古手川覺得安心。
  「有件事拜託你,請立刻把我弄出去好嗎?」
  『什麼?』
  「有働小百合打電話來,要我們保護當真勝雄,她說有幾個市民殺到澤井牙科去了。」
  『……這樣啊。』
  「這樣啊?什麼意思?」
  『不只當真勝雄,已經有幾個有前科的和觀護人家裡集結了一些混蛋傢夥。不,也不只是個人家裡,連市公所的戶籍科還有縣警本部,都被湧進大批民眾要求拿出資料,可以說是遍地開花。縣警那邊有機動隊總會設法應付,但據說因為隊員都被派去保護重要人物了。本部的防衛工作相當辛苦,根本沒有能力派遣人力到其他部署去。所以現在飯能市內才會變得有點無政府狀態。』
  無政府狀態。意思是說不去管小百合和勝雄了嗎?
  「請派我去。那兩個人根本不可能保護自己。」
  『你要丟下這裡不管嗎?不行,不准任意行動。你怎麼可以偏袒那兩個人,我應該跟你說過不可以挾帶私情吧。』
  「我知道啦!就算我說的話很任性、很幼稚好了,但是班長,警察的任務不就是保護市民的生命及財產安全嗎?不保護一個女人和一個未成年人,還談什麼保護市民的生命及財產安全呢?」
  『喂,最近才剛派來的菜鳥,敢在這裡說什麼大話!』
  「保護人的生命安全還分老鳥、菜鳥嗎?」
  雖然覺得惹毛班長就完了。但已經停不下來了。
  「就是為了保護人,國家才授與我們手銬和手槍的,不是嗎?既然這樣,不行使這個權力,不去保護現在正身陷危險中的人,而光是在那裡含手指看著,這有種混帳事嗎?如果這樣,那麼警察這工作的確沒什麼好威風的。我們要面對的傢夥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有像這次,居然要去當那些大人物的看門狗。有時甚至還要為隱瞞自家人的恥辱去做些厚顏無恥的事。但就算這樣,我們還能繼續幹下去,不就因為我們還有那麼一點引以為傲的矜持不是嗎?!」
  終於說出別人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了——。只能這麼想。這下,腋下的冷汗如瀑布般不斷滴下來。
  到底結果會怎樣呢?
  明明自己就不是個會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的人啊。
  回過神來豎耳傾聽,渡瀨卻默不作聲。烏雲般的不安迅速湧上來。剛剛說的話並沒有錯啊。
  「呃……班長?」
  『你說完了嗎?」
  渡瀨的聲音比平時更低。腦中雖然響起警報,但古手川不覺有錯。都到這份上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請教我怎麽做才好。電梯和緊急出口都封住了,從樓梯到一樓、玄關,都被敵人塞爆了。請教我怎樣才能從這個建築物出去。」
  『……你知道你現在是在拜託誰嗎?』
  「知道……但是,我不去不行啊,因為能救那兩個人的就只有我了,我沒辦法救她的兒子真人,所以剩下的他們兩人,無論如何我非救不可。求求你,班長!請讓我去他們那裡。」
  沉默持續了好半響後,對方掛斷電話。
  那是當然的。古手川突然理解,因為自己給渡瀨的印象太差了。待這場混亂收拾完畢後,自己是會被忽視?斥責?還是停職呢?即便如此,心情卻是後悔中又感到無比地舒暢解放,這又是為什麼呢?
  然而這麼一來,能拜託的唯一一條線都斷了,只會更孤立無援。再思考了好一會兒,想到的仍只有強行突破人潮這個不聰明又沒技巧的方法,但如果再想不出其他手段,也只有撂下去了。
  古手川再次看著下面樓梯一直擠上來的暴徒和警察陣已經迫在眼前了。在一隻腳動不了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下得去,而且無論如何都得保持足以開車的體力才行啊。
  要去嗎——?
  壓下膽怯的心,往前踏出一步時。
  忽然,館內響起尖銳的警鈴聲。刺破耳膜般的巨響讓騷亂的人潮一下呆住。
  傳出「嗶——」一短聲電子音後,迅雷不及掩耳似地,大量注水從天而降。原來是天花板上的灑水器啟動了。突如其來的噴水遍灑整個樓層,無一人能倖免,使得驚聲四起。
  『這裡是飯能警察署。現在,火災警報器啟動了。』
  警鈴之後,傳出的是女性的合成音。眾人再次呆住。然後。出現另一個聲音:
  『現在警告大樓裡面所有的人,四樓發生火災了!』
  任何人都不會聽錯,是渡瀨沙啞的聲音。
  『有一個市民衝上來放火燒文件倉庫。我們拼命滅火,但火勢延燒太快。難以對付。請所有人現在馬上避難去。你們手中的武器會造成行動上的不便和危險,請當場丟掉。一樓、二樓的署員要負責引導市民避難,留下來的人就幫忙受傷的人送醫急救。還有,對警察施暴的人,以及破壞警署內公物的人,將來一定依法嚴辦,但自首就會從寬處理。以上。如果不想被燒死的話,快逃!』
  館內廣播結束後,灑水依然持續著。不知不覺間喧囂已經消失,而由灑水聲和踩踏地板的聲音支配整個樓層。
  於是,古手川注意到了,前一刻還襲捲整樓層的狂暴旋風已然停止,殺紅眼似的人潮全像失去憑靠般呆然若失。目前正值嚴冬,被冷水從頭澆下一定全身冷冰冰,再加上緊追而來的火勢慌亂人心。現在他們哪裡是兇暴的肉食獸,簡直變成找不到路逃出去的落湯鼠般面面相覷著。
  接到命令的署員動作相當迅速,立即讓群眾排好隊伍肅然地離開警署大樓,並陸續將雙方倒在水灘中的受傷者搬出去。原本人多悶熱得幾乎叫人窒息的大樓,已經從慌亂中慢慢冷靜下來了。
  正為事態的急遽變化而不知所措時。胸前的手機再次震動,是渡瀨打來的。
  「班長!你那裡還好嗎?」
  『什麼啦?』
  「剛剛說四樓發生火災?」
  『你真是個不會思考也不會懷疑的豬腦袋。唯一的通路就是樓梯,而樓梯明明被你們霸佔了,要怎麼跑來四樓放火!』
  「啊……」
  『我只是把打火機的火靠近感應器而已。現在整個樓層淹水。文件一張不剩地全泡湯了,但比起造成更多人受傷、更多器物損壞要好多了吧。署長也瞭解這個事。』
  「哇,竟然想得到這種點子。」
  『就連正在發情的狗,一旦被水一潑,也會溫和下來,更何況不管在哪,只要聽到失火了,大家都會爭先恐後逃出去的。』
  不知不覺地,古手川對著那張看不見的臉低頭鞠躬。
  這個人當上司真是太好了。
  『趕快去忙你的吧。但,回來以後,四樓的拖地工作就是你的了。』
  「班長……」
  『嗯?』
  「謝謝你!這個人情總有一天、一定、一定……」
  『用工作還!』
  對方又把電話切了。
  不斷在內心反覆著感謝之辭,古手川火速趕往地下停車場。由於拖著一隻受傷的腳,行動無法敏捷如脫兔,卻仍快得叫逃難中的人們瞪大眼睛。又因為腳踝以下已經感覺麻痺,無法判斷鞋子裡的出血到底止了沒,但管不了那麼多了。
  坐進本田雅哥的偽裝警車裡。還好是自排,手排車的話,根本沒辦法踩離合器吧。
  出發時,輪胎發出巨大聲響,遠遠圍觀警署的人們紛紛回頭看,但這也管不了了。
  打警示燈,鳴警笛。去他的車道、去他的速限。跑在前方的其他車輛都嚇得倉惶讓路。
  別擋!
  讓開!
  古手川開的雅哥持續疾馳於大馬路上,遇到十字路口轉彎時,輪胎發出慘叫聲。大失控的模樣讓行人與對向車上的人都嚇得縮起身體。但,管他會不會撞上別的車、會造成多少物損,交通法規此刻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
  澤井牙科前面聚集了十幾名男人,可能由於人數少吧,比起殺到飯能署的群眾看來規矩多了。可對警察的不信任感似乎一樣。裝上旋轉警示燈的雅哥一進入停車場,便射來兇暴的目光。
  「你來幹嘛?」
  「來趕我們走的嗎?就你一個人?」
  「少看扁人了,波麗士大人。」
  到底是誰看扁誰?
  古手川一下車,群眾便湊上來。只不過。一看見古手川的臉,全都倒抽一口氣地呆住。自己看不見自己,大概是一副連凶神惡煞都要望之卻步的惡魔模樣吧。古手川自顧自地往玄關走去,群眾跟上來挑釁。
  「喂,幹嘛不說話!」
  「我說,你是來保護當真那傢夥的嗎?」
  「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吧,你怎麼能不站在保護市民安全的立場!」
  古手川猛回頭,瞪向那些人。這張臉用來嚇唬人剛剛好吧。一試,果然效果立現,把臉湊近站在正前方的年輕男子時,他像挨了一拳般地向後退。
  「市民的安全?是啊,我會保護市民安全的。我來這裡,就是要把那個姓當真的像夥帶走,這樣你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是嗎?喏,知道的話就請你們協助警察。」
  一說要帶走,群眾的表情剎時溫和起來。「把人帶走」是警察最好用的說法。管他是保護還是逮捕,總之就是要把人帶走。
  「我們要怎麼協助警察……」
  「你們在這裡很礙眼,快走!」
  此話一出,群眾又氣上來,但並未加以阻撓。
  雖是看診時間,但診所的玻璃大門從內側上鎖了。這是必然的處理方式吧。透過對講機告知姓名與來意後,護士露出安心的表情過來,但走近一看古手川,立刻摀住嘴巴差點叫出來。明明是來救人的,被帶進裡面後,反而受到急診病患般的對待。
  「呃,勝雄他……」
  「當真他藏在事務室,所以不必擔心。倒是古手川先生,請你擔心一下你自己吧。你剛剛和哪個暴力集團大戰一場是嗎?!唉,真是的!傷口我先幫你處理一下,但這裡是牙科,頂多只能應應急而已,你待會兒還是要到外科去縫傷口、打石膏喔。」
  「蛤?但我要先去看他一下。」
  「你腳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去?!」
  不顧護士的大聲制止,古手川來到事務室,看見勝雄的確縮著身體待在角落,這才鬆了口氣。
  「九點左右吧,有一通電話先打來問當真有沒有來上班。我才覺得怪怪的,就有一大票奇怪的人從馬路對面跑過來,於是我趕快鎖上大門。然後他們就在門外大喊大叫要我們把當真交出去。我們也有打電話報警,但都連絡不上,大家就都躲到裡面去了。」
  「謝謝。」
  今天真是個一直向別人道謝的日子啊——邊想,古手川邊向這名護士鞠躬。
  護士要古手川坐在診療椅上,準備幫他處理傷口。好特別的感覺啊,原來處理臉部傷口時,這種仰臥姿勢方便多了。已經沒用的外套直接丟進可憐的垃圾筒。
  一邊看著天花板一邊躺下,這下身體的每個地方開始發出慘叫。臉、手臂、側腹、腰,還有左腳。跌打的鈍痛以及割傷的刺痛,聯合唱起最難聽的和聲貫穿腦幹。傷口是熱的,跌打處是冷的。竟然能夠憑著這樣的身體從警署來到這裡,連自己都佩服。就像護士說的,現在只是應急處理一下,不可能很快復原的。
  連扭動一下身體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靜靜呻吟,突然發現牙齦和嘴唇之間夾著異物。雖然口腔裡上下顎都有傷口,但並沒痛到感覺麻痺。稍微抬起脖子吐到手心上。
  是臼齒。
  用舌頭在嘴巴裡舔舔看,果然有個洞,那麼一定是自己的牙齒沒錯。
  想到了。在警署大樓二樓的攻防戰時,被金屬球棒狠狠擊中臉頰,大概是那時候斷的吧。之前因為其他部位痛得太厲害,就沒注意到牙痛了。
  這樣的話,來牙科還真來對了—古手川一邊盯著沾血的牙齒,一邊撇起嘴。
  此時,朦朦朧矓地,思考被什麼東西吸引住。
  等等。牙齒?
  這麼說來,第一起命案時,好像哪個人提到了牙齒——?
  然後第二起命案也——。
  然後。第三起命案也是——。
  雜亂無章的記憶片斷飛快地連結。迷霧中有個東西隱約成形。細部一點一點浮現,愈來愈清晰。
  荒尾禮子最近才做了植牙治療。
  指宿仙吉的錢包裡有牙科的掛號證。
  有働真人笑著時,嘴裡的銀牙泛光。
  那麼,衛藤和義?——對了。醫療中心每半年會從外面請開業醫師前來進行強制性的檢查,恐怕衛藤也不例外吧?
  古手川不由得從診療椅上跳起來。
  終於找到了,這就是連結四名各為男女老幼無一致性的受害者的環。他們的共通點就是牙齒,他們在這幾年間都接受過牙齒的檢查或治療。喪禮上,自己原本打算詢問桂木、梢與小百合有關死者和醫生的事,只不過當時自己問的是「有沒有專門看哪位醫生」。如果是植牙或裝牙冠這種短期治療就結束的,就不會被認為是「專門看哪位醫生」了,那麼家屬忘記提牙醫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是自己的問法錯了。
  等等——。
  得出一個結論,隨即又浮上一個疑問。
  說到同時有診療紀錄以及姓名、地址等資料的檔。就非病歷莫屬了。而青蛙男一定是根據那個病歷來選擇犧牲者的。換句話說,這四人還有一個共通點。這些病歷必然放在同一個地方,因此可以推論,這四人是看同一位牙醫。
  那麼,這位牙醫會是誰呢?——
  根本不必深思。
  醫生是靠口碑招攬病人的。風評佳,而且在指宿仙吉和有働真人的生活圏開業的牙科只有一間。
  就是這裡,澤井牙科。
  古手川喊破喉嚨地大叫護士。
  她連忙飛奔過來。
  「怎麼了?!突然叫那麼大聲?」
  「護士小姐,現在我問你的問題,希望你仔細想清楚後回答我。這家診所是不是保管著病人的病歷?」
  「我以為你要突然問什麼呢……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醫師法規定必須製作和保管診療紀錄啊。」
  「保管幾年?」
  「病歷的法定保管年限是診療完畢後五年。但我們診所自開業以來還不曾丟過病歷,其實是永久保管呢。」
  「保管在哪?」
  「附設在藥局裡的病歷室。」
  「誰有資格進入那間病歷室?」
  「啊,我不是跟你說就附設在藥局裡嗎?所以只要是我們診所的人都可以進入啊。必須嚴密保管的重要物品都另外放在金庫裡。」
  診所的人都可以進入。
  喉嚨咕嚕一聲。
  「拜託,馬上帶我去那間病歷室。」
  「咦?但是,還沒幫你處理傷口……」
  「那個下次再說啦。」
  火速跳下診察椅,完全忘記身體的疼痛。恐怖的可能性與應該唾棄的想像在腦中團團轉。如果這是真相,那麼今天一整天自己做的事到底算什麼呢?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多想逃避現實啊。
  拜託,但願是自己想錯了。
  確認——反正先確認再說。現在這樣,不論下什麼判斷都只是臆測。
  護士吃驚地不斷抗議,可古手川一逕催促她走,終於來到病歷室。根本等不及護士介紹,他搶著貼在櫃子前,顫抖地打開抽屜。
  「不、不行!那是個人資料,就算你是警察,沒得到醫生的允許……」
  「要追究的話,事後不管要負多少責任都行啦!我上司負責。」
  病歷是一名患者一份地裝訂起來,而且是以五十音順序排列。
  荒尾禮子的病歷就在眼前。
  荒尾禮子 昭和五十六年一月七日生 飯能市緒方叮4-3聖別莊緒方 初診平成十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指宿仙吉的病歷在「イ」層的第一個。
  指宿仙吉 昭和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生 飯能市鎌谷町7-9 初診平成十八年三月十日。
  接下來的資料都很容易找到。
  有働真人 平成十二年四月四日生 飯能市佐合町1-2 初診平成十六年七月八日。
  衛藤和義 昭和三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生 飯能市市立醫療中心內 初診平成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集體檢診)。
  中了。
  再一次確認四人的病歷。住址沒變,都是目前所住的地方。姓名住址的下面都有標註假名,因此即使看不懂難解的漢字也都會唸。
  就算是當真勝雄也會。
  天啊......
  古手川洩氣地跌坐在地。好一會兒,內心才慢慢湧現勝利感,只遺憾染上了悔恨與絕望。勝利感若得伴隨痛苦,不如令人安心的挫敗感要好多了。
  不——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即便這裡有顯示四人存在與所在的表單,即便診所人員中只有勝雄一個人的不在場證明是不明確的,這些都不過是情況證據。
  還需要物證。
  如果有的話,只會在那裡了。
  「護士小姐,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我要把勝雄送去別的地方,他的隨身物品我現在去拿過來,所以在我回來之前,請別讓他踏出事務室一步,就怕外面還有危險分子埋伏也說不定。」
  「這個啊?這個簡單。那你要答應我,你回來後,一定要讓我幫你處理傷口。」
  「謝啦。」
  說完,古手川就飛出病歷室了。
  位於診所旁邊、小而美公寓二樓的最左邊。那裡就是當真勝雄的住處。既沒有常去的店家,也沒有長時間可以讓他待著的朋友家,除了每週有幾天到小百合那裡接受音樂治療外,幾乎不外出,那裡是他唯一的安身之處。
  渡瀨的教導頃刻間甦醒了。以自己的住居為據點外出狩獵,先查明獵物所在後,再外出跟蹤,然後突擊。這次的犯罪方法完全就是此種模式。果真如此,那麼作為據點的自家中,很可能仍殘留著顯示犯案形跡的物品。
  放輕腳步上二樓。手上握著向醫院借來的備用鑰匙。走到左邊的房間,門上沒有門牌,什麼都沒有。
  開鎖後輕輕打開門。這是一間單人房格局,從玄關經過短短的通道就到房間裡了。雖然接近中午,但室內微暗,傢俱的輪廓靜靜沉入暗色中。看向窗戶,厚厚的窗簾緊閉著,難怪昏暗。開燈,卻刻意不拉開窗簾,要盡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快報廢的日光燈閃個不停,房間的細部於明滅間浮現。
  一看,不覺吃驚。
  低矮的寫字桌和煤油爐。三坪大的房間裡,能稱做傢俱的東西僅有這兩個。沒有電視沒有電腦,連書架也沒有,三坪空間顯得分外寬敞。角落裡還放了一個便器,如果再小一點,就跟看守所沒兩樣了。牆上只掛著一張月曆和一個時鐘,不見任何海報類的東西。不是寒酸,簡直像是搬家後的空屋般異常空虛。
  有心理學家主張房間的光景是居住者心象的投射。那麼,真想請那位心理學家來對這間房間發表看法。從眼前這一切,那名心理學家會如何勾勒出當真勝雄的心象風景呢?
  打開壁櫥看看。但裡面只有棉被和換洗衣物而已,並沒看到特別可疑的物品。試著在衣服和棉被的縫隙間尋找,結果一樣。於是環顧鴿子籠似的房間,除了壁櫥外並無其他收納空間。才這麼幾樣東西,其實也不需要了。
  來來回回張望,最後視線落在寫字桌上。這張寫字桌十分簡單,桌子附一個檯燈,然後就是抽屜。抽屜很小,總是個收納空間。
  一打開抽服,木頭與木頭的摩擦音大過想像,讓手停了下來。
  寂靜。
  剛過中午,路上的行人與行車都很少。僅微微的喧囂從窗戶傳入,而室內又無使用中的電器用品,因此聽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然而上這樣的寂靜並未帶來安適。於荒涼的三坪大空間裡流淌的靜,毋寧攪動著不安。
  抽屜裡放著筆記本類和筆。混在筆記本中有小學六年級生用的教科書二本與算術練習簿三本。筆記本裡寫滿了計算的算式。看到那笨拙的數字直叫人心酸。以重返社會為目標而默默練習算術的身影,怎麼也無法與悄悄跟在犧牲者背後的殺人者身影重疊。
  忽然發現當中有一本封面顏色褪得很厲害的筆記本。邊角彎折了,紙張也泛黃了,應該至少有十年了吧。
  翻開來看,原來是日記。當真勝雄少年時代的日記。幼兒似的筆跡,一字一字大小不一且排得歪七扭八,不過,內容滿是日常生活中發現到的驚奇,讀著讀著,似乎也能嗅到曬太陽的香氣。
  可,很快就翻到一面,釘住了古手川的眼睛。
  (圖五)
  
  錯不了。這和荒尾禮子命案現場留下的犯罪聲明文是一模一樣的。也就是說,這是原稿。將日記的這一段文字印下來,就成了犯罪聲明文。
  一邊興奮得發抖,一邊繼續翻頁。
  
  
  
  
  
  
  (圖六)
  
  然後隔了好幾天都沒有青蛙男的記述。再次出現則是五月的下旬
  
  
  
  
  
  (圖七)
  
  
  
  
  
  
  
  
  
  (圖八)
  
  吐出安心又絕望的嘆息。這是完美的物證。有了這個,連指紋、DNA鑑定都沒必要做了。但,要怎麼把這個事實告訴那位小姐才好呢——?
  正在思考時——
  感覺到背後有人。
  一回頭,當真勝雄站在那裡。
  既不吃驚也不膽怯,勝雄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想立刻站起來,偏偏左腳不聽話,使得古手川失去平衡跌倒,呈兩手伏地的姿勢。
  「那個是、我的。」
  勝雄喃喃地說。
  「喔,是嗎?我還希望不是這樣呢。」
  古手川撐住桌子,總算站起來了。
  「原來你就是青蛙男!」
  指著他的臉,粗暴地喊道。勝雄依然面無表情,只是輕輕點頭。
  「你不否認嗎?畜生!你他媽的幹嘛這麼做?你身邊的人都在鼓勵你、幫助你,大家都想幫你改變、幫你改變你的人生。而你、而你,為什麼還要走回頭路!」
  明知白費唇舌,卻不吐不快。只是勝雄的表情依然毫無變化,古手川活像是對著人體模特兒唱獨角戲般。
  已經無法溝通了嗎?再也看不見彈琴時、手上拿著新球鞋時的那種光彩了嗎?
  滿懷苦澀的心情,古手川從腰間取出手銬。
  「當真勝雄,我要以你是飯能市連續殺人事件嫌犯的身分逮捕你。」
  一看見手銬,勝雄的神情立刻起了變化。
  雙眼泛出野獸的凶光。
  面對這個變化,古手川的反應遲了一步。
  勝雄迅速伸手將古手川持手銬的那隻手往外撥。個子雖小,臂力卻超乎想像的大。古手川敵不住,手銬掉落。
  身體一扭動便再次失去平衡,單腳又撐不住傾斜的姿勢,就要跌倒了——。
  但,沒跌倒。
  令人難以置信地,六十公斤的古手川竟被勝雄一手提住。
  好大的力氣啊。
  然而,在吃驚的那一剎那,古手川便被勝雄一把扔開了。撞到地板的瞬間,橫隔膜一陣激痛。此時腦中閃過的是「廉價的地板竟然這麼硬」這種不合時宜的念頭。
  回過神來,發現手銬就掉在眼前。死命地伸出手去,不料被從正上方一舉踏下。手指宛如臨終前的痛苦掙扎般,不住打顫。
  哀嚎因喘不過氣而變成呻吟。
  脖子轉過來朝上,見勝雄正低頭看著自己。
  那雙眼睛令人打心底發毛。
  不是看著人的眼晴。
  而是失去興趣的眼睛——類似小孩子看著壞掉的玩具。
  這樣下去會被宰掉。
  拼死抓緊勝雄的腳踝拉向自己。果然勝雄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跟他站著對打的話,自己毫無勝算,但先撂倒他,就能進行壓制。雖然沒有段位,但之前從教官那裡學到了格鬥的基本技巧。如今一隻腳不能動,對古手川最有利的戰術,就是靠勒頸、用關節鎖住及壓迫等技巧來讓勝雄喪失戰意。
  然而,失算了。
  伸手去抓勝雄的胸口時,腹部無防備而遭到膝蓋一踢。宛如被踢出一個大洞般的強力衝擊,讓伸出去的手發顫,胃裡的東西則像擠牙膏般從嘴裡溢出,消化到一半的飯和黃色胃液吐得滿地。
  沒想到勝雄的動作如此靈敏。反射性地護住腹部,這次換成肋間飛來猛拳。幸好及時閃身,沒被命中,但拳頭擊中右肩,古手川只能呻吟。
  習慣打架這點,古手川並不落人後,但身體已因先前的暴動而極度疲弊,因此狀況大不相同。再加上勝雄的體力完全超乎意料,才會被當成玩具般任其折騰。
  想到荒尾禮子的屍體。一個男人要將吊在屋簷上的屍體抱下來是辦不到的,那麼要吊上去應該也辦不到吧,但,是勝雄的話,就有可能了。
  襲擊正在散步的指宿仙吉後,把他的身體背到廢車工廠去,以及把真人五馬分屍後。將屍塊搬到公園去,是勝雄的話,都有可能。
  還在地上痛苦掙扎掙扎時,勝雄先站起來了。兩人的體力如此懸殊,被他先站起來的話,絕無可能逆轉形勢。至少得先拉他下來,讓兩人在同樣的視線高度上對打才行。
  再一次試著擒抱勝雄的腳,只不過,他並沒笨到會再著同樣的道。在古手川的手伸過來之前,就先用腳朝古手川的臉踢過去。
  腳尖正中鼻頭。
  閃電貫穿腦門。
  見鼻血噴濺於半空中,但僅僅一瞬間,眼前倏地白茫茫,鼻子恐怕走樣了。防衛本能自動護住臉、喉嚨還有腹部,於是身體彎曲成「ㄑ」字形。
  即便如此,勝雄的狂轟濫炸仍不知停止,簡直要掘開背部、側腹、屁股似地一陣海踢。每踢一次,呼吸就停止一次,感覺活像被當成沙包。
  此時,靈光一閃。
  手機——。
  就算無法通話,只要接通,對方應該就能察知這邊的狀況了。
  從胸前拿出手機。但就在打開那一瞬間,勝雄的手猛地撣掉它。
  手機飛過半空,掉在房間角落。
  失意與疼痛如波濤重重襲來,思考開始朦朧,但仍堅持守住一點,即要壓制對方的行動,否則等待自己的,將是塗染鮮血與汙物的死亡。
  手銬還落在同樣的地方。就算不能銬住他的手,也可以銬住他的腳。於是拼命伸手去拿。搆不到。
  還差二十公分。
  簡直像差一公尺這麼遠。
  用比蛞蝓還慢、比毛毛蟲還難看的姿勢,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爬。每動一下身體,被踢的痛楚就侵蝕一次意識。
  還差十公分。
  還差五公分。
  就在指尖終於碰到手銬時——,
  突然,左腳炸裂。
  同時聽到哢喳一聲。
  暴烈的劇痛讓身體彎成了大弧形。
  左腳遭踐踏,應該是從上面使勁往下踹的。
  先前被金屬球棒敲裂骨頭,只稍微做了止血和包紮處理而已,現在最脆弱的部分又被狠踹一腳,等於出現裂縫的模型被壓碎了。恐怕骨格已經嚴重走位,證據就是一邊的腳踝陷沒,破碎的骨頭斷面從皮膚四處刺出來。
  意識開始昏迷,其他部位卻痛得叫人昏不過去。淚眼模糊的視線中,映入往內側扭曲的腳踝,實在變形得太離譜,形成一副奇異的圖案。自己終究是報廢的玩具了。
  不僅意識到肉體的損壞而已,古手川不意地切感到死之將至,而且比被暴徒攻擊得最慘時都要來得現實,來得具體。
  自己就要被殺死了。被勝雄當成玩具虐待不堪後,最後淪為報廢的人偶。
  第五隻青蛙。
  以混濁的意識領悟到了。
  人類的原始情感並非喜怒哀樂。
  是恐怖。
  恐怖才是掌管所有思考回路與本能的情感。今天,自己目擊這個事實目擊得太夠了,而且,這個事實如今正降臨在自己身上。
  逃吧。
  出口遙遠,又無抵抗手段。但,在絕望之前,淒慘的求生本能仍激勵著肉體。利用兩條勉強還能動的胳臂拖著拖著移動身體,顧不了節節肢解般的劇痛了。
  然而,敵人永遠是冷酷的。
  拼命想活下去的模樣,對於俯視者而言,只會更加激起他們的嗜虐欲。古手川忘記這一點了。
  再一次,左腳炸裂。
  因為勝雄跳起來,以全身之力踩在腳上面。
  古手川痛苦地尖叫。真恨自己的左腳還有感覺。視線的盡頭是勝雄的腳,襪子上還染血。
  一想到那血全是從自己的身體擰絞出來的,便湧上一股憎惡感。這下左腳更慘不忍睹了吧,但沒有心思去確認。
  膨脹起來的憎惡感想出了另一個武器。
  SIG Sauer P230、32口徑。
  這是在警署遭暴徒襲擊時,也絕不會從皮套裡拔出來的殺人工具。雖是八連發,但彈匣會經常填充七發子彈。以槍口對準勝雄雖然還有一點躊躇,但想到在警署大樓中的奮鬥以及左腳的損傷,罪惡感便立時消失。威嚇射擊,最糟的情況下就是射擊他的腳、壓制他的行動就好。手伸進胸前,碰到槍把——。
  此時,陰影罩頂。
  抬頭一看,勝雄正揮起桌子。
  速度快得無從閃避。
  垂直落下的桌子覆蓋所有視線,直接擊中前頭部。
  腦中響起破裂聲響的同時,古手川的意識沉入深淵。
  過了好一陣,古手川才恢復意識。
  到底昏迷了多久?感覺上非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間。輪廓漸次分明的視線中,天花板由上面跑到下面去。
  片刻後才明白,自己的身體朝上,被拉著左手強行拖走。稍稍抬起脖子,可以看見勝雄的下半身,好像要把自己拖去哪裡。
  哪裡?房間的構造在腦中浮現,前面應該只有廁所和浴室。
  ——浴室!
  要在那裡把我分屍嗎?
  和真人一樣?!
  激起的憤怒叫醒了判斷力。右手插進皮套。手槍還在。用牙齒咬住滑套一拉。但,就在以拇指解除手動保險、握住槍把的瞬間,驚愕。
  右肩舉不起來。無論腦袋再怎麼下指令,就是動都不動。
  不知何時脫臼了。明明吃了勝雄一拳後都還能動的。是桌子砸下來最後打中右肩?還是昏迷時被勝雄弄的?
  恢復的判斷力讓人意識到前頭部的疼痛。如錐子慢慢緊鑽進去般的痛楚伴著出血襲來。一低頭,從額頭滴下的血流進了右眼。紅色幕簾覆住視線。
  左手被勝雄的神臂抓住,只有右手能用,偏偏上臂變得不聽使喚,再附贈個視線被流血遮住。目標雖近在眼前,但無法扣板機就沒意義了。
  彎曲手指看看,手指還聽話。扣板機這個動作本身不成問題。既然手臂舉不起來,那就握著槍讓它滑到胸前,讓槍口對著勝雄的腳一點一點接近。但,每動一下,疼痛的電流就電遍整個右肩。
  從胸部至頸部,然後接近左肩——。
  右手只能伸到這裡了,剛好呈拉弓的姿勢。
  瞄準勝雄的腿。槍口會因振動而偏離,但這個距離的話沒問題。
  然後,唐突地想到,不管對方是誰,這還是第一次將槍口對準活生生的人。
  指尖施力,扣下板機時。
  剛好被拖到起居室和走道之間的地板落差,肩膀一掉,槍口偏了。
  乾燥的槍聲在房裡回響。發射的彈力讓槍身一跳,右手彈開。
  子彈偏左,穿進牆壁。
  勝雄猛一回頭時,順手將古手川的左手一擰。而古手川的手臂遭強行旋轉,身體便也跟著翻轉成趴伏狀,於是拿槍的手壓在胸部下面,消失於勝雄的視線中。
  是因為搞不懂發生什麼事吧,勝雄放開古手川的手,慌忙地環顧四周。
  絕佳機會——。
  古手川用左手扶住右手,再次將槍口對準頭上的敵人。
  勝雄正面看著古手川的這個動作。
  扣板機的幾乎同一時間,勝雄的腳踢過來,直接踢中握著手槍的雙手。第二發子彈越過勝雄的肩膀。
  古手川的死命反擊讓勝雄兩眼燃起昏暗的火光,火光中激起更強烈的嗜虐欲。
  似笑非笑地嘴唇上揚了一瞬,便用腳跟狠踩脫臼的右肩。活像傷口被鈍刀深深挖刨般,暴痛讓古手川顧不得羞恥地放聲慘叫。右手隨即失去力氣而放開搶把。
  只剩左手。然而,剛剛一直被緊抓住手腕拖著身體走,因此連握力也使不上了。才四百二十克的手槍變得如啞鈴般沉重。以往放在皮套裡令人安心的重量,如是負擔。立刻換手拿槍,但用不慣的左手簡直像別人的手。
  都還沒拿好,鼻子又被一踢。
  聽到鼻骨的斷裂聲,聲音之清楚說明骨頭之脆弱。血花四濺,花朵之大說明出血量之多。古手川被往後踢飛。
  從鼻孔噴出的鮮血不止,沒完沒了地流到都無法吸氣了。白色襯衫染紅了大半,地板上甚至形成一灘血。而額頭上的出血已經開始凝固,流進右眼的血液變得沾黏,更加擋住視線。
  即便如此,還是要扣板機。抵抗的手段只剩這個了。然而,力氣耗盡的手掌和指尖撐不住槍身,無論再怎麼想扣板機,槍口還是朝下。沒時間思考了,古手川把槍底放在地板上,用下顎從上面壓住固定。
  扣下板機。
  槍聲劈裂耳膜。
  脖子因後退的滑套與發射的反作用力而向後仰。
  但,第三發仍沒打中。
  下個瞬間,勝雄肥短的身體向上一跳。
  砰!
  受到勝雄身體的壓迫,肺裡的空氣被強擠出來,肋骨似乎也斷了。想叫,但這次被壓得叫不出聲來。
  或許是判斷站著反而不利,勝雄直接壓在古手川的身上。
  肥厚的胳臂套住反仰的頸部。
  要以騎馬姿態直接勒頸。身體遭嚴重反折。
  鼻血逆流,嘴巴又被封住。不能呼吸。但在窒息之前,恐怕頸骨或背骨就先被拗斷了。痛苦開始慢慢變淡。意識確實逐漸遠去。這次真的被逼到死亡崖邊了。
  但,消逝的意識中,有人厲聲喝斥自己。
  是真人?渡瀨?還是自己本身?
  聽不見周圍的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還能再戰——這個聲音不斷。
  懸在半空中的左手仍握著手槍。已經沒有目標也無法瞄準了。在半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古手川扣下板機。
  第四發槍響。
  然後,勝雄悲鳴。
  扣住頸部的胳臂鬆開,呈騎馬狀的肥短身軀橫倒。拘束解除後。古手川終於拉開和勝雄的距離。
  勝雄抱著左小腿在地上打滾,按住的指縫間冒出血來。拼命瞄準的三發全打偏,無心扣下板機的一發卻命中,多麼諷刺。
  對方左腳受傷,這邊也是左腳受傷,那麼總算是勢均力敵了。不,這邊有槍,因此比較有利吧?
  古手川環顧周遭,發現格鬥中不見了的手銬就在房間角落。敵人正因小腿中彈而喪失戰意,要逮捕他只有趁現在了。於是一邊爬向手銬,一邊伸出持槍的左手。
  冷不防,左手被緊緊抓住。
  瞬間,腦袋閃過一絲違和感,但來不及多想便消失了。
  勝雄正以燃燒著憎惡烈火的眼睛瞪向自己。
  手腕被翻來扭去。即使受傷仍力大如牛。手掌被強硬掰開,手槍掉落。
  這下形勢又逆轉了。敵人能用兩隻手,自己只有一隻能用,而且遍體鱗傷,不聽使喚。看在敵人眼裡,無疑形同人偶。
  一擊右拳炸裂臉頰。
  下巴碎了吧。半開的嘴巴流出大量的鮮血和口水。就算想防禦,左手被扣住根本無法動彈。
  又來一拳。
  再補上一拳
  勝雄的攻擊難說富於變化,反正就是執拗地猛攻同一個地方,完全無技巧可言。但要造成傷害,這個方法的效果最好。下巴漸漸失去感覺,吐出來的血量比口水多,或許和鼻子一樣,臉也已經變形了。
  唉呀,變形就變形,管他的。
  每挨一拳,想反擊的念頭就被擊潰。
  到底被揍了幾拳啊?
  就在連數都忘了數的時候,拳頭突然停了。
  緊握的拳頭張開,拇指抵住喉結。
  猛地回神時。勝雄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脖子。豈止呼吸道阻塞,蠻力大得簡直要擰斷脖子了。
  不知不覺地垂下眼瞼。就快睡著般的飄浮感包覆意識。
  只要放棄抵抗,就可以這樣睡著死去,不會痛苦也不會流血。
  內心甜甜地囈語。
  但,才睡醒的「不良剋星」打斷這囈語。
  睜開眼睛!
  戰勝的前,刻會有疏忽。
  瞇開眼睛,看見勝雄的眼裡閃爍喜悅的光輝。
  將僅餘的一點點意識集中到左手。
  手指還能動。
  用食指刺進勝雄的右眼。
  「嗚哇哇哇哇!」大叫的剎那,勝雄放開雙手。
  像個失去支撐的人偶般,古手川上半身倒地。空氣霍地灌進呼吸道,邊咳邊急促呼吸後,痛苦終於甦醒了。
  頭上,勝雄還在哇哇大叫,但他按住眼睛的手指間並未出血,可見剛剛那一刺的力量並不足以戳穿眼球吧。其實手指也只有按住水煮蛋那樣的感覺而已。
  不過,無論是誰,被攻擊要害的憤怒都是最暴烈的。
  勝雄已經不像人了。他如野獸般狂叫、如野獣般兩眼冒火、如野獸般錯亂。那雙獸爪再次舉起桌子。
  古手川瞇著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著那個樣子。不知為何,勝雄的動作顯得異常緩慢,缺乏現實感。
  是要再一次砸頭吧。這次應該就是致命傷了,但已經了無閃避的體力和氣力。
  勝雄高高舉起桌子,朝這邊逼近。
  結局是抵抗也沒用。
  完了。
  閉上眼睛,靜靜這麼想時——
  「不許動!」
  有人出聲。
  這次不是心裡的聲音,也不是幻聽。幾個人從門口一湧而入,擋在兩人中間。
  勝雄被人從兩側按住,無法動作而放掉桌子。
  「你被捕了!」
  「乖一點!」
  兩名大漢分別壓住勝雄的兩臂,但勝雄身體一扭便掙脫束縛,而且力道大得把右邊那名大漢甩開。
  「混蛋!」
  兩名大漢再施以擒拿術。勝雄還是用腳猛踹那兩人,但隨著愈來愈多人加入擒拿,終究失去抵抗能力了。
  不久即聽到上銬的聲音。
  一數,竟然用了五個人才壓制住勝雄。
  「喂,還活著嗎?」
  上半身被扶起,無力地內縮著,背後傳來令人懷念的粗啞嗓音。想回應,但說不出話來,只好豎起拇指示意。
  「澤井牙科打電話來說當真勝雄不見,我們就來了。等一下你要去跟護士小姑娘說聲謝,她沒擔心多年好同事的安危,反而擔心你這個囂張刑警的傷勢呢好啦好啦。古手川在心裡嘀咕。今天好像還謝得不夠。
  但是,在格鬥中感覺到的那個違和感,到底是什麼呢?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