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剖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by 中山七里
2019-11-29 20:42
1 十二月十一日
雖是早晨,太陽仍躲在東邊的山脈後面。濃霧籠罩,能見度只有數公尺而已。
倉石巡查獨自騎自行車前往佐合公園。儘管睡眠不足,但清晨的冷風刺激皮膚,剛好趕走瞌睡蟲。昨夜十一點剛過,有個母親通報她的小孩去便利超商買東西沒回來。和那位母親在她家附近找了整整一遍後,已經是半夜三點了。向轄區警察署報告事件梗概後是四點。然後才好不容易鑽進被窩裡,卻又被一則通報吵醒,說是在公園發現人的屍體;而那時候是六點,因此才睡兩個小時而已。即便如此,倉石巡查依然在確認好通報內容後飛奔出派出所。堅守警察崗位三十餘年,手腳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了,但長年培養出的警察直覺,讓他急著趕赴現場。一個晚上有兩起通報非比尋常,這個不尋常成為不祥的預感鞭策著一把老骨頭。不祥的預感大致心中有譜了,尤其最近正值「青蛙男」這個神出鬼沒的殺人魔興風作亂的不安時期。
到了佐合公園後,大門附近站著一名身穿運動衫的青年,滿臉驚慌。
「是你通報的嗎?」
青年像得了瘧疾般猛搖頭,不發一言地指著公園裡面,似乎再不願往那邊看。仔細觀察,青年的臉色近乎慘白,一副才剛從那裡逃出來的樣子。
「麻煩跟我去看一下好嗎?」懇請似地說。
「我不要,連看一眼都不要,那種東西、那種東西……」
他已經不行了。倉石巡查下了這個判斷後,就留下青年,自己往公園走去。
預感果然中了。而且是想得到的最糟狀態。
公園中央的沙坑裡,那些東西散得到處都是。恐怕是個男孩子的屍體吧。小小的頭部和四肢被砍斷,以身體為中心呈放射線佈置開來。若是不管切斷面,看起來就像是被分解的人體模特兒,唯獨身體部分有點不同。從食道到恥骨沿正中線切開,裡面的東西全被掏出來,只剩肋骨還留著,心臟、肺、胃、大腸、小腸以及其他各種器官,全被切除後整齊地排在身體外面。沾上沙子的各個器官狀似玩具,卻反而予人活生生的感覺。
這是以沙坑為畫布而做失敗的立體藝術品,是將人類的肉體徹底物化而做出來的解剖圖,醜惡至極。
倉石巡查注意到自己腋下正在流汗。明明體感溫度如此之低,汗卻冒個不停,而且口乾舌燥得發不出聲音,兩腳也如棒子般定住,動彈不得。
冰凍的空氣中夾著異臭。並不是腐敗臭,而是剛接觸到室外空氣的大量血液與胃中內容物所釀出來的臭味,也就是生物在變成沒生命的物體前所散發的惡臭。嘔吐感猛地從腹底翻湧,倉石巡查總算用職業意識將它壓抑住了。那並非生理上的嘔吐感,毋寧更接近精神上的抗拒。
還沒確認身分。但內心已有幾分確信了。這個可憐的被害者一定是昨晚失蹤的少年。即便毫無任何推論的資料,但警察的直覺這麼告訴自己。
果然,衣服被隨便丟在沙坑一角。不,不是隨便,應該說是炫耀,而且衣服裡夾著一張紙。——今天,我在學校看了圖鑑——熟悉的笨拙字跡映入眼簾。
在保全現場之前,按理是不能動手去碰的,但倉石巡查發現內褲上有字的樣子,就稍微上前去看。那是名字。想起來了。小學時,為了不和別的小朋友搞錯東西,父母會在孩子的內褲或鞋子內側像這樣寫上名字。那個名字果然是昨晚請求協尋的少年。
——有働真人。
通報直接轉到搜査本部。一聽見第三名被害者的名字,古手川抓狂似地直驅警車,一路上內心切切祈禱是場惡夢,不然就是場誤會;好幾次就要與前車追撞上,終於在萬分驚險中抵達現場。
然而,站在沙坑前,古手川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乍見如蠟般了無生氣的頭部,仍會以為是個假的東西。
因為兩個眼球都被挖出來,放在耳朵旁邊。
但,那張臉一看就是真人的臉,手也是印象中那雙漂亮的手。
古手川呆立著。如幽魂般。
理智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思緒卻如在夢境。昨天才看到的笑臉、昨天才握到的手掌,如今已經是沾滿沙子的冰冷物體。
突然牙齒打顫,但不是覺得冷;胃如鉛塊般沉重,但並非出於嘔吐感。
鑑識課員在現場周邊爬來爬去,採集滲入體液的沙子,採集足跡,捜尋遺留品,拍攝切斷面。相機的閃光燈毫不留情地打在現場和屍體上。「不要這樣!」古手川在內心狂喊:「那孩子很害羞。你們不要這樣拍他,不要把他當成東西那樣亂拍……」
僅餘一點點功能的理性之堤,遭沸騰的激情潰決。
「啊啊啊啊!」放聲咆哮。自制力已然瓦解,無明確目標地,身體向前欲衝撞隨便哪個鑑識課員。
可,有個人從背後反剪住古手川的雙手。縱然情感狂烈如火山爆發,但緊緊攫住的力量強勁到令全身無法動彈。
「冷靜,菜鳥!」
是根本不想聽到的渡瀨的聲音。
「你搞錯生氣對象了!」
全身的顫抖立時止住。
「聽被害人的媽媽有働小百合說,被害人是晚上九點過後出去買文具,過了一小時還沒回來。媽媽就沿路到超商找人,但都找不到才向派出所報案。值班的巡查陪著一起在附近找了一遍,結果連目擊者都沒有,於是向轄區警署通報,那時候是四點,然後,今天早上到現場附近慢跑的第一個發現者就報案了。」
古手川和真人分開是在昨天下午二點左右,才七小時後就被綁架了。早知當時乾脆就一直待在有働家,或許真人的命運就會改變——這麼一想,又要抓狂了,
「根據驗屍官的判斷,手法和前兩件是一樣的,都是用鈍器往後頭部一擊,然後絞殺。現場也留下一張和之前類似的紙張。因為我們沒有公佈過那張紙,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十之八九就是那傢夥幹的。」
「通知……他媽媽了嗎?」
「馬上就會趕到。」
「要在這裡認屍嗎?實在太殘忍了!」
「我也這麼覺得,但媽媽無論如何都會想親自確認是不是自己的兒子吧,她肯定還抱著一絲希望認為或許弄錯了。所以,等一下人來了也不能讓她看現場,讓她確認衣服就好。先將屍體移到別地方去,認屍部分就等司法解剖後再做好了。你認識他媽媽,這個工作就交給你,行嗎?」
好半晌古手川都沒回答,於是渡瀨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給我打起精神來!不論被害人是誰,不論兇手是誰,踏進現場這一刻,你就是刑警,用你的五感和腳就好,別把情緒帶進來。如果你為被害人喊冤,那就把兇手抓起來!」
渡瀨的怒吼聲終於喚醒古手川。身體忽然變重了,皮膚開始感覺到周圍的寒氣。不准感情用事!古手川命令自己。待會兒要來的女人,她的悲憤和不可理喻絕對比自己嚴重好幾倍,讓處在這種狀態的女人看到兒子慘不忍睹的屍體,不是把她逼入絕境嗎?
此時,什麼東西抖然掉到脖子上,涼涼的。
抬頭一看,深灰色的天空正飄下粉雪。儘管寒流持續幾天了,但始終沒下雪,此刻,雪雲似乎也積重到撐不住了。虛幻似的結晶如雪花飛舞,然後靜靜落在沙坑、屍體,以及聚在那兒的搜查員身上。
之後的事不堪回想。開著紅色迷你休旅車趕來的小百合已經半發瘋了,好說歹說將她哄進警車,再半強迫地讓她確認衣服。果然是昨夜真人外出時穿的。那個有點世故卻又天真爛漫的小百合不見了,眼前是一位因突發事故驚恐失措得瘋狂大叫的可憐母親。雖能理解她的這番任性,但,真不希望見到這樣的小百合。
「……過了一小時還沒回來,我就一路找到超商去,但都找不到……超商店員說沒看到這樣的男孩子進來……然後,當真也來幫我找,還是沒找到。」
命案現場佐合公園離幹線道有段距離,難怪兩人沒找到這裡來,算是運氣不好吧。依據建築基準法,必須在一定區劃的住宅地設置公園,佐合公園便是為符合這個規定而便宜行事的公園,遊樂設施完全未保養,園區任其荒廢,因此幾乎沒有人來。
「要是多走幾步到這個公園來的話,說不定真人就不會被……」
不妙了。古手川心想。小百合會這麼說,表示她無法冷靜面對兒子死亡的事實,而將一切責任歸咎自己。
「有働小姐,不是這樣的。這裡雖然說是公園,但小朋友根本不會來,而且位置這麽偏僻,就連巡查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這邊來。另外,從作案情形來看,兇手可能是一看到人就起殺機,恐怕真人在去超商的路上就被兇手抓去了,所以等你們後來出去找也已經……」
「如果那時候不讓他出去就好了!」
這下只好換地方了。這裡離現場太近,而且對一般人而言警車太特別了,要她待在警車裡冷靜說話實在強人所難。如果像平時那樣把手放在琴鍵上,說不定能恢復平靜?——古手川甚至動了這個簡單的想法。
小百合都還沒好好說話,門就突然開了。
冷不防,無數支麥克風堵上來。
「你是死者的媽媽嗎?請表示一下你現在的心情!」
「你覺得你兒子為什麼會成為目標?」
「請你從觀護人的立場發表一下對精神異常者犯罪的看法。」
活像遭到猛禽類攻擊般。他們的眼神全都殺氣騰騰,而且似在恐嚇不回答的話就要你好看。禿鷹。古手川心想。這些傢夥全是嗅到屍臭就撲到屍肉上來的禿鷹。
對這群禿魔而言,真人的死淪為一種商品,然後在喚起市民注意這個名目下,提供給報紙和電視刊登報導——,光起這個念頭就叫人怒不可遏。一股衝動飆上來,真想立刻拔起手槍對準這些拿麥克風和相機的人。從前就瞧不起記者,但這是第一次動念想斃掉他們。
強忍住不動手。是因為雙手正保護著小百合。非得從媒體的採訪攻勢中、群眾的好奇及中傷的目光中保護這個女人不可。這個使命感辛苦地支撐住古手川的職業意識。此刻方才明白,原來派他來面對小百合,其實是渡瀨的用心良苦。
趕走麥克風及相機的大陣仗後送小百合回家,但她仍無平靜下來的跡象,以為讓她坐在鋼琴前就會好些,原來這個想法真是過於天真。儘管想陪在她身邊,可畢竟這不是自己該做的工作。戀戀不捨地拜託鄰居婦人幫忙照顧後,古手川便回本部去。
情報,總之現在需要的是情報。現場周邊查訪的消息、鑑識結果、解剖見解,什麼都好。只要有助於鎖定害死真人的兇手,無論什麼情報,恨不得立刻弄到手。一邊操控方向盤,古手川一邊如此渴望。只要能逮捕到那傢夥,一天要走幾萬步都可以,就算違法調查也在所不惜,甚至出賣靈魂給惡魔也無所謂,反正,自己的靈魂也沒那麼高貴。
這是眾所矚目的連續獵奇殺人事件,若能破案,拿到警視總監獎就不是夢了。不過,此刻的古手川對得獎已經變得可有可無。逮到兇手,讓兇手受到法律制裁——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二十多年來,從未像現在這般憎惡別人,也從未這般詛咒過人類。分不清是憤怒或悲痛,一塊沸騰的滾燙固體從心底往上竄,直壓迫喉間。
凡是警察,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正義感,例如為被害人含冤昭雪,為維護法律秩序,或者為保護國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然而實際面對事件時,身在警察組織中,個人的正義就會與組織及世人要求的正義相悖離。長年下來,古手川已經體會到自己的正義未必正確了,於是不知不覺心生倦怠,很快地,如屍體的消化液侵蝕內臟一般,正義感也開始自我溶解。
自從發現這點,古手川便放棄自己的正義感了。所謂優秀的警察,不在於是否貫徹信念,似乎在於能否有效逮捕更多犯人;而且,比起曖昧不清的正義感,明確的功名心對自己和周遭所造成的毒害較少:別的不說,光是不會瞻前顧後、遲疑不決,不就乾脆多了嗎——?
但是,古手川回想自己當初報考警察的動機是什麼?被冠上「不良剋星」封號時,驅使自己的動機絕非英雄主義,而是想逃避對好友見死不救的罪惡感,不然就一定是出於自我毀滅的衝動;然而歸根究底,都是出於自我辯護和復仇心理。就算這種心理如此卑微,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正義,如果沒有它,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過去的問題,如今又再次質問古手川。
自我辯護與復仇心理,有何不對嗎?
自己的所做所為出於這兩種心理,有何不對嗎?
懷抱著疑惑,古手川猛踩油門,趕往搜查本部收集情報去。
抵達飯能署,看見各家媒體的車子,還有罕見的黑色轎車。一看車號,是警車沒錯。
「啊,那是警察廳的車子。」
渡瀨若無其事地回答。「警察廳?警察廳這時候來幹嘛?」
「就是這時候才來啊,因為不只飯能市。這個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已經讓全國陷入恐慌了,調查工作卻遲遲沒有進展,也還沒鎖定嫌犯的特徵,這時又發生第三起命案,所以警察廳那些大頭們總算動起來了,現在正在和本部長密談。」
「密談……那會怎樣?」
「還不知道,主導權不在我們這裡。」
「哪有這種事!」
「哪有這種事?!好凶的口氣啊,你平常的冷靜哪去了?」
或許是不滿表現在臉上吧,渡瀨看了一眼古手川,便不屑地哼了一聲說:
「別擔心,他們不會現在就插手的。雖然都是警察,他們可是算盤打得精的官僚,不會做出火中取栗這種動作啦。那些傢夥一定是等栗子涼了可以吃的時候才出手,現在還不到那時候。」
「......什麼意思?」
「第一個被害人是女性,然後是老人,這次是小學生。看來是專挑老弱婦孺下手。當然,市民的憤怒一定是發洩到警察身上。時間拖久了就會有誰要下臺的問題,那時候他們哪裡有人願意當箭靶。警察廳還會再觀望一陣子,先讓縣警本部被民眾和媒體追著打,打到彈盡糧絕無計可施時,他們才會上場。唉,他們拿我們當打頭陣的人吧。所以說,我們這邊還有一點時間。」
渡瀨大膽地笑著。
「解剖報告和驗屍官的看法沒什麼不同,都是後頭部遭毆打後昏倒,絞死才是直接的死因,所以兇器可以看做和前兩起命案一樣。死亡推定時間是昨晚的九點到十點之間,幸虧胃裡的內容物幫忙縮短了時間帶。切割屍體的工具很銳利,但不像是手術刀那種專業工具。還有,依切法來看,應該是外行人幹的,完全不像是有這方面專業的人。對了,現場的血液量很少,而且切斷面沒有生命反應,從這裡可以推測,是在別的地方將被害人殺掉解體後,再運到公園去的。最後就是,一樣有留下紙張,筆跡也和前兩件一致。」
解體後再當成零件搬運——光想像那光景,古手川就覺得胸口被緊綑得喘不過氣。
「那個媽媽是開紅色迷你休旅車吧?有目擊者看到那個媽媽和當真勝雄開車在自家附近趴趴走,可是,卻沒有人看見可疑的人物。命案現場那個公園本來就沒什麼人,是個很安靜的地方,附近居民晚上也都刻意不走那裡,所以目擊情報也等於零。」
「什麼都沒有就對了?」
「不是,科捜研12給了有力的情報。在沙坑找到可能是犯人的鞋印。因為是沙坑,可以從鞋印的深度算出大約的體重,也可以從鞋子的大小算出身高。身高是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公分,體重是七十到八十公斤,屬於矮胖的體型。順便跟你說,還是沒找到有働真人和荒尾禮子、指宿仙吉之間的關連。慎重起見還查過有働真人的血緣關係,以及他念的幼稚園和小學,但都找不到接觸點。」
那是當然的吧。古手川思忖。二人的住所、職業和世代皆不同,年齡不同的一群人會歸在一起,通常是因為所賜組織或團體的關係,可年齡差別如此之大,連這層可能性也沒有了。最後就只剩下三人都是飯能市民這個事實,但這是最小的共通點,對鎖定兇手並無實質幫助。
按理說,連續事件有個特性,就是每增加一件便會累積更多證據,找到更多關係人之間的關連,也就更容易鎖定嫌犯。但這次的事件很弔詭,一再發生只讓嫌疑人數增加,卻變得無法收網,頗令人困惑。
「會不會是痛恨飯能市的人呢?簡直像是飯能市的隨機殺人事件。」
「我多少偏向這麼想沒錯。」
「呃,班長,你找到什麼共通點了是嗎?」
「說共通點,不如說是連結三個人的環。可是,這麼說又太……」
唉喲?!古手川心想。渡瀨的優點就是有話直說,難得見他說話這麼不乾不脆。
「你不是偏向這麼想嗎?」
「所以才討厭啊。真希望這次我猜錯了,如果不幸猜中。就會掀起軒然大波。」
渡瀨憂心地搔搔頭。他很少做這個動作,因此古手川特別留了心。
「請告訴我,連結這三個人的環是什麼?」古手川繞到渡瀨的正前方,說:「班長,不要隱瞞事情喔,有任何線索,不管是什麼我都想知道,請都讓我知道……啊!」
冷不防,渡瀬出手搭住古手川的領口。古手川慌忙揮開,但渡瀨瞥了一眼那手,便直接抱住古手川的頭,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一聽,目瞪口呆。
那是極其單純的環。是在猜謎遊戲中連小朋友都會發現的環,偏偏大人把這起事件當成重大刑案,才會導致單純的環反而變成盲點了。這下便能理解渡瀨為何躊躇不決,果真被他猜中的話,事件的確會展開全然不同的局面。
「兇手是不是真的這麼想當然很重要,怕的是就算只是巧合,也會對市民造成影響。所以你目瞪口呆沒關係,但要給我克制點,別在那些報社記者面前擺出這種臉喔。」
「報社記者?」
「等一下本部長和一課課長,還有我這個直接負責的小主管要一起開記者會。這就是主管的差事啊,可以的話,真想跟你換。」
「以前沒這樣啊……為什麼?還這麼急?」
「發生三起命案,市民的不安已經到了臨界點。記者俱樂部希望我們至少出面向大眾說明現階段的調查進展。說是調查進展,但根本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進展,所以只會增加市民的不安而已,但本部長也沒辦法斷然拒絕。這時機太妙了不是嗎?警察廳正可以遠遠看著額頭冒汗的本部長而露出冷笑。縣警的招牌越來越暗,接下來上場的大官,給人的印象就會相對變好。」
渡瀨不吐不快地說。的確,現階段舉行本部記者會,就像在一路輸的比賽中採訪總教練一樣。弄個不好,便可能搞成糾彈捜查本部無能的下場。更何況是在這個市民情緖變得相當敏感的時候。大眾媒體向來以社會之木鐸自居,當民眾陷入不安時,他們會做的,就是更加煽動不安。有時甚至覺得,他們深信不安、憤怒以及追究責任才是民眾想要的,這種傲慢的偏見早已滲入各家媒體骨髓了。
不過,這次的報導和之前不同,媒體本身顯得極度膽怯。報導內容與其說是煽動大眾的不安,反映出記者本身的膽怯這種色彩毋寧更濃。因此,如果渡瀨猜中了的話——。
古手川無法想像後續的發展。
記者會場上,坐鎮中間的是里中縣警本部長、右手邊是栗棲搜查一課課長,渡瀨坐在左手邊,媒體則圍在他們周圍。古手川決定遠離這一團人,只靠在門邊遠觀。
一開始是這次事件的概要說明。接著公佈三件事:被害人有働真人的身分;從犯案手法來看,可以斷定是同一人所為;以及在沙坑現場首度採集到可能是兇手留下的鞋印。
媒體立時興奮起來。
「是穿什麼鞋子?」
「從鞋底的紋路來看,判斷是球鞋,目前正在鎖定廠商。」
「可以從鞋印推測出兇手是怎樣的人嗎?」
「根據科搜研的報告,可以算出大約的身高和體重。不過,我們不打算在這裡公佈詳細資料。」
這句話引起大騷動。
「這是為什麼?如果已經知道兇手的特徵,就該公佈出來讓市民也幫忙找出兇手啊。」
「要請市民幫忙找出兇手的話,就要有錄影或照片等有人的畫面才有效,但我們只能推測出兇手的體型,如果就這麼公佈,反而會造成市民們疑神疑鬼。」
「也就是說啊……」一個略帶挪揄的聲音。
一聽就知道是誰。尾上善二。
「兇手不是一般的體型。」
里中本部長狠狠地瞪著尾上。
「我剛剛說了,我們不會公佈詳細資料。如果公佈的話,同樣體型的無辜市民就會受到困擾,這點我們不能不管。」
「本部長,」這次換成粗野的聲音。一看,是個算是縣警記者倶樂部頭頭的資深記者。「我們也沒壞心到想煽動居民的不安,但事實就是老早人心惶惶了。目標偏向女性、老人、小孩這種弱勢族群,找不到這三個人之間的關連性,還有把屍體當玩具玩這種獵奇性,再加上這三件命案幾乎是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早就讓人疑神疑鬼了。市民現在是處於渴望知道一點訊息的狀態。就算不是詳細的資料,如果讀不到搜查本部已經對幾名關係人進行訊問這類的報導,叫他們怎麽睡得安穩呢?」
「目前是有幾名關係人沒錯。」
「正在過濾階段嗎?」
「詳細情形恕難奉告。」
哪有什麼詳細情形——古手川在心裡吐槽。被列為關係人的還有一百人以上,而且都只是有前科,或者被鄰居通報行跡可疑的程度而已,根本就稱不上關係人。
「罪犯側寫的情形怎樣?」
「處理屍體需要一定的場所和耗費很多時間,因此判斷是一個人獨居,而且有自己的房子。此外,兇手熟知這三起命案現場全都是行人很少的地方,可見對地理環境很熟悉,而從搬運屍體的行程來看,很可能是個力氣大的男性……」
「拜託,這些我們也看得出來。」
剛剛那個資深記者粗聲地大喊。
「我們又不是這兩天才跑警察新聞的。兇手是個住在離這三個現場不遠的地方。這點我們早就知道。能夠刻意選擇目擊者少的地方,肯定是在當地住很久了,反正絕不會是才剛搬來的人。而且,要將那麼重的屍體吊到大樓的屋簷上,然後雖然是個老人。但總是一個男人的身體,要把這麼重的身體搬到廢車工廠,絕不可能是女人辦到的,這點我們用膝蓋想也知道。我們真正想知道的是,兇手在想什麼?兇手的目標是什麼?」
你白癡啊?
這些我們也想知道啊。
「坊間都在傳,說這起連續殺人事件是殺人享樂者幹的,尤其從這次損壞屍體的狀況來看,更表現出這種特徵不是嗎?又沒有隱藏死者身分的好處,卻還把屍體四分五裂,這不是精神異常的行為嗎?」
「現在還不能這麼武斷。」
「那麼,為了緩和市民的不安,請你們至少給個推測什麼的吧。剛剛我說那三名被害人沒有任何關連性,搜查本部的看法也一樣嗎?還是說你們已經找到連結三個人的環了,卻要用下一個犧牲者當誘餌而故意不說嗎?」
疑神疑鬼的就是你。古手川在心裡評論。會說這番話,表示這名記者對警察不信任。的確,警察目前就是被一個殺人犯耍得團團轉,別說追著他的尾巴跑,根本連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高估警方的破案能力。才導致如今對警察的不信任。可憐的是坐在上面的里中本部長,此刻回答「是」便會被批為調查手法草菅人命,回答「不是」又等於自己承認搜查本部無能。
稍微有點觀察力的人,例如坐在右側的粟棲課長,此時就算虛偽,應該也會表示搜查本部已經有大致的目標了。即便是說謊,事後也沒人會去檢證,而且只要認定是為了讓市民安心而說些好聽話,就不會有罪惡感了。
而腦筋更聰明的人。例如坐在左側的渡瀨,就會把想得到的各種可能性,包括從現實上的推測到桌上的空論一一列舉出來,讓聽的人聽得霧煞煞了。
然而可以說是不幸嗎?里中本部長向來就是個一身傲骨的警官,根本沒有說謊或誤導的本事。
一如所料,里中本部長的眉間皺起一道深深的紋,沉默不語。於人於己都誠實以對的人,在尷尬時都只會選擇沉默。
當里中本部長和媒體陣開始大眼瞪小眼時,栗棲課長才連忙開口。
「無論如何,我在這裡要明確向大家報告,縣警本部絕沒有以善良的市民做誘餌這種想法。這個問題太失禮了。首先,正在調查中且不確定的情報,警方並沒有公佈的必要。」
瞇起眼睛環顧現場的渡瀨此時挑起單邊眉毛。古手川經常近距離看見這個表情,因此馬上抓到意思了——你這個廢話少說兩句會死的笨蛋!
「這麼說來,是掌握了什麼正在調查但還沒確定的線索囉?」
就在記者們正準備近乎找碴似地追問下去時,只見栗棲課長嘴巴張開開,定如一尊雕像,似乎警覺到了自己的權限與責任。
里中本部長一臉不悅地轉向渡瀨。這是求救信號。渡瀨以眼神致意後,輕輕嘆口氣又咳了一聲。媒體陣的視線一齊射向渡瀨。
接下來會說出什麼話呢——?古手川也興味盎然地注視渡瀨。
「啊——」
有人發出不合時宜的怪聲。
是尾上。
周圍的記者們以責備的眼神瞪向尾上,可尾上完全呆住似地,毫未察覺周遭氣氛,並且突然想到什麼荒謬事般地豎起食指不動。
古手川大吃一驚。這張臉,恐怕和剛才渡瀨在耳邊私語時自己的表情一樣。
尾上發現了。他發現連結三人的環是什麼了。
急忙看向渡瀨,他也似乎察覺到而猛地站起來,把椅子都踢翻了。
「……人家、知道了喔,三個人的關連性。」
別說!
別再說了——!
「荒尾禮子的『ア』、指宿仙吉的『イ』、有働真人的『ウ』13。アイウエオ。兇手是照五十音14順序來挑人下手的。」
這次換成現場記者們全部瞠目結舌。
單純的小朋友的文字遊戲。
被屍體的獵奇性搞得頭昏眼花而沒看出來。
然而,不是有人說過了嗎?玩弄屍體並炫耀地大加展示,然後刻意留下犯罪聲明紙條,這個舉動本身就是「幼兒性」的展露。
全場鴉雀無聲,片刻後才慢慢開始騷動。也無任何人發號施令,記者們卻都不約而同看錶。
要登在晚報上,時間還很充裕。
下個瞬間,椅子踢翻聲交錯怒吼聲,記者們鳥默散地從現場消失,最後只剩下坐在前面那三人和記者席上的尾上而已。
渡瀨祈禱似地合掌,死瞪著尾上。
「……喂,那邊那個下流報紙的混帳東西,幹嘛不滾!」
「要走了啦,還在想怎麼寫導言。」
「要滾就快滾!我數到三,你要是不從我們面前消失的話,我就把滅鼠藥塞進你嘴巴裡。」
「您好像很生氣……」
「那還用說?!你他媽的無事生非!回去跟你們採訪主任講,埼玉日報暫時不准踏進這裡一步。」
「這樣有點為難呢,這樣好了,人家先找個人頂替一下,請您之後再對我們主管生氣好嗎?」
「好像還知道自己做錯了嘛。」
「嗯,一說出口,人家就後悔了。剛剛要是閉住嘴巴直接回報社就好了,那麼照五十音順序殺人這個標題,就是我們報社的獨家了。」
「你這傢夥到底混帳到什麼地步!」
「人家也很害怕啊。」
尾上嘆氣似地說。
渡瀨皺眉,一臉狐疑。
「你?」
「剛想到時很興奮,但後來就全身發毛,就是『毛骨悚然』這四個字說的樣子呢。人家當記者這麼久了,第一次這樣。真的好討厭喔,這種看不見的事情。」
「那你幹嘛怕成這樣?」
「您還不懂嗎?人家的名字是以『オ』開頭的尾上善二啊。下下一個,就會成為兇手的目標了,而且人家也是飯能市民啊。」
一如尾上所料,當天的晚報,各家都出現「五十音順序殺人」這種標題。由於第三名被害人是小孩子的關係,更讓這起對損毀屍體特別偏執的獵奇殺人事件獲得相宜的名稱,並且深深扎進市民心中。以比喻來說的話,之前像是微風吹起漣漪,如今則是在池子裡丟進大石頭般水花四濺,波紋漫延。
名字只是個記號。無論多麼好聽如「綾小路」,多麼平凡如「田中」,終究只是一串文字而已,就這層意義上它們的價值相同,尤其對青蛙男而言。
青蛙男是個徹底的平等主義者。在青蛙男心中,性別、年齡、職業一點關係都沒有,年收入、血型、興趣嗜好也都了無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就只有名字這個記號。只有名字才能引起青蛙男的興趣。在青蛙男面前,每一個人都被剝奪掉個性而變成一個記號,然後被依順序排列,等待獵食者的獠牙。
飯能市的市民為這個平等主義戰慄不安。每當發生命案時,人們總是抱持好奇心關注新聞,那是因為那起命案就像在遠處所開演的一齣戲一樣,殺人的人都有殺人的理由,被殺的人也都有被殺的理由,但,都與自己無關,因此可以安心地作壁上觀。事件的被害者永遠和自己之間隔著一道確切的屏障。
但是,人一旦化為記號後,這道屏障就被撤走了。只要想想便會發現,自己和其他任何人一樣,都被關在一個叫飯能市的牢籠裡,等待何時輪到自己。命案不再與自己無關了。自己也不過是兇手的獵物之一,哪天和那三人一樣被絞死、屍體被玩弄也不足為奇了。當飯能市民開始有這種自覺時,原本抱持模糊而淡薄的害怕與嫌惡感,已經轉為明確的恐怖了。
麻煩的是,恐怖的程度會和時間推移一起變化。名字以「ア」、「イ」、「ウ」開頭的人已經從名單上排除了,目前最心驚肉跳的就屬以「エ」開頭的名字,接下去是「オ」、「カ」。簡單說就是機率問題,並非從一大群人當中選一個,而是從每一小群人中各選出一個。這個機率大得令人無法忽視,亦即,這個恐怖大得連皮膚都確切感受到了。
受恐怖驅使的人,手腳都很麻利。NTT東日本首先出現反應。這一天,NTT一〇四號台接到取消(電話)登錄的申請,就高達二百二十五件。據說,當客服人員說明因業務繁忙。從接受申請到完成手續需要若干時間時,好多人就在電話上飆罵了。很多人認為青蛙男是從電話簿上挑選獵物的。這是因為第一名被害人荒尾禮子只有手機這件事,在當時還被隱瞞著。
然後。從這天起,姓氏開頭是「エ」的市民慢慢開始移動了。當中多數為高中生以下的孩子,有些剛好碰到學期結束,於是陸續有父母將孩子送到鄰近城市或其他縣市的親戚朋友家。
不能改變名字,但總能改變住所。只要搬離飯能市,就能逃出青蛙男的魔掌——。兇手神出鬼沒,因此這是護子心切的父母所能想出來的最後一招了,但,也有人尖酸刻薄地把這種情形諷刺成「平成的學童遷徙」。
那麼,搬不了家的市民又是採取怎樣的自保對策呢?就是太陽下山後盡量避免外出。拜此之賜,六點過後的商店街雖然播送著耶誕歌曲,但門可羅雀,且陸續有店家乾脆早早拉下鐵門,可說名符其實地進入寒冬狀態。然而,比起商店街,住宅區及其周邊更是不見行人,一過傍晚人影盡失的街景,完全想不到是緊華熱鬧的歲末年終。居民的移動若是「平成的學童遷徒」,那麼這裡就是發出空襲警報後的禁止外出令了。
是恐怖的反面吧?這陣子增加了許多惡作劇,令理智的人頻頻皺眉。例如街頭巷尾到處氾濫著手持繩索的青蛙塗鴉。這些塗鴉沒半點幽默,只一味發洩陰慘且扭曲的意思。然而只是塗鴉還算好的,因為甚至出現了實體青蛙被吊在行道樹上、開瞠剖腹後被貼在牆壁上這類令人毛骨悚然的裝飾。
毫無疑問,不僅飯能市,人心恐慌已經蔓延到全國上下了,不消說,手機負起了推波助瀾的任務15。「五十音順序殺人」長期霸佔熱門新聞排行榜,著名的社會學者、犯罪學者、前警視廳人員等傑出人士,連日來上遍媒體展開兇手推理大戰,各個新聞節目都開出高收視率,讓電視台人員笑得合不攏嘴。可另一方面,也有人遭到無妄之災,例如以青蛙為主角的動漫和電視廣告,就在觀眾的抗議電話下被迫自行約束播出。
此外,現實世界的不安立即反映於網路世界中。網路是個匿名社會。因此荒謬可怖的想像與謠言更是滿天飛。有人列出具體姓名和地址後,預測下一個被害者,也有人附上具體姓名和地址後,指出那就是兇手。這麼一來,被指名道姓的人自然激烈反彈,以至該網路陷入大混亂。
更荒唐的是,竟有居心不良者將飯能市出身的名人列成清單,還細心地以五十音排序後獻給青蛙男。
由於匿名的關係,不安與恐怖的表現方式往往比現實世界更露骨、更直接。與「青蛙男」、「五十音順序殺人」相關的瀏覽人數瞬間爆量而造成網路一時當機。網民的發言幾乎全是情緒性的,如「發布戒嚴令」、「凡有嫌疑的人通通抓起來並加以隔離」,內容怪誕不經。問題是,這種怪誕不經愈來愈有現實感,於是人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吶喊,醞釀出宛如中世紀獵殺女巫般的氣氛。即便毫無理論根據,只要誰有一個不安的想法,那個想法便會迅速擴散成一群人的不安,這又是不負責任言論造成人人自危的社會亂象了。
網路社會奪走個人的思考能力。因為「上網去看便知道大家在想什麼」這種偏見,把個人該有的觀察思考意志封殺掉了。後果就是。網路上的氣氛形成風潮,風潮再被看成社會趨勢,然後反饋到現實世界中,加速社會的不安——。
對這種社會現象抱持疑義本是極其平常的事。一位家喻戶曉的律師在晚間的新聞節目中,批評飯能市民是不是對新聞報導反應過度了,結果,一名以評論穩健而知名的專欄作家罕見地動怒反擊:
『您貴姓若林16,而且住在東京都吧?待在毫無危險之虞的安全地帶,當然可以大放厥辭。拜託您好嗎?雖然那些照片未在報紙和電視上公開,但網路都在瘋傳,大家早就知道那三名被害人遭到怎漾的毒手了。只要看過照片,怎麽可能有人不會聯想到自己或妻子兒女遭到同樣毒手而瞻顫心驚?況且兇手就在自己周遭也說不定。我們的恐怖程度,簡直像是跟獅子關在同一個籠子裡卻看不見獅子一樣,只聽得見兇猛的吼叫聲,聞得到喪膽的血腥臭,卻全然不知獅子在哪裡,是在籠子的角落,或者就在自己身邊,敵暗我明中,當然隨時可能遭受獠牙或利爪突擊。這就是我們目前的處境。會說我們反應過度的人,反而不得不說。是他自己想像力不足吧。』
這位專欄作家姓江崎17,而且就住在飯能市。他丟下那句怒氣沖沖的結語後,便不再有人發言了。
青蛙男君臨飯能市民之上並沒費多大工夫,只要三具屍體和三張紙條,就被奉為恐怖之王了。
緩和恐怖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怒氣發洩出去。於是以飯能市民為首的大眾乃至網路上的批判,理所當然將矛頭指向搜查本部。恐慌的程度愈大,責難的聲音便等比例變大,這種現象只能稱為最初恐慌狀態了。有人議論今年爆發的警界醜聞,認為這是導致拘捕率下降的罪魁禍首。有人主張一舉撤換無能的所有辦案人員,或著乾脆把案子交由警視廳接手。有人高喊繳交這麼多稅就是為了這種緊要關頭,因此要求隸屬縣警的所有警察二十四小時守護居民的安全——。縣警本部和飯能署的電話響半天沒人接,網頁上的意見欄有兩小時全黑。警察在外走動的話,管它是執行派出所勤務或隸屬交通課,全都遭市民投來帶刺的眼光。不能保護居民安全的警察,不就只是個持槍的公務員嗎——?有女警被人如此當面謾罵。
就這樣,警察的威信在幾天內掃地。而這種狀況正成為數日後發生的那起事件的溫床,然而在這個時間點,根本無人預測得到。
2 十二月十二日
記者會的隔天,就在距真人家最近的殯儀館舉行真人的喪禮。
古手川著喪服夾雜在出席者中,站在接待處旁。而上司兼搭檔渡瀨,此刻正在本部為指揮調查人員及應付媒體而忙得不可開交。
鼻孔呼出的氣是白的,不由得搓起沒戴手套的雙手。
驀然仰望天空。
昨日開始下起的雪大致還算平穩,但未曾停止。雪粒不大,細雪雖不致造成路上積雪,可確實讓氣溫下降了。根據新聞,今早首次出現今年以來的零下低溫。在殯儀館高懸的黒白布幕襯托下,溫柔飄舞的雪花更顯鮮明。當往生者是一名小孩時,多半如此吧,出席者皆為生命太過短暫而不勝唏噓。
若說悼念死者的心情,古手川有過之而無不及。
身體、心靈,都好冷。然而,自己無權訴苦,因為強忍冤屈的小百合正在會場中擔任喪主。而且自己現在站在這裡,並非為了送真人最後一程,而是或許有可疑人士會來到會場,得張大眼睛看仔細。
正如縱火犯會出現在縱火現場,殺人犯也會按捺不住地跑來觀看被害人的喪禮。況且這是集世人關注的命案還留下犯罪聲明,這種表現欲強烈的兇手就更不在話下了。即便荒尾禮子的喪禮在長野舉行,搜查本部也派員到場,指宿仙吉的喪禮自然也是,所有出席者全都拍照存證,目的就是為了確認是否有跟死者不相干的人物混在其中,是否有格格不入的異類混在其中。之後比對這超過五百張的照片與這場喪禮上收集到的照片,如能找出共同的出席者,便是一大收穫了。目前混雜在會場中的數名搜查員也應該和自己一樣,正拿著隱藏式數位相機拍下出席的每一個人。
先前拍下的五百張臉孔已經縮小拿在手上了。古手川不僅注意來到接待處的人,連徘徊在場外的人也不放過。親手殺死真人並加以解剖的兇手,連在這種哀傷時刻也正看著前來悼念的人而暗自冷笑——這麼一想,自然眼露凶光。
告別式於午後三點結束。
花了那麼多工夫,收穫卻少得出乎意料,加上喪禮中還冒出趁亂詐驅香奠這種事,讓古手川心情壞到極點。回到本部後,一眼看見異樣的東西。
正面的整片牆上貼滿一張飯能市的放大地圖。當中,瀧見町、鎌谷町和佐合町都打上紅色圈圈,這是屍體的發現地點吧。然後,和緒方町一樣,鎌谷町和佐合町裡有小小的紅圈,這是被害人的家吧。大地圖前面,聚集了表情不耐煩的渡瀨,以及一課的幾個人。
「喔,回來了?辛苦了。」
「班長,這是畫出兇手的行動範圍嗎?」
「嗯,這個叫做地區側寫。如果兇手不是隨機殺人,而是以姓名為根據來挑選被害人的話,那麼這個方法就有可能了。連續殺傷事件的犯罪方法可以分成三大類,知道吧?」
這種分類法,渡瀨曾經以從前在市內發生的事件為例說明過。
「嗯。一是碰到就攻擊,二是跟蹤然後攻擊,三是等對方接近自己時攻擊……是這樣嗎?」
「如果青蛙男是根據什麼名單來選定被害人的話,就有可能符合第二種犯罪模式,也就是跟蹤被害人然後攻擊。那麼,接下來我們就必須推測兇手的行動模式。一樣大致上有三種模式,一是以自家為據點出去行兇,二是以自家以外的住所為據點出去行兇,三是邊做什麼或者製造出什麼狀況後,等待獵物自投羅網。但從這三起命案都是以特定人物為目標這個事實來看,第三種模式這類等待機會上門的可能性很小。那麼,只剩下一或二了。如果這樣的話……」渡瀨用下巴指著地圖說:「兇手有可能是從被害人的家開始跟蹤的,因此,三名被害人的家,以及三個犯罪現場,如果之後能找到兇手的足跡,然後標示在地圖上的話,就能慢慢縮小兇手的行動據點。如果範圍能夠限定在十公里以內,就有可能採取車輪戰了。」
「說到這,科搜研的報告好像還沒出來呢。從三個現場,除了紙條以外,還有找到其他共通的東西嗎?比方說血漬或毛髮之類的。」
「沒用。」渡瀨搖頭說。
「現場採集到的毛髮就有三百六十九人份,全都送DNA鑑定了,但到現在都沒找到任何這三個地點共通的東西來。還不只這樣,也完全沒有跟警察廳的檔案資料相符的。總之,就是要核對的東西太多了。血漬也是只有被害人的血漬而已。從沙坑留下的鞋印已經找出鞋子的種類了,但那是中國大量生產的鞋子,光在埼玉縣就有好幾千雙,已經交代他們下去查了,但我看沒什麼指望。最後就只剩收集目擊情報了,偏偏這傢夥簡直像是夜行性動物,專挑沒有行人的地點和時間來作案。可怕的是。不知道是這傢夥太熟悉地理環境或是太好狗運,竟然都沒人看見疑似兇手的可疑人物。真太可怕了。那,你那邊的狀況怎樣?」
一報告在殯儀館並未發現可疑的出席者後,渡瀨火大起來。
「沒有明顯的進展,是怎樣?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又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你一直守在殯儀館還不知道吧,今天早上九點左右,町田市發生命案。被害人叫做榎木田謙作18,五十五歲,做不動產的。命案現場就在自家的客廳,屍體旁邊有一張青蛙男的紙條。」
「榎、榎木田!」
古手川不由得靠近渡瀨,但是——
「別慌,那紙條上的字全是電腦打的,行兇的方法也是一刀刺進心臟,明顯就是模仿犯幹的。不,這種狀況應該叫做搭便車犯吧?轄區的動作很快,已經主動傳喚被害人的弟弟,現在正在聽取案情說明,好像剛剛開始做筆錄了。被害人的財產從以前就一直被人虎視眈眈,就在這時候碰上這個五十音順序殺人事件,剛好被害人的名字是『エ』開頭的,所以兇手就趁這時候下手,讓人以為是青蛙男幹的,但我們並沒有公佈青蛙男的筆跡和犯案手法,所以最關鍵的這個點是沒辦法模仿的。只不過,警視廳好像從上到下亂成一團。」
「為什麼?」
「青蛙男的行兇對象沒擴大到飯能市以外的地方算是好的,如果他下手的目標延伸到市外的話,等於恐怖和不安也都會擴大。另一方面,雖然町田市這起命案明顯是故弄玄虛,但出現模仿犯就不妙了。如果調查再沒進展,仍然無法鎖定嫌犯特徵的話,很可能就會出現第二、第三個模仿犯了。」
換句話說,表示警視廳給搜查本部相當大的壓力了。警察廳的身影已經若隱若現,調查權被拔掉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算了。這樣還算好的。」
「還有、別的嗎?」
古手川說話的嘴形就像吃到難吃東西似的。此時,眼前的電話響了。渡瀨斜瞥了一眼,說:
「接!接了就曉得了。」
不明所以地拿起聽筒。
『喂……』
傳來壓抑似的男人聲音。
「喂,這裡是搜查本部。」
『拜託啦,公佈出來。』
「咦?」
『還咦咧,裝什麼蒜啊,把資料公佈出來!保護市民生命財產安全是警察的責任和義務啊。』
「公布什麼資料?」
『那還用說,當然是青蛙男啊,你們那裡早就有嫌疑犯的名單了吧,快把那些傢夥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蛤?你到底憑什麼這麼要求?再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名字以「エ」開頭的一個市民啊。』
陰鬱的聲音終於讓古手川明白了。這個聲音是被狼嚇壞的小羊的聲音。
「……這樣啊。你的不安我們明白,但警察不能隨便把偵查中的秘密公佈出去。」
『你這種說法,剛剛接電話的警察已經說過,我都聽到煩死了。要顧慮到嫌犯的人權是吧?你們警察總是這副義正辭嚴的樣子,把加害人的人權看得比被害人還重要。哼,因為死掉的人又不會起來抗議。但你們要知道,那壞蛋接下來的目標都還活著啊,而且是每天提心吊膽地活著。八萬個善良市民和一個殺人魔,到底哪邊的人權比較重要?』
「就算我們有懷疑的人,也未必就是兇手,所以……」
『所以說啊!所謂嫌疑犯,不就是有前科的傢夥或者那些神經病,我們要的就是那些人的資料。只要知道誰有嫌疑,我們也可以幫忙監視啊,又沒有要加害那些人的意思。或者,你們警察可以把他們隔離到什麼地方去嗎?』
這是什麼歪理啊。一旦變成自己的事,人們就會大言不慚地說出納粹式的言論。
幾個月前吧,佐賀縣有數名警察把一名智障者的行動視為可疑而加以追蹤,集體暴行的結果,就是發生把人整死的不幸,當時,輿論把警察的缺乏見識和粗暴之舉批得體無完膚。但狀況一變成可能危及自己時,就會說出相反的話來了。這就是所謂的善良市民,真讓人不敢置信。
「這種無理要求,你認為我們警察會接受嗎?」
『哼,刑警先生,你聲音聽起來還很年輕,還沒結婚吧?』
「這有什麼關係?」
『這次被殺的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啊,我也有一個同樣年齡的女兒。』
語調突然低落。
『當然有關係。如果是自己一個人就不說了,但像我們這種有家的男人,可是擔心家人擔心到神經耗弱啊。你想想,如果你的老婆、小孩被人那樣殺害呢?晚上我當然不准他們外出,但連白天我都會擔心到沒法安心工作。每次看見新聞都要抓狂了。怎樣?你能體會一點我的心情嗎?』
古手川沉默片刻。冰冷掉的手、消失掉的笑容,這些苦悶,古手川比任何人更能感同身受。心中裂開的空虛、無法訴說的失落感,如今又生生刺痛著自己。
『拜託啦,刑警先生。』對方的聲音帶著哀求。『我的家人比我還重要,我必須保護他們,這是我為人父親的責任。我現在跟你說我的地址,半徑十公里就好。請把這個範圍內有前科的人或是精神異常的人跟我說。』
「不行啦,那個……」
支支吾吾時,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奪走話筒。
「喂,我這裡有個好點子。」渡瀨用低到趴在地上的聲音說:「你這麼希望隔離的話,我們就依妨礙公務執行把你隔離進看守所。你要說你的地址,那好,省得我們查。電話有錄音,你直接說就行了,只是。我們署裡的看所守都是單人房,可沒有全家人專用的,你要嗎?」
持續一陣無言後,對方掛斷電話。
「一早這類電話就他媽的打個不停,造成正常業務的電話都打不進來,一樓櫃檯那邊處理不了,就把電話轉來了。因為不是從前那種打來責罵、訴苦或騷擾的,反而不知如何處理是好。」
渡瀨一臉厭煩的原因就是這個?
「啊。說到這,正經的電話倒是有一通。」
「誰打來的?」
「御前崎教授打來鄭重拒絕。他說,他很明白我們的用心良苦,但基於醫師的道德良心,還是無法提供患者名單。為了慎重起見,他還問過東京都內的精神科醫師,得到的回答也都一樣,然後跟我們鄭重道歉。真是循規蹈矩啊。」
循規蹈矩這個詞,果然和那位老教授的氣質很搭。這種個性,在渡瀨這一輩應該被視為美德吧。
「可是,已經有三個無辜的人受害了啊。這種時候還高談什麼醫生的道德良心,怎不用他精神醫學界權威的身分,說給那個下流報紙的混帳東西聽。」
「這個新聞題材,那個混帳東西早就抓到了。好像已經有報社要採訪敎授,只不過他們還在等待時機。」
「時機?」
「現階段就像剛剛那樣,市民的怒氣和不滿全都衝著警察來。但,要是發生第四、第五件命案,你看著吧,市民的矛頭早晚要指向精神科醫師的。到那時候,他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誰也拿他們沒輒。通常醫生和律師對外界的批評感覺上都比較遲鈍,一旦淪為眾矢之的,醫德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能不能撐下去就是個問題了。依我看,御前崎教授只是現階段先這麼回答,恐怕他考慮的事情也和我一樣。換句話說,這時候他跟他的學生、還有交情好的精神科醫師們說好,就等於有個緩衝,等到情況緊急時就容易取得共識。我想他多少存著這種心理,畢竟是昭和初年出生的人啊,活到這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
古手川立即撤回剛剛的想法,哪裡是什麼美德,還不就是心機重的人在彼此試探嗎?
「話說回來,警察廳的擔心也就可想而知了。飯能市民疑神疑鬼、就要抓狂的恐慌狀態要是擴大到外縣市甚至全國,你看好了,全國的警察不但要對付犯罪,還必須警戒市民的行動,提防擦槍走火。到那時候,我們要負責的可就不只是日常業務了。我們和民間不同,沒辦法雇用派遣或打工,所以每個警察都會工作爆量,結果呢,強行犯抓不到,小偷也抓不到,青蛙男就更別想了。」
只要看到在場搜查員的臉色,便知道這絕非擔心或發牢騒而已。他們每個人都接過多少通這樣的電話了?人人面露疲色,連多閒扯一句都不願意。才一天就搞成這樣,再這麽無限期持續下去,警察的功能鐵定麻痺。誰會料得到才三件命案就發渾如此大的威力呢。
可話說回來,若能預料得到,就表示青蛙男並非單純的精神異常者,而是長於奸巧的高度智慧犯。
總之,不會只是個殘虐的妖怪,或許我們現在正在面對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
古手川背脊一涼,發現脖子上爬滿雞皮疙瘩。
3
從這天起,Natsuo一點一點變了。這種變化外界當然看不出來,就連Natsuo本身也無法立即察覺。
放學途中,Natsuo看見一隻不停扭動的蝴蝶。可能是哪裡受傷了,見牠一邊抖著翅膀一邊畫圓似地在地上打轉。若在昨天以前,可能只會斜瞥一眼就走掉吧,但,這天,Natsuo不一樣了。
凝視著蝴蝶,徐徐張開手指。飛不了的蝴蝶動得比蛆還要慢。兩根手指輕易抓住蝴蝶的身體。稍加用力,指腹可以感覺到內臟的鼓動。再更用力。「嗞」一聲,薄薄的皮膜破裂,內容物噴出。手指上留下沾滿涼涼黏液的觸感。
鼓動逐漸微弱。終至靜止。一放開,蝴蝶即如枯葉般隨風迴旋而去。一條生命在自己手中消滅,這個事實讓Natsuo的心臟悸動不已。
原來生命如此脆弱。
而且,自己被賦予生殺大權。此刻,沒有人會責怪自己奪走蝴蝶的生命。Natsuo不知不覺舔著沾上黏液的手指而笑。味道不噁心,至少比父親的精液好太多了。有個什麼之前沒有的、晦暗又沉甸甸的東西盤據內心,陰森冰涼到極點,同時強而有力到極點——。Natsuo興奮得不能自已,一邊反芻黏液的滋味,一邊邁開步伐。
隔天,Natsuo跟朋友借了捕蟲網,開始認真捕捉蝴蝶和蚱蜢。那時剛好是盛夏,捕捉昆蟲的身影是夏日極其平凡的風景,因此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然後,Natsuo會在沒人注意的地方,把捕捉到的昆蟲一一殺死。先把翅膀和附肢切碎,讓牠們動彈不得後再殺掉。有時也會直接踩死,但大多是握在手中捏死。生命消滅於自己的掌心中,這種感覺重複再多次,依然會帶來甜美的喜樂。
然而,沒多久,這種小小生命便無法帶來滿足感了。能夠一手掌握的大小,生命終歸就那麼大而已。於是,Natsuo開始尋找體積再稍大一點的生物,例如青蛙、蛇、蜥蜴。自家公寓後面、通學路的兩邊,都有遼闊的田野,捕捉獵物太方便了。新到手的獵物能帶來更大的歡愉。待在家裡只能遭父親蹂躪,而在這裡,自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君臨芸芸眾生的神。Natsuo興奮到全身顫抖地享受宰殺青蛙的快感。夠大、夠實在的手感,使得用力一把捏爛時,全身漲滿著充實感。又因為獵物的動作大且對苦痛敏感,因此宰殺的花樣愈來愈多了。例如從身體邊緣一公分一公分地切開;挖出眼珠、拔掉舌頭後放置待其死亡;用針插得像刺蝟般;吊在樹枝上細細觀察被鳥啄食的模樣;倒吊在腳踏車後輪的輪幅上,轉動輪子看內臟被離心力從嘴巴甩出來;用兩片板子夾起,然後用跟自己的頭差不多大的石頭從上面砸下去;全身塗上煤油後點火;把鞭炮塞進口中——。超乎意料的是,即使看見鮮紅的血、用手抓內臟,皆無一絲絲嫌惡感;手能直接感覺到生命在掙扎的觸感,毋寧令人舒服。
最近,Natsuo的精神變化,連自己都隱約感覺到了。亦即為極端的雙面性。面對父親或老師這類強者時,只是一味地順從,但面對明顯比自己弱勢的對象,便徹底發揮殘虐性。極端的雙面性產生人格乖離。沒多久,在精神上,溫和膽小的Natsuo依附在殘虐豪膽的Natsuo上,並受其支配。膽小的Natsuo經常被迫淪為別人的從屬,尤其跟父親在一起時,整顆心都空了。那時候,另一個豪膽的Natsuo,就會在高處冷眼旁觀任父親擺布的膽小Matsco。那不是真正的我......豪膽的Natsuo傲慢地咆哮。漸漸地,主客逆轉,豪膽的Natsuo變成主人,開始對外表那個膽小的Natsuo下命令。
季節由涼秋進入寒冬後,青蛙和蛇都因為冬眠而消失無蹤。但豪膽的Natsuo已經等不及春天到來了。Natsuo每天張大狩獵者的眼睛,捕捉在公園晃蕩的動物,那種殺了也無人在乎的卑微生命。一隻年老的野狗,原本是白色的吧,但身上好多處掉毛,遠看就像裹著報紙似的。賤狗命。Natsuo心想。只不過老歸老,成犬畢竟體型不小,絕非手到擒來這麽簡單,必須先控制住祂的行動。但,拿到安眠藥之類的事對小學生又太難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一開始就給牠近乎致命的一擊才行。
Natsuo先確認好那隻狗會在固定時間到公園徘徊,然後那天把學校午餐剩下的部分給牠。老狗半點警覺心都沒有,貪婪地吃起Natsuo手上的餌。再隔天,同樣把餌丟到老狗面前,牠也依然完全放心地吃起來。
下個瞬間,Natsuo拿出藏在身上的鐵槌,朝老狗的眉間梢上重重一槌。遭到突擊,老狗無能抵抗,哀啼一聲便當場昏倒。原來那個地方剛好是犬科動物的要害。一見老狗僅餘四肢顫抖,Natsuo逮住機會立刻騎上去,用塑膠繩纏住狗脖子,再以全身之力一氣拉緊繩子——。
數分鐘後,老狗吐出下垂而長度驚人的舌頭後,一動不動。Natsuo知道四肢不抖後就會迅速失去體溫。重新俯視屍體,老狗的身長達一公尺半,和自己差不多。這麼大的生物,自己竟也有辦法奪走牠的性命,Natsuo為自身完成的偉大任務感動得全身發顫,從未有過的充實感滿溢胸膛,勝利者的喜悅竄流全身。這是幼小的Natsuo初次體驗到的欣喜若狂。
這一瞬起,世界變了。
原來自己是無敵的——。這種想法變成堅定的自信後;豪膽的Natsuo益發壓倒性地存在了。
在昏暗熱情的助長下,Natsuo的冒險行動持續進行著。不只在公園,還有自家周邊、通學路上、當成遊樂場的空地,凡是進入Natsuo為視野中的貓和狗,全成為狩獵的對象。那些說貓狗很機靈的大人有夠白癡。牠們不會靠近陌生人沒錯,但只要給誘餌,牠們失去警戒心的程度真叫人吃驚。這點,昆蟲和爬蟲類要聰明多了。被餌食引誘上勾的貓和狗,幾乎毫無例外都在無防備下眉間吃了重重一擊。最初有少數幾次沒打中,但成功打中八隻後,就能以宛如職業般的準確度一舉擊中要害了。獵物一動不動後,就成為Natsuo為的玩具了。大卸八塊也好,丟棄路邊也好,全隨Natsuo為高興。碎屍萬段,將內臟撒在柏油路上,把頭吊在公園的遊樂設施上。這些沾滿鮮血的玩具讓Natsuo玩得不亦樂乎。臨死前的哀嚎和切碎四肢的聲音,聽起來多美妙,開膛剖腹時內臟發出的腥臭以及肉燒焦的臭味,聞起來多芬芳。
父親的虐待愈苛烈,Natsuo的殘虐程度就等比增加,如此一來可想而知,Natsuo經過的地方,貓狗的屍體殘骸與日俱增。由於數量多到非比尋常,附近開始出現質疑的聲音。是不是有變態的人?是不是透露出不只對動物有興趣而已——?當中有居民因為自家飼養的家貓慘遭毒手而向警察投訴,但由於死的幾乎都是野貓、野狗,轄區警署就沒當成損壞器物,只當成違反動物保護法處理,但重要案件早已堆積如山,警方根本無暇去調查這種事。聽到消息的Natsuo暗自竊笑。自己做出讓鄰居們害怕的事了,他們要是知道這是「我們家附近那個乖巧的Natsuo」幹的好事,不知做何表情。Natsuo躲在被窩裡胡思亂想得不亦樂乎。但,警戒心還是必要的。Natsuo的狩獵行動集中在更少人來往的地方、更少人來往的時段。除了具有殘虐的一面,Natsuo也有不輕舉妄動的超強克制力,絕不讓人看見自己在白天暗處鬼鬼祟祟的身影。
就這樣,沒有人發現、制止,棲息在Natsuo心中的怪物已經長大到誰也不敢去碰了。
4 十二月十五日
一旦到達臨界點狀態,危險物隨時可能一觸即發,這點,化學藥品和社會情勢是一樣的。而「五十音順序殺人」爆出第三條人命後,飯能市便處於這種狀況。其實冷靜思考,兇手本身並未宣稱要從飯能市民當中依五十音順序挑選犧牲者,但新聞報導的煽風點火以及三起命案的關連性,在在促成人們對此謠言深信不疑,再加上沒有宣言這件事,反倒助長了兇手的可怕。恐怖滋生流言蜚語,流言蜚語令恐怖更加恐怖。在這個可說是作繭自縛的惡性循環中,飯能市民的確身陷恐慌狀態。
此時出現了一個在火藥庫吸煙的笨蛋。他是曾在埼玉縣警本部警備部服勤的前警部,今年五十二歲,居然在自己的部落格中斬釘截鐵地說,警察廳已經將有犯罪歷史的精神異常者名單建檔。將有前科的人建檔是眾所周知的事,但另外有一份特別的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這件事只有警察相關人士知道,並未對外公開。這是因為不論犯下何罪,只要適用刑法第三十九條而免受刑罰,甚至也沒被起訴的話,就不算有前科;而將這種已被釋放的原被告的個人資料建檔處理,會涉及人權上的問題。當然,毎次發生異常犯罪時,那份名單存在的消息就會再謠傳一遍,但這是首次由退職的警察口中明確證實,而且時機點太糟糕了。於是,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存在的消息在網路上以光速四處奔馳,隔天,埼玉日報便把這件事登在社會版上。
新聞報導的內容僅止於提及有這份名單的傳聞再起,但讀者的反應相當激烈。
古手川進入之前。本部辦公室的屋頂已經快掀了。門一打開的剎那,電話鈴聽和男人們的怒吼聲如海嘯般襲來。
「所以我說了,沒有那種名單就是沒有那種名單,你不相信警察說的話是嗎?」
「呃,你的心情我們瞭解,我們真的瞭解。但沒有任何證據就扣押人,這種事在法律上、人道上都不容許……」
「不管報紙上怎麼寫,警方自有警方的正式發表……」
「你是江戶川19先生嗎?真的很抱歉。在還未構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護一名個人實在有點……」
「這種事找警察就不對了,你還是撥市公所的代表號……」
還不到八點,但電話鈴響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搜查員一人一部,總共十八部電話全在講話中,而且待機中的燈還在閃著。
「媽的!沒辦法工作!留下兩部,其他的都設語音!」
渡瀨的命令讓大半的搜查員都鬆了口氣。
「比昨天還慘,抗議電話幾乎多了一倍。哼,不過就是剛好被媒體猜中而已。」
渡瀨憎恨地啐道:
「調查遲遲沒有進展,偏偏又節外生枝。都是警界出身的,竟還把那種情報洩漏出去。警察廳好像氣炸了那傢夥也被一般市民還有各關係團體的詢問和抗議電話打爆了。聽說剛剛在縣警本部,警備部長被本部長叫去了,因為那個鬧出問題的前警部之前是警備部長的直屬屬下,接下來——能夠訓誡一下了事就算好的,警備部也是禍不單行啊。」
「警備部也、是嗎?」
「嗯,一早警備部警備課和機動隊就接到出動命令了。聽說飯能署也一樣,除了今天沒上班的人以外,幾乎全部被派出去。」
「幾乎全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是為了不讓事情發生才被派出去的……啊,剛剛有人說,在還未構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護一名個人實在有點什麼什麼的。就是這個事。從恩田20飯能市長以下,姓氏開頭是『エ』或『オ』的市議會議員、住在其他市的縣議會議員,還有國會議員的家屬,都向警察申請自宅警備。真是丟臉,這種話也講得出來。『老鼠』他們要是知道,一定興奮地猛搓手,這題材太有得他們發揮了。就算警備部的任務是保護要人,但這種狀況等於公私不分,一定會被罵到臭頭的。」
對這番帶自嘲意味的話,古手川只能咬著嘴唇點頭。警察平時總是唱高調要保護國民生命財產安全,一旦事態緊急時,就只能淪為議員們的看門狗。
「這個國家啊,自從七〇年安保21以來,不知幸或不幸,都沒有經歷過大規模的暴動。就連恐怖活動。也只有十幾年前那起奧姆事件22而已。所以跟歐美或中東國家不一樣,沒有出動自衛隊維持治安的必要。因為沒經驗,後果就是警備體制失去方向不知所措,警視廳當然是,地方縣警更是。如果很有經驗的話,說不定就不會這樣臨時抱佛腳也抱不了了。說起來真諷刺,這次的青蛙男事件完全把這種狀況顯現出來了。不只警備部受到影響,連總務部的情報管理課都被這把火燒到。」
「情報管理課?」
「就駭客啊。他媽的哪個混蛋駭進縣警本部的電腦主機盜取虞犯者資料,幸好防堵得夠嚴密才免遭外洩,負責人應該一臉慘白吧。但真正蒙受其害的要算是警備部,這個月的警備計畫全泡湯了,因為必須全員出動,人手不夠又沒有支援,警備部長的臉色豈止慘白,根本就沒有血色。」
傲慢地撇起嘴唇,但眼睛根本沒在笑。
「還有,這個恩田市長也太好欺負了。跟要求自宅警備一樣沒道理,聽說今天中午過後,就要發表聲明表示對未破案憂心忡忡,拜託全體市民要協助調查,捜查本部要更努力緝凶之類的。哼,我都感動得快噴淚了。」
略帶諷刺的視線移向古手川,
「怎樣,這起把全國上下推進恐怖深淵的五十音順序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媒體鬧得一天動地,哪會平靜落幕,根本就像星火燎原那樣不斷擴大,就快變成你喜歡的那種事件了不是嗎?」
就算是開玩笑也笑不出來了,古手川搖搖頭。
「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我最痛恨了,千萬別找我啊。」
「喔?為什麼?」
「刑警負責抓犯人就好了啊。本來就應該這樣才對,偏偏事情鬧這麼大後,就會被抓犯人以外的事綁住而什麼也做不成。社會太過關注只會煩死人而已。再說我……我只想替那個孩子報仇。」
「哼,不要夾帶私情啊。」
話中帶刺,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感覺不到被刺的痛苦。
古手川後來才知道,這天飯能市民的恐慌程度,搜查本部根本不能比。
首先產生恐慌的是小孩的名字以「エ」和「オ」開頭的父母,他們拒絕讓孩子去學校,擔心孩子上下學時慘遭毒手。於是很快地,各校的家長會召開臨時會,決定父母要接送兒童上下學,但很多家庭是父母都在上班,能持續多久便成了疑問。疑問直接連結不安,不安再轉成不滿反彈到校方,甚至有人提出也要老師陪伴學生上下學,並負責到最後一個學生安全回家為止。一連串事件釀成莫大的逼迫感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校方無法否決這項請求。結果,老師們的工作時間立刻超過勞動基準法的規定時間,撐了三天後,老師遲到早退的情形陸續出現,由於當中也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而生病,於是飯能市教育委員會向保全公司申請業務委託,同時對搜查本部發出前所未有的請求。請求的內容和幾天前飯能市長所發表的聲明無太大差別,但遣辭用字更激烈且帶著動怒的成分。
當然,懼怕青蛙男的可不只小朋友的父母而已。由姓氏開頭為「エ」和「オ」的人所發起的市民團體,光在飯能市就有六個之多,分別為〈飯能市市民安全考量會〉、〈飯能警察署支援會〉、〈凶惡犯罪防止連盟〉、〈生命自救會〉、〈逮捕青蛙男請願市民同盟〉、〈飯能市後援會〉——,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國體並不像一般的市民團體那樣由律師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它們連成立都是在自然情況下產生的,例如在某個地區、某個職場,懷抱相同不安的一群人在熟人的招喚下就組成了;而且各個團體的主張並無相違之處,若說不同,就只有地區及成員的平均年齡不一樣而已;背後也沒有特定的政治團體在操控。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是很理想的市民團體,但沒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背後又無政治團體支持的話,表示一旦失控也沒有踩煞車的機制了。
無論如何,各個市民團體所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要求捜査本部提供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當然,搜查本部皆以偵查不公開以及擁護人權為由拒絕,但其實這是個痛苦的藉口,因為羅列虞犯者名單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與擁護人權相抵觸的行為。
要求提供名單的團體與警察署員之間,氣氛一開始就不太穩定。認為自己被逼到絕境的市民,當然不能同理總是說些場面話的公務員,於是不斷出現該不該提供名單這種爭執,結果,一名警察被揍,打人的市民遭當場逮捕。這名市民不久即被釋放,但因這起糾紛,市民對警察的感覺便愈來愈惡化了。
除此之外,對精神障礙者的中傷和迫害也開始引人注目。這是因為民眾集體打電話或寫信去騷擾精神科醫師以及精神病患的收容機構。
『你們不就是在藏匿犯人嗎?』
『把病人的姓名和地址公佈出來。』
『請你們二十四小時監視病人。』
『乾脆搬到其他府縣去。』
寫信雖是較老派的方式,但也有人隨函附上剃刀的刀片或是青蛙的屍體。由於做這些事的傢夥全都標榜正義,更讓收信的一方火大。到底是誰瘋了?!強者與弱者,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的界線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不清,而且正在互相對調中。
很多團體拒絕依賴警力。在〈仿效美國自救〉這句標語的促進下成立自衛團。各個自治會呼籲大家晚上七點以後盡量少出門,若發現可疑者必須立即通報。居家賣場的防犯小物業績一飛沖天,門鎖從兩道改成三道、從三道改成四道,鑰匙行忙到不可開交。
自衛團和暴徒的差別在於紀律。換句話說,自衛團就是有紀律的暴徒。但憲法保障人民集會的自由,因此警察無取締的權力。拜此之賜,自衛團的武裝速度雖慢,但愈來愈激進了。除了槍砲之外,什麼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刀子、球棒、電搫棒,最後連鐮刀、鐵鍬等農作工具都被收集來了。武裝化的集團,毫無例外總是感情淩駕理智之上而容易擦槍走火。因為他們覺得與其慢慢談,不如直接比實力更快。沒有適當的訓練又沒有貫徹的指揮系統,武裝集團一旦擦槍走火會如何呢?——並非沒有知識分子能夠指出這樣的危險性,但見證到搜查本部的窩囊以及事件的悲慘後,只有選擇沉默了。縣警本部也討論過是否適用刑法第二百零八條之三的兇器準備集合罪,但這個條文原本是用於及早取締暴力集團或激進政治團體的抗爭,再加上最高法院也曾做出判決,常理上不致令人立即感到危險的物品不視為兇器,於是警方只好放棄檢舉。當然,現階段若是依法檢舉由民眾自發成立的自衛集團,也有人判斷後果可能是火上加油。
無論如何,再清楚不過的就是市民對警察的不信任感了。自衛團的成立即在表明對警察的不信任,可是輿論一面倒,非但無人責難,反而壓倒性地認為理當如此。加上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齊聲怒罵警察無能,還用怒罵警察來代替日常打招呼。至此,警察的威信已然掃地,不久,便一再有人趁黑夜在派出所的牆上亂塗鴉或大小便,顯然警察這個職業已經遭眾人蔑視,甚至有耳語傳出,里中縣警本部長下臺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不安與恐怖,不信與懷疑正沉重地籠罩著整個飯能市。除了自己,市民不再相信任何人,無形中等於自斷精神上的退路。不,豈止自斷退路,不安消磨掉判斷力,恐怖驅逐了理智,不信吞噬寬容,懷疑侵蝕平穩。疑心暗鬼變成常態,人人的恐慌狀態就要達到臨界點了。經濟上的不安是緩步到來的,生死交關的不安卻是急速銷蝕人心。
然而,猶如革命前夕,誰也無法抑制此般不安。有良心的社會學者雖然靜靜地發出警告,但無人傾聽。
古手川來到澤井牙科診所。從前也曾為其他案子到過牙科診所,但一直坐在等候室,就會覺得牙科診所特有的根管消毒劑臭味要染上衣服了;雖然和待在小鋼珠店就會染上煙臭一樣,但這種味道更讓人生氣。
這段時間,持續監視著每天來此二個小時的當真勝雄。不,正確地說,其實只有第一天是監視,第二天起就算是保護了,因為自從有前科者備受非難後,小百合便拜託古手川保護勝雄,不要讓他受連累。事實上,周遭人對待勝雄的態度的確起了些微變化,即便出於長年同事之情而不那麼露骨,但連局外人古手川也感覺得到,他們看勝雄的眼神和接觸勝雄的手都小小顫抖著。據小百合說,勝雄從醫療機構出來這件事只有澤井院長一人知道,但或許其他同事也隱約察覺出他的過去了。從診所員工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心情應該是驚訝一直相安無事的同事突然變成一個變態了,甚至搞不好就是那個連續獵奇殺人事件的兇手吧。
不過,古手川內心確信,勝雄絕非青蛙男。
觀察幾天,便能大致掌握勝雄的工作內容了。說是醫療雜務,其實就是打雜,主要負責搬運醫療器具或廢棄物這種勞力活,然後打掃,性質很單純,完全談不上動腦筋。也根本不會有工作注意事項。但這是有原因的,因為勝雄不會讀寫漢字,要他依照文書指示去做是有困難的。他會讀也會寫平假名,但漢字全然不行,在古手川看來,他的識字能力只有小學低年級以下的程度而已,因此能勝任的工作有限也是理所當然的。或許其他職員以口頭一一說明,他就能做更多事了,但職場上人人忙得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工夫教他。
識字能力如此之低,有沒有辦法以五十音順序來挑選獵物呢?姑且不說「荒尾」,「有働」就不容易讀,而「指宿」更雖,難到連自己都不會讀了。青蛙男手邊肯定有什麼像是犧牲者名單之類的東西,但怎麼想都沒有必要特別去挑讀解困難的名字。
再加上,古手川的心態壓根就拒絕勝雄是兇手的推測。依小百合的說法,勝雄就像家人般,和真人也親如兄弟。因此勝雄絕對不可能殺害真人,這太違反古手川的世界觀了。
如果這樣都還難免懷疑,那麼看看勝雄的工作模樣應該就能同意了。明明在這裡這麼久了,勝雄臉上別說無半點輕鬆,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刻滿了緊張感。這麼單純的工作他卻這麼認真努力,叫人印象深刻。當然,不一定非得認真努力不可才足以完成工作,但,認真努力會特別吸引旁人注意。
無論政府力推怎樣的就業對策,仍抑制不住失業率。派遣與打工依然橫行,導致正式職員愈來愈少,全國的平均完全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六了。這種狀況下,剛從醫療機構出來的精神障礙者,他們要找到工作並持續就業有多麼困難。這點已經聽小百合說過太多了。二〇〇六年四月起實施修正障礙者雇用促進法後,公共職業安定所終於開始積極為精神障礙者介紹工作,但不包括因犯罪而待過醫療機構的人,結果就變成不得不靠觀護人幫忙或託關係找工作了。當真勝雄的例子可說近乎僥倖。
在等候室坐二個小時,護士們看也不看古手川一眼,這是因為澤井醫師指示員工們不要理他。幸虧被當成空氣。才能盡情觀察診所裡的狀況。澤井牙科診所果然風評佳,不論何時來,等候室都是人滿為患。聽小百合說,澤井的醫術確實高明,而且為人和藹可親,因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附近同行的病人搶過來了,結果變成三個町中唯一的一家牙科診所。姑且不論診所生意興隆是好是壞,一般認為,病人多的牙醫總是可靠的。
各種疼痛中,牙痛算是相當難忍受的,通常等待的患者都會痛得無暇去想其他事情。然而豎耳傾聽,便發現病人們或護士們的談話中,頻繁地提到青蛙男這個名字。而且神情活像在偷偷說些禁忌似地。在有暖氣又整潔的診所內交流著陰慘的獵奇殺人傳聞——由於鎌谷町這裡正是第二件命案的現場,因此有這種現象也是無可厚非,但日常生活猶如遭到異質的恐怖入侵,讓古手川感覺糟透了。
雙手提著裝廢棄物袋子的勝雄經過眼前。這已經是第幾趟了呢?這家診所包含澤井在內共有四名醫師,似乎沒多久垃圾筒就滿了。
一看勝雄的腳下,發現鞋帶掉了,正要提醒他的那一瞬間,他的右腳扭了一下,來不及喊出「小心!」,勝雄便跌在鋪著油毯的地上。結果袋子破掉,發出好大聲響。裡面的東西全都撒了出來。滲血的脫脂棉、用完即丟的注射器、尖端切開的空瓶、空藥躍子、牙齒的石膏模型......一股異臭立刻擴散開來。
散亂一地的廢棄物骯髒且有很多碎玻璃。在那裡的患者紛紛走避,護士們也想幫忙吧,但人人忙得不可開交,於是連靠近都沒有。勝雄顯得相當忐忑,連站都站不起來。大概是不知如何應付這突發狀況,一臉要哭的模樣。周遭的視線全射向出糗的他,讓他看起來就像隻四肢痙攣的動物。
一回過神來,古手川早跪在地上開始撿垃圾。勝雄滿臉吃驚地看著自己,但自己也同感吃驚。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
可,說出口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話。
「你沒事吧?」
勝雄的脖子笨拙地上下擺動。古手川雖然眼晴看著他,但一時覺得不好意思,就看向他的鞋子。
然後嚇了一跳。
原以為右腳扭了一下是因為踩到鬆脫的鞋帶,結果是另有原因。
因為球鞋太髒了。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經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鞋面到處起毛,鞋帶也有幾個地方快磨斷了;橡膠鞋底缺了一角且有裂縫;沒什麽泥土是因為洗過好幾次了吧,再加上經年劣化,已經破爛不堪了;最顯眼的就是右腳拇趾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露出襪子。一般這樣的鞋子老早丟進垃圾筒了,會把人絆倒也不足為奇。
剛從醫療機構出來的精神障礙者就業有多麼困難?——小百合的話再次於心底響起。
這樣的鞋子,丟了吧——正想這麼說時,又有人用自己的聲音說:
「這附近、沒有鞋店嗎?」
自己應該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才對啊——古手川一邊思索一邊追上勝雄。向來自認屬於很能夠做客觀判斷,並對嫌疑人和事件關係人保持距離的類型,可事實卻完全不同。
向護士問了鞋店,告訴勝雄要帶他去買新鞋時,勝雄大吃一驚後,樂得「嗚哇哇哇」叫出來。由於聲音聽起來太誇張,反倒讓古手川退縮了。
(拜託,別高興成那個樣子——根本不是什麼高興的東西呀。)
沒理會古手川的為難,勝雄宛如孩子般雀躍。看到他那副興奮的樣子,根本不會想到他過去曾經殺害一名幼兒。人都會變吧?或者說,人有時會變得善良、有時會變得邪惡吧?
一定會變的吧——手川希望這麼想,寧願這麼想。不然,小百合的鋼琴演奏不就失去意義,勝雄的認真努力不就是裝出來的。
把鞋子拿到櫃檯結賬時,勝雄也是一個勁地撫摸鞋子的表面,確認橡膠鞋底的觸感。所謂喜不自勝的笑容,指的就是這種表情吧?宛如小朋友獨占全世界的聖誕節般,整張臉笑開了。櫃檯的年輕女店員見狀忍不住一笑,然後連忙說:
「啊……不好意思,我太失禮了。」
「哪裡,我們才不好意思呢,在店裡吵吵鬧鬧的。」
「不!不是這樣的。呃……真的好開心,我是第一次碰到買鞋買到這麼高興的客人,真的很謝謝您。」
說完,他開心地笑了。這種時候只要以笑容回應就行了,可這幾天來,古手川已經無法自然地笑出來了。
「那,穿來的鞋子要幫你們丟嗎?」
不覺點頭的前一瞬,職業意識回來了。
「喔不,我帶回去好了,請幫我用袋子裝起來。」
為慎重起見,打算和公園留下的鞋印做比對。應該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但這樣就太好了,至少可以成為洗刷勝雄嫌疑的證據。
離開鞋店時,勝雄繞到古手川前面直視著他,然後掛著那副笑容說:
「謝、謝謝。」
這回輪到自己被目光緊緊盯住。毫無矯飾的單純話語直直刺入心裡。古手川知道自己兩頰紅了,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厭煩似地搖了搖手來遮掩害羞。
勝雄的宿舍位於澤井牙科診所的隔壁。果然是醫院才能這麽奢侈吧,這是一棟蓋了十幾年的小而美公寓。職員都在加班而窗戶暗成一片。勝雄的房間在二樓的左邊,「房間、什麼也、沒有。」他不好意思地說。於是古手川就不做出想進去的表示,直接離開了。
今天的事最好跟觀護人報告一下吧——多多少少,古手川算是隨便編個理由,便前往隔壁的佐合町去。這時候去見才剛辦完真人喪事的小百合,不免有點緊張,但心裡很清楚,不見的話只會更加擔心。
令人吃驚的是,相隔五日再來,佐合町的樣子整個變了。才剛過七點,路上便行人寥寥,且個個射出警戒的目光。趕回家與家人團聚以及歲末年終特有的匆忙感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沉寂,宛如亟欲躲過野狼來襲的羊群般屏神歛氣。這種改變肯定是真人的命案引起的。連年僅七歲的小孩都不放過,青蛙男讓這個町持續陷入戰慄怖畏之中。
迴旋的風將路邊的銀杏落葉吹得團團打轉。
既然市街是由人群聚集而成,就與人群成為生命共同體。有謳歌春訪大地之時,必有靜待死神降臨之時。打個淺顯的比喻,市街的財政破綻,意味居民即將餓死,居民的高齡化。意味市街行將衰敗。人死的話,市街也會死。人被恐怖逼得發瘋的話,市街發瘋也就不足為奇了。
有働家的玄關上還貼著「忌中」的告示。門口的燈亮著,表示有人在家吧。不會待太久,看一眼就好了——按下電鈴,打算等個幾秒鐘要是無人回應就離開。但,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哪位……」
看見前來應門的小百合,一陣難受。
比在喪禮上看到時兩頰更為凹陷,眼神無光,憔悴不堪的臉上絲毫感受不到生氣。
「啊,古手川先生,辛苦你了。」
小百合倚靠著大門,說得有氣無力。彷彿不靠著什麼,整個人就要垮下去了。
「有働小姐!你有好好吃東西嗎?」
「真的很抱歉,我這張臉……因為沒吃什麼東西。」
走近一看,皮膚失去光澤且毛孔粗大。常聽人說「不吃妝」,指的就是這種狀態吧。勞心催人老嗎?看起來,下老了十歲。
「請進。」小百合打開門。「大家都識趣地不想打擾我,但剩我一個人反而悶悶不樂,你能來真好。」
當大門在面前敞開時,身體便自然地往裡面走。
家裡當然開著燈,但不足以拂去宛如從地板下悄悄竄升的陰森之氣。失去主人的電視遊樂器、折疊好的小孩子衣服、餐桌旁空著的椅子、放在相框裡的真人的臉——。彷彿哪裡破洞般的喪失感讓人待不下去,古手川不由得別開視線。可即便如此,那天那張被要求看著自己而害羞的微笑與怯弱的聲音,此刻不容抵抗地復活了。記憶中的聲音、容顏、遺物,所有令人想起死者的物品,有時會變成侵蝕生者的毒物。
環顧一下,發現客廳角落有類似供奉真人照片與水果的供桌,但沒有遺骨和牌位之類的物品。小百合注意到了吧,她說:
「我們家沒有宗教信仰,所以沒有佛桌或神壇,納骨在葬禮當天就做完了,葬禮真是可怕啊,好多東西在眼前一下就都收拾掉了。」
古手川無言地點點頭。據說。當父母為子女治喪時,葬儀社會刻意盡速結束喪禮,以縮短喪主哀傷的時間。
「實在沒法待在這裡,都是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嘆息地說。
「家裡到處都是那孩子的味道,就算噴再多芳香劑也去除不了吧。」
虛弱無力地站起來。
「換個地方吧。」
看著小百合一副硬拖起身體的模樣,古手川猜到她要去的地方。跟在後面,果然小百合打開練習室的門。這間一直令人滿懷期待進去的房間,而今徒留空虛且無機質的印象。密閉又寬敞的空間裡,固定擺著的東西就只有鋼琴而已,的確比較沒有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有氣無力似地癱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只是呆呆看著琴鍵,兩手垂然。古手川除了看著她,無計可施。
兩人之間唯有叫人喘不過氣的沉默流淌著。嵌燈與聚光燈的熱度傳不到這裡,應該很溫暖的燈泡也只是蒼白。
「我是個差勁的媽……」
小百合終於開口了。
「唯一的兒子死了,我卻什麼也沒辦法做。別說是找兇手、協助警察,我連那孩子高興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一整天,就只會哭而已。真沒想到原來我是這麼無能為力。什麼鋼琴老師、什麼觀護人,竟然頂著那種頭銜,真是噁心。你知道嗎?這四天中,我做的事就只有穿著喪服坐著而已,喪禮的準備、到市公所辦理死亡登記、埋葬的手續,全是別人幫我做的。我真的是……真的是什麼也沒辦法做。」
「這種事大家都一樣。逮捕兇手好告慰亡者在天之靈,是我們的工作,家屬能協助辦案的地方本來就有限。……話說回來,真人的爸爸來過了嗎?」
「我老公嗎?啊,來過了。大概是從報紙或電視知道消息的吧。雖然他那個樣子,畢竟是真人的爸爸啊。他到喪禮的後面來,跟我說了很多話……奇怪了,他跟我說了什麼我怎麼都想不起來。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了。唉呀,他已經另外成立家庭了。當然沒辦法待太久吧。現在回想起來,如果喪禮上我們兩個人能夠手牽手。多少做出點夫妻的樣子,或許真人會很高興吧。但,我連那個也沒做到。」
小百合又靜靜垂下頭來。看她那個樣子,古手川心情真難受極了。明明人就在眼前,卻感覺那般遙遠。明明希望說些什麼來安慰這位母親,卻找不到可以充分表達心情的言語。
但,不說不行。
「有働小姐,我覺得不是你想的那樣。」
能把想法如實表達出來嗎?
「不是你什麼都做不到啦。像我們會抓壞人,可說起來,也就只會這個而已。但一定有許多事是媽媽、是有働小姐你做得到而我們做不到的吧?」
小百合的視線緩緩回到琴鍵上。悼念死者,安慰死者在天之靈,還有為此而演奏樂曲的才華,她與生倶有。
深深吐了一口氣,小百合將手指放在琴鍵上。
「那孩子啊,很喜歡蕭邦的這首曲子。」
接著,手指編織出來的是古手川耳熟能詳的樂曲。蕭邦練習曲第三號E大調《離別曲》。這是一首讓作曲者本人說出「我未曾寫過如此美麗的旋律」,而且收進音樂教科書裡的世界名曲。小百合壓抑向來強勁的打鍵方式,讓每一顆音珠粒粒分明地飄盪在空中。旋律誠如作者自己稱讚的那般美麗,難怪總是靜靜微笑的真人會喜歡這首曲子。不過,如今聽來,這首曲子似乎預見了真人的命運,令古手川備覺難受。
小百合的手指同旋律一起在琴鍵上華麗地滑行,一邊明確地彈奏出伴奏部,一邊仔細地刻畫出主旋律,溫柔、躊躇,卻鮮明突出,儘管刻意壓抑打鍵力道,卻緊緊抓住聽者的靈魂不放。哀淒優美的旋律中,真人那靦腆的笑容與怯生生的表情交互浮映出來。雖然虛幻得隨時就要斷掉似地,淡淡的音珠終究療癒少年靈魂般地連續下去,
曲調忽然高揚。旋律瘋狂而騷亂。與親愛的人生生別離的悲楚及慟泣,透過小百合向來的強勁打鍵一舉爆發——。
然後唐突地,樂音停止。
猶如自夢中清醒般,古手川睜開雙眼,見小百合猛地伏在琴鍵上。
「有働小姐……」
「拜託你,古手川先生,把兇手抓起來。」
小百合趴伏著說。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心愛的人死了是這種感覺,簡直……簡直像是心裡破了一個大洞,不管再怎麼彈,鋼琴聲都會從洞口跑掉,根本留不住。所以啊,我沒辦法接受真人的死是命運的捉弄。我覺得,如果相信真人是被我身邊的人殺的,而且能夠追究責任的話。那麼多多少少就能填補這個破洞。所以拜託你,請你一定要逮捕兇手。」
說完,小百合仍未抬頭。
很想搭上她的肩膀安慰她,偏偏膽怯的手不爭氣地動也動不了。
但,當那瘦弱的肩膀開始顫抖時,古手川下決心抱緊。
可,小百合仍渾身發顫不已。
*
他那股興奮熱勁還降不下來,因為從未接觸過的寶物入手了,是一雙散散發著橡膠味的新鞋子。那個男人最近常在自己的周圍徘徊,但好像是老師的朋友。一開始還挺討厭他的,但既然會送這種禮物給自己,說不定和自己是同一國的。
他把鞋子放在玄關擺好,然後轉身面對放著其他寶物的地方。儲藏室的下層,那個角落收藏著許多他心愛的寶物。
女性的衣物、內側沾上血漬的垃圾袋,還有愛用的武器。這三樣都是顯示自己就是。青蛙男的證物。光看著心情便激奮起來。
今天在診所,大家的話題仍繞著青蛙男打轉。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論何人都無法忽視他。接下來是「エ」。到底會選上誰呢?
每次一想到那些提心吊膽的人,昏暗的喜悅就爬遍全身。別人不得而知的犧牲者,自己卻已經知道了,這種優越感讓人興奮到極點。擁有選擇權是王者的證明,最先知道也是王者的證明。
俯視著宮殿廣場上一堆可憐的廢物,身為國王的他高聲下敕令。「下一個玩具就是你!」——光幻想這個情景,就令人滿溢幸福感。
寒風敲打玻璃窗,不斷發出啪咑啪咑的聲響。聽在他耳裡,宛如崇拜自己的拍手與歡呼。在這個昏暗窄仄的一人王國中,他無時無刻不陶醉在這片歡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