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路德記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很久很久以前,各地割據為藩,一觸即發,整個王國就像被悶在快鍋裡,人們旅行時無不嚴陣以待,遠比當今遊客慎重。當然,有很多顯而易見的問題:你要帶多少食糧?你會遇到什麼樣的怪物猛獸?你該披上閒置已久的藍色束腰外衣以示和平,還是閒置已久的紅色束腰外衣以示挑釁?還有些潛在問題不容易一下子發現,比如說若有巫師暗中盯你的梢,你該拿他怎麼辦?
那時候,魔法是相當重要的,所謂地界,起初就是魔圈內的佔地,你把自己畫在圈裡,以免受自然精靈的攻擊,或是諸如此類的侵害。現在,這法子已經過時了,太可惜了,因為當你感到性命堪虞時,坐在圈裡總比坐在煤氣爐上要舒服多了。當然人們會笑話你,但他們笑話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沒必要認為他們是針對你一個人的。那會用嗎?有用,因為不管你想抵禦自然精靈,還是某人的壞脾氣,擁有個人空間總是金科玉律。那是圍繞你自己的一個力場,既然我們的想像力很匱乏,魔圈就能用實體感提醒我們,從而幫到我們。
訓練好一個巫師是極其艱辛的。巫師們必須在魔圈裡枯站好多年,直到他們離開魔圈也照樣招架得住。他們一點一點地增長能力,最先是在他們內心裡,其次延展到四肢身軀,繼而擴展到他們自己的圈內。你必須完全掌控自己的呼吸節奏,才能超脫體外,控制一切。你還必須充分理解你要改變的對象,才可能改變萬物。當然也有人走火入魔,甚至篡改魔法,但那是墮落的力量,改變你所不理解的事物——這便是邪惡的真正本性。
溫妮特察覺到了,好些天來,一直有隻渾身漆黑、羽翼碩大的怪鳥跟著她飛,又有一整個下午,它沒了影蹤。就是那個下午,她看到了那個男巫。男巫站在她對面,在一條湍急溪流的對岸。她認出了他的巫師服飾,要不是那個人在激流之上呼喊她,她肯定早就跑了。
「我知道你的名字。」她停下了腳步,很害怕。如果他說的當真,她就將陷入麻煩。名字,意味著權力。亞當命名了飛禽走獸,飛禽走獸便聽令於他的呼喚。
「我不相信你。」她大聲喊回去。男巫一笑,邀她跨過溪水,以便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她搖搖頭,男巫的地界肯定在河對岸。她在這一邊至少是安全的。
「沒有我幫忙,你永遠也走不出這片森林。」當她奮力走出泥濘時,他這樣告誡她。溫妮特懶得作答。又一個夜晚降臨了,這一夜風雨交加,吹落樹葉紛紛,終於吹倒了她的棲身小棚。又有一群水螞蟻攻擾不斷,迫使她搬家,往黑夜和森林更深處跋涉。天亮時分,她精疲力竭。石罐裡的乾糧和乾衣服都丟了,走到河灣時,她恍然驚覺:自己根本就沒走出多少路,只是在原地繞圈子。她抬頭看向河對岸,又見到那個微笑著的男巫。
「早跟你說了。」他說。
這可不是溫妮特想聽的話。她窩在燈心草叢裡,鬱鬱寡歡。河對岸的男巫點燃篝火,端出一隻鍋。溫妮特吸嗅著空氣,蜷起雙腿。聞起來像是燉鴿子。
「我是素食者。」她遠望他的臉,大喊一聲。
「噢,我也是。」他頗有幾分喜悅地答道,「我在煮紅豆和餃子,還有好多呢。」
溫妮特怕極了。他怎麼會知道?往昔的回憶浮上心頭,祖母最愛的就是燉紅豆,迴繞篝火的歌謠是男人們準備狩獵前唱的。她把鼻子埋進外套衣領裡,屏住呼吸。
「你的粥裡要加香菜嗎?」男巫又開始喊話,「很新鮮的。」
「要。」溫妮特哭喊出來,聲音嘶啞,掩飾不住困惑。「但我不會吃的,因為你會把我毒死。」
「我的天呀!」男巫好像真的大吃一驚。
「我怎麼知道我能信賴你?」溫妮特的肚子叫得轟隆隆震天價響。
「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知道,我早就對你施魔咒了。一個人吃飯實在太孤單了,你不覺得嗎?」
溫妮特反覆思量了很久,和男巫定下了協議。她過來和他一起用餐,他會告訴她他到底想要什麼,然後雙方決定來一場競賽。作為協議的一部分,她涉過溪流前,他先為她畫一個魔圈,留出一個方便跨入的小缺口。接著,他把粉筆扔給對岸的她。所謂的粉筆,只是一塊粗礪的褐色卵石,她緊緊地拿著它,涉水過溪,顫顫巍巍地踏上那塊石頭,跳到圈裡,再封上缺口,把魔圈畫完整。
「法式麵包還是雜糧麵包?」男巫問,遞給她一隻熱氣騰騰的碗。
其後十五分鐘裡,他們靜靜作伴,咀嚼各自的食物。男巫嘆了一口氣,撕下一大塊麵包,把湯汁抹淨。「恐怕,沒有布丁了。我倒是想準備蛋奶糊的,但這裡太難弄到牛奶了。不過呢,咖啡還是有的,我也會告訴你我想要什麼。」
溫妮特被嘴裡的麵包嗆到了。她咳嗽起來,不得不讓男巫捶她的背。他大概想把她狠狠剁碎吧,要不就是把她變成醜陋的野獸,搞不好,他打算迫使她嫁給他。等她喝到咖啡,早已嚇得渾身僵硬。
「我想要的是,」他說了,「讓你當我的學徒。魔法日漸式微,我們這樣的人越多就越好。你有天賦,我知道的,你可以把魔法傳到別處去,甚至是那些至今無從得知如何畫魔圈的地方。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什麼都願意教給你,但我不能強迫你,你也必須先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向後一靠,看著溫妮特。「還有一件小事要提,除非你把名字告訴我,否則永遠走不出這個圈,因為我不會放你走,你也沒本事逃。」
溫妮特氣得說不出話來。「你耍我。」
「哎呀,這就是我的工作呀,你知道的。」
「好吧,」溫妮特想了片刻說,「我們做個交易。如果你能猜到我的名字,我就聽命於你。猜不到,你就得告訴我怎樣逃出去,而且不再糾纏我。」
男巫緩緩地點頭,溫妮特的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確定該用什麼刁鑽的競賽才能一決勝負。突然,男巫仰起頭。
「我們就玩一把『吊死鬼[1]』吧。」
[1]Hang the Man,一種猜謎遊戲,猜謎者每次猜錯,畫「吊死鬼」的玩家就可以添一筆,直到把絞索圈下的小人畫完,猜謎者就輸了。
他拿來一張紙和自來水筆。「X。」他開始猜字母了。
「不對,」溫妮特鄙視地說,「我贏了一分。」
「你應該給我點線索,」男巫說,「畢竟我們不是在較量魔法。」
「好吧,」她不情不願地回答,「給你一個謎語猜吧。」
有些人說叫我就像叫小鳥,
另一些人說,明明是個裝起司的。
「我只告訴你這麼多。」
男巫絞盡腦汁想了片刻,把謎面翻來覆去地念叨。
「P。」終於,他又猜了一次。
「我贏了兩分。」溫妮特激動得聲音都打顫了。
接著,魔法師興奮地跳起來,大呼小叫地說:「你的名字是加內特·巴倫,加內特是塘鵝,巴倫是起司桶[1]。」
「錯!」溫妮特截斷話頭,「這次我連贏兩分。再猜錯一次,我就要畫到絞索繩了。」
夜幕即將降臨,溫妮特又給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咖啡,就在這時,男巫呵呵笑起來。「我猜到了。」
「噢,真的嗎?」溫妮特反問,「再有兩筆,我就畫完了,你就輸了。」
「你的名字是溫妮特·司東佳,溫妮特很像塘鵝,司東佳就是裝起司的[2]。」只見那魔圈消失了。
[1]加內特(Gannet)原意為塘鵝,巴倫(Barrel)原意為桶。
[2]溫妮特(Winnet)的讀音類似Gannet,司東佳(Stonejar)本意可作石頭罐子,亦即可以存放起司的容器。
「噢,好吧,」溫妮特心想,腳踢泥土,熄滅篝火。「至少,他會煮飯。」
眨眼之間,他們就站在一座城堡前,角旗杆上的三隻渡鴉冷眼俯視著他們。
「沙德拉、米煞和亞伯尼歌,」男巫把它們引見給她,「慢慢你就能分清誰是誰了,如果你能猜透雙關語的暗示。現在,我必須把你抱到門階那裡,要不然你會睡過去的。這是安全措施之一。」他抱起溫妮特,把她帶入一間明亮斑斕的房間,房間盡頭的壁爐裡爐火正旺。
「你喜歡高高的天花板嗎?」當他們兩人一人一邊在爐火邊坐定,他問她,「這些老房子都一樣,但你會習慣的。」
「你當男巫有多久啦?」溫妮特問,不過是隨口閒聊。
「噢,我不能說,」他輕快地答道,「你知道,我也是未來的魔法師之一,對我來說,過去未來都一樣。」
「但你不可能是,」溫妮特據理力爭,「誰也不可能這樣談論時間。」
「對你是不可能,我親愛的,但我們非常不同。」
這句話倒是真的,所以溫妮特掉轉精神去打量這個房間。
這裡傢俱很少,卻有數不清的壁櫥。右側靠窗邊,掛著一隻巨大的號角狀助聽器,上面雕刻著精密的浮紋。
「你要那東西幹什麼?」
「唔,我不是一直像現在這麼老的,等我再老點,我就會有點耳背。有了它,我就能躺在那張沙發上,在夜裡聆聽夜鶯的歌聲了。」
溫妮特左顧右盼也沒看到沙發。「什麼沙發?」
「那不是嘛。」男巫帶著幾分驚訝說。她再轉頭去看,果真看到沙發了。這只是個開頭,溫妮特在城堡裡的探險會發現越來越多,但她住在那裡時,還發生了一件耐人尋味的怪事。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也忘了自己以前做過什麼。她相信自己一直都在這座城堡裡,因為她就是男巫的女兒。他是這樣告訴她的。他還說,她沒有母親,但由一個強大的神明特地託付給他的。溫妮特覺得這就是真相,更何況,她還可能想要住在別處嗎?
男巫對聚居在山下的村民很友善。他教他們音樂和算術,還對莊稼施了很強的咒,因而誰也不會在冬季捱餓。當然,他也期望他們能絕對忠心,而他們全都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的一切。溫妮特也學會了教授村民知識,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人來到了聚居點。他在一家農場裡借宿,很快就和溫妮特成了好朋友。她邀請他到城堡來參加盛筵。
盛筵是為整個村落而辦的紀念儀式,也是一次慶典。每家每戶都會給男巫獻上禮物,他也會回贈禮物,他認為送誰什麼最合適,就送誰什麼。
「你會送陌生人一份禮物嗎?」就在盛筵那天的清晨,溫妮特敦促她父親。
「陌生人?」
「就是他呀。」溫妮特指了指,讓他顯形。那男孩嚇壞了。前一秒鐘他還倚在樹上仰頭凝望城堡呢,一眨眼的工夫,他竟然站在那麼高聳的天花板下,還有三隻渡鴉在身邊,天空都彷彿看不見了。男巫轉身看著他們倆,拍了拍雙手。「什麼禮物才好什麼禮物才好,你已經決定了他的禮物是什麼。」說完,聚攏長袍貼著身,溫妮特的父親走遠了。
「我很害怕。」男孩說。
「別怕。」溫妮特說著,親吻了他。
太陽還沒下山,大廳裡就聚滿了村民和動物。有些動物是農夫們從男巫的農場裡捉來獻給他的,還有些只是隨便進來逛逛。到了午夜,酒足飯飽,人們全都拋棄雜念,聚神於此刻,男巫就要做年度演講了。他許諾大家,明年還會有豐收,他的朋友們也將身體健康。對那些即將離開村落的小夥子們,他贈予他們盾、刀和弓。對那些決意尋找自己生活的年輕姑娘們,他贈予她們獵鷹、狗和戒指。「讓我們保護彼此心想事成。」因為男巫深諳旅行者的行事方式。最後,他的神情變沉重了,他提及一場毀滅正逼近這片領土。「它就在你們之中。」他提醒他們注意,目睹他們被驚嚇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必須把他驅逐出境。」男巫把手擱在那個男孩的脖頸上。
「這個男孩已糟蹋了我的女兒。」
「不是的!」溫妮特警覺地一躍而起,「他是我的朋友。」
可沒人聽她說。他們把男孩綁起來,扔進了城堡深處最黑暗的房間裡,如果溫妮特不用自己的魔法釋放他,他就可能永遠被困在裡面。「現在去找他,」她對男孩說,此時的男孩在她的火把照耀下眼睛眨個不停,「然後全怪我。隨便你說什麼都可以,只要把責任推給我,你不能站在我這邊,因為你不能站在他的反對方。」男孩臉色蒼白,落下淚來,可溫妮特硬是把他推上了樓梯,到了早上,她聽說他照她說的做了。
「女兒,你害我蒙羞了,」男巫說,「你對我也沒用處了。你必須離開。」
溫妮特無法請求寬恕,因為她清白無辜,但她仍然懇求留下。
「你要留下,就只能待在村子裡,看管山羊。我讓你自己做決定吧。」他走了。就在溫妮特快要號啕大哭時,突然她感到有東西啄了啄她的肩膀。是亞伯尼歌,她最愛的那隻渡鴉。他一蹦一蹦地湊到她的耳邊。
「你不會失去魔力的,你知道,以後只是用法不同罷了。」
「你怎麼知道的?」溫妮特抽噎著問。
「巫師們不能收回他們的禮物,永遠都不能,這是白紙黑字寫在書裡的。」
「那如果我留下來呢?」
「你會發現自己被悲傷毀滅。你所知的一切圍繞在你身邊,與此同時卻又遠離了你。現在,還是找個新地方吧。」
溫妮特思忖良久,渡鴉頗有耐心地在她肩膀上穩穩地站著。
「你會跟我走嗎?」
「我不能,我被束縛在這裡了,但這個東西你要收下。」渡鴉飛下來,在溫妮特看來,他開始衝著旗幟嘔吐。隨後,他理了理羽毛,讓一塊粗礪的褐色卵石落在她的手裡。
「謝謝,」溫妮特說,「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心。」
「可是,這是石頭做的。」
「我知道,」渡鴉悲傷地回答,「你知道我選擇留下來,噢!很久以前,我的心因悲傷而堅硬,最終就成了這樣。它會提醒你的。」
溫妮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挨著壁爐。渡鴉無法警告她,她父親已悄悄溜進來,化身為一隻老鼠,正在她的鈕釦上纏了條無形的線,因為渡鴉早已目瞪口呆。溫妮特站起來,老鼠也匆匆跑走。她沒有注意到什麼,當清晨到來,她已走到森林的邊緣,涉水,過河。
★ ★ ★
我回到殯儀館承辦處打工,用那個女人和她的朋友喬的話來說,那裡叫「葬禮廳」。他們的薪酬很高,要是我需要掙更多,還總有一些洗車之類的雜工給我做。有時候,我不得不把冰淇淋車停在後門口,再跑到前門去把某人的遺體收拾妥當,再回去開冰淇淋車。喬曾打趣說,天氣再熱點,不如把遺體擱在我車上的冰櫃裡。
「他們不會介意蹭上點紅莓波紋冰淇淋吧?」
那個女人仍然在紮花圈,但自從「極樂境界」(他們兩人合夥開的公司名號)和鎮郊外的高級養老院簽訂長期合約後,她變得開心多了。
「確實不一樣,有了錢就是不一樣。」她一邊勸服我,一邊炫耀她的新設計。「他們喜歡在這裡添些合適的悼念詞。再也不要該死的十字架了。」
喬幹得也不賴。他買了兩輛新車,還要把簡易棚改造成一間冷藏室。
「我可不想被這裡的屍體絆一跤,」他說著,揮動他的手,掃過小禮堂的四面八方。「我是說,大夥兒來這裡是為了最後瞻仰一下,誰也不想讓大傻冒兒折騰他們的遺體,是不是這個理兒?想要一點隱私,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啦。」
「噢!對,可不?」那個女人應聲附和,「他們才不想被傻里傻氣地擺成一串兒冰棒呢,對吧?」每次聽喬和那個女人對話,我總會發現一點,他們絕不會僅僅回答對方的提問,一定要提出新的問題反問對方。他們會這樣共事幾個小時,喬修理把手,女人把鐵絲和花枝拗成不可名狀的輪廓。他們讚賞他們的工作。
「瞧,這漂亮嗎?」喬說,「這個黃銅把手?」
「就跟天堂大門似的,可不是麼?」女人回應。
我就該坐在他們兩人中間,明智地點點頭,倒茶送水。我不介意,稍稍擺脫冰淇淋車上的小孩也不賴。我的車上安有音樂喇叭,放的是《泰迪熊去野餐》,樂聲一起,孩子們就知道該何時衝殺出門,叫嚷著要橘子冰棒和99蛋筒。音樂喇叭的重點在於:一定上緊發條,否則它就成了慢節奏的嘟嘟囔囔,以至於喬有一回想買一個安在他的送葬車上呢。但過猶不及,如果你把發條擰得太緊,聽起來就像是電影裡要追敵的騎兵隊衝下山坡時配的西部牛仔樂。「該死的奇客特,」只要發條擰得不好,路人就會紛紛抱怨,「煩死了,關掉它!」路人總是變化無常的。他們會穿過巷子去買伯特威斯爾的冰淇淋,再沒人像他那樣用馬拉冰淇淋車了。伯特威斯爾起碼有八十歲了,他的馬無精打采,洩了氣似地。人們說,誰也不知道他往攪拌桶裡添加了什麼配料,也從沒人問過,但味道確實不賴。他沒有任何花俏的款式,只賣蛋筒冰淇淋和冰淇淋薄脆餅,澆草莓醬。他管那叫「血」。小時候,我總是到他那裡買冰淇淋,因為總有免費贈品。我家在他回家的必經之地,一整天下來,路人沒少給馬餵零嘴兒,所以當它汗流浹背地爬上山坡時,身後總留下一堆堆馬屎。我母親一聽到哨聲響起,就會一手抓上十先令的紙鈔,一手抓上鐵鏟,打發我去買兩隻薄脆餅、一隻蛋筒,再隨便來點什麼,只要我拿得下並能走石子路回到家。每次我去買冰淇淋,馬總是一跺腳,一噴鼻息,通常都能多滴下一點屎尿,好像特別贈送給我的。
「真棒!」當我步履不穩地走進門廳,千方百計地不讓鐵鏟裡的馬糞往下掉,我母親總是面露喜色。「去把它澆在我的生菜地裡。」然後,我們就會心滿意足地坐下來,吃我們那該死的薄脆餅冰淇淋。
伯特威斯爾的冰淇淋有種浪漫的感覺,那是奇客特永遠難以企及的。只要為客戶安排守夜儀式,極樂境界殯儀廳總是選用伯特威斯爾的冰淇淋當甜點。
「這才叫有品味,是吧?」女人說。
守夜儀式操辦得極好。他們始終是最好的一家。和養老院簽訂合約後,他們還會供應開胃小吃,通常就是到莫里的海鮮店裡倒些雞尾酒過來。主菜的選擇有:火雞捲、牛肉片和熱起司鹹肉乳蛋餅。起初,人們都覺得選乳蛋餅未免太大膽,但後來就成了熱門菜點。
「你得要一點誇張的想像力,是不是?」我去印製菜單時,那個女人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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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當我駕著冰淇淋車繞著婁福德街開時,看到一群人擠在巷尾平臺外頭。巷尾的平臺,就是艾爾西的家。我很想直接開車過去,但一會兒有人要買冰棒,一會兒有人要薄脆餅,我的手卻直發抖,連湯匙都拿不穩。
「太糊弄人了吧,你。」有個胖女人開始抱怨。
「免費送您一個巧克力冰淇淋吧。」我說著,把冰淇淋丟給她,就在她雙手撐著屁股瞪著眼,巧克力冰淇淋淌到她的圍裙上時,我發動汽車,顛上了石子路。沒人注意我泊車下車,擠進人群往艾爾西家門口走。走到客廳,我看到了懷特夫人、牧師和我母親。沒有艾爾西。
「出什麼事了?」我問。
他們瞥了我一眼,繼續壓低聲音商討什麼。言談間,「葬禮事宜」的字眼冒出來了。我登時揪住我母親的衣袖。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她撫平衣袖。「艾爾西死了。」
牧師走到我跟前。「請你回家吧,珍妮特。」他的聲音極其平靜。
「你認為我的家該在哪裡呢?」我惡狠狠地反詰。他絲毫沒有退縮,只是攙著我的手臂,把我帶到門廳裡。
「我們好久沒談談了,是不是?」他問。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地板,極力不流出眼淚來。
「你本應信賴我的。」他說話還是那麼輕柔。
「你到底在怕什麼?」我突然很想知道。
他笑了。「我害怕地獄,害怕永世的罪責。」
「我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罪孽?」
他發火了,只有輕聲細語的人才會這樣爆發。「你提出的邪惡主張是絕對無法被認同的。」
「這種事一個人做不來,你知道。」我覺得提醒他這一點是很公平的。
「她是被你迷惑的,你用自己的特權控制她,這不是她的錯,而是你的。」
「她愛過我。」這話脫口而出,我只感到他想當場殺死我,如果他辦得到的話。
「她沒有愛過你。」
「這是她說的?」
「她親口說的。」
我靠在牆上,兩隻手軟綿綿地攤開,重重地呼氣。背叛有很多種,但背叛永遠是背叛,不管何時何地。不,他不會殺了我,輕聲細語的男人不會殺戮,他們都很聰明。他們的暴力不會留下任何可見的痕跡。他把我帶到門口,我跌跌撞撞地往冰淇淋車走。「她來啦。」我聽到有人喊了一句,所有簇擁在艾爾西家門外的人都湊到我的售貨窗口前排成一條長龍。第一個顧客掏出了錢包。
「來兩隻薄脆餅,寶貝。你認識住這裡的女人嗎?我倒是常見到她的。」她轉身對她的朋友說,「我們常常見到她,是不是?」我把薄脆餅遞給她們。
下一撥顧客是一起來湊熱鬧說八卦的。
「她沒太受罪,沒有痛苦,只是夜裡睡覺時走了,來兩隻紅莓的,一隻香草的,寶貝,貝蒂還沒拿定主意呢,不過這是最好的辦法,她很老了,你知道的呀,她沒辦法照顧自己了。」
「你們還想要什麼嗎?」我問她們。
「要的,」貝蒂提高了嗓門,「給我拿個99蛋筒,我可不付錢。」她們鬨堂大笑。「還是走吧。」付錢的女人下了指令,「我的孩子們還在家呢。」
好不容易,她們都走了,就在我把黏糊糊的湯匙放到清洗罐裡時,我看到懷特夫人穿過小街向我走來。她手裡捏著條手絹兒,正在抽泣。
「賺死人的錢,」她站在售貨窗口,哽咽地說,「牧師都不敢相信。」
「不夠神聖,是不是?」我對她說。
「不,一點兒也不,但你會付出代價的,而且不止是一隻號角冰淇淋。」
「我正如此期待。」我說,期盼她早早走開,但她只是倚在售貨窗欄上,哭得越來越凶,我不得不找塊抹布幫她擦眼淚。
「葬禮在哪裡辦?」我隨口問道。
「你不能來,那是為神聖的人準備的。」
「我不想去,噢,你還是走吧。」我跨進駕駛座,懷特夫人衝著我嘟囔了幾句才向對街走去。
我如同往日般繼續工作,什麼也不想,開過了伍德諾克浸信會教堂,開上山坡到達費恩格爾,也就是冰淇淋作坊的所在地。「我要休幾天假。」我對他們說,「就這一次。」他們很不高興,學校放假的這段日子是最忙的時節,但我工作很賣力,賺了不少錢,所以他們還是讓我休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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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妮特過河時,發現自己身在一處眼熟、氣味卻不同的森林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便覺得去哪裡都一樣,不如沿著最顯眼的這條小路走下去。沒幾天工夫,她的食物吃光了,也沒有多餘的衣服,還開始想家,想得不得了,只能懨懨地在原地過了好幾天,再也走不動了。有個在森林裡行路的女人發現奄奄一息的她,用各種草藥救了她一條命。這個女人對魔法一竅不通,但她理解各式各樣的悲傷,以及悲傷的殺傷力。溫妮特跟著她走,回到了她的村莊,那裡的人們熱情地歡迎她,還給她一份工作,好讓她獨立生活。他們聽說溫妮特父親的事,只覺得他瘋了,而且很危險,所以溫妮特從不談及自己的魔法能力,也從沒使用過魔法。女人想教會溫妮特說她的語言,溫妮特學會了單詞,卻依然不懂字裡行間的意思。某些語法她怎麼也領會不了,若要和人爭辯,他們會用那種句式攻擊她,她卻無法用同樣的句式回擊他們。但大多數時間裡,爭辯是不會發生的。村民們都很純樸、和善,對世界不存質疑。他們並不指望溫妮特能說得有多好。但溫妮特想說。她已把學校和同級學伴遠遠拋在身後,她想要談論世界的本質,為什麼世界會這樣,他們又該如何對待這個世界。但與此同時,她知道她介入過去的世界太深了,而那是不對的。如果她談論善與惡、好與壞,或諸如此類,他們會認為她瘋了,那她就什麼朋友都沒了。她必須假裝自己和他們一樣,當她說錯話時,他們會笑著提醒她,她畢竟是個外國人。溫妮特聽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城市,那裡的建築物高聳入雲。那是個古老的城市,有猛虎守衛。她所在的村莊裡,沒有一個人去過那裡,但他們全都知道,每每談及總帶著敬畏有加的神情。那個城市裡的居民不用耕種,也不用做粗工,他們只是思索世界。許多個夜裡,溫妮特輾轉難眠,幻想著那個地方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只有到了那裡,她才會真的感到安全。當她把計劃告訴村民們時,他們大笑一通,告訴她最好找點別的事琢磨,但溫妮特沒辦法想別的事,她心意已決,要把計劃付諸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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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在鎮上碰到喬。他揮揮手,急步朝我走來。
「我們葬禮廳收了一位你們教會的客人。過去看看吧。」我知道他說的是艾爾西。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教會裡沒人記得我在「極樂境界」幫工。當時我還有封信要寫,便一直等到晚上才穿過小鎮去葬禮廳,而且,教堂在那天晚上會有一次祈禱聚會,我就不太會遇到誰了。
「噢!你來了?」我進門時,那個女人抬頭一看,「喬呢?」
「對,是我,不,喬沒來,他去菜田了,不是嗎?」
「哦,對,為葬禮晚宴挖點蔬菜。我忘了。」那個女人正忙著把蕨草和風信子紮成十字架。「瞧瞧我在為她們做什麼呀,又是一隻該死的十字架。」她氣呼呼地摔下手裡的事,「我們喝杯茶吧。」去小廚房的路上,我經過艾爾西的棺材,但沒有往裡看,我想等他們都回家了再看。但無論如何,我感到平靜。
「把波本威士忌拿來。」女人喊道。
我們在夕陽下坐了半個多鐘頭,暖洋洋地喝著茶,很舒服。
「從法國出來的最棒的玩意兒。」女人說著,咂摸著波本威士忌。
「乳蛋餅弄好了?」我提醒她。
「對,搞定啦。」她點點頭,「她們很懂美食的,是吧?」她開始對我講述她在圖書館的一本書裡看到的菜單,還說她曾經跨海遠渡迪普耶隧道。她不會再去了,不會了,太遠了,儘管她很想再看看艾菲爾鐵塔。她聽說,那座塔是雜技演員造起來的,最高、最後的那些大梁都是由訓練有素的猴子們搭上去的。她的奶奶曾見過一張鐵塔的照片,還在展覽大會上見過模型。她還有張照片,照片上的奶奶在觀看鐵塔的照片。我想去旅行嗎?不,我不想,她也能理解,在家裡也有好多事能做。她說她曾經想過,旅行這事取決於你的後世和前世。我不會把她的這種想法洩露給任何人的。這是機密的私房話。她說她經常琢磨,為什麼她想做這些事,卻一點也不想做那些事。嗯,顯然是有什麼奧妙的,但對其他人來說,根本就沒什麼理由可言。她花了好長時間,想琢磨出個所以然,後來又想,你在前世做過的事情就沒必要再幹一遍了,而你必須要在後世做的,現在做也欠火候。
「就像搭積木,是不是?」
她覺得,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我不想去旅行。就在那時,喬開車回來了,女人又去沏一壺新茶。他把後車箱打開。
「我拿了鍋,還有甜菜、番茄和生菜,還有些豌豆莢。這些應該夠了。他們還要火雞捲,餐後上香草冰淇淋。」
「守夜什麼時候開始?」
「明晚十二點。不過,我們最好先把這車裡的土掃乾淨。她要去的地方,土已經夠多啦,對吧?」
女人把沏好的茶端出來了。她很生氣,因為喬早就答應她那天晚上帶她去看賈利·古柏[1]的電影。現在倒好,他一個勁地說要洗車。她把他的茶濺到茶碟裡了,再把波本威士忌的袋子藏在蕨草下面。我不想看她可憐巴巴的,便主動請命,洗車擦車。
「你能把它停到車庫裡去嗎?」喬猶疑地問。
「她當然能啦,」女人插嘴說,「她天天開那輛該死的冰淇淋車,還開不好?」
喬點點頭,看了看錶。
[1]Gray Cooper,美國著名影星,有史以來獲得奧斯卡獎最多的男演員,他主演的電影以《約克軍曹》和《日正當中》最為著名。
「那好吧,你就在家好好洗吧。」女人拿來自己的頭盔——喬沒有戴——兩人便坐上輕騎,沿著小街蜿蜒離去。我等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找來水桶和皮布,開始清掃汽車。我想讓艾爾西得到最完美的待遇。等我把車倒進車庫時,夜色已濃。我洗淨手,走進葬禮廳。只有幾盞燈亮著,卻足以看清楚艾爾西。她穿著禮拜日穿的最體面的衣服躺在那裡,身旁放著讚美詩集。這本詩集里布滿了艾爾西的手寫註解,以便讓她記住該用什麼調演奏。我想到她的手風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處理的。為了方便看到棺材裡的情景,安了一種特製的視鏡,高度正合適,你不必站著就能看清楚。喬對這類細節總是很認真,如果你想守一整夜,他就會讓你守一整夜,哪怕這不是慣例。
我對艾爾西說了很久,說我的感受,說我寫好的信。我回家時天已擦亮了。
樓下,電話鈴響了。我很想睡,但鈴聲頑固地繼續。是喬。他驚慌失措。我可不可以過來掌勺,做好菜,再端出去?他必須開車去打理棺材的事。昨晚,看完賈利·古柏的電影回家的路上,那個女人從輕騎上摔下來了。她沒有外傷,但需要在床上靜養幾天。她剛剛硬撐著把十字架紮完。我費盡口舌跟喬解釋,如果我出現在葬禮上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沒關係的。」他說,「我不惦記他們成回頭客,下一次他們可以去陰森森的阿爾夫嘛。」阿爾夫殯儀館的設置和氣氛與我們這裡截然不同,下葬的價格是一樣的。
「跟他媽的訂中餐外賣似的。」喬對他們的生意經不屑一顧。
我答應了,帶了幾套衣服以備換用就出門了,去做二十人份的火雞捲。
我一直躲在廚房裡,直到送葬隊列出發才衝出去布置餐桌。我心想,我可以先把鮮蝦雞尾酒擺好,等他們人手一盤火雞了,再讓他們自己取用蔬菜。四十五分鐘後,送葬隊列回來了,所以我來回奔走,急著把蒸籠裡的蔬菜托盤端出去,一字排開擺放在餐桌上。現在,喬可以把盤子端出去了,我們剛好趕在他們落座前完成這一切,好懸啊。晚宴進行得很順利,但上冰淇淋甜品的時候出問題了。甜品是盛放在托盤裡的,喬向他們承諾會端著盤子來回走動,等大夥兒離開餐桌到客廳裡用咖啡和蛋糕後,我才去收拾餐桌。沒想到墓地牧師突然站起來,把喬招呼到門口去了。喬手足無措地跑到我身邊,那時候我正躲在廚房玻璃窗後偷看呢。
「只能你去上甜品啦。他有事要和我談。」
「可是,喬……」我嚇壞了,但他已經走了。
我端起第一個冰淇淋托盤,儘量不露聲色,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
「想要香草冰淇淋嗎?」我問懷特夫人,放低盤子到她面前。
「香草味,牧師?」我問,失手灑落了一點。
「香草,玫?香草,愛麗絲?」我就這麼一路問要不要香草,一個個地問下去,直到我母親面前。她一直瞪著我看,嘴唇微微張開。
「你?」她的珍珠項鍊在喉頭微顫。
「我。香草?」
艾爾西那些從莫克貝來的親戚們都以為我們瘋了。牧師站起來了。
蘭姆斯波頓先生在哪裡?這是惡俗的玩笑嗎?
「那個女人病了,」我解釋說,「我是來幫忙的。」
「你就沒有羞恥感嗎?」
「倒是沒有。」
牧師對大家揚揚手。「我們不會再逗留此地備受恥笑了。」
「啊呀,她真是個魔鬼,你女兒。」懷特夫人失聲哭號,扶住牧師的手臂。
「她不是我的女兒。」我母親頂撞了一句,頭昂得高高的,帶領大家走了出去。
等他們走了,來自莫克貝的親戚們眨眼間也走光了,還把兩塊巴騰堡蛋糕吃光了。喬談完事情回來,不禁搖搖頭,說他們全都瘋了,還說幸好我沒事。他說得對,但我已是孑然一身。在廚房裡一邊洗刷盤子一邊躊躇時,我突然感到有人站在我身後。
是裘波麗小姐。
「吃飯的時候你不在。」我只能想出這句話。
「不在,我不想待在那裡。我只想和艾爾西告別,僅此而已。我認得她在莫克貝的表親。」我沒有作答,她看起來有點尷尬。「那麼,你還好嗎?」
「哦,很好。」我對她說,「我可以賺錢,明年也有計劃了。」除了艾爾西,她是我第一個信任的人。她似乎很高興,跟我說有計劃是好事情,還說她自己也該有點計劃。「總有事情橫生枝節,」她說,「身不由己,生活的悲哀之處就在於此。」她很突然地說,「你願意過來,到我的公寓探望我嗎?」
「不。」我慢吞吞地回答,「我不能那麼做。」
她拿起包袋和手套。「好吧,如果你改主意了,或是需要錢,我的電話號碼可以查得到。」她轉身走了,我聽著她的高跟鞋響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對她說謝謝,甚至連再見也沒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幫「極樂境界」打工。我的學業已經完成,一家精神病院提供給我一份全職工作。從常理來說,我本不會去做那樣的工作,但和別的工作機會相比,這份工作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優點:提供我食宿。最起碼會給我一間單獨的宿舍。
「她不會喜歡的,對吧?」那個女人對喬說。
「她怎麼會喜歡呢?」喬回答,「全都是神經病。」
但我還是去了,不管怎樣,我還有能夠慰藉自己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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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妮特想了很多很多,那座城市會是什麼樣的?在她的村子裡,有些村民說整座城都是水晶做的,還有人說,是結在一張巨網際網路上的。有人稱之為胡說八道,還告訴她,就算她真找到了那座城市,她可能仍然不會快樂。她想,那裡的每個人肯定都又強悍又健康。她想到他們的寬容和智慧。在一個講求真理的地方,沒有人會背叛她。她的勇氣在遞增,有了勇氣,決心也越發堅定了。她找來一張地圖,捲在掃帚柄上。地圖披露了森林,以及自森林邊緣開始蔓延出的城鎮。她找到了那條河,平靜流淌,逐漸縮小,最後流成一張嘴的樣子,那裡就是她曾經生活的地方。河水環繞著那座神聖的城市,再像斷掉的蠕蟲爆裂開來,支支流流地匯入大海。溫妮特從未在海上航行過。她只認得衝上海岸的大海,只有當大海和陸地交接時,她才認得。她害怕海,儘管她知道信徒們駕著一葉扁舟也能製造奇蹟。到達那座城市的捷徑就是先行海路,再走河道。還有一條路就是穿越深邃的森林,走到河流變得像隧道的地界。那裡的水流是鹹的,她未必能涉水過河,因為夜晚降臨後,河水就會漫入厚厚的落葉,黑暗會持續很久,路也會消失。她必須找到一條船,駕著船過去。未必能找到岸。只能心無旁騖地堅信她想要的都切實存在,只要她敢去尋找。
溫妮特跟隨造船工匠學習技巧,看他們如何打磨船身以求快速航行,又是如何鞏固船尾以求穩健。她學了航海所用的幾何學。有個盲人教導她,纜繩就像狗,很煩人,卻靠得住。又暖和又粗糙,就像狗毛,同樣是褐色的,同樣要用正確的手法牽引。她學會了把持繩索,彷彿它們都是活物。纜繩就是活的,他告訴她,如果你認清這一點,繩子就會表現得更好。他告訴她,這叫自然力:有機能量所遵循的準則。她不懂,但她能感覺到力在游動,厚實的黑瀝青、緊緊捆縛在她的木槳柄上的繩索。石頭髮燙的時候,他說,它們會唱歌,他給了她一塊會唱歌的石頭,祝她一路順風。
很快就到了她在村裡的最後一夜。她決定睡在屋外,那樣就能把她要離開的地方好好地聞一聞,盡情感受。風吹起來了,似乎無關緊要,但明天如果還有風,那就很要緊了。所有一切熟稔的事物突然變得意義非凡。夜裡,溫妮特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的眉毛變成兩座橋,通向她雙眼之間的刺孔。那個孔洞無遮無掩,露出一道螺旋形的樓梯,繞啊繞啊一路向下繞到肚子裡。如果她想知道自己的地界有多深多廣,她就必須跟著樓梯走。她必須穿過湧動在最下端階梯旁的血和骨,才能蹲坐在頂層臺階上,置身於她皮膚下的廣袤空間。後來,她找到一匹閒逛的馬,這給了她反覆打量周圍的機會。逡巡的時候,她以為她沒有改變任何東西,但她肯定做了什麼,因為每逛完一圈,她都會發現同樣的東西變得不一樣了。她頭暈眼花,再不跳下馬她就會跌下來。
溫妮特醒來時,天空中飄著小雨,她必須迅速動身。她哭了,而那個盲人一邊安撫她,一邊告訴她,不要擔心自己會害怕。她奮力搖漿,駛向大海,並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休整船隻,直到她開始習慣海水的鹹味,也看慣了大海的無垠。對城市的渴望讓她心神一念。她會駕著她的船駛到大海的另一邊,也一定會靠岸。航行繼續,太陽下山。陪伴她的只有海水。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了:她已沒有退路,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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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見你媽媽是什麼時候?」有人這樣問我。那是在城裡和我和行的人。我不想告訴她。我想在這個城市裡,過去,顧名思義就是,過去。為什麼我非得牢記?在舊世界裡,任何人都可能重生,過去被洗刷得一乾二淨。為什麼新世界也這麼好奇?
「你就沒想過回去嗎?」
多傻的問題啊。有千絲萬縷能幫你找到歸途,也有千絲萬縷要把你帶回去。心思一轉,再難回頭。我一直在考慮回去。羅得的妻子一回頭就成了鹽柱。柱子撐起萬物,鹽潔淨萬物,但遺失了你自己,如此交換未免太虧了。人們確實會回頭,但不一定倖存,因為兩種現實在同時聲張自己的價值。這種選擇太痛苦了。你可以洗淨自己的心,或索性殺死自己的心,要不然也可以在兩種現實中選一個。這太讓人痛苦了。有人認為,你可以保留自己的蛋糕,然後慢慢吃掉。蛋糕發黴了,他們差點被剩下的蛋糕噎住。時隔已久再回去能把你逼瘋,因為留在那裡的人們不會想到你已變成新人,他們還會用老辦法對待你,指責你冷漠無情,哪怕你已經變了。
「上一次見你媽媽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但頭腦中的語詞就像海底的聲音一樣變形了,扭曲著。要捕捉浮上海面的這些話,可謂相當微妙的難題。你不得不像搶銀行的匪徒,聽啊聽啊,聽到保險鎖嘀嗒一響才能打開保險箱。
「如果當初你沒走,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大概會成為教士吧,反正不會是先知。教士的書裡,所有的語詞都已確鑿。古老的語詞、俗知的語詞、有權有勢的語詞。總是浮現在水面上的語詞。適用於每一種場合的語詞。語詞有效力,理應產生什麼效果,它們就生出什麼效果,或慰藉,或規訓。先知沒有書。先知是在狂野中呼喊的聲音,充滿了玄妙高深不可言喻的聲音。先知要疾呼,因為他們飽受魔鬼的困擾。
這座古城是用石頭和尚未倒塌的石牆造就的。就像天堂,它依河而居,充斥著難以置信的野獸。大多數獸都有頭腦。如果你喝口井水——這裡的井很多——你或許會永生不死,但沒有人能保證你能維持現在的模樣,直到永生永世。你或許會殘廢。井水未必會贊同你的。它們不會告訴你這一點。我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逃離。這座城市裡滿是高塔,能讓你攀啊攀啊,越攀越快,讚歎著高塔精妙的設計,幻想著登頂時俯瞰的景緻。塔頂上大風犀利,一切都變得那麼遙遠,簡直不可能說出什麼是什麼。你也找不到人商討。小貓能指望消防隊員來救助,長髮姑娘幸好有長髮。重新腳踏實地坐在大地上,豈不是很好?我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為了逃離。
如果心中有魔鬼,他們會跟著你行走到天涯海角。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處境是天下最悲慘的。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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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線轉郊區專線時,我覺得有點怪。明明是繁忙的火車站,卻沒幾個人,悄無聲息的。傳來的聲音含含糊糊,整個宇宙都好像被悶住了。這是怎麼回事?有人搭住我的肩膀。
「寶貝,末班車啦。」我四下張望有沒有鐘。才八點半。
說話的這個人看出我的困惑了。「下雪啦,寶貝,道路受阻。」他在說什麼?我只出城一百多英里就與世隔絕了?我很懷疑。我已進入了魔法圈,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不過現在呢,我必須踏上這列火車。我的車廂已被一個嘀咕的男人占據。我沒有帶手套,頭頂上行李箱位的把手鏽得都快爛了。
「別把你的包放在過道裡,寶貝。」查票員斥責我了。
車開了,我在汙濁的車窗上抹了抹,這才看得到外面。窗外的雪足有三英尺厚。鐵軌被埋沒了,兩邊枕木旁的雪堆得好高。我沒帶威靈頓雪靴。直到火車抵達第一站,那個男人才停止嘆氣,改為嘀咕。我們不會在這一站久留,不久就響起一聲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嘯。火車步履不穩似的往前衝了幾下停住,又痙攣般震顫了幾英尺後,不同的鞋靴踏上了走道。查票員、守衛和嘀咕的男人慢吞吞地跟在旅客後面。列車依然在震顫。我把頭伸到門外,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正在被拖上列車。好不容易,那一個大包袱才被拉上來,我們再次啟程。我走回自己的座位時,發現那團大包袱正衝著我一路走來。「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她就這麼念叨個不停,「讓人爬上車的時間都不多給點,真該死,可憐我有心臟病喲。」那個女人走到門口就被卡住了。
現在,車廂裡有三個人了。大包袱般的胖女人抱怨不斷,也不斷地嚼著一塊厚起司三明治,另一隻胖手緊抓保溫杯,好像那是失散已久的老友。嘀咕的男人哼著小情歌,先是愛意濃,再是失戀苦。我呢,套衫下塞著一本《米德爾馬契》。引向瘋狂的並非是這樣或那樣事物,而是彼此隔閡的空間。
「行啦,總算到了。」我想著,列車緩緩靠近昔日的火車站。曾經,這裡擺放著「瑪麗皇后號」的模型,還有一間候車室和一個裝滿「弗雷五兄弟」巧克力的販賣機。我曾從這裡出發去過一次利物浦,戴著一頂酷似茶壺罩的帽子。那是艾爾西親手為我織的,她說那是我的「救世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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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大,我在雪裡蹣跚而行,鞋子被浸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濕,我走過了鎮公所,聖誕樹光彩照人,柵欄圈出了救世軍的儀仗表演區。當我走到我家門前那條蜿蜒山路時,雪又下了起來。遠遠望去,山頂儼然像列車上的那一個大包袱。「十個街區,二十盞路燈。」我不假思索地數起來。很快就到了。我真希望把手套帶著啊。走過最後幾面旗幟,突然間,我就再次站在了家門口。門廳裡有一扇百葉窗,看不清屋裡的情形。但我能看到人影,也能聽到樂聲,像是《聽啊!天使高聲歌唱》,聽起來有點像,但背景音裡還有清晰可辨的森巴舞曲節奏。我走來走去,而後猛然鼓足勇氣,推開了前門。門廳裡亮著燈,馴鹿鞋拔依然緊靠著睛雨表掛在牆上,但壁紙已經不見了。我會走進客廳的,希望一切都好。客廳裡,我看到母親坐在一樣東西前——那東西模樣古怪,稱之為新發明大概很合適吧。更有趣的是,她還在彈奏它。
「媽,你好,是我。」我放下包袋,等待著。她坐在凳子上扭過上身,朝我揚了揚幾頁樂譜。封面上寫著「福音」二字。
「過來瞧瞧這個,專為電子琴寫的樂譜。」她又扭回去,按響琴鍵。
「鋼琴呢?」
「噢,我現在全改用電子的了。我喜歡跟上時代的腳步。」
我走過去打量這臺新發明。它很壯觀的,琴身上還架著一隻誇張的樂譜架。共有兩排琴鍵,以及一排顏色各異的鍵鈕,上面標註著「小型撥絃古鋼琴」、「木琴」等字眼。
「聽聽古鋼琴的音色。」我母親按下這個鍵,叮叮咚咚地彈出《在荒涼寒冬》裡的第一段。
「很有感覺。」我不得不承認。
「噢,豈止是有感覺啊,讓我來告訴你。」其後的半小時,她就忙著展示電子琴的各種功能。用軍鼓和不用軍鼓演奏的《東方三聖》。用號角和不用號角的《東方三聖》。用定音鼓和不用定音鼓的《東方三聖》。她還能演奏流行樂,用吉他或是快節奏。「為了迎合年輕人的聚會,」她解釋說,「我們打算組建一支樂隊,就像『喜悅串』[1]那樣的。」她關上電子琴,站起身,後退幾步,我們兩人便一起觀賞這件妙物。「琴凳和琴是配套的。」她指了指長絨棉和密胺上的雕紋,「還能免費訂製一套你喜歡的樂譜。當然了,我選了《救贖讚美詩集》,瞧!」他們用小牛皮裝訂成封面,字體燙金,書脊上還印上了我母親名字的首字母。我點點頭,問我們能不能喝杯茶。
[1]The Joystring,20世紀60年代盛行於英國的流行樂隊,所有成員都來自救世軍團。
「迷途人協會給你的嗎?」我問她,心想說不定她還設計了額外的贈品呢。她沉吟片刻,接著我發現她臉紅了。她告訴我,協會已經解散了,莫克貝旅店發生了貪汙腐敗事件,罪魁禍首就是伯恩牧師。事實證明,為漁民籌集的大部分善款被用作償還他的賭債。我母親賺到的會費資金和售賣宗教用品所得的營利都被他拿去償付太太的生活費了。是他那早已分居疏遠的原配。真正和他同居的是他的情人。
「龐巴度(Pompadour,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我母親啐了一口,「和他的龐巴度一起,驕奢淫侈。」
等到東窗事發,人們發現協會已在破產邊緣,我母親寫了一封信,發給數量眾多的主幹會員,請求他們支援救急款,還警告他們,協會岌岌可危,速將不復存在。回信鋪天蓋地。第二批信件紛紛奉上匯票,附有感謝信,感激多年來與協會分享的快樂。「不管到哪裡,我都帶著精簡版的《啟示錄》。」有一位女信徒在信中寫道。最後,我母親把剩下的《吉姆·里夫斯靈修禱文選讀》全部以半價售出。他們終於還清了欠款,還剩下一大筆錢給牧師。伯恩前往科爾溫貝灣度了一次短假。
莫克貝旅店那邊,某項公共衛生部門組織的衛生調查說那裡的湯裡摻水,毛巾也沒洗乾淨。那地方已殘破失修,被勒令徹底整頓或關門大吉。這已經夠糟了,偏巧,我母親又在《通靈週報》上發現了一則啟事,「莫克貝最知名的靈媒」可以向剛剛喪親的人提供招魂服務。旅店每週五在撞球室舉辦招魂會。你必須額外付錢,還不能吃晚餐,因為靈媒不喜歡和飽食的人共事。我母親氣壞了,當即揮筆寫就一篇長長的檄文,揭露了這等不忠不信的惡行,並投給《希望評論週刊》。她把那本刊物給我當睡前讀物。
「會不會太閒了,你還有事要忙嗎?」我擔憂地問她。
「我跟你說了,我現在忙乎電子玩意兒,在客廳裡一忙就停不下來。」她神祕兮兮的,不肯對我多說什麼。我們又談了一會兒我手頭上的事,以及為什麼忙這些事。但不談細節,只是恰好能讓彼此認同我們都盡力了。
「你的表妹現在在警察局工作呢。」她輕快地說。
「很好的。」
「是的,她還有了個男朋友。」她克制著自己,儘量不要瞄我一眼。
「不錯。」
「她常常問起你。」
「哦,那就跟她說我還沒死呢,不用她費錢買花圈。」我決定這就上床睡覺。「別忘了這個。」我母親喊了一嗓子,把登有她文章的期刊扔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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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士浮騎士來到一座山石壘成的,坐落在山腰的輝煌城堡。就在他走向吊橋的時候,吊橋徐徐放下,他看到護城河裡有鱒魚游動。他的馬已虛弱不堪。柏士浮騎士下了馬,牽著馬一起走過護城河。城牆腳下站著小矮人,全副武裝。他們向騎士問好,告訴他,城堡歡迎他,已備好肉食恭候大駕。一個小矮人牽著馬,一個小矮人帶路。柏士浮騎士發現自己走進了一間完全由橡木打造的房間裡。小矮人懇請他休息到日落時分。柏士浮騎士為自己離開圓桌、國王,還有國王那悲傷的面容而詛咒自己。在凱米洛特王宮的最後一夜,他發現亞瑟王獨自在花園裡散步,他哭得像個孩子,說自己一無所有了。國王給了他一串鈴鐺,繫在馬脖子上。第一天、第二天和第三天,柏士浮還是可以掉頭回來的,他仍然在梅林的魔法圈裡。第四天,樹林突然變得野蠻而荒涼,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是什麼驅使他到達那裡。而現在,柏士浮騎士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夢到那次晚宴,雷霆震撼,天宇裂開,一束耀眼的陽光刺破天空驟然顯現,比白晝還要亮七倍。他們面面相覷,彷彿從來不認識對方,每個人都被嚇呆了。接著聖盃降臨宮殿,披掛著雪白的錦緞。此後,他們無不起誓要去追尋聖盃,不徹底看遍聖盃就誓死不歸,而亞瑟只是靜靜地坐望窗外。
柏士浮醒來時,太陽已快下山了。他必須起身洗漱,去見城堡主人。他可以談論聖盃,卻不能談自己追尋聖盃的使命。他曾在轉瞬即逝的幻象中目睹完美無瑕的英雄業績,和完美無瑕的平靜。他再度渴求那幻象,期望那能令他身心安定。他是個渴望種植草藥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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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叫醒我,帶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張購物清單。我要下山去幫她採購。她必須給斯普拉特牧師寫信。大雪下得更猛了,我必須先去軍需品商店買一雙威靈頓雪靴。感到自己能抵抗風雪了,我決定拐到阿克萊特夫人的殺蟲店看看。門鈴一響,正在把藥粉裝袋的她抬了抬眼睛。她足足用了五分鐘才認出我,便把身子壓在櫃檯上,重重地拍了拍我的雙肩。「你好,」我說,拍了拍肩頭的跳蚤藥粉。「近來可好?」
「好才見鬼了呢,我受夠了。」她開始穿外套,「你的年紀夠大了吧,去『公雞和笛子』喝一杯不礙事吧?」我點點頭,她把門牌翻到「關門」那一面,二話不說帶我往酒吧走。我母親以前老跟我說,公雞和笛子酒吧是賊窩,是稅務員的老巢。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原來也沒什麼刺激的。地板上鋪著油氈地毯,吧檯邊坐著幾個滿臉褶子的老頭兒。阿克萊特夫人帶我進了小包廂,點了一瓶淡啤酒。「唉,」她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我只是回來過聖誕。」
她吸了吸鼻子。「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傻。這地方死透啦,該死的垃圾坑。」
「生意不好?」
「糟透了。都怪那個新發明的中央供暖系統。你不能讓它光供暖不吸潮,所以它把蟲子們都趕跑啦。我抱怨過,也申請過補貼,但他們說那是進步,還讓我一門心思做寵物護理。」
「那你做寵物生意不就行了嗎?」
阿克萊特夫人「砰」一聲砸在桌子上。「不!我他媽的就是不行,現在的人各個都想裝有錢人、上等人,根本不想被人看到走進驅蟲店。而且你知道我最受不了捲毛狗了。我可不打算開一間時髦的捲毛狗美容店。」
我問她,這一切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為什麼。
「洗手間,」她陰鬱地回答,「就是從洗手間開始的。」原來,政府終於認識到,工廠低谷區的房子沒人要,便砸了一筆錢進行基礎改建。保證緊鄰的兩間房中間有一個洗手間。
「洗手間造好了,他們又想要中央供暖系統和捲毛狗啦。」阿克萊特夫人咆哮著往下說,「我們都知道中央供暖系統對人有害。把你身上天然的水分都烘乾啦,是不是這個理兒?」她覺得悽苦至極,畢竟之前那麼多年,她曾兢兢業業地在保護這個社區。她把錢都投資在新款殺蟲劑上,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隨叫隨到,給要驅蟲的人家出主意,還努力跟上潮流,吸收外國進口貨的資訊。
「一隻臭蟲都不會有!只要是我經手的地方。」她自豪地對我說。
「接下去你打算怎麼辦?」
她看了看我,又環顧四周,再把手指豎在嘴邊。我必須保證不對外人洩露半個字。她有一些積蓄,還把玩賓果遊戲贏來的錢都存下來了。她打算移民。
「你要去哪裡呢?」
「託雷莫利諾斯。」
「什麼?」
「是的,我有那裡的宣傳手冊,也看中了那裡的一套別墅。我打算做小買賣,把絨毛玩具賣給遊客。他們會樂意到我的店裡買的,有些人說英語嘛。」我不禁去想買別墅、買機票、進貨,生活費要花多少錢呀,更何況她還要從零開始度過起步階段。她還在叨叨嘮嘮地說她花了六個月照著課本學西班牙語,每週兩次去里斯頓上夜校。
「你的錢夠了嗎?」我不得不問。
「還不夠。所以我才打算把我的店燒掉。」她默默打量著我,然後提醒我,我發過誓不告訴任何人的。「只要你給地址,我馬上寄給你一份書面保證書。」
她早就謀劃好了:用阻燃性的燃料和許多易燃性的堆料。她會在上夜校前放火,這樣她就會不在現場。反正她也不想要那些舊傢俱了,更願意買些新衣服。她已經把重要的文件和細軟存進了銀行保險櫃。不過聖誕節不過完,她是不會有任何動作的。
「我可不想在聖誕節把消防員從家裡拖出來。」
我們喝完了酒,一切回到原樣,她回去把殺蟲粉裝袋,我去買東西。
我買了肉末和洋蔥,發現奇客特小吃吧還在老地方,連賣的飲品都沒變。自從被莫納用牛肉餅砸在眼鏡上已過去這麼多年了,可貝蒂仍然戴著綁了膠帶的眼鏡架。她認不出我了,我也不想告訴她。我開始疑惑,我是否真的在別處待過?我母親一如往昔地對待我,她是否注意到,我不在這裡已有多年?她甚至還記得當初我為何離去嗎?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論,每次你做出一項重大決定,你就會分離出一部分自己,去過另一種可能過的生活。有些人的氣場很強,有些人能在自身之外創造出另一個迥然不同的自己。這不是痴人說夢。如果陶匠有了好點子,她會把它貫徹到一隻陶罐裡,它就能脫離她而存在,以它特有的獨立形態兀自存在。她用一種物質形態展示出她的思想。如果我用一種非物質的形態展示我的想法,或許我能同時存在於任何地方,影響著眾多不同的事物,恰如陶匠和她的陶罐可以在不同的地點釋放影響力。有可能我根本就不在這裡,我的每一個部分都跟隨著我做出的,以及沒有做出的決定,只是偶爾擠在一起,彼此碰撞。有可能,我依然是個北方的福音傳教士,依然是當年逃走的那個人。也許,這兩個我一時間都糊塗了,混淆了彼此。我沒有及時很進新生活,也沒有及時返回舊時光,而是瞬間穿越了,變成了我可能成為的某種人,並一鼓作氣把她演到底。
「你的茶都灑出來啦。」貝蒂憤憤不平地說。所以我付了她雙倍錢,走了。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向山頂走去。那裡沒別人,如此惡劣的天氣不會有人去山頂。如果我依然住在這裡,我也會待在家裡。做傻事是訪客的特權。我一路登上山頂,在那裡我能眺望雪花飛舞著降落在小鎮上,直到把它徹底覆蓋。所有黑色的部分都已被覆蓋了。我完全可以就此發表一篇激情洋溢、讓人欽佩的布道……「我的罪孽像烏雲籠罩頭頂,就在它將我釋放的時候,一切汙點都被覆蓋……」諸如此類。但現在天堂裡充斥著太空人,基督已被終結,上帝又在哪裡?我想念上帝。我想念完全忠誠的人陪伴身邊的感覺。我始終不認為上帝背叛了我。是上帝的僕人們,是的,但背叛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我想念作為我朋友的上帝。我甚至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但我確實知道,如果上帝是你的情感偶像,那麼,只有極少數人類的情感能與之媲美。我曾想過,或許有朝一日可能存在與之同等的感情,還有一次,我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驚鴻一瞥,電光石火,卻讓我神思恍惚,企圖窺見天地間的平衡。如果上帝的僕人們不曾氣勢洶洶地把我們兩人分離,我大概也終會失望吧,掀翻雪白錦緞,卻發現下面只是一碗湯。事已至此,但我的心依然難安,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愛我,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並且永遠地抉持我。我渴望有人毀滅我,也被我毀滅。世間的情愛何其多,有人可以虛擲一生共同生活卻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艱難而耗時的大事,要一語中的,並意寓其力量。否則在狂野的夜晚,誰能把你喚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浪漫的愛情已被稀釋成平裝本煽情小說,出賣了成千上萬次。但它依然在某處栩栩如初,刻畫於石板之上。我可以漂洋過海,任由暑氣逼人,我可以放棄我所擁有的一切,但絕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因為他們只想當毀滅者,卻從不願被毀滅。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與浪漫的愛情格格不入。也有例外的,我祝他們幸福。
我的渴望中有未知的一部分,那令我害怕。我不知道那部分有多麼龐大,或是多麼高渺,我只知道那是無法企及的一部分。如果你想測出一滴油的圓周,用石松粉就行。這就是我想到的辦法。找一盆石松粉,撒在我的渴望上,求得那不可名狀的部分到底有多廣大。當我再遇到什麼人,我就可以把這個實驗寫得明明白白,告訴她們必須承擔什麼。除非,渴望也會擴增,而我無法丈量那種速率,又或者會殘缺,乃至消失。只有一點我能萬分肯定:我不想被背叛,但一段感情碰巧開始時,這件事通常很難說。背叛,不是人們的常用詞,但它讓我在意,因為世間有多種多樣的不忠,但背叛始終是背叛,不管何時何地。我說的背叛,就是起初站在你這邊,然後又跑到別人陣營去了。
站在山頂,就是在山路指向採石場的地方,還可以看到曾經的梅蘭妮家。在離家後的第二年,我偶爾遇到她,她推著一輛嬰兒車。要說她以前就像跟牛一樣遲鈍,現在恐怕已經可比植物了。我久久凝視著她,思忖我們之間怎麼會有感情。可當她離開我時,我簡直以為自己得了毒血症。我無法原諒她。她似乎把一切都忘光了。這讓我想狠狠地搖醒她,想把自己的衣服當街剝光然後大喊一聲:「還記得這個身體嗎?」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人們遺忘,厭倦,變老,離去。她說,用歷史的眼光看,我們之間其實也沒多少事。可是歷史是打滿結的線,你最好只是欣賞,說不定還能再打上幾個結呢。歷史就是搖擺的吊床、賭徒的遊戲,貓咪的搖籃。她說,那些感情都死了,那些她曾經對我的感情。死掉的東西也有某種誘人之處。死掉的東西,你儘可虐待、篡改、重新塗上顏色。她大笑一通,說我們大概是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發生的那些事……她又笑了,說用我的視角可以寫出一本精彩的小說,用她的視角只能寫成歷史,一無所有、無波無瀾的一堆事實。她說她希望我沒有保留那些信件,死守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豈不是犯傻。好像信件和照片會把事情越描越真實、越危險。我告訴她,我不需要她的信來讓我牢記發生的一切。她一笑而過,開始談論天氣、造路工程,和嬰兒食物高漲不下的價格。
她問我在做什麼,我很想說我在彭得爾山上殺死嬰孩獻給上帝,或是涉獵白人奴隸買賣。隨便什麼,只要能激怒她就好。不過用她的話來說,她很幸福。她和丈夫已經不吃肉了,而且她又懷孕了,總之就是這些。她甚至還寫信給我母親。她們一起合作為鎮上的有色人種舉辦了第一次傳教會。我母親把戰備櫥櫃裡的鳳梨罐頭全都搬了出來,因為她以為他們就吃這個。她還四處奔走,收集毛毯,不准他們著涼。第一位有色人種牧師到她家拜訪時,她費盡口舌向他解釋歐芹醬汁的重要性。後來她發現人家大半輩子都是在赫爾(Hull,英國城市)度過的。梅蘭妮呢,一邊等待她的傳教士任命,一邊盡其所能處理好大大小小的事務,但她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就在她傳道期間,每個人都得吃醃豬腿配鳳梨片、鳳梨反轉蛋糕、鳳梨醬淋雞肉、鳳梨燉肉塊和鳳梨煎肉片。「說到底,」我母親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下山時,天已擦黑了,打著旋兒的雪花黏在我的臉上。我想到了那條狗,突然悲從中來,為她的死而悲慟,為我的死而悲慟,為一切隨著改變而來的不可避免的死而悲慟。別無選擇,並不意味著失落。可是,狗被埋在潔淨的土裡,而我埋葬的東西卻自行掘墓而出,黏濕陰冷的恐懼,危險的想法,還有我暫且拋卻、留待日後再處理的重重陰影。我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拋卻它們,總有一天我會想起來,會去面對。但並不是所有黑暗的地方都需要光明,我必須記住這一點。
我進屋時,我母親正把一對耳機戴上,還在紙上記著什麼。她的面前擺放著一臺大型無線電裝置。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差一些把我嚇出心臟病!」她又閉上嘴,調整旋鈕,「我現在不能說話。我在接收。」
「接收什麼?」
「我的報告。」她又套上耳機,奮筆疾書起來。差不多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才能和她正常交談。我們坐在一起,吃了一碗維斯塔燉牛肉,我這才知道她怎麼會搗騰起電子玩意兒。有一天,她的收音機突然失效了,什麼頻道都沒了,換句話說就是聽不到全球服務頻道了。她戴上支票本衝到商店裡,想買一臺新的,結果看到一張「創建您自己的電臺:民用波段無線電」的促銷單。她就買了,配的是最便宜的手提式電晶體。雖然疑似鋪張浪費,但那時協會剛剛解散,她需要別的事情幫她分分心。她說那非常困難,但她辦到了,一如往常,所以現在她定期對全英國的基督徒廣播,同樣也收聽播報。聽眾們已經決定組織一次聚會,再辦一份電子郵件徒新聞信。
「這是主的意願。」她說,「我忙這個的時候別煩我。」
或許是因為下雪,因為食物,因為我生活的不可能性,我只想上床睡覺。希望在醒來時,過往的一切皆完好無損。我好像陷進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在起點處再次遇到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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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主人就寢後,柏士浮騎士在他的窄椅子裡又坐了許久。藉著熊熊火炬的光亮,他苦苦凝視自己的雙手。一隻手很有把握,奇妙而堅定。那是他溫柔體貼的手。餵狗或掐死魔鬼的手。另一隻手看似營養不良。僵硬的、質疑的、蒼涼的、不舒服的手。那是他神聖的手,也是用以平衡的手。那一夜,柏士浮一度非常憤怒。他的征途似乎毫無結果,他自己也備受誤導,走入迷途。城堡主人問他為什麼當初要離開,但他並不是想聽國王瘋了,或是圓桌毀了之類的緣由,他想知道騎士自己的說法。柏士浮一直靜默不語。他是為自己而出走的,沒有別的理由。他想過會有回去的一天。他覺得自己像一卷線軸一樣被拖著走,因此暈眩,因此想歸順於那種牽引力,醒來時就會回到熟稔的事物當中。那一夜他睡著了,又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是一隻蜘蛛,吐著長長的絲,懸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面。有隻渡鴉飛過來,穿過他的絲綢,他墜落在地,趕忙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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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醒來,太陽勉勉強強地從雪雲堆後露出來,照亮了灰濛濛的窗戶。家裡好安靜。通常我母親會放音樂磁帶聽,我還會聽到她跟著哼,或是企圖唱出一種新和聲。她開始和芬奇牧師合作,只要他到我們教區來,她就會坐他的魔鬼巴士做巡迴布道。她覺得自己擁有豐富的經驗,足以幫助其他被魔鬼附身的孩子們的父母。她還開創了一套自助救贖術,專為靈魂飽受干擾的信徒設計。不該做什麼,該和誰聯繫,該讀《聖經》的哪個章節。當然唱詩班最喜歡放磁帶,用頌歌驅逐魔鬼。大多數的歌都由芬奇牧師親自作曲。她有一種愛好,這讓我很高興,但我的罪孽被一一羅列在自助救贖術手冊裡,我就高興不起來了。不過呢,她好歹沒有把我的護照相片貼上去,以此警誡西北部的父母把女兒們鎖起來。
我在家鄉逗留到聖誕節後。被迫觀看了沒完沒了的基督誕生紀念節目,還要和懷特夫人一起吃肉末派,她緊張得直打嗝,止也止不住。
「傑克,拿點嗅鹽來。」我母親吩咐了,再揪住懷特夫人的鼻子,直到她憋得臉色發青。嗔鹽不管用,懷特夫人不得不由我父親攙扶著,去了巴士站。
「都怪你。」我母親抱怨起來,「這可是聖誕夜。」她回到起居室,小酌波特酒,並偷看聖誕禮物。她恨不得馬上就拆開送給她的禮物,儘管十一點還沒到呢。
我們決定玩一把「畫甲蟲」,打發打發時間。
「你作弊了。」當我把最後一條紅色小腿畫在我的小蟲身上,我母親就得出這樣的結論。「千萬不能相信一個罪人。」
「行,那我們再玩一把。」我們接著玩,十二點差五分的時候,我母親一躍而起,擰開收音機聽大笨鐘的聖誕鐘聲。「拿上你的杯子,」她喊了一聲,忙著把摻了一點波爾圖的檸檬水倒滿玻璃杯。「聖誕快樂,讚美我主,現在讓我看看我得了什麼。」說完,她就埋頭到聖誕樹下翻找起來。
「瞧著點,你把天使拉倒了。」我抱怨了一句。她看也不看就把天使頭衝下插回去,另一隻手仍不停地在撕包裝紙。
「這是斯普拉特牧師送的。」她迫不及待地說。我點點頭,心想這麼大尺寸的東西怎麼過得了海關呢?
「噢!你看!」她驚呼。
那是一隻大象腳,頂上有翻蓋。她猶疑片刻才把滑蓋掀開。原來那是像足箴言盒,小巧的卷軸共鋪了兩層,每一張箴言都捲成小筒,每一張上都寫著《聖經》裡的福音。我母親熱淚盈眶,小心翼翼地把它擱在餐櫃上。
「莫德嬸嬸送的這是什麼呀?」我問,撿起一個又硬又長的禮盒包。
「噢,大概是劍仗,你知道她那個人呀。」我母親拍了拍腦門,「這個才是我感興趣的呢,你爸送的。」
禮包很扁,包得也很潦草。她慢慢地拆開包裝,竟是一張彈弓。我簡直不敢相信。
「爸爸幹嗎送你彈弓?」
「我讓他送的唄,有了它,我就能把隔壁那些貓除掉啦。」她告訴我,又是罵又是威脅的,她早就煩透那些貓了。但那些貓還是在她最引以為傲的玫瑰花上撒尿。她打算用幹豆子當彈藥,好好治治它們。我搖搖頭,無言以對,又想到自己不過是買了件毛衣送給她,更是無話可說……
接下去的幾天,我基本上很少見到她們,她們都在教堂裡。可就在聖誕節後的第一次布道聚會上,我母親接到了壞消息。莫克貝旅店又惹事了,說得具體點,是店主巴特勒夫人。
「這次顯然要芬奇牧師出馬了。」我母親一邊說,一邊套上大衣,朝電話本走去。她前腳出門,我後腳就拿起那封信。看起來由於旅店一蹶不振,巴特勒夫人深受打擊,加上公共衛生部門沒完沒了的指摘,逼得她酗酒成癮了。更要命的是,她之前就在當地的老人之家謀了一份女護士的閒差。就是在那裡,她和一個魅力非凡的男人好上了,他曾是百慕達主教的御用大法師。但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他突然被解僱了,好像是因為對助理牧師的妻子有所冒犯。回到英國,他投入巴特勒夫人愚昧無知的懷抱,並說服了她,讓他在某些年邁衰弱的病人身上練習巫毒教巫術。他們兩人被一個夜班護士捕捉了個正著。
想想我母親的感受吧,迷途人協會讓她有苦難言,莫克貝旅店又不啻於當頭一棒。但這件事,才算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羽毛。我凝望著壁爐裡的火苗,等她回家。家,真正的家,就是有桌子、椅子,家有幾口就有幾杯茶,但我沒辦法融入某個家,也沒辦法拋棄我自己的家。她早已在我的鈕釦上繫了一根繩,只要她高興,就能牽絆我。我認識的另一個女人,在別的地方。或許她會救我。但萬一她睡著了呢?萬一她在我身邊夢遊,而我卻一無所知呢?後門砰地關上了,我母親捲挾著寒風闖進來,頭巾打的結被吹到臉頰旁邊,活像一塊帶圖案的腫塊。「瞧這事亂的。」她大發脾氣,把那封信扔進壁爐裡。「要不是我機警,準會錯過我的廣播時段。把耳機給我拿來。」我把耳機遞給她,她忙著調正波段。
「仁慈之光呼叫曼徹斯特,請回話,曼徹斯特,我是仁慈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