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約書亞 -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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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約書亞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好了。」我母親宣布完工,放下了吸塵器,「真正的一塵不染,你可以不帶罪惡感地在這裡擱口棺材。」
  懷特夫人手裡揮著一塊抹布走出了大廳。「我把每一塊護牆板都擦乾淨啦,但我的背直不起來了。」
  「別這麼說,」我母親搖搖頭,回應道,「這些事情分派給我們是為了試探我們的忠心。」
  「那好吧,至少我們知道這是神聖的工作。」懷特夫人說。
  客廳當真是乾淨極了。我在門邊轉頭一看,發現所有的座椅都換上了我們家最好的座墊,那是我母親婚禮時得到的禮物,是她在法國的朋友送的。黃銅把手擦得光可鑑人,斯普拉特牧師的鱷魚胡桃夾在壁爐臺上占據了醒目的位置。
  「這麼大費周章是為什麼呀?」我猜不透原委。我去翻看日曆,也沒看到有家族聚會的安排,禮拜天也沒有牧師拜訪我家。我走進廚房,懷特夫人正在那裡費心裝點一個愁眉苦臉的蛋糕——一團圓圓扁扁的油酥面,塞滿了葡萄乾餡,表面塗了奶油。一開始,她都沒注意到我進屋了。
  「你好,」我說,「這是在忙什麼呢?」
  懷特夫人轉過身,輕輕地尖叫了一聲。「你不是去練習小提琴了嗎?」
  「臨時取消了。家裡還有誰?」
  「你媽媽出去了。」她聽起來有點緊張,不過她經常這樣。
  「那我去遛遛狗。」我說。
  「正好,我想去洗手間呢。」話音未落,懷特夫人已經消失在後門外了。
  「裡面沒衛生紙……」我剛開口,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和狗爬上了山坡,一直爬到能夠高高地俯瞰整個小鎮。狗順著地溝一路小跑,我只得抽空瞥一眼繁蕪的景緻,想要分辨出牙醫診所和禁酒大廳的位置。我心想,晚上該去看看梅蘭妮。我對母親說過這件事,但只說了該說的部分,並不是全部。我有種感覺,她不會當真理解的。更何況,我自己也不太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體驗不確定的感覺。
  不確定,這種狀況對我來說很陌生,就像很多人覺得土豚很陌生一樣。這讓我充滿好奇,卻無從得知,只能憑二手資訊道聽塗說,知道個大概。現在我頭腦中、胃囊裡的知覺就像「尷尬場面」那天一樣,那時候,我站在小禮拜堂的茶壺旁,聽到裘波莉小姐說:「當然啦,她準是覺得不確定。」我非常懊惱。不確定,只有異教徒才會感到不確定,但我是上帝選中的呀。
  「尷尬場面」說的是我的生身母親曾來認領我的事。我有過某種猜測:我的出身肯定有什麼蹊蹺,後來無意間在節假日用品專用抽屜的法蘭絨夾層下發現了認養我的文件。「例行公事的手續罷了。」我母親輕描淡寫地把我打發了,「你一直就是我的,是上帝把你給我的。」我也沒再多想什麼,直到那個週六有人敲門。我母親比我早到門口,因為她正在客廳裡作禱告。我跟著她走到門廳。
  「是誰,媽媽?」
  她沒有回答。
  「是誰呀?」
  「進去,等會兒告訴你。」
  我無精打采地回屋去了,心想可能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人[1],要不就是工黨的人。沒多久我就聽到對談聲,聽上去很憤怒。我母親似乎讓那人進門了,那可真夠奇怪的。她最不喜歡家裡有異教徒了。「會留下惡劣的氣場。」她總這麼說。
  [1]Jehovah's Witnesses,1872年由查理·羅素在賓夕法尼亞的匹斯堡發起的宗教運動,是19世紀早期美國教會大復興之後在新英格蘭諸州產生的新興宗教。耶和華見證人否認耶穌基督是上帝,否認三位一體,否認耶穌基督曾經死在十字架上,而是宣稱耶穌基督死在行刑柱上;他們直稱其他基督教徒都背離了上帝的教導,只有他們才是僅有的耶和華見證人。耶和華見證人要求嚴守聖經,不慶祝聖誕節和復活節,反對吃血,也反對輸血。他們在政治上嚴守中立,不參戰,不接受軍訓。
  我想起隔壁人家淫亂時,懷特夫人急中生智的表現,便探手伸到「戰備碗櫥」最裡面,在全蛋粉罐頭後面,摸到了一隻紅酒杯。我把它扣在牆上。還真管用。每句話我都能聽得清。五分鐘後,我把酒杯收起來,抱起我家的狗哭了。
  最後,我母親進來了。
  「她走了。」
  「我知道她是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和你沒有關係。」
  「她是我母親。」
  剛說完,我就劈頭蓋腦地被打了一頓。我躺在油氈地毯上,仰頭看著她的臉。
  「我才是你的母親,」她的聲音很低沉,「她只是懷孕生養你的人。」
  「我想見她。」
  「她走了,也不會再來了。」我母親轉身出去,又把自己鎖進了廚房。我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便只能拔腿跑走。我沿著漫長曲折的街巷跑,又沿著崎嶇的山路跑到山頂。那是在復活節,山頂上的十字架顯出漆黑、巨大的陰森輪廓。「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我衝著上了漆色的十字架聲嘶力竭地喊,惡狠狠地用自己的雙手砸向木樁,直到雙手兀自垂下。當我再次放眼眺望這個小鎮,一切都沒有改變。藐小的人影起起伏伏,工廠的煙囪一如往常地噴出安詳的煙霧,彷彿無言的符徵。艾麗森租房區裡,市集竟然就要開張了。這怎麼可能?我寧可凝望一輪嶄新的冰河紀,也不願去目睹這些司空見慣的場面生生不息。
  那天,當我最終回到家時,母親正在看電視。她再也沒提過所發生的事,我也沒有。
  ★ ★ ★
  認識梅蘭妮就讓人愉快多了,那為什麼我會開始感到如此不適呢?為什麼我總是不告訴母親在哪裡過夜?對我們教會的教友來說,在彼此家裡逗留是很普通的事,日日夜夜都可以。艾爾西病了之後,我陪她的時間多一些,在我沒到她家去的夜裡,我想她知道我在哪裡。有時候,梅蘭妮會和我一起去她家,度過漫長的無眠之夜,直到晨曦照進窗口,艾爾西會給我們端來咖啡。
  「不管你們聊了什麼,」當我們打著哈欠,東倒西歪地去吃早餐時,她都會責怪我們,「反正,我還是老樣子。」
  既然艾爾西住進了醫院,我們就得更當心了。她在我家住過一次,我母親在我房間裡精心置備了一張臨時的床。
  「我們用不著的。」我對她說。
  「你們用得著的。」她對我說。
  凌晨時分,大約兩點,全球服務頻道的節目結束了,我們聽到她慢吞吞地上樓,上床。我早就學乖了,手腳要快。她會在我的房間門口站上一會兒,然後突然推開門。我只能看到她睡袍裙裾邊的流蘇。誰也不動彈一下,然後她就會離去。她的燈總是整夜點亮著。那之後沒多久,我就決定把心底的感受告訴她。我解釋了一遍,自己是多麼想和梅蘭妮待在一起,我可以和她暢所欲言,而我是多麼需要這樣一個朋友。還有……還有……可是,還有什麼我始終無法說出口……我母親一直保持靜默,三不五時地點點頭,我以為她多少聽懂了些。說完後,我輕輕地吻了她一下,我認為這讓她有點驚惶。我們基本上不太觸碰對方,除非在發脾氣的時候。「你可以上床去了。」她說著,拿起她的《聖經》。
  從那之後,我們幾乎不太說話了。她像是有心事,而我也有自己的隱憂。今天,她還是第一次表現出以前的模樣,忙忙碌碌的,顯然她還想要人陪著,如果懷特夫人在附近的話。我想知道是什麼讓她振奮起來的,便一路向山下而行,我們的狗依然尾隨在我的身後。
  ★ ★ ★
  「有人嗎?」我喊了一聲,在門墊上蹭了蹭鞋底。屋子裡悄然無聲。她剛才還在這裡,因為客廳咖啡桌上還放著她的《聖經》和箴言盒。她還抽出了一張箴言卡。卡片邊角都起捲了,我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句:「上帝是你的力量,你的盾護。」懷特夫人的外套不見了,但她把抹布落在了椅子上。我把它放到廚房去。碗櫥上有一張留言。「去懷特夫人家了。早上教堂見。」
  如今,我母親不再在別人家逗留了,除了去維岡出差的時候。不過這對我也很方便,我可以離家,和梅蘭妮一起過夜。所以我餵了狗,洗漱之後就出發了。一如往常,我沒錢搭巴士,只能步行好幾英里,橫穿教堂墓園,再繞過電力站的後門。
  梅蘭妮正在花園裡忙。
  「你媽媽今晚要幹什麼?」我問。
  「她要去俱樂部,然後到艾琳阿姨家去。」
  「那你想幹什麼?」我繼續問,順便拔了幾株雜草。
  她朝我微笑,貓瞳般漂亮的灰藍色眼睛閃爍著笑意,然後脫下了橡皮手套。
  「我先去燒壺熱水。」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多,關於我們的計劃。梅蘭妮真的想成為一個傳教士,儘管那本是我的宿命。
  「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主意呢?」她想知道。
  「我不喜歡炎熱的地方,僅此而已,去年我在佩頓中過一次暑。」
  我們安靜下來,我的手指順著她那無與倫比的骨骼遊走,直至小腹處的三角地帶。如此親密卻又如此惹人心煩意亂,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 ★ ★
  第二天吃早餐時,她告訴我她打算上大學,專攻神學。我認為那不是好事情,因為怎麼聽都覺得像是當代異端邪說。她認為她應該理解別人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
  「但你明明知道他們是錯的。」我堅持己見。
  「是啊,但或許會蠻有意思的,我們去教堂吧,要遲到了。今天你不布道,是不是?」
  「不用,」我說,「本來是我的,但他們換人了。」
  我們手忙腳亂地離開廚房,我還站在臺階上吻了她一下。
  「我愛你,幾乎和愛上帝一樣多。」我笑了。
  她看著我,眼裡浮上一陣陰霾。「我不知道。」她說。
  等我們到教堂時,第一曲讚美詩已經開唱了。我母親瞪著我,我竭力表現出抱歉的神色。我們悄悄地溜到裘波麗小姐身邊,她吩咐我們要保持冷靜。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輕聲發問。
  「回頭記得來找我,我們可以談談。」她也儘量不出聲,「但必須等到沒人看到我們的時候。」
  我心想她準是瘋了。教堂裡坐滿了人,和往常一樣,每一次來我都會和別人的視線相遇,他們或是微笑,或是朝我點頭。這讓我喜悅。我才不想去別的地方呢。讚美詩唱完了,我又往梅蘭妮身邊蹭了幾分,想要集中心神面對上帝。「不管怎樣,」我在心裡說,「梅蘭妮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不珍惜她就不算感恩。」我沉溺在這番冥想中幾乎陶醉,以至於沒發現周遭的氣氛越變得來越讓人不安。教堂裡靜得離奇,牧師站在他那低矮的講壇上,身邊站著我母親。她正在低泣。我的指關節突然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痛,那是梅蘭妮的戒指。裘波麗小姐催促我趕緊站起來,還一個勁地說:「冷靜點,要鎮定。」就這樣,我跟著梅蘭妮向前方走去。我瞥了一眼梅蘭妮。她的臉色蒼白極了。
  「這些上帝的孩子,」牧師開始說話了,「撒旦的惡咒已讓她們墮落。」
  他的手很燙,很重,壓在我脖頸上。教堂會眾各個凝如蠟像。
  「這些上帝的孩子已墮入淫慾邪惡之罪。」
  「等等……」我張口說,但他根本不理會我。
  「這些孩子已被惡魔占據。」
  教堂裡響徹一聲驚恐的叫喊。
  「我沒有,」我大喊起來,「她也沒有!」
  「聽啊,撒旦的聲音,」牧師伸手指向我,對教堂裡的人們說,「最優越的竟變成最惡劣的了。」
  「你在說什麼啊?」我絕望地問。
  「你能否認對這個女人的愛理應是夫妻間才有的嗎?」
  「不,是的,我是說,我當然是愛她的。」
  「我來把聖保羅的訓誡唸給你聽。」牧師當眾宣稱。他說到做到,除了不正常的激情、魔鬼的標誌之外,還唸了很多很多。
  「對於潔淨的人,凡物都潔淨。」我衝著他大喊,「錯的是你,不是我們。」
  他轉身看著梅蘭妮。
  「你可願發誓,拋棄這種邪罪,並懇請上帝的寬恕?」
  「是的。」她渾身顫抖,幾乎難以自持。我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那就跟隨懷特夫人到小禮拜堂去吧,長輩們會同來為你祈禱。對真心懺悔者來說,悔悟永遠來得及。」
  他再轉向我。
  「我愛她。」
  「那你就不愛上帝。」
  「愛,我愛他們兩個。」
  「你辦不到的。」
  「我可以,我辦得到,放我走!」但他抓住了我的手臂,越抓越緊。
  「教堂不會眼見著你受苦,回家去,等我們來幫你。」
  我一口氣跑到大街上,難受得都快瘋了。裘波麗小姐正在等我。
  「來,」她的語氣倒很輕快,「我們去喝杯咖啡,再決定你該怎麼辦。」我跟她走了,腦子裡除了梅蘭妮什麼都沒有,只想著她是那麼可愛。
  我們走到裘波麗小姐家後,她把水壺放在煤氣灶上,再把我推到火爐旁。我的牙齒上下打戰,根本無法說話。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是犟頭倔腦的,為什麼你不小心一點呢?」
  我只是瞪著火苗。
  「要不是你白費力氣地跟你媽瞎解釋,絕不可能有人發現。」
  「她蠻好的。」我像個機器人似的喃喃自語。
  「她就是瘋了。」裘波麗小姐言之鑿鑿。
  「我沒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
  「她是個飽經世故的女人,就算她從來不肯對我坦承也一樣。她懂得情感,尤其是女人的感情。」
  這可不是我想進入的話題。
  「誰告訴你的?」我冷不防地問。
  「艾爾西。」她說。
  「艾爾西?」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她是想要保護你,上一次她病重時,她告訴我的。」
  「為什麼?」
  「因為這也是我的問題。」
  就在那一瞬間,我以為魔鬼即將大駕光臨把我活活捉走了。我覺得頭暈。
  她到底在說什麼呀?梅蘭妮和我,是很特別的。
  「喝了這杯。」她遞給我一個玻璃杯,「是白蘭地。」
  「我覺得我必須馬上躺下。」我虛弱無力地說。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簾一直是拉著的,我的肩膀非常沉重。一開始,我記不得自己的腦袋怎麼會那麼痛,後來,隨著胃部的恐慌變得愈加明顯,我才開始重新想起早上的事情。裘波麗小姐進屋來。
  「感覺好點了麼?」
  「沒好多少。」我嘆了一口氣。
  「或許這會有幫助。」她按摩我的頭和肩膀。我翻了個身,這樣她就能按摩我的背。她的手慢慢地往下撫摩,越來越往下。她傾身伏下,我的脖頸能感受到她的鼻息。突然我翻過身,親吻了她。我們做愛了,我恨死了,恨死了,可就是沒辦法停止。
  ★ ★ ★
  我蹩回家時已是清早。本打算躡手躡腳地直接去學校,誰也別驚擾到。我指望母親正在床上睡覺。但我錯了。客廳裡飄出濃濃的咖啡味,還有此起彼伏的人聲。我踮著腳尖走過門口,驀然意識到他們正在舉行禱告會。我把上學用的東西收拾好,正準備走,卻被他們捉個正著。
  「珍妮特,」有位上了年紀的教友硬把我拖進客廳。「我們的禱告得到了回饋。」
  「昨晚你在哪裡過夜的?」我母親鬱鬱地問。
  「我不記得了。」
  「準是在裘波麗小姐那裡吧。」
  「啊呀,她一點也不聖潔。」懷特夫人蹦出這麼一句。
  「不是,」我對他們說,「不是在那裡。」
  「有什麼關係呢?」牧師搶先說,「現在她在這裡,還不算太遲。」
  「我應該去學校了。」
  「沒關係,沒關係。」牧師微笑著說,「進來,坐下。」
  我母親心不在焉地遞給我一把餅乾。時間正好是上午八點半。
  同一天晚上十點過後,長輩教友們才陸續返家。他們花了整整一天為我祈禱,把他們的手放在我身上,敦促我在上帝面前懺悔自己的罪過。「饒恕她,饒恕她吧,」牧師不停地念叨,「全是因為魔鬼。」
  我母親泡了好多杯茶,但忘了把髒杯子洗掉。客廳裡滿是杯碟。懷特夫人不小心坐在一個杯子上,割傷了自己,還有人沒拿穩杯子,茶水潑濺了一身,但他們始終沒有停止禱告。我依然沒辦法思考,只能看到梅蘭妮的面容、梅蘭妮的身體,而裘波麗小姐傾伏在我身上的身影也三不五時地跳現出來。
  晚上十點,牧師長吁一聲,要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我做不到,」我說,「就是做不到。」
  「我們後天再來。」他信誓旦旦地對我母親說,「這期間,別讓她離家半步,也別給她吃食。她需要耗盡精力,直到魔鬼離去,才能重獲她自己的精氣神兒。」
  我母親點頭點頭再點頭,然後把我鎖在了房間裡。她倒是給了我一條毯子,卻擰走了電燈泡。之後的三十六個小時裡,魔鬼占據了我的思緒,當然還有些別的事。
  我知道魔鬼特別會鑽漏洞,哪裡有弱點,他們就會從哪裡潛入。如果有魔鬼盯上了我,就會發現我的弱點在梅蘭妮,但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善良,而且她曾愛過我。
  愛,真的可能屬於魔鬼嗎?
  什麼樣的魔鬼?喜歡在你耳朵裡灌廢話的褐色魔鬼?跳角笛舞的紅色魔鬼?讓你噁心嘔吐的濕答答的魔鬼?最善於蠱惑人心的橘色魔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魔鬼,就像貓都有跳蚤。
  「他們找錯地方了。」我想,「如果他們想驅除我的魔鬼,他們就必須衝著我來。」
  我想到了威廉·布萊克。
  「如果我允許他們驅除我的魔鬼,我就必須放棄自己發現的一切。」
  「你不能那麼做。」有個聲音從我的手肘那裡傳出來。
  靠在咖啡桌邊的,是一個橘色魔鬼。
  「我準是瘋了。」我心想。
  「是有可能。」魔鬼不露聲色地附和我,「不如好好利用一下這次機會吧。」
  我重重地靠在沙發背上。「你想怎樣?」
  「我想助你一臂之力,幫你決定你想要什麼。」這東西蹦蹦跳跳地竄上壁爐臺,坐在斯普拉特牧師送的黃銅鱷魚上面。
  「正如你的英明所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魔鬼,」這東西開口說,「不過,並非人人都知道這點,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該如何利用魔鬼。」
  「魔鬼都是邪惡的,不是嗎?」我問了一句,擔憂極了。
  「未必,魔鬼只是與眾不同罷了,也很難應付。你知道什麼叫靈光嗎?」
  我點點頭。
  「好,得到什麼樣的魔鬼,取決於你靈光的顏色,你的靈光是橘色的,所以你得到了我。你母親的靈光是褐色的,所以她才那麼古怪,懷特夫人的靈光則讓魔鬼無法安靜。我們是為了保你身心完整而來的,如果你漠視我們的存在,很可能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場,甚至裂成無數碎片,全由矛盾悖論所致。」
  「可是在《聖經》裡,你們總是被趕跑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
  我又開始覺得病懨懨的了。我脫掉襪子,把腳趾頭塞進嘴裡,指望能因此舒坦些。腳趾頭有股子消化餅乾的味道。之後,我走到窗邊,擠爆了幾顆天竺葵的花苞,就為了聽那輕輕的脆響。等我返身坐下,魔鬼發出了極其明亮的光,正用它的手帕擦拭鱷魚。
  「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這無關緊要吧?反正這也不是你要關心的問題。」
  「如果我留著你,會怎樣?」
  「你會經歷一段與眾不同、很難應付的時日。」
  「值得嗎?」
  「一切取決於你。」
  「我會把梅蘭妮挽留下來?」
  可魔鬼已經消失了。
  牧師和長輩教友們再來時,我變得很鎮定,很歡欣,準備好了接受一切。
  「我要懺悔。」他們一進客廳我就如此宣稱。牧師似乎很驚訝。
  「你肯定?」
  「當然。」我只想盡快擺脫這種事,更何況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教友們都跪下來禱告,我也跪在他們身邊。有位教友開始喃喃自語,口齒含糊,神祕兮兮的。就在那時,我感到脖頸上被刺了一下。
  「走開!」我用噓聲說,「他們會看到你的。」我睜開眼睛檢查眾人的表情。
  「他們才看不到呢。」魔鬼答道,「他們說得太多,卻什麼也看不到。」
  「我不打算除掉你,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噢,那可太棒了。」魔鬼的聲音都發顫了,「我只是路過。」
  此刻,所有長輩教友們唱起了《得主耶穌成吾摯友》,我想還是跟著唱比較明智。事情很快就結束了,我母親往爐子上放了塊烤肉。
  「我希望你能在禮拜日擔任見證人。」牧師說著,擁抱了我。
  「好的,」我硬生生地截斷了他的話,「梅蘭妮擔任什麼?」
  「她要離開一陣子,」懷特夫人插嘴了,「以便康復。不出幾星期,你就會看到她變得好多了。」
  「她要去哪裡?」我追問。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牧師安慰我說,「她和上帝在一起很安全。」
  他們剛走,我就直奔裘波麗小姐家。
  「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她敞開大門。
  「過會兒我就告訴你。」
  ★ ★ ★
  梅蘭妮待在哈利法可斯的親戚家。我跟母親說,我必須在教堂裡過一夜。她似乎很理解,所以我就讓裘波麗小姐開車送我二十五英里,去我必須去的地方。
  「你早上七點再來接我?」
  她點點頭,咬了咬嘴唇。
  「你知道我必須見到她,千萬別出亂子。」
  天一黑,我就按響了門鈴。
  「梅蘭妮在嗎?」我問來開門的女人,「我是她學校裡的朋友。」
  「她在家,請進。」
  「不,我就不進去了,我只是來給她帶個口信,如果她可以出來一下的話。」梅蘭妮便到了門口。她一見是我,竟想把門關上。
  「我得和你談談,」我央求她,「我們上樓談,半小時就好,我現在就上去等你。」她點點頭,讓我悄悄溜進門。我聽到她假裝大聲地說再見,再關上門。似乎沒人覺得有鬼。
  分明是關鍵時刻,我卻再一次感到睏倦。
  面前出現一片巨大的石磚場地,很多石磚都碎了,但顯然它們原本是圓形的。遠遠的另一邊,好多男男女女都下了車,被趕到草地上。大多數人都有殘疾,但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掛著號碼牌,我還聽到一個守衛在喊:「這就是你們的新家。」囚犯們非常安靜、非常順從地排隊前進,朝一座巨大的石頭角塔走去。角塔裡有許多凹進去的小房間,房間的號碼和囚犯們脖子上的相對應。角塔正中央有一道鐵樓梯,盤旋著往上升。我開始往上爬,跟著別人一起爬,但每一次我們走過一間囚室時,裡面的囚犯就把我們往外推。等樓梯走盡,就只剩我一個人,面對一扇玻璃門。門上寫著「書店:營業中」。我走進去,櫃檯裡站著一個女人,有幾個人在買書,還有人只是隨便看看,還有一夥年輕女人在翻譯《貝奧武夫》。
  「你好,」書店裡的助手招呼我,「何不先試試擔當瀏覽者?等換班的時候到了,你可以接替某個女孩的工作。」
  「我在哪裡?」
  「『錯失良機城』,無法定奪的人會在的地方。這裡嗎,叫做『最終失意室』。你看,你願意爬多高都可以,但如果你已經犯下了『根本性的大錯』,你總歸會到達這裡,進入這個房間。你可以改換角色,但永遠無法更改處境。現在改什麼都太晚了,再見了,我就要變成買家了。」
  「珍妮特,」梅蘭妮說,「我覺得你發燒了。」
  她就坐在我身邊,喝著一杯茶。她看起來很疲倦,像個舊氣球,都快癟透了。我摸了摸她的臉頰,但她退縮了一下,躲開了我。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我問。
  「沒什麼,我做了懺悔,他們告訴我,最好試試離開一星期。我們不能見面,這是不對的。」她開始掖被子,而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想我們是哭著入睡的,可深夜裡的某一刻,我又伸手攬住她,不斷地親吻她,直至我們兩人熱汗淋漓,緊抱彼此淚濕的臉龐、淚濕的身體。當我聽到裘波麗小姐按響車喇叭的時候,她還在熟睡中。
  ★ ★ ★
  緊接著,迎接我的就是一場腺病毒感染。
  「是她的體液[1]在運作。」我母親鄭重地宣布。
  顯然這是出於信仰的結論,堅信上帝正在潔淨我,驅除我體內所有的魔鬼,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一旦我痊癒,教會就會樂此不疲地重新接納我。
  [1]體液(humor)一詞直接來源於希臘詞彙「χυμοζ」,意思是任何液體,它包括植物的漿液、動物的血液甚至神的靈液。在古代希臘醫學中,「體液」特指在人體內各種管腔中流動著的軀體液體。從古希臘直至19世紀細菌理論建立之前,體液論一直占據著西方醫學理論的主導地位。
  「上帝寬恕了,並遺忘了。」牧師對我這麼說。
  或許上帝是寬恕並遺忘了,但我母親沒有。就在我渾身發抖地躺在客廳裡的時候,她帶了一把細齒梳子去我的房間,翻出了所有的信件、所有的卡片,和我所有的私人筆記,然後找了一個晚上,在後院裡把它們燒毀了。教導的方式有千萬種,但背叛永遠是背叛,無論何時何地。那個晚上,她在後院燒掉的不只是那些信件。我懷疑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頭腦裡,她依然是王后,但不再是我的王后了,也不再是光明正義的王后了。牆是庇護,也是侷限。牆的本性註定了它們終該頹倒。一旦吹響你自己的號角,四壁勢必應聲倒塌。
  ★ ★ ★
  現在,皇宮禁城已被洗劫一空,連塔頂都沒了蹤影。黑王子和亞眠人只隔一箭之遙,現如今,一顆小卵石就能砸倒一個武士。長椅裡的老人蜷縮著,還流著口水,他們會告訴你,他們的心上人曾住在何處的宅邸,還會告訴你,她的花園多麼蓬勃,他們又是如何每天叩響她的家門,幾乎踏破門檻。
  她有一顆石頭心。
  誰願意投出第一塊石頭?
  你會在東方世界的盡頭找到一頭石獅,會在西方找到石頭獅鷲;在北方天涯,會有一座石塔阻礙你,在南方海角,會有細密沙灘令你陷足。別害怕。那都是些古老的先人。他們滄桑而智慧,要尊敬他們,但他們也不是永恆的存在。內含靈魂的身軀才是真正的神。
  石頭的本性就是讓骨頭皈依。
  此時或彼時,總會有一種選擇:你,還是牆。
  矮胖子坐在牆上。
  矮胖子跌得好慘。
  錯失良機城裡,全是那些選擇牆的人。
  任憑國王所有的駿馬、所有的手下,都無法讓矮胖子重生。那麼,有沒有必要全無庇護地在國土裡周遊?
  有必要的是,把石牆和魔圈分清楚。
  有沒有必要無家可歸地生活?
  有必要的是,把物理和玄學分清楚。
  不過,許多原理說到底都一樣。
  是一樣,但在城內深處,一切都已被改變。
  一道牆給身體,一個圈給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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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醒啦。」我母親說著,用力地戳了戳我的腰。「吃點水果吧。你睡覺的時候又胡說八道了。」
  一碗橘子。
  我挑出最大的那隻,開始剝皮。橘皮很硬,怎麼都剝不下來,沒多久我就氣喘吁吁地躺在那裡,又氣又惱,深感挫敗。來點葡萄或香蕉又能怎樣?最後,我總算把那層堅固的橘子盔甲撬了下來,兩隻手一起用力,把橘子掰開。
  「感覺好點了沒?」坐在橘子中央的,正是那隻橘色魔鬼。
  「我快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事實上你恢復得不錯,只剩一些小幻覺了,記住,你已做了選擇,現在沒有回頭路了。」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做任何選擇。」我掙扎著想要坐起身。
  「接著!」魔鬼喊了一聲就消失了。只見一顆粗礪的褐色小卵石在我的手心裡。
  ★ ★ ★
  到了那年夏天,我又成了過去的那個我。梅蘭妮打算上大學,已經走了,我在為自己的布道做準備,要參加由我們教會策劃的、在黑澤舉辦的福音營。沒人注意到「那件事」,也似乎沒人留意裘波麗小姐帶上雙簧管走了。我母親一直在哼唱《收禾捆回家》,還為了籌備豐收慶典四處蒐集罐頭食品。考慮到大浩劫隨時可能降臨,她拒絕易於腐爛的食品,並自發地掀起一場運動,鼓勵別的教區的婦女們在小禮拜堂地下藏匿「戰備超級大櫥櫃」。「到時候,她們謝我還來不及呢。」她總這麼說。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禮拜六,我們登上巴士,出發去黑澤。
  「真希望艾爾西還在,帶著她的手風琴。」羅斯維爾夫人嘆了一口氣。
  「她現在待的地方更好。」我母親尖刻地回了一嘴。
  要是擱在過去,這些談話可能對我沒什麼,可現在讓我覺得不自在。我時常想去質問她,想讓她告訴我她是如何看世界的。以前我總是在幻想,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樣的,但其實呢,我們始終分屬兩個星球。我走到後排去,幫玫填寫足球彩券。我一走開,母親顯然感到被輕視了,便埋頭看她的《希望評論週刊》。
  「這玩意兒太煩人了。」玫沒好氣地說。
  現在,我願意舉雙手贊同。
  當晚的第一次會眾布道大功告成。我被指派布道,一如往常,好多人因此找到了上帝。
  「她的天份一點點也沒少,是不是?」玫咧嘴一笑,對我母親說。
  「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拯救得及時。」我母親只能這麼說,然後回休息室去了。等她和另外幾個人離去,我們餘下的人一致決定歌頌上帝。我們拿出了鈴鼓和合唱樂章,唱讚美詩一直唱到深夜。大約十一點時,帳篷的帆布突然不安地鼓動起來。我們聽見外面傳來了喧囂聲。
  「是聖靈。」玫驚呼。
  「在我聽來可不像是神聖的。」懷特夫人說。
  「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剛皈依的信徒喃喃自問。我攬住她。她可真柔美。「我出去看看。」我對每個人都再三安撫。
  「如果真的是上帝,千萬別看。」就在我走出帳篷的瞬間,玫還不忘盯囑。
  那不是上帝,而是附近宿營地裡出來的五個憤怒的男人。他們舉著燈籠,還朝我揮舞幾張紙。
  「你是管事的嗎?」
  「算是吧,可以這麼說。我在領導會眾祈禱,請進來。」他們跟著我走進了帳篷。
  「我們才不管什麼祈禱不祈禱呢……」有個男人說。
  「願上帝賜你五雷轟頂。」羅斯維爾夫人也不示弱,她剛剛一覺睡醒。
  「我們關心的是,」他繼續說,目光灼灼地瞪著我們。「好人應該享受一夜好覺。我們來這裡是度假的,可不是來聽又敲又叫的叫魂歌的,死人都被你們吵醒了。」
  「到了末日,死人還會走路呢,你們還得陪山羊呢。」玫輕蔑地說。
  「你給我聽好了,」又有一個男人站出來,用手裡的紙指著她,「這裡寫得明明白白,在這片露營地的規章制度裡寫著呢,夜裡十一點過後嚴禁嘈雜。這露營地又不是你們自個兒的。」
  「不如和我們一起唱吧。」我提議。
  「聽著,我們一年到頭都在該死的維克菲爾德的英國繩索廠辛苦工作,我們到這裡來就為了圖個清淨,所以你們別唱了,要不然,吃不了兜著走!」沉默了片刻,他又開口了,「走,夥伴們,我們回去睡該死的覺。」
  「哎呀。」懷特夫人吁了一聲。
  「沒必要,」我說,「我們明天還可以接著唱,收拾東西吧。」信徒們不再歡唱,只有我和新近皈依的凱蒂留下來收拾殘局,熄滅燭火燈籠。
  當我回到和母親同住的宿營小屋,她正支著手臂躺在床上,看斯普拉特牧師給的新書。這一本叫做《白人所懼何處》。
  「你知道嗎,」她說,「他們把印第安人吃的食物餵給小白鼠,結果它們都死了。」
  「所以?」
  「所以,這證明了基督教國家更適合上帝。」
  「我不認為它們在火爐上會活得更好。」
  「死丫頭,感謝上帝的恩賜吧,現在我要睡覺了。」她熄了小燈,眨眼間就起了鼾聲。
  至於我嘛,我還有別的事要想。
  ★ ★ ★
  第二天,我們如約在塔腳下碰頭,發放次日晚上的會眾傳單。玫把大大的廣告板掛在胸前,上面寫著:「尋找你的上帝,趁你還找得到祂。」[1]她還頗為自豪地對每個來來往往的人說:「我的名字就在這句話裡,我也就理所當然地背起這塊板子。」就發傳單一事來說,我們做得太漂亮了!有三個路人當街皈依我主,還有幾個人保證第二天晚上會到場領受福音。「下午可以歇工啦。」牧師對大家說。
  [1]原文為SEEK YE THE LORD WHILE HE MAY BE FOUND,當中May便是玫的名字。
  「去動物園玩嗎?」玫得意洋洋地問我,「我好想看看那些小猴子。」
  「她得陪我爬高塔,」我母親生硬地打岔道,「他們在塔頂上辦了個電影明星展。」
  「我要去海濱大道散步。」我同時對她們兩個表明態度,轉身就溜了。
  凱蒂坐在一把帆布躺椅裡,凱蒂抬頭看著太陽。
  凱蒂吃了一客冰淇淋,凱蒂看起來惹人喜愛。
  「你好呀,」我在她身邊坐下,「你住在這裡附近嗎?」
  「不,我搭有軌電車來的,我想今晚應該趕得上末班車。」
  「你離我們教堂所在的教區也不算遠吧?」
  「不遠,我們住的地方叫奧斯瓦德特維松,有個巴士站。」
  「噢,那我們到時再見。」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心想最好還是撤吧,去福音營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那個星期功績顯赫。許多找到我主的信徒們都住在我們主教區附近,大老遠兒趕來的信徒也會收到信件,指示他們去最近的禮拜堂祈禱。福音營的最後一天,我們要在海灘上舉辦了一次露天感恩大會,以為這次活動畫上完美的句號,可惜羅斯維爾夫人孤身一人去和聖靈密會了。她又老又聾,與聖靈的神交又過於投入,根本沒看到潮汐已慢慢上漲了。
  「人都到齊了嗎?」等我們都上了巴士,牧師點了人頭,又問,「旗幟在誰那裡?」
  「我。」玫響亮地自報家門,她坐在輪胎處凸起的座位裡。
  「好了嗎?」我們僱來的司機弗雷德問。
  「只有羅斯維爾夫人不在。」爰麗絲指著空落落的座位說。
  我們四下尋找,怎麼也找不到她,最後簡直就像是奇蹟,在羅斯維爾夫人沉下去的前一刻,我們在起伏的海浪上看到了她揮動的手臂。
  「她在朝我們揮手?」玫困惑極了。
  「倒更像是溺水。」弗雷德見狀,立刻脫下外套,扯下領帶。「別擔心,我年輕時攬下過所有獎章。」話音未落,他已一下子鑽進水裡了。牧師也不是等閒之人,立刻指揮大家開始祈禱,懷特夫人帶頭領唱《我們有主為錨》。再見弗雷德的身影時,第三段還沒唱完呢,只見他肩上馱著羅斯維爾夫人。
  「弗雷德,她的襯裙都露出來了。」我母親一邊責怪,一邊把裙子儘量往下拉。
  「別管她的襯裙啦,瞧瞧我的藍色小羊皮鞋?」
  那鞋子算是徹底毀了。
  「她還活著嗎?」牧師焦急地插了一句。
  「哦,我活著,活著呢。」羅斯維爾夫人的哭訴好像是從弗雷德的脊椎骨中間飄出來的,「我以為這次肯定能見到上帝的榮光了呢。」
  「但你還在求救呢。」
  「咳,那是在和你們揮手告別。」
  「我說了,她是在揮手嘛。」
  「誰給她拿條毛巾來?」牧師把圍觀的人趕走,「再麻煩這個可憐人開車送我們回家吧。」
  渾身濕透的弗雷德走到駕駛座上,嘀咕地說著什麼賠償、他白費那個勁幹嗎之類的話,我們好像突然都累了,紛紛打起了瞌睡。
  ★ ★ ★
  豐收慶典說來就來,我母親已為「戰備櫥櫃」儲存了數目驚人的罐頭,還有些剩餘可以分給窮人。但不是每個人都心滿意足。
  「我要四個黑莓罐頭和鹽漬板栗有什麼用?」我父親幫她取提袋時,瞎子奈麗就在一個勁地抱怨。「過去,我們能分到麵包和水果,還有一些不錯的蔬菜。你們這些新發明純屬亂搞。」
  我母親聽聞此言,火冒三丈,當場就把奈麗的名字從祈禱名單上劃掉了。我父親又在他的名單上添上奈麗的名字,這樣一來,她總還是有人惦記的。後來起風了,白日漸短,夜晚漸長,我們又得開始琢磨基督誕生的慶典,該如何盡善盡美地傳達聖誕精神呢?如同往年,我們會在鎮公所外圍出一片空地,豎起十字架,聚在異教徒的松樹下高唱聖誕頌歌。這就意味著,要和救世軍團聯合排演,這一直都是麻煩的事,因為我們的鈴鼓手總是跟不上他們的節奏。這一年,救世軍將軍想知道我們是否願意只保留歌唱部分。
  「有了鈴鼓才熱鬧喜慶呢。」玫提醒他注意這一點。
  將軍又冒昧地提議,要把這首讚美詩詮釋得通俗一點,教友們登時吵翻了天。一開始,有人說這是異端邪說。後來,又有人說這種詮釋太粗暴。這就等於說,我們的教會內部出現了分歧。有些人理解,有些人卻被惹火了。我們爭啊吵啊,直到茶點時刻也沒爭出個結果,於是將軍自己拿了主意。想敲鈴鼓的人儘可在自己的教堂裡敲,但不能在他的排練場上敲,也不能在合唱讚美詩時敲。
  「那我就不做了。」玫說。
  我們面面相覷。
  「我們都不做了。」我對將軍說,「謝謝您的茶點。」
  之後,我們在貴格派教徒大會室裡找到玫,她哭個不停。
  「親愛的,別哭啦。」有人安慰地抱抱她。
  「我沒事。」
  「起碼我們盡力了。」玫抽噎著說。
  「不過是救世軍嘛,你不需要他們。」
  「去我家坐坐吧,」懷特夫人提議說,「我們好好合計合計。」
  那天晚上在懷特夫人家裡,我們非常確定上帝在指引我們,女聲合唱團和男聲合唱團將聯手合作,我們不僅要在鎮公所演出,還要走出小鎮,甚至到高速公路,到偏僻小路上去唱。我們找出了四個鈴鼓手,全由玫來教,我負責吉他和曼陀林,或許我母親還能演奏小風琴——如果天氣不是太冷的話。
  「反正我們也不需要小號。」
  接下來的問題是,誰來撰寫聖誕演出的腳本?其實這不算問題,我們眾口一心地表態:這顯然是母親的職責,因為她的受教育的程度最高。
  「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人選啊。」玫由衷地讚道。
  我母親臉都紅了,連說她不行,然後接受了使命。她買了列印紙和一本新字典回來,還吩咐我和父親盡力擔當家事,因為她有上帝的事要忙。之後一整天,她在客廳裡塗塗寫寫,唉聲嘆氣,手邊放滿了起司三明治和伯利恆的冬景圖片。四點鐘,她把一隻鼓鼓囊囊的信封塞進我手裡,讓我去寄發航空信。
  「今天是給斯普拉特牧師寄信的截止日。」說完,她就走了。
  當時,我忙著輔導《聖經》教義研習班,幾乎沒工夫注意我母親的事。凱蒂皈依後,每逢禮拜日都到我們教堂來,似乎上了癮,成了積極分子。她幫了我大忙,經常幫我列印必須寫進地區時訊信函中的布道詞。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橘色魔鬼了,我以為自己的生活肯定回歸正常了。
  很快,上演基督誕生劇的禮拜天就到了。孩子們為此排演了數週,布景是我父親親手搭建的。我母親戴了一頂新帽子,我緊依著凱蒂坐,手握臺詞提示板。來看自己孩子演出的異教徒全都擁進了教堂。就連殺蟲店的阿克萊特夫人也來了。《小毛驢》唱得不賴,接著是第一幕《鄉村旅店沒有空房》,臺上剛演到一半,臺下邊門開了,一個身影悄悄地溜進來,輕手輕腳的。我眯著眼睛想在暗場中看清楚,那身影是多麼眼熟啊。
  「哎呀,約瑟,我們只能睡在馬廄裡了。」
  只是她坐下來的姿態有點不一樣……
  「別擔心,瑪麗亞,別人的日子也不好過。」H的發音加重了些,模仿上等人模仿過頭了。
  當牧羊人急匆匆地提著燈籠登場時,她秀髮的光暈變得越來越清晰了。
  那天晚上,我聽進去的最後一句臺詞是「別害怕,我為你帶來了最喜人的好消息」。坐在教堂後排的那人,就是梅蘭妮。
  禮拜儀式一結束,我就讓母親獨自沉浸在功德圓滿的喜悅中,自己回家去了。我害怕得渾身發抖。在我心中,梅蘭妮早已死了。沒有人提及她,她母親也從不來教堂,沒必要去想起她。九點,有人敲門。我明知是誰,卻不斷祈禱那是唱詩班的人,出於信念,還備了幾枚硬幣去開門。
  「你好,」她說,「我能進去嗎?」
  我挪開身子,讓她進門。她顯得豐滿了,看起來非常安詳。之後的半個多鐘頭裡,她聊起學業、朋友和假期計劃。我想不想哪天陪她散個步?
  不。
  她說她母親想盡快搬家,搬到很遠的地方,搬到南面去。這將是梅蘭妮最後一次在電力站後面散步。我應該前去和她母親道別。
  不。
  最後,她戴上手套,戴上貝雷帽,與我道晚安的吻十分輕柔,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可當她的身影消失,我立刻蜷縮起來,下巴抵著膝蓋,懇求上帝賜我自由。
  謝天謝地,那是最忙碌的時節。第二天,我們都按計劃到鎮公所合唱讚美詩,也就是救世軍團應允的那場演出。一開始,我們表現得很棒。玫買了彩色緞帶,把自己的鈴鼓裝點一新,我母親坐在一把巨大的綠色釣魚傘下彈奏小風琴,那傘是基督垂釣愛好者協會借給我們的。
  「來一首《冬青樹與常春藤》?」
  「未免太異教徒了吧。」
  「那唱《東方三聖》?」
  「你起調吧。」
  我們就這麼唱起來了。那天我們吸引了一大群人觀看。有些人忍不住大笑,但大多數人都往罐頭裡投了捐款,還和相熟的親朋好友們一起唱。我看到梅蘭妮拿了一束槲寄生。她高高地舉起手臂朝我揮動,但我假裝沒看見。後來,救世軍團到了,擺起了他們的儀仗樂隊。他們連鼓都搬來了。人們在一旁觀看,等著看好戲。果然不出十分鐘,兩支讚美詩合唱團就較上勁了。我母親使出吃奶的勁大聲唱,玫賣命地敲打鈴鼓,把鼓皮都劃破了。原本站在手搖風琴旁,也就是魚攤那邊的所有人都跑過來看熱鬧。還有人拍了張照片。
  「都怪那隻該死的鼓,」玫氣喘吁吁地說,「我們贏不了啦。」我們這邊有人開始嘀咕,然後我們一致贊同去奇客特喝點什麼,暖暖身子。我們成群結隊地走進店裡時,看到克里夫頓夫人正在獨自飲茶。
  「介意我坐這裡嗎?」玫還在喘呢,費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反正我也快走了。」克里夫頓夫人說完,便把瑪莎百貨公司的購物袋一個個地撿起來。「走吧,託託。」她帶著她那隻京巴獅子狗走了。
  「有什麼好神氣的!」玫不以為然地說,「啊呀,貝蒂,快給我們來點好立克熱飲,再給我點膠帶把這鬼東西黏上。」她揚了揚手裡的鈴鼓。
  「本來我這個下午可安逸呢,」看著我們擁入小小的咖啡店,貝蒂沒好氣地說,「這是給你們的茶,別指望我做什麼大餐。」等我母親帶著大傘和小風琴到了咖啡店,我心想,自己最好還是一走了之吧。走向巴士站的路上,突然有人搭住我肩膀,回頭一看竟是梅蘭妮,依然掛著恬靜的微笑,原來她和我搭同一班巴士。
  「想吃橘子嗎?」我們並排坐在車上時,她最先打破靜寂的僵局。她開始剝橘皮。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不要,別給我。我是說,我馬上就有茶喝了。別浪費了。」她再一次露出微笑,談談這個,說說那個,終於我要下車了,她還要坐幾英里。我跳起來,跳下車,盡全力飛跑而去,而那時候,梅蘭妮正安詳地從後車窗裡凝望著我。
  當晚,我必須去聆聽《聖經》研習,儘管感到突如其來的緊張,甚至擔憂自己又要大病一場。凱蒂也在場,她看到我一臉愁苦,很想幫幫我。「這個週末過來住吧。」她主動提出來,「我們只能在拖車裡過夜,但肯定不會凍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別處過夜了。我心想,這可能對我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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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發拉底河畔,人們發現了一座祕密花園,園牆詭譎精妙。有一個入口,但有守衛,你沒辦法進去。花園裡面,你會發現每株植物都長出靶心般的圓環套。靠近靶心的位置,有一支日晷。靶心正中央是一棵橘子樹。這種果實曾把身手矯健的人絆倒,而別的健兒已然治癒了傷痛。鮮血從裂開的果子裡源源地流淌而出,開瓤的果子就是遊客和朝聖者的甘露美食,所有真正的追尋都在這座花園裡終結。吃下這果實,就意味著離開花園,因為果實講述了別的事情,別的渴望。所以在黃昏時刻,你要對這個深愛之地道別,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回歸,但也明白就算回來了,也不會再像這次這樣了。或許多年以後,你會偶然打開一扇門,發現自己又一次進到這園牆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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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拿點液化瓦斯,」凱蒂說,「那樣就不會冷了。」
  我們一點也不冷,那晚不冷,此後多年我們度過的任何時刻都不冷。她是我最單純的情人,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愛她。她似乎一絲憂慮都沒有。儘管她始終否認,我一直覺得拖車之夜是她精心安排的。
  「你肯定這是你要的嗎?」我呢喃著發問,卻也不打算停止。
  「哦,是的,」她懇切地哀求著,「是的。」
  很快,我們就停止了交談,因為對話正變得越來越讓人羞窘。她欲仙欲死。我在教堂講道時百般小心,儘量不去看她,儘管她坐在第一排。我們真的擁有同一種純粹而真誠的精神指向。我教會她很多,她也全力以赴地融入教堂,有沒有我都一樣。那是一段美好的時日。對於潔淨的人,凡物都潔淨……
  復活節上的梅蘭妮事件和我的大病已經過去一年了。如今,又到了復活節,英格蘭教會扛著巨大的十字架,蜿蜒地爬上山頂。棕枝全日(即復活節前的星期日)那天,梅蘭妮又回鄉了,容光煥發地宣布了喜訊。這年秋天,她要和一個軍人結婚。公平地來說,他已放棄聖戰這場惡戰,但據我所知,他還在抗爭。我對男性沒有意見。在那個時候,我也沒理由對他們持有異議。我們教堂裡的女性們都很強勢,組織得當。如果你想談談權力問題,我簡直能讓墨索里尼心悅誠服。所以我並沒有反感梅蘭妮結婚,我反感的是她要和一個他結婚。而她是那樣恬靜,靜得近乎遲鈍。我氣極了,氣到想和她談談此事,但她早已把大腦丟在班戈了。她問我到底要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
  她臉紅了。我沒打算把我和凱蒂的事告訴她,或任何人。用不著小心謹慎的天性或罪孽感的提醒,足夠多的回憶已讓我清楚:這種坦承將導致什麼樣的後果。之後的一天她走了,去和他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就在他要騎著恐怖的特種裝甲摩托車載著她離去前,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告訴我他都知道,也諒解我們兩人。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我能辦到:狠狠啐他一口。我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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