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懸掛 -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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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懸掛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by 中山七里

2019-11-29 20:42

  
1 十二月一日
  
  深夜三點三十分。從報紙經銷商出來,一發動電動機車,冷不防地,刺骨寒風撲鼻而來。
  「冷......喲!」
  志郎不由得憋住氣,繼續上路。騎了幾分鐘,吸進的寒氣很快讓鼻水流出來了。雖不至於狼狽到不能見人,仍慶幸這種時候路上沒車也沒半個人影。
  志郎的派報區域是離經銷商最遠的五個區,總共六百份,是經銷商裡份數最多的,可酬勞是按份數計算,當然愈多愈好,而且超過五百份的話,老闆還會提供機車,算是雙重好康。高中未禁止考機車駕照,但若非必要,仍是不允許的。派報雖是工作,然而一大清早騎機車馳騁的快感無可取代,心情雀躍得簡直像自己獨占大馬路般。
  跑完住宅區後,已送掉大半。引擎和身體都暖和了,指尖也不再凍僵了。
  「再來是……」
  吐一口氣,定睛看著下個區域,有問題的大樓就在眼前。位於瀧見町角落的二十層樓大廈,共有六棟,大廈名為「天空舞臺瀧見」。在終於泛白的天色下,聳立的大廈群中無一扇窗戶有燈光,看起來就像個黑不隆咚的靈骨塔。
  不,這可不是比喻,事實上這個大廈群就被取了綽號「幽靈大廈」,聽起來就很嚇人。每一棟有八十戶,總共四百八十戶。但是入住的居然不到一成。別說黎明前的此刻,就是家人都回來的黃昏時分,點燈的房間也是屈指可數。
  到了現場,還是一如以往感覺到有點毛骨悚然,不過,比起害怕。志郎更覺得沮喪。明明「天空舞臺瀧見」這名字取得多氣派,偏偏報紙非得投到每一戶門前的信箱不可。這種規模的大廈,按理說一樓應該有集中的信箱才對。其實「天空舞臺瀧見」也有,只是住戶都覺得下來拿報紙太麻煩了。如果這裡是一般的集合住宅,志郎還不至於不情願,因為住戶很集中,送報再方便不過了。但,這幢大廈的住戶數才不到一成,而且分佈零散,想到上下左右的移動距離,還是跑透天厝相連的住宅區要效率高多了。
  不過,抱怨也沒用。志郎腋下夾著七份報紙,搭一號棟的電梯直達最頂樓的二十樓,把該樓層的報紙送完後,就改走位於角落的樓梯下來。與其一次一次搭電梯,不如走樓梯送下來比較快。
  十八樓、十七樓、十六樓——。
  一路順暢下到十三樓時,腳步突然停下。
  就在暴露於外的樓梯出入口、迎面正前方的屋簷下,吊著那個。三天前眼角就瞥見那個長二公尺左右的東西了,但每次總是趕時間沒多留意,況且十三樓一個住戶都沒有,完全沒停下來的必要。
  昏暗中。仍能辨識那個東西是由藍色帆布包著的,而且僅由一個嵌進屋簷、手掌大小的金屬鉤子吊著,風一吹便晃來晃去。
  活像個沙包或巨大的布袋蟲。
  今天之所以特別留意,是因為帆布上方開始剝落了,看得到一點點掛在鉤子上的部分。
  (咦?什麼啊?)
  (——牙齒?)
  定睛一看,剛好一陣風吹過來。
  異臭撲鼻。
  寒風襲來一股帶甜膩的腐臭。
  那東西晃動時,剝落的帆布便隨風招展。
  呼啦呼啦、吧嗒吧嗒。呼啦呼啦、吧嗒吧嗒。
  心底開始發毛,好奇心卻搶先出頭,才起一聲「別去!」就被另一個聲音壓下。志郎上前掀開帆布的一角,沒想到帆布才稍微固定一下而已,便輕易地掀開了,而且立時被風吹跑。露出來的是——
  一絲不掛的女性屍體。
  嘴巴掛在鉤子上。
  呼啦呼啦。
  呼啦呼啦。
  一看,嘴唇還在微微顫抖。
  還有氣嗎?.......
  不,不是顫抖。
  是滿出嘴巴無以數計的蛆在蠕動著。
  突然抽筋似地叫了一聲,志郎當場跌倒。反射性地別過臉去,發現剛剛吹落的帆布就掉在地上。帆布邊緣貼著一張紙,紙上的文字很簡單,志郎當場讀起來。
  (圖一)
  
  埼玉縣警接獲通報的時間是清晨六點。搜查一課和鑑識課人員不久便趕到現場了。從高樓眺望,東方天色已然變白,但離太陽出來還得再等一會兒。
  一邊吐著白氣,古手川和也拉緊外套領子。寒風凜冽,令人畏寒的原因卻不只這個。
  眼前那具女屍隨風搖盪。乾巴巴又蒼白的皮膚上,屍斑從下半身蔓延,白濁的眼球好似要從張開的眼窩滾出來。吊鉤從嘴巴插進去貫穿上顎後,尖端直接從鼻子旁邊突出。除此之外並無明顯的外傷和出血,死狀並不淒慘,但再多看幾眼,心的溫度就會直線下降。一般來說,死狀淒慘的屍體可以看出兇手陰暗但沸騰似的激情,然而這具屍體只讓人感到一逕的寒意。
  「最近哪,這樣的屍體愈來愈多了。」一旁的渡瀨火大地說:
  「肚子捅一刀後,丟下屍體落荒而逃,這種乾淨俐落的屍體還真叫人懷念啊。唉,屍體應該沒有高不高興的,但這具屍體鐵定超不爽。你聯想看看啊。南方樹上結著奇異的果實,枝葉滴著血、樹根滴著血,黑色屍體在南方的微風下搖晃,白楊樹下結著奇異的果實。」
  「……你在唸什麼啊?」
  「一首爵士歌曲的一段歌詞啦,就是比莉‧哈樂黛的名曲〈奇異的果實〉……啊,你還太小不知道吧?這首歌唱的是在那個還有奴隸制度的年代,黒人被處私刑吊在樹上的樣子。」
  「那麼班長,你是將這個解釋成私刑囉?」
  「急什麼急,我只是說聯想看看。」
  渡瀨說完便心煩地搖了搖手,但「私刑」這個用辭餘音不絕。不是棄屍也不是分屍,只是將屍體高高吊起來。此舉確實令人感到,除了污辱被害者之外,同時具有示眾意味。事實上也的確留下證據足以證明這個推斷。
  「發現的人呢?」
  「叫做立花志郎,一個送報的。他負責送這棟大廈,就是在送報時發現的。好像三天前就看到這具屍體被帆布包著了。」
  「三天前?這中間都沒被人發現,就這麼一直風吹日曬嗎?哼,難道是因為剛好對到對面那棟的樓梯,形成死角看不見的關係嗎?唉呀,光是吊在十三樓,就夠形成死角了。又不是阪本九1,誰會昂首向前走啊?可是,這個吊鉤是原本就固定在這裡的嗎?」
  「是的,據說這棟大廈從開始出售起,就為了掛帷幕而釘上鉤子了。」
  「衣服、隨身物品之類的?」
  「屍體全身赤裸,只用藍色帆布包著,四周也沒找到類似的東西,找到的就這張紙而已。」
  渡瀨接過裝在尼龍袋裡的紙片,用看著餿水般的眼神掃視紙面。儘管眼瞼半開半閉,古手川卻很清楚,這男人的瞳孔宛如無底洞般深不可測。而且映入他視網膜的東西,絕不會看漏。
  「『今天,我抓到了一隻青蛙喔』?這是影本吧?呿,犯罪聲明嗎……。喂,菜鳥,你好像對這種案子很感興趣?」
  冷不防被丟來這麼一句,古手川窮於回答。自己的確在等待這種獵奇性的、會被媒體大炒特炒的案子,也不否認當下確實湧上摻雜著功名心的戰鬥欲。
  不過,打從心底升起生理上的嫌惡感,也是事實。
  掃過紙片。字不是電腦打的。是手寫的,而且簡直像三歲小孩寫的那樣,每個字大小不一,每一行歪七扭八,隨便哪個字不是斜斜的,就是突然一筆拉得好長,根本不像是要寫給人看的。
  「把衣服扒光,是為了隱藏身分嗎?」
  「不是,要隱藏身分會先毀容吧,兇手要毀掉被害人的臉根本不成問題。」
  「那麼,為什麼?」
  「……因為青蛙沒穿衣服啊。」
  古手川忽然往大樓底下看。冬日清晨,應該有人聽見警笛聲才對,卻見不到半個看熱鬧的影子。棟與棟之間的小公園雜草叢生,從這裡望去,都能看出遊樂器材生鏽了。和大樓氣派的外觀相比,此情此景多麼寒酸。
  大致完成現場蒐證工作後,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鑑識課員,就被斜眼命令開始搬送屍體。由於吊鉤穿過屍體的嘴巴,大夥兒為了要不要拿出鉤子還爭執了一下,最後,以鉤子本身必須進行鑑識而不得不回收為由,決定連同吊鉤一起從屋簷撤下。這麼一來,害古手川得拿著工具幫忙進行吊鉤的拆除作業了。
  先由三個人抓好屍體,然後古手川踩上欄杆,取下固定住吊鉤的螺絲釘。由於姿勢太不自然,還得有一個人幫忙扶住古手川的腰才行。拆除時,古手川突然往下看,與屍體的臉只有幾公分距離,一見白濁的眼球旁邊有幾隻蛆似要跑出來,連忙撇開視線。已經了無生氣的一張臉。不過並無外傷或變形,只要公佈肖像畫,遲早便能確認身分吧。
  「要卸下屍體就得三個人力,如果兇手只有一個人,那麼那傢夥鐵定是個大力士。」
  奮鬥了五分鐘,終於取下來的屍體就這麼叼著吊鉤包在帆布裡。
  「那麼,跟鑑識人員說,這裡交給他們了。喂,菜鳥,走。」
  「要訊問管理員我一個人就夠了,何必班長親自出馬。」
  「怎樣,有意見嗎?」
  「沒、沒有意見啦。」
  「和你這樣的菜鳥一組,轄區警員會很頭大。再說,我想找人訓練你。但他們手上案子一大堆,其他又沒人願意。一課永遠都是人手不足啊。要不然你是怎樣?跟我一組不爽嗎?少在那裡囉哩八唆,跟我走就對了!」
  一邊悄悄嘆氣,一邊追上渡瀨。雖然嘴巴上說不得已,但他只要待在犯罪現場就渾身充滿幹勁。其他班的警部總是一屁股黏在辦公桌上不動,這個人卻老是找盡各種理由離開縣警本部跑出來。
  到了一樓的管理員室,管理員剛到。
  「唉呀,一大早把你請過來,真是抱歉,你是管理員辻卷先生吧?我是埼玉縣警渡瀨。」
  聲音多麼親切悅耳,偏偏聲音的主人長得一副想揍人的模樣。辻卷嚇得肩膀一抖,向後退了一步。大概是聽到有緊急變故而倉皇趕到吧,辻卷一開始便神情不安;就算沒有不安,那張貌似老鼠的瓜子臉好寒磣,看起來更可憐了。
  「你應該聽說了,十三樓的樓梯附近發現一具女屍,所以之後要拜託你幫忙確認是不是這裡的住戶。對了,發現的人說,三天前就看到屍體吊在屋簷上了。」
  「對、對不起,對不起!」
  渡瀨並無責備之意,但辻卷頻頻道歉。
  「平常大樓都有打掃吧?」
  「我、我不是每天都在這裡,我只有一、三、五這樣隔天隔天來,也不是每次都會打掃所有樓層,每一樓差不多隔兩週才會打掃一次。」
  「你不是每天來?這麼大的大樓耶?而且總不會全部六棟才一個人管理吧。」
  「……我們一共有三個人,我負責第一棟和第二棟。」
  「六棟才三個人……是因為人事縮編這種老問題嗎?」
  一問之下才知道,當初每一棟都有一名常駐的管理員,後來因為管理費用削減而將人員減半,於是在人手不足與費用不足的情況下,公園及設備就任其荒廢了。
  「……所以才會變成這麼一副被蟲蛀掉的狀態啊。說得也沒錯,十三樓這種樓層,是滿容易變成空樓層的。順便問一下,你上班的時間是?」
  「早上九點到晚上六點……」
  辻卷羞於見人似地低下頭來。
  無論被害者是大樓的人或是外面的人,背著那樣的屍體在大樓裡走來走去,不可能不被看見。但管理員六點以後就不在了,加上住戶人數少到這種地步,不被看見就有可能了。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誰叫這幢大廈是個空有氣派外觀的僻地。
  發生這起命案後,住戶會再更少吧。古手川不由得做了個壞心眼的預測。
  訊問後,辻卷被帶去確認死者,但他表示不曾在大樓裡見過這名女性。
  儘管覺得會是白跑一趟,還是去訪問了鄰居。令人驚訝的是,不只十三樓,原來十四樓也無人居住,結果,整棟的住戶一一問下來,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已經在轄區的飯能署成立搜查本部。時間來到中午,以為會直接去搜查本部的,沒想到警車駛向別處。
  「班長,到底要去哪?」
  「法醫學教室。」
  「法?……為什麼?」
  「我們走運,今天是光崎教授當班。那位老先生走路雖慢,做起事來可是劈哩叭啦快得要命,這時候應該驗屍驗得差不多了。我們哪能在本部乖乖等報告,又沒有目擊情報,也沒有任何線索,現在只有直接去問那個屍體說什麼了。」
  這位向來行動敏捷的上司,讓古手川半厭煩地感嘆。敏捷是渡瀨的優點,但,可靠的反面,就是常常讓人有被牽著鼻子走的慌張感,古手川不喜歡這樣。別的不說,這麼一來,自己不就無法率先行動了嗎?
  派到一課已經一年,很想趕快參與重大案件拘捕犯人——。一動起這念頭,輕輕握起的右手手指便找到了手心上的溝紋。不看也知道,掌心橫切著二條平行的傷痕。古手川不自覺地用左手拇指摩挲那二道軌跡。從前被人指出來後,才知道自己有這個摩挲的毛病。
  打開法醫學教室的門,冷不防福馬林的臭氣襲來,刺激之強烈叫人嗆得慌,但渡瀨狀似若無其事,「啊,老師,總是給您添麻煩了。」活力十足地喊出第一聲。
  即便這個季節,法醫學教室仍然沒有暖氣之類的設備。這是由於處理的全是屍體,室溫必須長時間保持在五度以下。但也不至於太冷。寬敞倒是挺寬敞的,可是天花板很低,又吊著更低的日光燈,給人難受的壓迫感。偌大的空間擺著四檯表面為不鏽鋼製的解剖檯。地上可能才剛沖洗過吧,汪著好大範圍的積水。全部共八盞日光燈照得室內通亮,但那種青白的燈光讓室內更顯寒氣森森。
  角落裡,一位把臉從大碗裡抬起來、白髮全部往後梳的老人正瞪向這邊。光崎藤次郎,法醫學教室的主人。身材短小、五官端整,唯有雙眼如猛禽般銳利。
  「你還是一樣煩死人不償命啊。你到底當這裡是哪裡?這裡是大學的校園,也可以算是醫院,而且我們還是在死者的靈前喔。」
  「不好意思,我本來嗓門就比較大。」
  「還有,注意一下你的態度。反正現場沒留下半點東西,也沒有目擊者,你又沒其他地方可去,就跑來這裡了吧。唉,隨便啦,反正驗屍官已經走了。我馬上吃完了,你們穿上白袍等著。」
  渡瀨在被命令之前就伸手去拿白袍了。「喂!」一聲同時丟了一件過來,小聲說:
  「快穿。臭味要是沾上西裝,洗都洗不掉。」
  一邊急忙披上白袍,一邊不小心看到那大碗裡面是烏龍麵。背對著躺在解剖檯上的屍體大啖烏龍麵,到底神經有多大條啊?
  「我說啊,最近你送來的死人都沒個像樣的,上個月那個像是帶骨頭的爛肉廚餘,這次是乾燥過的。」
  「唉,世道使然吧。」
  「好歹也要跟一下流行嘛,每次每次都死成這德性,有夠受不了。好像是三天前就晾在那了?那地方通風很不錯吧,屍體乾成這樣。反正沒過度腐爛算是走運了。」
  呼嚕嚕喝完最後的湯汁,光崎敎授慢慢站起來,走近蓋上一大塊布的解剖檯。掀開布,和今早才剛告別的屍體又再見面,只不過,從鼻子突出來的鉤子已經拔掉了。
  「就算是冬天,放屍體的地方要是超過攝氏五度,屍體就會開始腐敗。一開始腐敗,體內含有硫黃的蛋白質就會分解而產生腐敗氣體。腐敗氣體會隨著時間開始膨脹,讓眼球、舌頭、嘴唇這些柔軟部分腫脹起來,所以臉部長相會變得跟生前完全不一樣。這點,這個死者運氣不錯。喂,小子,你有認真在聽嗎?」
  一被叫到,古手川立刻乖乖點頭。平時對老人的不敬,全被光崎那不由分說的口氣,以及屍體散發出的猛烈死臭,給嗆得無影無蹤。
  光崎教授把手伸進屍體的頸部後面,扶起頭。耳根附近的頭皮已經開始剝落,露出了頭蓋骨。
  「後頭部有裂傷。頭皮一剝落,就看見內出血,頭蓋也有受傷。從形狀來推斷,應該是被鈍器毆打的吧,但,這不會一次就造成致命傷,致命傷在這裡。」
  光崎教授放下頭部,指著喉嚨。慘白的皮庸上,明顯有兩條像是用馬克筆畫上的紫色繩索勒痕。
  「直接的死因是勒緊脖子造成窒息死亡。兇器是細繩索類的東西。力量很大。喉嚨上的擦傷不是普通的深。勒痕有兩條是因為繩子繞了兩圈的關係。其他倒是沒看到毆打的跡象,也沒有性交的痕跡。還有,鉤子的前端是圓的,卻可以貫穿上顎部的骨頭和肉,我推測是組織開始腐爛,沒辦法支撐屍體本身的重量才貫穿進去的。上臂和腹部有瘀斑和繩索勒痕,只不過像是從布上面勒住的,所以不明顯。是搬運屍體時弄到的吧?順便說一下,這名死者就在這幾天接受了植牙治療,應該是拔掉虎牙。」
  「死亡推定時間是什麼時候?」
  「被吊的前一天,也就是四天前的白天到入夜之間吧?査了一下胃的內容物,有三明治和綠茶還沒消化。我是從屍斑和下腹部的腐敗狀態推測的,大概是那個時間吧。現階段我能說的,差不多就這樣了。」
  「可是,我想問問不能說的部分耶,就是不能寫在驗屍報告上的。老師,你私人的看法是?」
  渡瀨那帶幾分傲慢的話,讓光崎教授眉頭一皺。才想說他就要動怒了,但是一一
  「會直接找法醫問事情的,恐怕就只剩下你了。現在辦案的那些傢夥,全都只想看看報告了事。」
  「啊,這麼說來真不好意思。」
  「少來,一點都看不出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幹嘛問我這個老頭子的看法,既然是科學辦案,把一個人私下的看法當成參考,百害而無一利啊。」
  「或許這不符合科學辦案原則,但我本來就不是全盤信任科學辦案的,而且我會向一生奉獻在專業上的專業人士請教。」
  光崎教授的嘴角微微上揚,然後慢慢走回原來的椅子。
  「我聽說現場留下一張奇怪的紙,上面寫著『抓到了一隻青蛙』、『乾脆把牠弄成布袋蟲的樣子』,對吧?」
  「嗯。」
  「這具屍體上只有最低必要的傷害,並沒有受到其他施暴的跡象。對一般人來說,殺人是極端的行為,屍體也是極其恐怖的,總會擔心屍體會不會又爬起來,會不會攻擊自己。之所以把屍體破壞、丟棄或藏起來,就是這種恐怖心理作祟。但是,這傢夥哪裡會覺得恐怖,簡直就像在跟大批觀眾說『快來看喔!』。根據我的判斷,把人家的衣服扒得一絲不掛,然後吊在高高的地方,用布包起來......這傢夥根本不把屍體當屍體看,而是單純把它當成一件藝術品或是人體模特兒之類的。你想聽聽我的個人意見是吧?那我就說了。這傢夥是個如假包換的精神病患,你最好有跟刑法三十九條2格鬥的覺悟吧。」
  
  
  
  


2 十二月二日
  
  第二天開始,渡瀨等搜查一課十一人和飯能署的強行犯3科合作。形式上是來支援飯能署的,但主導權自然而然移到縣警本部這邊。
  媒體披露這起命案,同時公佈被害者的肖像畫後,馬上有自稱被害者上司的人主動連絡搜查本部。這個人自稱齊藤,在津久田事務機器銷售公司上班,他說被害人很像他公司的從業員荒尾禮子。
  這名自動冒出頭的人全名是齊藤勤,是個髮際線後退的五十歲男子,如果真是一點都不緊張的話,就肯定是個精於堆滿諂媚笑容的典型業務員。所謂百聞不如一見,與其向他問東問西,渡瀨乾脆直接讓齊藤面對屍體。一看見屍體,齊藤強忍住嘔吐似地按住嘴巴,過了一會兒便確認死者就是荒尾禮子。
  於是,問到荒尾禮子現在的住所和老家的地址後,古手川便和幾名鑑識課員前往位於飯能市緒方町的荒尾禮子家裡,渡瀨則待在才剛於飯能署成立的搜查本部,等候各方回報消息。
  一行人抵達一棟叫做「聖別莊緒方」的公寓,離最近的車站約半公里。荒尾禮子平時搭電車通勤,很可能就在從車站回公寓的途中遇襲。而且發現屍體的瀧見町就在隔壁。這麼一來,便能縮小兇手範圍了,至少兇手是熟悉這一帶的人。
  向管理員說明原委後,借了備分鑰匙。
  門牌上用圓體字標明「荒尾」的平假名4〈あらお〉。原本就沒訂報紙吧,門口的信箱中沒有報紙,但塞滿了郵件,有各種廣告單、電費通知單、消費貸款和信用卡公司寄來的催繳通知書。一打開門,是香水味嗎?一股花香溫柔地撫慰鼻腔。這幾天聞到的不是死臭就是福馬林的嗆鼻味,這花香讓人有種賺到了的感覺。
  這是一間隔局狹長的單間套房。果然是二十幾歲女生的房間,玄關與走道上都佈置了一點裝飾品。雖然年紀和她差不多,但自己那個只是睡覺用的超殺風景宿舍,根本比都不能比。走到客廳,華麗感更明顯了,色彩鮮艷的抱枕和玩偶堆得到處都是,顏色多到令人有點頭暈。
  不過,在房間四處巡視時,華麗感便逐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空虛。排在書架上的書類幾乎都是雜誌,有流行雜誌、裝潢特輯、珠寶專門誌、郵購的過期目錄、首都圈美食指南、婚禮雜誌、轉職情報誌,然後是看起來不搭調的自我啟發書——。根本是商品型錄中,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現貨清單,在這個架上到處都是。荒尾禮子到底渴望多少東西,又到底入手了多少呢?想到先前那些帳單,答案便不言而喻。
  最後一擊便是倒蓋在書架上的相框。一翻過來,裡面什麼也沒有。恐怕是她自己抽掉的吧。相框中的空虛,正如實反映出屋裡的空虛。
  不意間,彷彿聽見屋裡打哪傳來怨恨和嫉妒的聲音。
  古手川開始檢查書桌的抽屜。雖然最近大家都把位址記在手機上,不過還是有人會使用通訊簿來當作備分。而且手機的話,如果不往來就可以立即刪除對方的資料,但寫下來的通訊簿要刪資料比較麻煩。
  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記事本大小的通訊簿。嘩啦嘩啦地翻頁,看到一個前面打著★記號的男性名字。
  桂木禎一。住址和電話號碼,還有出生年月日。泛泛之交的話,並沒有知道出生年月日的必要。
  沒錯。就是他。
  古手川匆匆抄下內容,又借了一張荒尾禮子的照片,就把後續丟給鑑識課,自己跑出去了。這裡是不折不扣的商店街。死者回家的時段人潮很多,要是出了什麼變故,一定有目擊者才對。
  然而,這個希望在經過一個小時的查訪後,就漸漸知道要破滅了。的確,從車站到荒尾禮子的公寓中間全是商店街,但可以說是已經死掉了的商店街。三年前,在郊外開了一家超大型購物商場,把客人都拉走了,因此連在車站前,店鋪拉下鐵門的景象並不稀奇。更令人驚訝的是,一般在車站前都看得到的酒吧和藥局也歇業了。連車站前都這個樣子了,之後的事便不難推知,一過傍晚太陽下山後,就只會有昏暗的街燈和便利商店的燈光而已,一時還會令人錯以為來到虧損連連的地方線無人車站了。感受不到居民的溫度,感受不到生活的氣息。購物客都跑到郊外,晚上想逛街的人都前往東京都心,從車站出來的人都直接鑽進被窩裡,這裡儼然變成一個市郊住宅區了。
  只要瞭解狀況就會覺得理所當然,但不對勁的感覺仍揮之不去。這個國家哪裡亂了套了。民眾回去的地方、想好好休息的地方,卻因為始終讓人搞不懂的經濟效率等原因而空洞化。如果這是所謂的地域振興、再開發,那麼揮舉大旗的領導者,就都只是拼命蓋空屋的混蛋罷了。
  結果,腿都快跑斷了,得到的成果卻寥寥無幾得令人沮喪。有三個人表示有時會看見荒尾禮子跟一個男人手挽著手走路,而最重要的星期一那天,卻沒半個人看到她。為慎重起見還跑去車站的剪票口,但找不到一一記得乘客長相的站務員。待大致問過一遍後,日已西沉,如厚重窗簾般的黑,覆上了整個站前商店街。街上暗得似要滲出墨來,唯有便利商店發白的燈光孤單地浮在那裡。
  風,倏地冷颼颼。
  
  回到飯能署的搜查本部,渡瀨出來相迎,但表情比平時都更不悅。才想說是因為接到報告的內容太過貧乏而氣惱,但是——
  「被害者的父母從長野過來了,剛剛才看過屍體。」
  「啊,那就……」
  「好了」這兩個字梗在喉間。古手川不擅應付被害者遺族肝腸寸斷般的場面。但棘手的事還有一個。
  「聽說是獨生女。她父母是在當地承包外部裝潢工程的,最近好像都沒工作,經濟拮据,被害人有時還會寄錢給他們。沒想到你找到的那些借款催繳單,好像就是這麼來的。」
  「這麼說,金錢這條線的可能性就小了。」
  「我一開始就沒把這條線考慮進去。單純的竊盜哪會這麼大費周章。上個月死者有打電話回老家,但完全沒提到交了新男友,或是被奇怪的傢夥糾纏之類的話。他們好像也想不透有什麼理由非殺掉他們女兒不可。」
  「會不會這樣?才剛分手,想找個新男人,就進入奇怪的網站,然後被神經病給誘拐了。」
  「你開她電腦看了?」
  「鑑識課的人正在奮戰中呢。那,現場的鑑識結果出來了嗎?」
  「結果有夠誇張的。『從現場周邊採集到成堆包含被害人在內不特定多數的頭髮,現在正在全力分類中。藍色帆布和紙張上都未檢出發現者以外的指紋,雖然從時間點看,這是理所當然的。關於那張紙,筆跡鑑定人的報告已經完成。所使用的紙張是大型廠商製造的中性影印紙,是極為常見的產品,因此要從紙張鎖定末端使用者根本不可能。筆跡是手寫的。沒有使用到尺。如果是故意寫的,那就是經過相當的練習;如果不是故意寫的,那就如同所見,應該是一個精神年齡只有六歲程度的人,或是沒有好好受過義務教育的人寫的……。』喏?沒想到光崎教授私下的意見,會出現在正式文書上吧。」
  「報告書是正式見解,老師的是單純的直覺。」
  「那種直覺才重要呢。如果你覺得直覺是不科學的,那就誤會大了。聽好了,包括刑警在內,凡是在第一線處理犯罪的人,他的五感中都儲藏著龐大的資料,有屍體的損傷情形、屍斑的出現方式、腐爛的臭氣、鞋印的深度、兇器的觸感、現場的聲音和空氣等等。這些不管本人有沒有意識到,他的網膜、鼓膜、鼻腔、舌尖和指尖都會記憶下來。然後,這些資料被累積起來、細分好以後,就變成判斷的依據了。你剛剛說的直覺,就是從這個龐大資料庫裡迸出來的一個結論,比起經過科學檢查而提出來的正式見解,一點都不遜色。」
  正想反駁這種有點自以為是的理論時,一名警察走進來。
  「警部,有一個自稱是被害人朋友的男人來了。」
  「哪個傢夥?」
  「喔,他說他叫桂木禎一。」
  不由得和渡瀨面面相覷。那就省下傳喚的麻煩了。但他為何主動出面?是出於想盡一名善良市民的義務呢?還是自知被懷疑,乾脆主動投進敵營好一探動靜呢?
  在另個房間初次見到桂木禎一,對他的印象說好是慎重,說壞就是簡直膽小到像個草食性動物,眼神看似溫和卻始終閃爍不定。但話說回來,這種類型的人多的是,幾乎所有人進到警察機關的那一瞬,都會畏畏縮縮的。
  桂木一開口便說。上個月底以後就沒跟荒尾禮子連絡了。然後又說。他看了今天的報紙就立刻決定出面。
  「咦?你是在電腦軟體公司上班啊?請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是因為她來我們公司做影印機的保養……呃,我想看看她。」
  「你想的話,我向上面請示看看。那,你剛剛說你們沒連絡了……是分手了嗎?」
  「沒有,那是……那是她的說法,我並不這麼認為。最後一次通電話時,也都是她單方面在講,我從沒說過要分手。」
  「可是,荒尾小姐好像跟她同事說你們分手了。」
  「女生不都愛說些口是心非的話。」
  「她家裡相框的照片被抽走了。」
  「上個月初我們一起拍了新照片,應該是打算換成新的吧。」
  「那麼,你說沒連絡,意思是也沒回簡訊什麼的?」
  「嗯,我電話打了,簡訊也發了,但她都沒回。」
  突然,古手川對桂木的看法改了。被甩了,但男方不死心,溝通不良的最後就將女方給絞死——。簡單到多麼可笑,但正因為簡單,因此沒什麼瑕疵。
  「桂木先生,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二的晚上,你人在哪裡?」
  「一般人不太會記得一個禮拜前晚上的事吧,偏不巧,我的一週生活可說一成不變……。就是在埼玉市內的爵士吧裡一個人喝酒,然後一點過後離開。我是常客,你們問問老闆就能確定了。」
  「然後呢?」
  「你是指一點以後的不在場證明?……那還真的沒有,因為我之後就睡覺了。」
  「屍體的狀況,你看報紙知道了吧。她的交友圈中,你有沒有想到哪個人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桂木搖搖頭說:
  「我們都不太跟彼此的同事往來,所以我誰也……他們公司的人沒這麼說嗎?再說,最後跟她碰面的人是誰呢?」
  「是我在問你耶。」
  「對不起。可是,她不是個會讓人怨恨的人。」
  「剛剛你說你們吵架,是為了什麼原因?」
  「……這個,不說不行嗎?」
  「請你協助我們釐清案情。而且,反正說了荒尾小姐也不會生氣了。」
  故意用話激怒對方,但桂木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
  「我們不合,是因為她急著結婚。我們交往才一年而已,但我覺得才一年,她覺得已經一年了,這點我們的認知不同……她再三要我去見她父母,但我總說不必那麼急……雖然這樣,但我並沒有因此不喜歡她。」
  「但是,後來她就提分手,也不跟你連絡了。換句話說就是這個意思吧?」
  「所以你認為是我懷恨在心?」
  「這很平常啊。」
  「很抱歉,刑警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什麼?」
  「會願意為了她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你有這樣的女朋友嗎?」
  「這和這件命案無關吧。」
  「如果沒有的話,你就不會懂我的心情了。如果對方真的比自己更重要,就算無緣在一起,也會希望她幸福的,怎麼可能反過來懷恨在心?」
  淡定的語氣反而令人覺得意志堅定。有點故意咂嘴想讓桂木聽到,但他的表情並無動搖。
  「你去過被害人的家裡吧?」
  「嗯。」
  「她都沒進去什麼奇怪的網站嗎?」
  桂木思考了一下,說:
  「沒有,我覺得沒有。她的電腦都開著,畫面上的網站我看過幾次,幾乎都是跟時裝流行有關的網站。也沒聽她提起過什麼。」
  大致偵訊完,桂木一離開,渡瀨就從門後慢慢走出來。應該聽到一部分內容了吧。
  「你這個王八蛋,問個案情也不會嗎!哪有質問的一方被氣昏頭的?到了最後簡直都被對方耍著轉!」
  「……那傢夥,意志力超強的……」
  「意志力強?剛剛他出去的時候,你沒看到他褲子的膝蓋嗎?」
  「褲子的膝蓋?」
  「果然沒看到。他的長褲燙得線條直挺挺的,就只有膝蓋部分皺成一團,這表示他在進來之前一直抓著褲子。哪是什麼意志力強,他是在故作鎮定、拼命壓抑,不讓人看出來其實他心裡七上八下的。」
  被指謫出來的每一件都有道理,毫無反駁的餘地。
  「但是,最後他丟了個梗,所以結果算不錯吧。」
  「丟了個梗……什麼意思?」
  「那個叫桂木的傢夥,絕不是省油的燈。他一邊回答問題,一邊就在刺探我們這邊到底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他說他是一點以後睡覺的,那麼離現在還有六小時。這個壓抑情緒來刺探警察動向的傢夥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啊?」
  「那傢夥會先去看死者。不管真的假的,他一開始就有種說要去看死者。那麼,等他從大學醫院出來,我們就跟蹤他。」
  從窗戶往下窺視,桂木剛好走出警署。垂頭喪氣。被風推著似地走向大門口。古手川心想,如果這是演技,也太厲害了。
  果然如渡瀨所料,桂木直接前往大學醫院看荒尾禮子的大體。據同行的警察描述,桂木始終不發一語地凝視死者的臉,沒有哭泣也沒有叫喊,甚至連表情都沒改變。
  離開醫院已經過九點了。兩人開始跟蹤。
  從醫院往最近的車站。以為桂木就要回家了而一時沮喪,沒想到他中途改搭西武新宿線。
  隱身在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後面,與桂木同一車廂,但保持相當距離。桂木抓著吊環隨電車搖擺,瞼上依然讀不出任何情緒。
  不意間,桂木的視線落在前面那位坐著、穿西裝的男人身上。男人打開報紙,是埼玉日報的晚報。有一面跳出「瀧見町獵奇殺人」這個標題。桂木的眼睛死盯住那個標題。沒有熱度、空虛的、一動也不動的視線。男人發現後,立刻害怕似地連忙摺起報紙。
  過了幾站後,桂木在緒方町下車——是荒尾禮子家附近的車站。
  桂木看著車站前面的簡略地圖。於是古手川終於想起來了。雖然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這裡也是離「天空舞臺瀧見」最近的車站。兇手一定會重回犯案現場——聽到滾瓜爛熟的教訓,在腦海的一隅甦醒。
  千萬別給我幹出從這裡走到現場這種無腦的事啊——一出車站,冷冽的寒風叫人渾身發顫,古手川便在心裡這麼念著。果然有求必應嗎?桂木叫了計程車。時間已經過十一點了,頗擔心能否叫到車繼續跟蹤,幸好這時段的乘客某個程度很固定吧,很快就招到下一部計程車了。
  交給計程車去跟蹤,果然注意力就渙散了。車窗的景致一幕幕掃過鬆弛的視野,經過燈光稀落的住宅區後,黯黑的區域愈來愈遼闊。有路燈。但那些以美觀為優先又高聳入雲似的橘黃色燈光,照到地面時光量已大為減弱。路旁盡是成排就要倒塌的廢屋,根本見不到光源。夜風搖曳著高高的草木,又敲打著剝落一半的看板,哐啷哐啷聲甚至傳進車裡。一個大男人要獨自走這條路,也得先有心理準備才行。沿路要是發生個萬一,也會被這深邃的幽暗給隱沒了。要搬運荒尾禮子的屍體,還有比這條路更適合的嗎?在這個光線昏瞑、夜魔囂張之地。荒尾禮子那具被吊起來的屍體,並無不可思議的違和感。居然敢在這種地方蓋那樣不搭調的高樓大廈,古手川不禁感到佩服。
  到達目的地,下了計程車後,桂木就站在大樓裡的看板前確認著什麼,然後走向一棟。古手川和渡瀨決定從隔壁棟繼續追蹤桂木的身影。
  沒多久,桂木便出現在發現屍體的十三樓。古手川他們待在樓梯的暗處無法看清全貌,但桂木似乎在現場嘎吱嘎吱地來回走動著。只能從欄杆縫隙中偷窺若隱若現的身影,這叫古手川急不可耐,反觀渡瀨,卻狀似了無興趣般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這是因為現場鑑識工作已經結束,封鎖線也拆了,所以此後就算有人在現場徘徊,也沒必要慌張了嗎?
  接著,桂木走出大樓,繞到後面。一追過去,發現後面是各棟的垃圾集中處,桂木正從堆積如山的垃圾中拿起一包。渡瀨見狀便等得不耐煩似地說:
  「真的看不下去了。」
  然後猛地從暗處跳出。古手川根本來不及阻止。
  「桂木先生啊,到此為止吧。」
  光這一句,就讓桂木如雕像般動彈不得,臉上寫著:到底怎麼回事啊?
  「荒尾小姐當天穿的是燈心絨的褲子和法蘭絨襯衫,外套和圍巾,然後是靴子,還有手提包。這些東西全都沒留在十三樓現場,而且也沒在她家裡,當然,也沒在大樓的所有垃圾桶裡。附帶說一下,大樓的角落裡有一個現在已經不用的小型焚化爐。我們也都查過了,並沒有發現燒掉衣服或那些東西的痕跡。究竟是兇手拿走了,或者她被搬來這裡時就是赤裸的?就算你是她男朋友,要找到警察找不到的東西,這想法也太瞎了吧。我們這幫人可是靠這個吃飯的。」
  「我、我……」
  「就算是素人偵探的首度出擊,也太不像話了。兇手在她周邊的可能性還是很高啊。你再這樣到處打探,說不定下回被殺的就是你了。這應該不是她希望的吧。」
  原本僵硬的表情緩和下來,警戒心解除了。桂木慢吞吞地站起來。
  「……沒有我能夠做的嗎?」
  「有啊,你可以提供情報給我們。」
  「我知道的已經都說了啊。」
  「沒有,你還有沒說的。荒尾禮子是個怎樣的人?我不是問你她會不會被人怨恨這種事。」
  出乎意料似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後,桂木低頭淡淡笑了。
  「這種事,對搜查有幫助嗎?」
  「看來是只有你知道的事吧,如果這樣,那就是很特別的情報了。」
  「是啊……」
  桂木追億似地將視線投向斜上方,壓低聲音開始說。
  「禮子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是到處都看得到的二十六歲上班族。為了上大學離開家鄉長野,然後在這裡上班。是個喜歡打扮、旅行和美食的普通粉領族。但是,她好像不太確定目前的工作是不是自己真正喜歡的。她家裡有轉職情報誌不是嗎?那不是最新一期,是二年前的。她根本就沒認真想要換工作。但這樣真的好嗎?她說過,她應該還有別的選擇吧。很可笑對不對?都二十六歲了,腦袋瓜到底在想什麼啊。到底是女孩子,對工作總是沒那麼在乎吧。不過,這樣的人其實很多,也不光是女人,男人也是啊。明天自己會怎樣?後天自己會怎樣?會不會日復一日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人啊,只要心不定,原本確定的事情有時就會動搖起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或許剛好就是處在那種狀態。我覺得她要的就是結婚。」
  「對男人來說是起點,對女人來說是終點。是這樣嗎?蠻常聽到的。」
  「是啊,煩死了。後來我說,我們這個樣子就算在一起也不會長久。所以她會氣起來都不回我簡訊什麼的也很正常,因為我把她認為的唯一的避風港給毀了。」
  語尾微微顫抖。桂木的眼神定住一處,彷彿有誰躺在哪兒似的。
  「我太自私了嗎?……我一定是太自私了。老實說,當她提出想早點結婚時,我真的覺得很煩,而且很害怕,一下就在心裡計算馬上結婚的利弊得失。但是,但是,這是遲早的問題,我並不是沒考慮過兩人要結婚的。不論她多愛鬧彆扭、多愛發脾氣,她仍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人,生氣也好哭泣也好,我就喜歡她的樣子......。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在路上碰到有人發面紙或傳單,她一定會說聲謝謝後才拿。她說如果不理他們,那些發面紙或傳單的人就太可憐了。你看,明明他們只是陌生人,只是在工作而已。還有,她很喜歡看天空。她曾說,她的家鄉長野的天空好高好高,高得離奇,為什麼都市的天空會這麼低,低得簡直像要被壓碎一樣。而且,對了,她很喜歡小孩,每一次在公園看到小朋友在玩,她就會開心地笑。我問她說,因為那是別人的小孩吧。她說跟這沒關係,小朋友全都很可愛,而且應該沒人不喜歡小孩吧……她應該會是個很棒的媽媽,偏偏……偏偏……」
  「畜生!」男人的嘴裡首次飆出咒罵聲。
  「為什麼是她?為什麼非是禮子不可?那傢夥到底在幹嘛?把人扒得精光吊起來,這有多可怕,多痛苦啊。要是他殺掉的是其他喜歡在深夜晃蕩、死了也沒人傷心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人不就好了?……畜生、畜生、畜生……」
  桂木摀住臉,當場崩潰倒下,彷彿至今強忍住的情緒終於潰堤似的,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洩出,隨風消散。
  
  
  
  


3 十二月三日
  
  翌日早上前往捜查本部時,見渡瀨雙手抱胸坐在電腦前,古手川驚愕不已。
  「怎麼了,班長?」
  「什麼事?」
  「呃,電腦……」
  「我看電腦很稀奇嗎?」
  比在住宅區看見老虎還稀奇——但,不能說出口。事實上,現在總算一人配有一台電腦了,但起初一個班裡只有一台而已,而且,比誰都更高聲爭取那台電腦的,當然就是渡瀨了。只不過,渡瀨興高采烈玩電腦的時間只有最初那三天,之後就像玩膩舊玩具的小孩般,很快把使用權丟給年輕人,只在需要資料時叫他們印出來而已。目前在捜查一課,渡瀨甚至被人在背地裡說壞話,說他是矽過敏的優先人選呢。
  渡瀨正在看電腦畫面看得入神。
  「到底在看什麼……」
  繞到渡瀨後面,一看邊面,無法呼吸。
  電腦上,赫見以闇夜為背景吊在屋簷下的荒尾禮子的屍體。
  並非鑑識拍的現場照片。古手川瞄了一眼畫面邊邊,才知不是電腦硬碟裡的資料,而是從網站上讀進來的圖片。網站名稱是「屍體寫真大閱兵」,
  「班長,為什麼這種網站上會有這張照片……該不會是本部流出去的吧?」
  「你眼睛瞎了嗎?看仔細。昨天看到快吐的那些現場照片,跟這個一樣嗎?」
  一說,馬上再重新注視圖片,總算了解渡瀬的意思了。背景是暗的,但昨天警察到現場時,天色應該已經泛白了。換句話說,這張照片是在警察抵達之前拍的。
  「這種東西,到底會是誰?」
  「用膝蓋想就知道了。看這個角度,從頭到手指,整個身體完全是從正面拍的。能夠這樣拍的地點只有一個,拍的人也只有一個。」
  「兇手……!」
  「是兇手的話,這張照片再討厭,捜查工作也算有進展了,偏偏這張照片只是討人厭而已。是發現屍體那個人啦,就是那個送報的小鬼用手機拍的。一生一次難得的體驗嘛。只是,自己爽就夠糟了,還他媽的竟敢散播到網路上,所以我才討厭網路。網路可以匿名大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尤其那些下賤傢夥就更愛了。心地下賤的人用來表現心聲的,一定是讓人看了就討厭的東西。可是話說回來,就有他媽的一堆廢物偏愛看這種噁心東西。說起來,還真像個缺德的衛生博覽會。」
  雖然不知什麼是衛生博覽會,但從渡瀨的口氣聽來,可以推知是個很骯髒的東西。不過,無法推知的是渡瀨的態度。不就是個高中生的惡搞罷了,會這麼執著是——。
  「班長。」
  「嗯?」
  「還有別的嗎?那個,網路上的。」
  「腦袋醒醒,這方面你應該比我清楚啊,比方說,發生這種獵奇事件時,網路上會有什麼反應?」
  「反應、嗎?2ch5或是專門討論時事的網站上,鐵定出現一大票傢夥在那邊大鳴大放。猜測兇手啦、猜測警察的動向啦,猜中沒猜中的,簡直跟大拜拜一樣熱鬧。如果屍體照片又流出去的話,就會開始品頭論足了。以前。就有人對公開的無頭屍體做出冷血透頂的評論呢。」
  心想渡瀨聽到這裡一定要大罵缺德的。沒想到他只是皺起眉頭說:「唉呀,那個又沒什麼。」
  「……你不覺得不道德嗎?」
  「那類的發言應該叫做不謹慎。有些狀況不容許不道德,但容許不謹慎,例如看見屍體時。屍體會讓看見的人意識到自己也會死,自己的身體哪天也會變成屍體腐爛掉,而且會越想越抓狂,所以精神正常的人就會拿死來開玩笑,因為不這麼做受不了啊。像我們當警察的,還有醫生、和尚,我們這些整天和屍體打交道的傢夥,一定聽過幾個黑色笑話,也是因為不這樣就沒辦法保持精神上的平衡。所以,網路上不謹慎的發言滿天飛還好,這個沒什麼。」
  渡瀨愁眉苦臉地注視著畫面。
  「但是,這次看不到那種不謹慎的發言。我剛剛讓他們查過了,事件開始報導到現在第三天,你說的那個2ch還有其他類似的網站都掃過一遍了,是有人說很可怕、很恐怖之類的,但都沒人拿這起命案開玩笑,就連公開這張照片後,也完全沒人寫些嘲笑屍體的話。明明瀏覽人數超過三千人的。」
  「這個,有什麼不對嗎?」
  「不正常啊。和向來的獵奇事件反應不一樣。顯然大家都很害怕。因為害怕而不敢做出那種不謹慎的發言。這種現象讓人覺得怪怪的,到底是什麼、又會怎樣。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令人害怕這點,古手川也有同感。這不是單純毀損屍體這種陰森淒慘的事,簡直就像小孩子把屍體當玩具玩那樣離奇。命案的內容若只是具獵奇性,就可以拿殘忍暴虐這個已知的概念來套,就算是弒親、弒子,也可以用冷酷無情這個概念來理解。然而,若是出於小朋友單純無知式的殘酷,這種心態就只有小朋友才懂了,有分別心的大人是無法理解的,正因為如此,大人才會如此不安。
  「被害人的電腦,分析完了嗎?」
  「啊,就跟桂木說的一樣,沒發現她有進入奇怪網站的跡象。但是,老實說,這個事實我不想公開。」
  「為什麼?」
  「被害人上了地下網站的當、被害人有危險的交友關係——。這招帶來的效應,會讓大眾有種安全感,他們會認為被害人是因為某種理由被殺,跟自己無關。但是,如果沒有這種效應的話?被殺的就有可能是自己了,搞不好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也說不定。再沒有比死於非命更恐怖的了。」
  「……班長,你想太多了吧……」
  「如果是就好囉。這次不只是網路這種奇怪的媒體,連主流報紙的態度也一樣。這個,看過了嗎?」
  渡瀨丟過來的是埼玉日報今天的早報。
  「你看社會版的社論。通常發生這種命案,他們一定會說是地方社會的交流不足、恐怖電影和鬼畜系漫畫的不良影響,還有人心不古等等。但這次這種說法一個字都沒有,有的就只是對模仿犯的恐懼,以及期待早日破案而已。這種太過斯文的報導反而讓人覺得可怕,簡單說,就是連媒體都緊張起來了。」
  一讀,果然如渡瀨所言,以往發生重大刑案時,與其把原因歸究於兇手本身,媒體更偏向強烈批評社會環境並要求改善,但這回下筆顯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委婉多了。
  「不只是報紙喔,就連比鋁還輕、比保險套還薄的八卦節目也是這個樣子。」
  渡瀨打開旁邊的電視,突然映出早上的八卦談話節目。
  『……就是因為這樣,命案現場「天空舞臺瀧見」的住戶才只有十分之一而已。當然沒有目擊者了。』
  『這樣啊,那不成了都市中的黑色口袋了。』
  『就是說啊。我們也在可能的作案時間到現場去了,那裡路燈和行人都非常少,女孩子一個人走的話,還真會害怕不敢走咧。』
  『說起來多諷刺啊,在嶄新的高樓大廈裡居然治安這麼差,簡直跟美國的南布朗克斯區6有得比了。水和治安免費這個日本的神話又一個地方破滅了。』
  『沒錯。不過,雖然現場周邊的治安敗壞可想而知,但我們最感到不寒而慄的,還是屍體被吊在大樓十三樓這件事。到底是怎樣的兇手會做出這種行徑啊?』
  這是沒值班時常看的節目,因此主持人和名嘴都認得。不過,他們那種向來以正義的一方自居、對犯罪未審先判的厚臉皮已經不見了。或許是心理作用吧,覺得有位以言辭犀利著稱的專欄作家,這次語氣低調許多。大家彼此面面相覷,顯得束手無策。不,照實說的話,他們根本無暇顧到上電視的表情,個個難掩不安的神色。
  渡瀨的看法沒錯。媒體以往總善於料理淒慘的事件及衝擊性的畫面,提供大眾閒嗑牙時享用,但這回由於食材噁心可怖,竟顯得不知從何下手才好。
  另一方面,古手川對此事卻有一種近乎「那又怎樣!」的強硬態度。這是一樁將社會推入不安深淵,連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都希望盡速解決的重大刑案。而愈是殘暴、愈是眾所關注的命案,在破案那,瞬所贏得的喝采聲就愈響亮。自己就要站在那喝采的漩渦中,因為自己要逮捕兇手來一舉成名。雖然大學畢業了,但國家公務員考試I種7落榜,古手川的警察人生自然得從基層幹起,就算認認真真打拼,比一般人昇遷更快,恐怕頂多就幹到警視,但古手川的自尊心不會容許自己僅止如此。身在警察機構,一切得服從階級,若要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就非昇遷不可,這是在派出所服勁時得到的教訓。最好要拿到警察功績章或警察功勞章,不然警視總監獎也可以。總之,就是要立下顯著功績,讓眾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古手川的功名心日益增大。
  「沒接觸網站,除了桂木以外也沒其他較好的朋友,但,兇手一定是用什麼方式接觸被害人的。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兇手認識她的可能性極高。幸好她的父母把她的畢業紀念冊帶來了,一定要把她過去認識的人,以及現在的交友關係全部査個清清楚楚。這幾個禮拜內,凡是接觸過她的人全都要找出來,一個都不能漏掉。」
  「那隨機殺人這條線怎麼辦?如果兇手是個瘋子,那就是隨便找人下手。他只要躲在暗處,看見適合的目標就從背後襲擊。」
  「你說那傢夥會拿著可以把人打到斷氣的大型鈍器在路上趴趴走嗎?還事先準備了那麼大的藍色帆布?那傢夥說不定是個瘋子,但絕不是笨蛋,恐怕還是個行事小心的人,證據就是發現遺體都三天了,還是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我不認為兇手是隨機殺人,他一定是從哪裡或是用什麼方式知道荒尾禮子,然後選中她為目標的。接觸點……只要知道兇手和荒尾禮子的接觸點,就一定能破案了。」
  見渡瀨的桌上有兩本冊子,就是他剛剛說的畢業紀念冊吧。附照片的關係,每一本都好厚。這是要拿來追查裡頭每一個人的下落,進而試圖找到與荒尾禮子的接觸點。既然與她同齡,下班後直接回家的人應該不多,很可能要接近深夜才連絡得上,而且就算連絡上了。白忙一場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是個事倍功半的苦差事。不由得,古手川不滿地嘟起嘴巴。
  就在此時,電視的音量突然提高,回頭一看,渡瀨手上握著遙控器。
  『為您請到的特別來賓是犯罪心理學權威、城北大學名譽教授御前崎宗孝先生。老師,您好。』
  看到那張臉,古手川想起來了。這張臉最近很常看到。每當發生重大刑案時,許多談話性節目就會找他,算是媒體的御用學者。至少古手川是這麼認為的。
  『我們趕快來請教老師。針對這起案件的兇手,老師您的看法是?』
  『首先呢,或許各位也都注意到了,我第一個看到的是「幼兒性」。』
  『啊,「幼兒性」……」
  『請大家看看這張紙。全是用平假名寫的,簡直像小學低年級的作文,但問題在內容。男孩子的話,大部分在幼兒時期都有抓青蛙或蛇來玩的經驗,寫這張紙的人也一樣,顯然很喜歡把青蛙弄成布袋蟲的樣子。而這本來就是小朋友特有的玩法,只是這個人更進一步把人拿來玩。」
  『您的意思是說,把屍體吊起來這個行為本身,是小朋友的一種玩法?』
  『沒錯。不管表面上如何,兇手的精神仍處在相當程度的幼兒狀態。以這種殺人方式來看,正表現出這樣的「幼兒性」,而這個事實也反映出兇手的性格。』
  『這麼說,兇手是精神異常的人囉?』
  主持人一問,卸前崎教授稍微皺起眉頭。
  『精神上處在幼兒狀態的人就說他精神異常,我覺得這樣不對。很多正常過日子的人其實都有孩子氣的部分,只是隱藏住罷了。再說,在音樂、繪畫、小說這些藝術領域,童心未泯有時候未必不好。我的意思是,目前我能夠確定的,就是兇手不會是突然變成一個殘暴的人的。」
  『呃,這話怎麼說?』
  『意思是,一個成長過程正常的人,不會長大後就突然做出破壞性且罪大惡極的行為來。除非是使用興奮劑等外部因素造成的,否則凶惡事件的犯人,在實際作案之前,其實很早就會出現前兆,也就是可以從這個人的行為看出端倪來,一般為人所知的就是虐待小動物。起初是昆蟲、青蛙、小蛇,然後到鳥類、貓、狗等,體型會越來越大。再下來,虐待的對象就會轉到比自己弱小的人或是體力差的人。最近的研究結果也顯示,他們在殺人之前,精神上就已經抱有破壞性衝動了。只不過,到了殺人這個階段,通常他們的「幼兒性」也不見了,取而代之表現出來的就是暴力性。這名兇手目前還處在「幼兒性」這個初期階段。我之所以特別著眼於兇手的「幼兒性」,是因為兇手在犯案現場留下一張紙,說自己弄死了一隻青蛙,這是非常典型的初期行為,簡直可以看成兇手在跟大家說自己是怎麼變殘暴的。』
  『呃......。啊,老師,真的很謝謝您。那麼我們就先到這裡。』
  電視節目就突然結束了。
  渡瀨握著遙控器,呆呆看著什麼都沒有的畫面。
  「抱怨也沒用,那個主持人太廢了。」
  「我就說嘛,都是一群比保險套還薄的弱咖。」
  「這是因為那個教授正準備說出什麼嚴重的事情來。一開始他先說些籠統的不會出問題的話,當被問到犯人是不是精神異常時,還拐彎抹角地先從其他的異常說起。但傻眼的是,就在教授要說出一般人和兇手最關鍵的差異時,居然在主持人和整個攝影棚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把節目切了不讓他說出來。肯定是因為教授要說的正常人和精神異常人之間的差別,不會只是掀開臭不可聞的大便桶而已,而是接近犯人本質的重要觀點。他媽的竟敢把話給腰斬了。」
  「這個教授被捧得太高了吧?最近每個八卦節目都上,都成了半個通告藝人了。」
  「跑通告是因為有這個需求啊。就算他們再怎麼瞎扯些反權力的話,重要的是能扯得人人都聽得懂,反正掉進死胡同的人要的就是權威啊。因為權威人士能將專業知識消化後說得簡單明瞭,當然就會被當成寶了,」
  「那不就能從外太空聊到內子宮了?」
  渡瀨突然站起來,一把抓起旁邊的外套。
  「走!」
  「......蛤?去哪?」
  「城北大學,去找那個教授。」
  「為、為什麼?而且還這麼突然?」
  「因為我也是掉進死胡同的人之一啊。而且,我要去把他剛剛沒說完的話問個清清楚楚。先跟他約好要過去。」
  話都還沒說完,渡瀨轉身就走。連咂嘴的時間都沒有,古手川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追上去,這個老是硬牽別人鼻子走的毛病真叫人火大,但比起一一打畢業紀念冊上的電話,還是好多了。
  前往大學的車上,渡瀨始終一言不發。雖然早聽同事說過了,但渡瀬坐在旁邊的這一路上,還是超乎想像的尷尬。他根本不看窗外景色,只是盯著正前方。與其這樣,還不如閉上眼睛冥想,不然乾脆睡覺好了。
  「呃……班長。」
  「幹嘛?」
  「現在問是來不及了,只是,這麼做有意思嗎?」
  「是真的來不及了,都已經到都內了不是嗎?」
  「我知道專家的意見很重要啦……說是犯罪心理學的權威,但畢竟就是個大學老師而已,又沒到過滿地是血的命案現場,也沒和殺人犯打過,頂多就是關在研究室裡和資料大眼瞪小眼不是嗎?」
  「那個御前崎教授是個實踐派。他現在是名譽教授,但以前是府中監獄的醫官,每天都和犯人打交道,絕不是個住在象牙塔的人。他會像進行田野調查那樣,專程到監獄去看那些傢夥充滿血絲的眼睛、聽他們放聲大笑、聞他們那酸臭的氣味。聽說他的學生很多是開業的精神科醫師。老實說,警視廳裡也有很多人很崇拜他,每次發生棘手的案件時就會往他那裡跑。」
  「媽啊,那樣的話……」
  就不是媒體的御用學者,而是警察的御用學者了,換句話說,只有自己在狀況外而已。這個事實讓古手川好心虛。
  「再加上,教授本身跟精神病患的犯罪也有點關連。三年前那起松戶的母女殺人事件,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與其說記得,還不如說媒體時不時就拿出來談,讓人忘都忘不了。
  三年前的夏天,在松戶市內的住宅區發生了那起事件。三個人的小家庭,丈夫去上班,妻子和三歲女兒在家,中午過後,一個假裝配管工人的十七歲少年闖進家裡,絞殺那名妻子後姦屍,還用鐵管把號啕大哭的女兒打死。少年逃亡到最後還是被捕了,但律師要求進行精神鑑定,結果被診斷為犯行時患有精神分裂症,因而適用刑法三十九條,一審被判無罪。檢察官以沒必要進行精神鑑定為由上訴,但就在最近,高等法院駁回上訴,因此少年確定無罪。那段期間,丈夫一個人獨自對抗律師,不斷向社會大眾控訴刑法三十九條的不合理以及遺族的冤情,他的身影一次次都被媒體報導出來了。高院駁回的那一刻,丈夫仰天痛泣的身影雖然博得大眾同情,卻未撼動司法當局的想法。應該重新審視刑法三十九條的意見也半途銷聲匿跡了。
  不過,古手川的想法是,與其重新審視刑法三十九條,更應該嚴格定義何謂心神喪失才對。即便是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者,他們下手的對象都是女子和小孩,就算對象搞錯了,也絕不會亂闖暴力集團的事務所或相撲館,可見他們具備充分的判斷力不是嗎?
  「御前崎教授是那個少年的鑑定醫師嗎?」
  「不是……被殺的那個太太,就是教授的獨生女。」
  
  校舍都是長這個樣子吧?古手川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一般的校舍,總覺得學校的建築物對離開學校的人特別冷冰冰,可以說是「去者不追,來者卻拒」吧。
  御前崎的研究室在西校舍的二樓中間。畢竟這裡不是案發現場或關係者的家裡,是不能隨便進出的,於是古手川連走在走廊上都忐忑不安,倒是渡瀨自顧自擠過迎面而來的學生跨步前進。真是個旁若無人的活標本。
  輕敲研究室的門,裡頭傳來低沉的一聲「請進」。前來迎接的那名男子,比剛剛在電視上看到的兩頰更凹陷。漂亮的白髮直可媲美光崎教授,但他的是短髮,而且眼神十分柔和。資料上說他今年七十歲了,但兩人進入研究室時,他起身的動作相當俐落,全然感覺不出老人家的年邁。
  「我是御前崎。你們在電話中說是埼玉縣警,想必是承辦那起命案吧?」
  「您猜得沒錯。今天我們是專程來向您請教您的專業見解。」
  「過獎了,我只是一名精神科醫生,所謂犯罪心理學權威,那都是哪個不認識的人隨便吹噓的啦。」
  「不不,我剛剛看過電視,更相信您真的是犯罪心理學權威了。」
  從旁邊聽,這番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稱讚叫人好害臊。而人過了七十歲。自然具備把這種社交辭令當成耳邊風的肚量吧,御前崎的表情毫無任何不悅。
  「唉呀,你這麼說真是讓人受之有愧。不如讓人調侃『為什麼當學者的總愛暴露自己的無知』還比較好。」
  「您好像不太喜歡那種地方?」
  「那是當然的。本來學者發表言論的地方就是論文而已,上媒體拋頭露面總像是走錯地方了。但,像我這樣的人會去那種地方露這張老臉,是想糾正一般人對精神病的誤解。」
  「但是,社會上還是有人認為讓大家誤解比較好,例如剛剛跟教授您談話的那個主持人。」
  「讓大家誤解比較……好?」
  「教授您想糾正的誤解,對他們來說是正解,不,應該說他們寧願這麼相信吧。那時候那個主持人說:『兇手是精神異常的人?』我一時還懷疑自己的耳朵。綜合性節目或戲劇就算了,含新聞報導性質的節目,竟然大剌剌說出精神異常者怎樣怎樣的,這在電視台應該是禁忌才對,偏偏說的人和周圍其他人都不在意,這點太反常了,」
  「......你也注意到了?」
  「所以您一察覺到主題往精神異常方面移動時,就把話導向『幼兒性』,是這樣吧?」
  「因為我覺得他們想問的,跟我所想的剛好相反。」
  「所以我們才要來這裡請教您。在您的研究室應該可以暢所欲言了吧。他們是想問出我們一般人和精神異常者之間,應該有很大且明確的界線才對,然後想從專家口中聽到這些,證實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就可以安心了。就是因為這樣,主持人才會忘了禁忌而那樣問。」
  渡瀨說完,御前崎困惑似地笑了。
  「你講得還真白啊。」
  「對不起。我先天後天都是個口沒遮攔的粗人。但換個角度講,警察這行本來就是要求黑白分明的工作,不查個清清楚楚不行,不把線畫得清清楚楚不行。唉呀,就混口飯吃。」
  「原來如此。我很想對你的工作表示敬意,但我們精神科醫師的概念裡,真的沒有正常人和異常人之間那條界線。要把正常的狀態和異常的狀態看成是相對的,前提當然就要對異常性有所認識,而且同時要訂出什麼叫做正常才行。如果只是十個人的團體就算了,但這個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嗜好、不同的感覺和不同的習慣在互相對抗,要在這當中規定出什麼才是正常,這個規定行為本身,就不得不說是荒謬的。中世紀的異端審問,還有二次大戰中對猶太人的迫害,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我曉得要在兩者之間畫上界線是很困難的,但這是有點偏哲學性的看法不是嗎?」
  「的確如此。不過,其實醫學上對於人之所以會變得異常這個機制,也還沒完全弄清楚。有人提出假設,認為可能是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出狀況,導致腦神經的網絡混亂,但其實不盡然。要論證這個物質層面的問題,當然就會涉及到基因。而同卵雙胞胎被發現雙方都有異常性的機率是五成左右,這個數據資料顯示剛剛那個假設多麼不堪一擊。」
  「要是讓大家知道這個,不安的人就會更不安吧。」
  「正常或異常?白的或黑的?越是不安的人就會越想分得清清楚楚。不過,陷入這種二分法會讓思考停止,而思考停止的結果,就是大家都變成毫無判斷力的人形木偶了。」
  「您說的極為正確。這些話要是在電視上說出來,旁邊的人肯定不舒服吧。」
  「現在還不行說。我們對於精神障礙者的犯罪,必須進行更理性的辯論、更冷靜的判斷才行……偏偏人們往往只想看自己想看的而已,只想聽自己想聽的而已。」
  「老師你對刑法三十九條有什麼看法?」古手川突然冒出這個問題,被渡瀨露骨地狠瞪了兩眼。
  「哈哈哈......這位講話還更直白呢。沒關係的。那起命案的確被報導得很厲害,加上我是受害者家屬,又是一名精神鑑定醫師,也算是冥冥中有註定吧!我就回答你,我個人認為刑法三十九條是有必要存在的。」
  「你是肯定派?」
  「你好像覺得很意外?你認為女兒被殺,做父母的理當痛恨三十九條?以人之常情來看應該是吧,那起命案也的確相當淒慘。丈夫工作一帆風順,夫妻感情融洽,還生了一個小女兒,可說人生幸福美滿。然後,突然有一天這個幸福就破滅了。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的媽媽和小女兒,就像螻蟻一樣被殺了。活下來的丈夫也很可憐。我就住在松戶市附近,所以常常去看他,他那副消沉的模樣看得人好心痛。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一次失去兩個,情何以堪啊。」
  「向高院上訴時,檢方提出不需要進行精神鑑定是敗筆之一,但到了後來,大家知道律師和負責鑑定的精神科醫師是好朋友時,就有問題了。」
  「是啊。有人說,搞不好由別的精神科醫師來鑑定,結果就會不同了。這麼說也沒錯啦,本來精神醫學就是一門還很新的學問,至今還是有很多個學派。而且,因為都是藉由面試來評斷患者主觀性的自身經驗,再加上評斷的基準建立在各個精神科醫師不同的臨床經驗上,所以無論怎麼做,還是可能產生不同的見解。就算換成我或我的學生來鑑定,也是會有其他的疑惑產生吧。重要的是,鑑定和法律的是非不能混為一談。日本的法律是採用責任主義。所以說,把有責任能力的人和沒有責任能力的人相提並論是不合理的。」
  「不愧是教授啊。我們凡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只會憤慨不已,應該都沒辦法這麼冷靜思考吧。」
  「那是你過獎了。我從前碰過一個事件加害人的家屬,他就很能做出理性的判斷。他的兒子殺了人,精神鑑定的結果獲判無罪……」
  「無罪雖然可喜,但被送進醫療監獄是很痛苦的。想必心情很複雜吧。」
  「不,那個家屬這麼說。一個會殺人的人,只因為心神喪失這個理由就讓他免受刑罰是大錯特錯了。應該是病治好了以後,還要重新接受審判並受到處罰才對。接受審判是權利,其實受到處罰來贖罪也是權利而非義務。刑法三十九條並不是在拯救患者,而是剝奪患者的這項權利。你看,也有人抱持這種看法。」
  「好深奧的話啊。對了,教授,其實我們今天專程來請教您的是……所謂的精神障礙,完全治癒的比例有多少呢?」
  「完全治癒?」
  「我的意思是說,從醫療監獄出來後過著正常生活的人,就沒有復發的可能嗎?」
  卸前崎輕聲低吟,思考了一下說:
  「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滿足你……一般的觀念,發瘋的相反就是痊癒吧。可是,一直住在封閉的病房大樓的人,突然恢復開朗的神情重回社會,這種類似開關一開一關的事,應該是不可能的。最適當的說法不是痊癒,而是恢復,在醫學上稱為緩解狀態,不是突然就治好了,而是慢慢地、確實地讓精神安定下去。雖然不是完全治癒,但會讓症狀變成短暫性的,或者是持續性地減輕和消失。現代的精神治療不能追求極端的結果,也沒在追求這種結果。因此並沒有痊癒這個概念,而是恢復。既然是恢復,當然就有復發的可能。只是,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目前針對從醫療監獄出來的人,或是在保護觀察下的人,都有建檔追溯他們的過去,也可以確實掌握到他們的住所和近況。這事不好明說,但每次發生獵奇事件時,有時就會從這些人當中列出嫌犯的名單來。美國的梅根法案,也就是為防止犯罪而將性犯罪者的資料公告給當地居民知道,類似這樣的法律,日本也正在研擬準備中。只不過,畢竟這只限於爆發過事件、可以確定犯人的案例。對於有虞犯性但還沒下手犯罪的人,以及正在就醫、內心瘋狂因數蠢蠢欲動的人,根本無法鎖定。所以我們特別來拜託敎授您,不知道可不可以將您手上,還有關東一帶的精神科醫師們手上的病歷資料提供給我們?」
  渡瀨一說,御前崎首次露出不悅。
  「你的意思是為了協助調查,就要醫師將自己的病人資料提供出來嗎?」
  「不瞞您說,是這樣沒錯。您剛剛不是也說了,恢復後還是有復發的可能性。」
  「你這是口無遮攔加上厚顔無恥嗎?唉呀呀,果然是個狠角色啊。」
  「要向清高人士提出無理的要求時,厚顏無恥是正攻法呢。我聽說教授您的學生很多是開業醫師,如果能夠得到您還有大家的幫助,那就太棒了。」
  「你是怎麼看待個人資料的?」
  「我這是在對教授您班門弄斧了。其實個人資料保護法對警察而言是個超方便的法律,它明文規定不適用於犯罪的預防和調查,當然也有條文規定不會處罰資料提供者,只是沒有強制非提供資料不可。」
  「刑法也規定醫師有守密義務,你難道不管嗎?你讓我覺得國家的權力就像暴力一樣。」
  「國家不保護國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不行啊。」
  「那就會留下侵害人權的惡名。」
  「只是,您說的人權搞不好就是犯人的人權,而且是跟殺害您女兒和孫女的兇手一樣的人。您想過嗎?假設那名兇手在犯案之前就讓警察知道他的存在,或許您女兒和孫女的命就保住了。」
  「不要公私混為一談。」
  說話聲中帶著靜靜的怒氣。聽起來不像是出於私人情感的憤怒,而是自己的專業被人蔑視才動怒的。
  「渡瀨先生,來看精神科的患者都充滿了不安。他們沒有身體哪裡痛、哪裡不舒服這種明確的自覺症狀,而是陷在連自己犯了什麼錯、自己到底是誰都搞不清楚的恐怖和疑神疑鬼中。要治療這種狀態的患者需要什麼?就是需要對醫師的全盤信賴。如果不能完全相信醫師,病人又怎麼會把心打開呢?所以說,專心接受治療的人,還有已經恢復的人,或許他們相信醫師更勝於相信他們的兄弟姊妹呢。如果病人知道自己信任的醫師竟然把自己的資料洩漏給警察,他們會怎麼想?經過長期間才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就會一下瓦解。不行,精神科醫師的道德感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不用說是我,我的學生也都被我灌輸作為一名精神科醫師的信條,所以他們也不會這麼做的。」
  御前崎和渡瀨之間降下片刻的靜默。兩人的表情都很沉穩,交會的眼神卻尖銳得叫旁人無法靠近。
  先打破這僵局的是渡瀬。
  「唉呀,真的很對不起,教授。我很知道我這樣的要求太厚臉皮了,都是我沒有考慮到患者的心情。我這下賤的毛病恐怕到老也醫不好了。」
  「你的狀況,是有裝病的嫌疑,」
  「哇,好嚴厲啊。無論如何請您原諒。不過。剛剛那件事,請您別這麼快拒絕,能再考慮看看好嗎?說實在的,被害人周邊並沒什麼像樣的物證,也沒浮出任何可疑的人物,我們目前是處在暗中摸索的狀態啊。」
  「我會再考慮一下,不過請別抱太大期望。」
  「那當然。所謂搜查,就是不抱那種期望,就算白忙一場也是例行公事啊……。啊,教授,還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剛剛在節目上,您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您提到『幼兒性』,可以請您繼續把這部分說完嗎?」
  「喔,你說這個啊?我是舉出,兇手露出他的『幼兒性』把屍體當成玩具,還有他想彰顯出自己的殘暴。不過,『幼兒性』還有一個更明顯更重要的特點。」
  「是什麼?」
  「只要不是玩膩了或被罵,小朋友喜歡玩的事情就會一直不停地玩下去。」
  
  *
  
  「結果,把那個老師惹毛了。」
  「我早料到那樣可能得罪他,因為我的要求違反醫師倫理啊。但是,搜查工作再這麼膠著下去,遲早還是需要精神科醫師們的幫忙,與其那時候才來拜託,還不如現在抱著被拒絕的心情先來溝通溝通,後面就會比較輕鬆了吧,所以我才故意在那個時候提起他女兒那件命案。」
  「患者名單……有必要嗎?」
  「希望是沒必要啊。人殺人的理由一大堆,但歸根究底只有三個,愛恨情仇、錢,還有發瘋。前兩個比較容易鎖定,只要找出人被殺死後會開心的傢夥就行了。但發瘋就麻煩了,因為沒辦法鎖定嫌犯。這種時候只有列出虞犯者名單,再從中篩選了,所以必須盡可能把分母做大,因為所有精神異常的人都可能有殺人動機。」
  「但是,費了那麼大把勁才抓到兇手,然後兇手是個瘋子的話,就會用到三十九條結果變無罪嗎?這不是白忙一場?」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不會就這麼放兇手到處趴趴走。反正起訴是檢察官的事,我們的工作說穿了就是逮捕犯人。就算假設到最後犯人是無罪的。至少逮捕到的那一刻,社會就得以安寧了。光這點就很有意義了,所以絕不會是白忙一場。」
  古手川表面上點點頭,其實並未真心同意。逮捕到犯人,或許社會能獲得一時的安寧吧,不過......一旦犯人從刑罰的牢籠裡放出來,居民的安危就會再度受到威脅了,更何況是在世人都把過去的事件忘光光、悠哉悠哉過日子的情況下。
  曾經就發生過假釋中的受刑人從更生保護機構溜出來後,在購物中心攻擊嬰兒致死的案件。當時的法務大臣立即指示要加強掌握住假釋犯的行蹤,但仍無法消除亡羊補牢的觀感。那個時候,不必面對鏡頭和麥克風時。大家私下都這麽想過——
  虞犯者,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當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種無視人權的粗暴意見,是無法公開說出口的。然而,粗暴的意見中永遠都有一分真實,而蓋過這種聲音的反對意見卻往往內容空洞,只是由理想主義和場面話支撐罷了。至少,他們就不敢拿這些話去向被蠻橫奪走性命的死者家屬說,因為這種空洞的理由根本不足以安撫受害者家屬的心情。
  偷瞄一眼,只見渡瀨依然板著臉。
  
  *
  
  那個房間沒有明亮的電燈,只有桌上那盞小燈泡亮著而已,反正他喜歡暗,根本不在意。寂靜的寒氣從地面竄上來,但只要有燈泡的熱度,於他就夠了。房間裡,電視、音響類的東西一概沒有,聽見的只有外頭呼嘯的風聲。
  沒有月亮,沒有任何光線從窗外射進來。
  他討厭待在明亮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會看自己,大家都會指著自己。
  因此,他喜歡黑暗。黑暗雖會令人失去視力。但平常就住在黑暗世界的他。在毫無光源的地方仍能行動自如。
  他是黑暗世界的住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旁人看來他只是凝然不動,其實黑暗中的他,內心藏著不為人知的快樂呢。
  燈泡下,一本破舊的筆記本打開著。那是他的日記。他看著日記,嘴角上揚。前一頁寫的那些字,這幾天被電視大大地播出來了,雖然出現的是字幕式的打字,而非他親筆寫的字樣,但已經夠不可思議得叫人興奮了,簡直像是第一次登臺的演員般驕傲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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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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