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審判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我這就警告你,」女王大喊,一邊喊還一邊踩著腳,「要嘛砍你,要嘛砍下你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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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要我搬出去住,牧師和大部分教友都支持她,反正她是這麼說的。我讓她噁心難受,我玷汙了這個家,也把邪惡帶入了教堂。這一次沒有退路了。我有麻煩了。那時,我撿起自己的《聖經》,似乎也只能上山去。山頂上有一座石丘,起風時可以躲在後頭。狗一直沒弄明白。本來總是對著石頭撒尿,要不就和我玩捉迷藏,這次卻俯首帖耳,眼淚汪汪地站在那裡,最後我只得把她攬緊在外套裡,給彼此取暖。這條蘭開夏赫勒犬身型很小,有勇無謀,耳朵尖尖的,毛色棕黑相雜。她把阿爾薩斯牧羊犬的窩當做自己睡覺的地方,這恐怕就是她的毛病所在。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個子到底有多大,不管我們在路上遇到什麼狗,她都要衝上去鬥一鬥,見到路人還會齜牙咧嘴。有一次,我從採石堆的邊緣滑下去,怎麼也爬不上來,拚命地想搆到一根大冰柱,腳底下的土在不斷地塌垮。她急得大叫,叫得都快瘋了,然後才跑去叫人幫我。現在呢,瞧瞧我們倆,到了另一個懸崖邊。
一切似乎只是糾纏於一個事實:我愛錯了一類人。不管從哪方面看,愛上誰都無所謂錯,只有一點例外:對另一個女人產生浪漫情愫是罪孽。
「模仿男人。」我母親曾帶著深深的憎惡這麼說。
若我是模仿男人,她就有千百條理由招人憎恨。就我所知,男人是你隨處可見的東西,不是特別有趣,但也沒什麼弊害。我對男人歷來沒什麼感覺,一點也沒有,除了我從沒穿過裙子,我就沒看出來我和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我又想起一樁遠近聞名的稀罕事,曾有個男人帶著他的男朋友到我們教堂來。反正他們是手牽著手的。我母親的評語是,「另一個是女人就對了。」
顯然事情並非如此。在那個時候,我沒有性別政治的概念,但我明白:同性戀比犀牛還可怕,女人應該避之不及。現在,就算我對性別政治已有了不少見解,早年的這種覺悟也依然說得通。雖然語義在不同場合會有微妙的差異,但男人就是男人,不管何時何地。我母親總為我製造難題,因為她既開明又反動。
她不相信「決定論」和「忽略論」,她相信你能隨心所欲地塑造他人和自我。誰都可以被拯救,也有可能墮與魔鬼同道,一切只是取決於他們的選擇。每當有教友持保留意見(他們讀過哈夫洛克·藹理士的性心理學著作,也知道性倒錯之說),並坦言寬恕我時,我母親就視其為天大的惡行,說那是慫恿我出賣自己的靈魂。起初,對我來說,這無非是意外事故。但那意外的機緣迫使我更謹慎地思索自己的本能、他人的態度。捱過驅魔儀式之後,我試圖用另一個完全相似的世界取代我自己的世界,但終究沒能辦到。我愛上帝,我愛教堂,但我開始用越來越複雜的眼光看待這一切。就算我決意要當傳教士也於事無補。
「訓練你這麼多年不就為了那個嗎?」我母親也曾哭號。
「我在家裡也可以傳道。」
「噢,你會結婚,然後就會捲入世俗瑣事。」她越說越悽楚。
奇怪的是,我顯然根本無意結婚。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會因此而高興呢。我母親的心思實在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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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士浮騎士——亞瑟王的騎士中最年輕的一位——終於從凱米洛特王宮出發了。亞瑟王苦苦哀求他不要走,他知道這是極不普通的追尋。自從聖盃在飲宴時驟現,王宮裡的氣氛就變了。他們親如兄弟,他們嘲笑蓋文騎士去挑戰綠騎士,他們很英勇,都很英勇,對亞瑟王也都忠心耿耿……曾經確實很忠心。圓桌、壁壘森嚴的城堡,現在幾乎都成了空洞的符號。他們曾是快樂之源。但對蘭斯洛特和博思來說,未來有背叛,正如過去也有背叛。蘭斯洛特走了,被沉重的心事逼瘋了。不知何處,他也在搜尋。向亞瑟王報告的消息源源不斷,卻總是前言不搭後語,就像送信人一樣襤褸不堪。大廳空了。很快,敵人就要到了。明亮的寶劍插在石頭裡,沒人能拔出寶劍,因為他們的心思都在石頭上轉。
亞瑟坐在寬寬的石階上。圓桌上裝飾著各種長出靶心般圓環圖案的植株。靠近靶心中央的是一支日晷,靶心中央則是一頂荊棘王冠。現在,王冠落了塵,但世間萬物都將歸於塵。
亞瑟回想往昔盛況,曾經燈火如炬,笑靨如花。
還有一個女人,他想起了她。但是,噢,柏士浮騎士,再來翻個觔斗讓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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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蒂和我一起,到莫克貝「孤寡人之家」住了一星期。那時候是淡季,所以誰想去都可以,不管有沒有喪親或孤寡,儘管他們在冬季還是很嚴格的。凱蒂的家人在附近的拖車裡度假,因而我們想必還算安全。我一直很小心,不在週六打工的更衣櫃裡留下任何字條或信件,據我所知,還沒有人懷疑我們倆。不過假日的第一夜,我們還是很大意。一想到我們將共度整個星期,頭腦就發熱,我竟然忘了鎖門。她把我推倒在床,我卻注意到床邊的地毯上有一條細長的光影。我的脖子僵硬到刺痛,登時口乾舌燥。有人站在門外。我們動也不敢動,過了好久,那光影才消失。我歪倒在凱蒂身邊,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再向她保證,我們得想個法子。
法子,我們想出來了。這個計劃堪稱絕響,在她看來也非常有效。我真是沒希望了。
早餐時,我們被召到我母親的老朋友、迷途人協會前任財務的辦公室裡。
「我要知道真相。」她說,既不看我也不看凱蒂,「你們可別想糊弄我。」
我告訴她,我和梅蘭妮的情事從未真正結束。那個梅蘭妮一直給我寫信,一連寫了幾個月,最後我受不了撕心裂肺的愛慾折磨,便央求凱蒂幫我安排一次約會。
「這地方,我以為對我們來說很安全。」我一邊說,一邊抽咽。
她相信我了。她想相信我。我知道她不會費工夫去找凱蒂家人解釋,我也知道她很想觸怒我母親,最好能多怒就多怒。把一切罪責扣到我頭上就能達到這種效果。她希望在我到家之前,她的信就先送交我母親的手裡。凱蒂被保住了,那才是頂頂重要的事情。她就像我一樣又頑固又憤怒,但和我不同的是,她無法應付我們教會陰森可怕的一面。我已經見過她奮力抵抗的姿態,看到她哭著抗議。我下定決心,堅決不能讓他們在她身上使出那套驅魔的玩意兒。我本該把那一天都用來祈禱,據她們所知,梅蘭妮也走了。但我一整天都和凱蒂躺在床上。「你會怎麼辦?」第二天清晨,當我們手挽手走在沙灘上時,她這麼問我。
沙子裡滿是小鯡魚,海浪把它們衝上來,掉頭就走,它們只能奮力地呼吸直至奄奄一息。當我把凱蒂留在身後時,她一直在哭。我不知道還能期待什麼,但我明白,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了。我把手塞進口袋,掌心裡把玩著一塊粗礪的褐色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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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家裡的情景是無法想像的。我母親把櫥櫃裡的每一只碟子都砸碎了。
「沒有晚飯吃。」她對剛下夜班回家的丈夫說,「沒碗盤吃飯了。」他便去了一家炸魚馬鈴薯片店,在吧檯上將就了一頓。
「噢!我真是天大的傻瓜!」她暴跳如雷,「養了你這麼久,給你做這麼多測驗,都是為了什麼?」她用力晃動我,「為了什麼?」我掙脫開去。
「讓我一個人待著。」
「很快,你就只能一個人待著了。」她走到電話機旁,給牧師打電話。
打完電話回來,她命令我上床,最好還是遵命吧。我的床很窄。我躺上去,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她。到了固定的祈禱時間,我聽到她呼喚上帝的指引。顯然牧師到了,但看她那麼激動,我覺得她可能指望看到更壯觀離奇一點的景象,比如我和我的臥室被烈火吞噬一空,但別的房間都能躲過一劫。在樓下,他們低聲交談了很長一段時間。等牧師終於出現、我母親在後頭躲躲閃閃的時候,我都快睡著了。他站得很遠,好像我是傳染病人,他必須保持安全的距離。我把頭壓到枕頭底下,因為我想不出還能做什麼。牧師一把拿開枕頭,儘量和氣地對我解釋:我是一個法力很強的大惡魔的受害者。他說,我飽受其苦,深受壓迫,還說我矇騙了眾多教友。「這個魔鬼,」他用很慢很慢的語速宣布,「七度重返。」
我母親輕叫一聲,又變得怒不可遏。這都怪我自己。我是性變態。他們兩人爭論起來,為的是我到底是不幸的受害者還是天性邪惡的壞人。我聽了一會兒,兩人說得都不算特別有說服力,何況剛好有七隻熟透的橘子掉落在窗檯。
「吃個橘子吧。」我提議,就像普通人閒話家常那樣。他們兩人都死死地瞪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子。「那邊有好幾個。」我指了指窗子。
「她的神智不清了。」我母親半信半疑地說。(她最恨瘋子了。)
「是附身的魔鬼在說話。」牧師陰鬱地回答,「先別管她,我要把這件事上報給大教堂,我勢單力薄處理不了。好好盯著她,但要讓她去教堂。」
我母親點點頭,抽噎著咬咬嘴唇。他們把我留下,總算太平了。我躺了好久,只是靜靜地望著橘子。橘子真漂亮,卻幫不上什麼忙。僅靠一個符徵還不足以捱過這一次,我還需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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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真的參加了姊妹會。這是艾爾西長久住院後第一次參加教堂活動。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仍然把我拉到身邊,告誡我別犯傻。「結束之後,過來喝杯茶吧,」她打定主意了,「但別告訴其他人。」
姊妹會開得神經兮兮的,因為她們都緊張壞了,不知所措。懷特夫人連連跑調,愛麗絲發覺我看著她就忘詞了。九點一到,聚會結束,我們全都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沒人問我為什麼在上茶點前離開,她們準是以為艾爾西累了,否則我相信她們會千方百計阻擾她。我到了艾爾西家後,還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談起裘波麗小姐。
「她現在住在利茲,」艾爾西告訴我,「在一家特殊教育學校裡教音樂課。她不是獨居。」她牢牢盯住我,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是我把你的事告訴她的。」
我嚇呆了。我不敢相信艾爾西真的知道。她說她就是能看出來。
「要是我身體好好的,這些個麻煩事根本不會發生。我本可以把你們兩人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可進進出出該死的醫院……」
我起身擁抱她。之後我們又像以前那樣並肩坐在火爐前,話也不多說。我們沒有談那事,也沒有說對錯是非或任何事。她給予我最需要的,一段與朋友相處的普通時光。她就是這樣寬慰我的。
「我得走了,艾爾西。」我站起來,聽著鐘聲滴答,突然悲從中來。
「行,什麼時候想來就來。」
她站在門邊目送我一路走到街巷盡頭,然後我轉身再朝她揮揮手,她這才進屋去。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孔橋和地毯商店,再穿小路走到工廠低谷。我遇到了阿克萊特夫人,她蹣跚不穩地從酒吧裡出來。「公雞和笛子」酒吧,好人從來不去的地方。她看到我就叫嚷「好呀丫頭」,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走過學校和衛理公會教堂,便是布萊克教堂大街,以前人們就是在這裡砍頭示眾的。走到一半,我在牆上靠了片刻,石頭很暖,透過窗戶能看到一家人圍坐在壁爐旁。茶几沒人坐了,椅下、桌子,家有幾口就有幾杯茶。我隔著玻璃窗凝望跳動的爐火,然後其中一人起身拉上了窗簾。
我在自家前門外遲疑了好幾分鐘才進去。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知道有幾條路可以選擇,更不知道矛盾糾結在哪裡。對別人來說洞若觀火的,對我來說卻不明不白,也好像沒人想對我解釋清楚。我母親在等我。我歸家晚了,但我沒有告訴她我去了艾爾西家,我不相信她會理解。
日子在某種麻木不仁中苟延殘喘,我被基督教會隔離了,他們則處在驚恐和期待的焦灼中。到了禮拜日,牧師終於得到了大教堂的回覆。信上所言,似乎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違背了聖保羅的教誨,允許女性在教堂裡擁有權力。我們這個分支教堂從沒想過這一點,我們一直都有強悍的女性,也由女性來組織大小事務。我們當中有些女人可以布道,看我的所作所為就知道了,傻子也能看出來,教堂裡人丁興旺恰恰是因為這一點。此言一出,眾人譁然,可緊接著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了。我母親站起來,說她相信這番指示是正確的:女人應該在特定的環境下傳福音,禮拜日學校就不錯,姊妹會也很好,但布道之事應屬於男人。在此之前,我的人生好歹還算說得通,但此刻就再也說不通了,完全不行了。我母親嘮嘮叨叨地說女人布道任重道遠,說我明擺著天生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但一甩手就辱沒使命,只為了在聖戰後方行使特權,而這是非常不妥的。她的結束語是:我篡奪了男性世界,我還企圖用另一種方式——性的方式——蔑視上帝的律法。沒有人主動發言。她和牧師早就商量好了。事情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她的軟弱擔負不起神職。不用說,她早在幾個月前就和斯普拉特牧師通過氣了。我環顧四周。好人們,單純的善男信女,現在他們又會怎樣呢?我知道我母親希望我自責,但我沒有。現在我明白了,罪該歸咎何處。如果真有精神出軌、靈魂私通之罪,我母親就是個妓女。
這就是我的處境,我在講壇上的成功反而成了墮落的緣由。魔鬼瞄準我最不堪一擊的弱點進攻:我無法認清自己的性別侷限。
有人在教堂後面發話了。「那都是老生常談的一套屁話,你明明知道。現在要問的是,我們到底幫不幫這個孩子?」那是艾爾西。有人想勸說她坐下,但她硬要顫顫巍巍地站著,接著她咳嗽起來,跌倒在地。
「艾爾西!」我奔向後排,卻被他們硬生生地推開了。
「沒有你她也一樣會好的。」他們圍成一圈,而我只能站在當中,絕望無助地渾身發抖。
「拿件厚外套來,我們送她回家。」他們把她包嚴實了,便走出了門廳。
就在大家手忙腳亂之際,牧師走到我身邊說,我應該做出依順上帝的最新表率,應該放棄一切布道活動、《聖經》研習班,和任何他稱之為「有影響力的活動」。只要我應允,他馬上就著手安排一次強有力的驅魔儀式,之後我可以在母親陪同下到莫克貝旅店靜養十四天。
「明天早上我會答覆你。」我以太過疲憊為由推延,並向他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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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士浮騎士已在森林裡待了好多天。他的盔甲鏽鈍了,馬也累了。最後入口的糧食是一位老婦人施捨的一碗牛奶和麵包。別的騎士也到過這裡,他看得出他們留下的足跡、他們的絕望,甚至還有其中一人的屍骸。他聽說這裡有一座廢棄的小禮拜堂,或是老教堂,誰也不能肯定,只是信誓旦旦地說,那裡荒蕪人跡卻神聖非凡,遠離閒雜人等的視野。或許,他能在這裡找到它。前夜,柏士浮騎士夢到了一束陽光託舉著聖盃,向他慢慢靠近。他激動地哭了,伸出手,可雙手抓到的只是荊棘,他便驚醒過來。今晚,傷痕累累的他夢到了亞瑟王宮,在那裡,他曾是最得寵的騎士。他夢到了自己的獵狗、獵鷹、馬場,還有他忠實的摯友們。他的朋友們都死了。死了,或是快要死了。他夢到亞瑟王坐在寬寬的石階上,雙手抱著頭。柏士浮騎士雙膝跪下,緊緊地擁住他的王,但他的王成了一棵覆滿常春藤的樹。他醒來,晶瑩的淚水照亮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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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牧師來了,我感覺好些了。我們喝茶,我們三個。我覺得我母親還講了一個笑話。事情都安排好了。
「那麼,我要幫你們預訂假期住的房間嗎?」牧師問,把玩著他的日誌手冊。「她等著你們呢,但也只是出於禮貌。」
「艾爾西怎樣了?」這件事最困擾我。
牧師皺了皺眉頭,說誰也沒想到昨晚的場景竟給了她那麼大的刺激。她又回醫院做全面檢查去了。
「她會好起來嗎?」
我母親言簡意賅地說,那得由上帝決定,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操心。牧師輕輕一笑,又問了一遍我們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我不走。」
他告訴我,我經歷了和魔鬼的搏鬥需要好好療養。我母親也需要休息。
「她可以去。我要離開教會,你不用擔心我要不要療養。」
他們全都傻眼了。我在手心裡死死地抓住褐色的小卵石,盼著他們快點走。他們沒有走。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時而苦苦哀求,時而雷霆震怒,休息片刻後,再殺個回馬槍。他們甚至哄我繼續負責《聖經》研習班,只不過得由他人監督我。最後牧師搖搖頭,宣布我是希伯來人中的一員,跟我這樣的人無法談論真理。他問了我最後一次:
「你願意懺悔嗎?」
「不願意。」我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直到他調轉視線。他把我母親領到客廳,單獨談了半小時。我不知道他們在那裡說了什麼,但那無關緊要。我母親把白玫瑰染成紅色,她聲稱玫瑰就是那麼長的。
「你必須離開,」她說,「我的家裡不能有魔鬼。」
我能去哪裡?艾爾西家不能去,她的病情太重了,教堂裡也不會有別人敢擔風險接納我。如果我去凱蒂家,那她就會有麻煩。而我所有的親戚,就跟任何人的親戚一樣,都很招人厭。
「我沒有別的去處。」我為自己申辯,跟著她走進廚房。
「魔鬼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她丟出這麼一句話,把我推出門外。
我知道自己再怎麼辯解也沒用了,所以沒再說什麼。我會找個恰當安全的時機,讓自己的情緒一洩而出。現在,我必須狠下心腸,像大雪覆蓋的大地雪白而堅硬。霜日裡,冬日裡,大地是白色的,然後太陽升起,冰霜盡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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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這麼定了。」我故作輕描淡寫地對母親說,與其說勇氣十足,不如說是在逞強。「我星期四就搬出去。」
「搬到哪裡去?」她很懷疑。
「我不會告訴你的,看看情況再說。」
「你沒有錢。」
「我晚上也去打工,每天都打工。」
事實上,我怕得要死,打算和一位老師同住,她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以前每逢週六我去開冰淇淋車,現在禮拜天也要開,盡可能多賺點錢,付給這個好心的女人。生活索然無味,但總比住在那個家裡好。我想要那隻狗,但也知道她不會允許我帶走。我把自己的書和樂器放進茶葉箱,《聖經》擱在最上頭。我只擔心一件事,有可能不得不到水果攤打工。西班牙臍橘、巴基斯坦迦法柑橘、賽維爾熟橘。
「不會的,」我安慰自己,「我會先去賣牛肚。」
在家的最後一天清晨,我仔細地鋪了床,傾倒了垃圾桶,遛著狗走了好長一段路。她和滾木球草地裡的傑克小狗一起跑了。就在那時,我無法想像將會有什麼事降臨到自己身上,而我也不在乎。那不是大審判日,只不過是另一個清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