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民數記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春天,地上積雪未化,我就要結婚了。我的婚紗是純白色的,還有一頂金色的髮冠。當我邁上教堂中央的走廊,髮冠就變得越來越重,婚紗也越來越束縛,彷彿要讓我寸步難行。我以為每個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但根本沒人注意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聖壇的。牧師很胖,還在不停地長胖,活像你吹的泡泡糖。我們終於走到了這個時刻。「你可以親吻新娘了。」我的新郎轉身面對我,在此,會有無數的可能性。有時候,他是個盲人,有時候是頭豬,有時候他就是我母親,有時候又成了郵局裡的那個男人,還有一次,那只是一套衣服,裡面空無一人。我對母親說過這事,但她說那是因為我晚餐吃了沙丁魚的緣故。第二天晚上我吃了香腸,但我仍然做夢。
有個女人住在我們街上,她對所有人說過,她嫁了一頭豬。我問她為什麼要嫁給豬,她回答我說:「等你發現他是豬,一切就都太晚了。」
太對了。
毫無疑問,那個女人在現實中發現了我在夢中發現的事情。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一頭豬的。
從那之後,我總是留心觀察他。很難發現他其實是豬。他很聰明,但兩隻眼睛捱得很近,皮膚是亮粉紅色的。我用力去幻想他不穿衣服的樣子。可怕。
我認識的其他男人也好不到哪裡去。經營郵局的那個男人是個禿頭,禿得鋥亮,一雙肥手都塞不進糖罐。他口口聲聲叫我乖孩子,所以我母親說他人很好。他也給我糖果,好歹算是個優點吧。
有一天,他的糖果有了新花樣。
「給甜心吃的甜心。」說完,他哈哈大笑。那天我氣急敗壞,差一點掐死我的狗,再被絕望的母親拖出家門。我可不是甜心。但我是個小女孩,因此我就是甜心,還有這些甜心糖果證明這一點。我朝袋子裡看。黃的、粉的、天藍的、橙色的糖果全都是心形的,全都印著這類話:
莫琳和肯最相配,
傑克和吉爾真心愛。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莫琳和肯最相配」咬得嘎嘎響。我實在想不通。人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說你找到了相配的男人。
我母親說過這話,這讓人想不通。
我嬸嬸說過這話,這讓人更想不通。
郵局的男人還賣寫上這種話的糖。
但還是有嫁給豬的女人,還是有把姑娘們偷偷摸摸地帶到巷尾欺負的壞小子們,還是有我做的那些夢,都有疑點。
那天下午我去了圖書館。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就為了躲開那些一對一對的男女。他們發出的聲音很滑稽,聽起來很痛苦,女孩總是被男孩狠狠擠壓在牆板上。在圖書館裡,我感覺好多了,文字是你能信賴的,你可以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你明白了它們的意思。它們不像人,絕不會一句話說到一半就變卦,所以看出一句謊言就容易些。我找到一本童話書,讀了一篇名叫《美女與野獸》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孩因為父親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而眼看著自己成了犧牲品。結果她必須嫁給一個醜惡的野獸,要不然就會害家族永遠蒙羞。因為她很善良,所以她照做了。新婚夜裡,她和野獸上了床,看到一切是如此醜陋,不禁悲從中來,遺憾萬分,就輕吻了它一下。野獸立刻變成了一個英俊年輕的王子,從此,他們兩人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我很想知道,嫁給豬的那個女人有沒有讀過這個故事。要是她讀過,肯定會失望得痛心疾首吧。還有我的比爾叔叔,他可恐怖了,渾身都是毛,可你看野獸變成王子的插圖就會發現,王子根本就不該有嚇人的體毛。
我慢慢地合上書。很明顯,我已跌跌撞撞地走近一樁可怕的陰謀。
世界上有很多女人。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
如果你嫁給了一頭野獸,該怎麼辦?
親吻他們未必次次有效。
而且,野獸狡詐多端。它們會偽裝自己,變得像你我一樣。
就像《小紅帽》裡的狼外婆。
為什麼以前沒人告訴我?莫非以前沒人知道?
莫非整個地球上的女人們全都嫁給了野獸,而全不自知?
我盡可能地在心裡反覆驗證這個結論。牧師是男人,但他穿襯衫,所以顯得與眾不同。肯定還有別人,但就算有,男人夠多嗎?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有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數都結婚了。如果她們不能互相嫁娶,有些女人就不得不嫁給野獸,我認為她們是不能互相嫁娶的,因為這樣不能生孩子。
我們家的表現就夠糟的了,我心想。
如果真有什麼辦法能作出論斷,那我們就能做個統計表格了。硬說整條街都住著野獸也有失公允。
那天晚上,我們必須去嬸嬸家玩「畫甲蟲」紙牌遊戲。她參加了教堂裡的撲克牌隊,得勤學苦練才行。她洗牌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那麼多男人其實是野獸?」
她放聲大笑。「怎麼說這些?你還太小呢。」
我叔叔偷聽到了。他坐到我身邊,把臉湊上來。
「要不然你們也不會這麼愛我們呀。」他說著,用粗糙的臉頰磨我的臉。我恨死他了。
「閃開,比爾。」我嬸嬸把他推開,「別擔心,小寶貝,」她開始安慰我,「慢慢你就會習慣的。我結婚那會兒,笑了一星期,哭了一個月,然後定下心來過一輩子。不一樣,就是這麼回事,每個人的招數不一樣。」我瞥了一眼叔叔,他的頭都快埋到優惠券紙堆裡去了。
「你把我弄痛了。」我控訴。
「才不是哩,」他咧嘴一笑,「那只是一點愛的表示。」
「你就會說這些陳腔濫調,」我嬸嬸堅決不讓他得逞,「你給我閉嘴,要不就出去。」
他不聲不響地蹩出去了。我還指望看到他身後拖著一條尾巴呢。
她一邊發牌一邊說:「你還有的是時間給自己找個好男孩。」
「我覺得我不想要。」
「有我們想要的,」她說著,放下一張J,「還有我們得到的,記住這句話。」
她是想告訴我,她對野獸的事一清二楚嗎?我沮喪極了,把甲蟲的腿都畫歪了,總之就是玩得一團糟。到最後,我嬸嬸站起來,嘆了口氣,說:「你也該回家啦。」
我去找我母親,她一直在客廳裡聽強尼·凱許的唱片。
「走吧,我們玩好了。」
她緩慢地穿上外套,拿起她的小開本《聖經》,就是旅行用的那種。我們一起出門,走上了大街。
「我有話想和你說,你有時間嗎?」
「有啊,」她回答,「我們吃個橘子吧。」
我費盡口舌,想解釋自己的夢,以及野獸理論,還有我多麼討厭比爾叔叔。我母親一路哼著《得主耶穌成吾摯友》,給我剝了個橘子。等她剝完了,我也說完了。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嫁給我爸?」
她凝神盯著我看。
「別傻了。」
「我沒犯傻。」
「我們得讓你有吃有喝的呀,更何況他是個好男人,儘管我知道他不太上進。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已經許配給上帝了,我們有了你之後,當即就註冊了傳教士學校。記住簡·愛和聖約翰·里弗斯。」一絲飄忽的神情浮現在她的眼裡。
我當然記得,但母親有所不知的是,現在我已知道她篡改了結局。除了《聖經》,她最喜歡的書就是《簡·愛》,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唸給我聽。那時我還不會讀書,卻已經知道讀到哪裡要翻書頁。後來,我認字了,又很好奇,便決定自己讀一遍。有點像是懷舊的朝聖。結果在那個可憎的日子裡,我在圖書館緊裡頭的角落裡發現簡·愛根本就沒有嫁給聖約翰,而是跑回去找羅徹斯特先生了。那感覺,就像我翻箱倒櫃找一副紙牌卻突然發現了自己的領養文件。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玩紙牌,也再沒看一眼《簡·愛》。
我們在沉默中繼續往家走。她以為我心滿意足了,但我在琢磨她的事,琢磨去哪裡能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到了洗衣日,我躲進了垃圾筒,偷聽街坊裡的三姑六婆說什麼。奈麗帶著晾衣繩出來了,繞著後巷牆上的釘子把繩子拉起來。她看到多琳提著購物袋吃力地走上斜坡,便揮手招呼她,給她一杯茶,再閒聊幾句。每個星期三,多琳都會在肉鋪排隊搶購特價的肉末。這事總讓她不開心,因為她是工黨黨員,篤信人人享有平等的權利,好東西也該人人有份。她和奈麗聊起排在她前頭買牛排的女人。奈麗搖搖頭,她的頭很小,亂蓬蓬的,她說伯特死後,那女人的日子也不好過。
「伯特,」多琳不依不饒地搶白說,「下葬前十年他就死透了。」說完,她遞給奈麗一塊水果橡皮糖。
「唉,我可不喜歡說死人的壞話。」奈麗有點不安,「你可不知道會有什麼報應。」
「那說點活人的壞話怎麼樣?我家的法蘭克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副死相。」
奈麗深吸一口氣,並且又拿了一塊橡皮糖。她問是不是在酒吧裡上水果派和豌豆的那個女人。多琳並不知道,但現在既然奈麗都能想到這一點,那就能解釋為什麼他每次晚歸時身上都有股肉湯味兒了。
「你當初就不該嫁給他。」奈麗抱怨了一句。
「我嫁給他的時候怎麼知道他是這副德行?」她又對奈麗說起大戰,說起她父親有多喜歡他,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合情合理。「不過我真該猜到的,什麼樣的男人會跑來勾搭你,結果卻和你老爹喝個不停?我總是乾坐在那裡,和他老孃,還有她的一個朋友玩惠斯特紙牌。」
「那時候,他就沒帶你去別處轉轉?」
「噢,有過。」多琳說,「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們都沿著狗道去遛彎兒。」
她們兩個靜靜地坐了片刻,多琳又開始說:「當然囉,孩子們幫了我大忙。整整十五年,讓我可以對他視而不見。」
「反正呢,」奈麗再次寬慰她,「你總不至於像對街的希爾達那麼慘,她那位就知道喝酒,喝得一分錢也不剩,她都不敢去警察局了。」
「要是我那位敢碰我,我就讓他滾遠一點。」多琳陰沉著臉說。
「你會嗎?」
多琳愣了一下,鞋尖蹭了蹭泥地。
「我們抽根菸吧,」奈麗提議說,「你再跟我說說簡的事。」
簡是多琳的女兒,剛過十七歲,讀書很用功。
「她再不找個男朋友,街坊鄰居就該有風言風語了。她一天到晚在蘇珊家裡做作業,反正她是這麼對我說的。」
奈麗覺得簡只是假裝去蘇珊家做功課,其實偷偷地幽會某個男孩去了。多琳搖搖頭。「她確實是在那裡用功,我和蘇珊的母親確證過。要是她們不小心點,鄉親們就會覺得她們和文具店那對一樣了。」
「我蠻喜歡她們兩人的。」奈麗說得很堅決,「誰說她們不正經了?」
「對街的弗根森夫人親眼看到她們搬了張新床進家門,還是雙人床。」
「哎呀,那能說明什麼呀?我和伯特也睡在一張床上,但我們在上頭什麼也不做。」
多琳說,那是沒什麼,但兩個女人睡一張床就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了?我躲在垃圾筒裡,一個勁地琢磨。
「你家的簡可以去上大學,從這裡搬走,她聰明。」
「法蘭克才不想讓她上大學呢,他只想要外孫,我再不動身就來不及了,他沒晚飯吃,就會帶著酒吧裡的水果派和豌豆回家。我可不想幫他製造良機。」
她很辛苦地站起來,奈麗也開始把洗乾淨的衣服晾上。等周邊沒人了,我才從垃圾桶裡爬出來,和之前一樣困惑不解,還被煤煙燻黑了。
看來,我生來註定是傳教士是件好事。那之後,我把男人的問題暫時拋在腦後,集中心力攻讀《聖經》。我心想,到最後,我肯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墜入情網的。幾年之後,我確實掉進去了,實在是不小心。
★ ★ ★
我母親說我必須到鎮上去。
「我不要去。」
「穿上雨衣。」
「我不想去,下著雨呢。」
「我知道,我也不想把自己淋濕。」她把那件雨衣扔給我,轉身又對著鏡子擺弄起她的頭巾。我把狗從紙箱裡踢出來,想給它套上繩索,我母親發現了。「別帶那東西走,礙手礙腳的。」
「可是……」
「不許帶它!」她一手抓上購物袋,一手拉上我,生生把我拖出去,往巴士站走的一路上在抱怨我的忘恩負義。我們上了車就看到玫和艾達坐在一起,艾達就是禁忌之地——文具店的店主之一,還代表本鎮參加過草地滾球比賽。
「瞧,是路易和她的小孩。」玫興高采烈地喊起來。
「不是小孩啦。」艾達說,「她都十四啦,是大姑娘了。來吃塊椰蓉蛋白餅。」說著,她取出一隻被壓扁的紙袋。
「謝謝。」我母親說完,伸手拿了一塊。
「你們是要去鎮上嗎?」玫問。
我母親點點頭。
「我跟你說呀,如果你想買水果,那就沒什麼便宜的,只有西班牙的爛貨色。」
「我們是去買肉末。」我母親應了一句,懷揣著手提袋坐下來。她不喜歡談錢。
「我跟你說呀,什麼都沒有,」玫又說了一遍,「反正我跟你說過了。」她傾身向前,前胸壓在座椅上,夾住了我的頭髮。
「玫!」我喊了起來。
「叫玫阿姨。」我母親緊跟一句。
「我們三點鐘在奇客特碰頭吧,喝杯好立克。」說完,她身子往後靠,心滿意足了,我的頭皮也不痛了。
「路易你瞧啊,這孩子的頭髮掉得厲害。」玫用手指頭戳了戳我母親,還把我那幾綹黏在她大衣上的頭髮撣掉。
「到這年紀都這樣,」艾達插了一句,「沒什麼大不了的。」
巴士駛上了「布里瓦」(就是法語裡的「大街」,我母親老是用法語,因為她對巴黎還沒有遺忘)。玫和艾達去小攤買牛肚,我母親徑直走向報亭,卻發現他們忘了給她留一份《希望評論期刊》。而我傻到家了,竟然問她能不能買件新雨衣。
「你的雨衣會比你父親還長壽呢。」這就是她的回答。
隨後,我們走進了市場。我母親總是能買到很便宜的肉末,因為肉鋪老闆曾經甜言蜜語地追過她。她說他是個惡魔,但仍然會買他的肉末。他把肉包起來的時候,我的雨衣剛巧被掛肉鉤勾住了,我一扯,袖子就豁開了。
「媽——」我失聲哭號,用破袖子朝她揮了揮。
「死丫頭,」她拔高了嗓門,然後取出一卷玻璃膠帶纏繞在我的手臂上。就在那當口,我們看到了克里夫頓夫人,她是我們的音樂老師,而且總在瑪莎百貨購物。
「珍妮特的手臂怎麼了?」她發問了。
「只是袖子破了。」我母親回答,盡可能地用上等人的口氣說話。
「噢,但我認為她需要一件新雨衣了,你不覺得嗎?」
我母親把購物袋從這隻手挪到那隻手。
「不,我不需要。」我大聲表態,「我真的特別喜歡這件。」
她厭惡地瞅了我一眼。
「好吧,在我看來……」
「我們今天下午就去買件新的,」我母親義正詞嚴地說,「再見。」她攬著我走出店門,把克里夫頓夫人一人留在生豬腩旁邊。
「你太丟臉了,」我母親氣得咬牙切齒,一等走到外面就對我發脾氣。「你外公會怎麼說你呀?」
「他死了。」
「問題不在這裡。」
「她總是趾高氣揚的,我不喜歡她。」
「你給我住嘴,她的家很漂亮。」
沒等我再頂幾句,她就把我拖進一家專賣次級品碎料的店鋪。
「他們家不賣雨衣。」我四下一看,稍微鬆了一口氣。
「噢,賣,他們賣的。」聽口氣,我母親好像贏了什麼獎。
她鑽到一排紙板箱後頭翻找,箱子上赫然寫著「處理品」,活像是打了羞辱的烙印。
「試試這件。」
我穿了。
大得一塌糊塗。
「看看,還是連帽的呢。」
她拉了拉沒型沒款的那塊塑膠布,還以為我的手在裡面呢。
「這該怎麼穿啊?」我只覺得自己被套牢了。
「怎麼穿都能保你渾身上下不被淋濕。」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鐵面人》。
「有點大呀。」我小心翼翼地抗拒著。
「你儘可以穿著它長高長大。」
「可是,媽……」
「我們買了。」
「可是,媽媽。」
那是亮粉紅色的。
我們默默地走向魚攤。
我恨死她了。
我瞪著那些蝦。
它們渾身上下也都是粉紅色的。
我身邊有個女人提著一個巴騰堡蛋糕。
蛋糕上有粉紅色糖霜和粉紅色小玫瑰。
我覺得噁心。
然後,真的有人噁心了。一個小男孩吐了。他母親打了他一頓。
「打得好,就該打。」我在心裡惡毒地唸著。
我在想,是不是該把帽子扔進他的嘔吐物裡呢?但我也清楚,就算那樣,她也會讓我穿著它。
我覺得悲慘極了。每當濟慈感到悲慘時,他總會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
但他是個詩人啊。
要不是我逛到貨攤的另一側去看大魚缸,我也不會注意到梅蘭妮。
她正在寬大的大理石板桌上剖魚剔骨。她用一把汙漬點點的小刀剖魚,再把魚肚腸扔到馬口鐵桶裡。她會把處理乾淨的魚放在油紙上,每隔四條魚就放上一條香料枝或一根歐芹。
「我喜歡做這個。」我說。
她笑了笑,繼續忙她的事。
「你喜歡嗎?」
她依然沒說話,所以我悄悄躲閃,溜到大魚缸的另一邊,套在亮粉紅色塑膠雨衣裡的人就該這樣謹言慎行。帽兜擋在我眼前,我都看不清路了。
「我能拿一點魚餌嗎?」我問。
她抬起頭,我登時發現她的眼眸是很漂亮的灰色,就像隔壁人家的貓眼。
「工作的時候,我是不能和朋友聊天的。」
「但我不是你的朋友呀。」我一語中的,也很粗魯。
「你確實不是,但他們會認為你是。」她回答。
「那就算我是吧。」我提議說。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再轉過身去。
「快走吧。」我母親突然在盛放海螺的大盤子旁出現,一個勁地催我。
「我能買條新的小魚嗎?放在我的魚缸裡。」
「光是養活我們現有的東西就夠受了,再撐一個月我們就快沒錢了。那條該死的狗太花錢了。」
「就買一條很小很小的小金魚也不行嗎?」
「我說過了,不行。」此時,她已邁開大步朝奇客特走去。我委屈極了。要是她讓我讀別的小孩讀的那些書,我肯定不會讓這些事情迷住心竅。只要養隻兔子,或是奇怪的竹節蟲,我就會心滿意足了。
我朝身後看。
但梅蘭妮已經離開了。
等我們走到奇客特,玫和艾達已經坐在店裡等我們。
艾達在填足球彩券表格,一邊吃著紅莓波紋冰淇淋。
「瞧,她們來了。」我們進門時,她用手肘提醒玫。
我母親坐下來。
「我完了。」
「來幾杯好立克熱飲。」玫衝著女服務員喊。女服務員這才擱下香菸,慢吞吞地走過來。她的眼鏡歪歪斜斜的,還用邦迪OK繃黏在一起,那模樣真滑稽。
「你忙什麼了?」玫問,「剛才你可沒這樣啊。」
「那個莫納呀,把她新進的牛肉餅砸到我眼鏡上了。」她氣惱地回答,靠在牆上平息焦躁的怒火。
「現如今,他們把肉凍得像磚頭!」
她拍了拍桌上的抹布。
「就跟磚頭一模一樣,太不自然了。」
她又抹了把菸灰。
「倒不是說我覺得用冰箱有什麼不對,但凡事不能太過分。」
「不能,」玫附和說,「是不能太過分。」
「克里夫頓夫人今天早上在這裡,」女服務員繼續說,「她蠻正經的,但明明是個粗人,卻滿腦子想著上等人的生活。」(我母親臉紅了。)
「我跟她說,我說,多琳啊,你在瑪莎百貨買的東西,在這裡出一半價錢就能買到啦。」
艾達嘟嘟囔囔地表示贊同。
「但你猜她怎麼回應我?」
玫說她不知道,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說,一切都該盡善盡美,我就喜歡冰箱裡塞滿我確信的優質商品,格里姆迪許夫人。」
「哎呀,她可真是的,」玫表態了,「她管你叫格里姆迪許夫人?叫貝蒂又怎麼啦?」
「是呀,」艾達也插上一句,「叫貝蒂有什麼不對嗎?」
於是,她們都嘟嘟囔囔地開始埋怨。
我母親坐立難安。
「格里姆迪許夫人……」她開口了。
「就不能叫貝蒂嗎?」女服務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背過身去。
我母親轉向艾達,以為她能幫上一把,可艾達仍在埋頭填寫彩券表格。
「利物浦對流浪者,」她對玫說,「你認為誰會贏?」
「管它呢,」貝蒂突然插了一句,「好了,你想要點什麼?我可沒工夫閒聊,還有那麼多杯子要洗呢。」
我母親窘迫極了,瞎子都能看出來。
「有人往杯子裡吐痰,什麼都有,足夠讓你反胃的。」
她向我望去。
「你想不想要一份週六的零工?」
我母親登時喜笑顏開。
「是的,她要的。」
「好,現在就能開始,貝蒂,對不對?」艾達頭也沒抬就說。
「可不,」貝蒂說,「那麼多杯子等著呢。」
於是,就在我母親和艾達、玫一起填彩券、喝著好立克的時候,我被派去打工了。我不介意做這個工作,玻璃杯裡沒多少口水,況且我還能有時間想一想魚攤和梅蘭妮。
★ ★ ★
一週又一週過去了,我總是回到那裡,只是為了觀望她。後來,從某個星期開始,她不在那裡了。
我無事可做,只能傻傻地乾瞪眼,瞪著那些海螺。
海螺長得很奇怪,卻能安撫人心。
它們沒有社交生活的概念,非常安靜地生長著。
不過,它們有很強烈的個體尊嚴。
就算是俯面浸泡在醋盤子裡,海螺依然有其崇高之處。
那種崇高,不是人人都能領會的。
「我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我思忖著。就在我打算轉身離去、給自己買一個烤馬鈴薯聊作慰藉時,我看到梅蘭妮朝貨攤走來。我徑直走到她的面前。她看似有點驚訝。
「你好,我以為你走了。」
「我是走了,我現在在圖書館工作了,不過只有週六上午。」我還能說什麼?怎樣才能留住她?
「你想吃個烤馬鈴薯嗎?」我不管不顧地瞎扯道。
她笑了,說她很願意吃一個,我們便坐在伍爾沃斯店門前的長椅上吃馬鈴薯。可把我緊張壞了,我的那個馬鈴薯有一大半都被鴿子吃了。她聊聊天氣,又聊聊她母親,她沒有父親。「我也沒有,」我這麼說是為了讓她感覺好些,「呃,算不上有父親吧。」為此我不得不描述我們的教會,解釋我母親和我都把自己獻給了上帝。有那麼一瞬間,這番話聽起來非常詭異,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太緊張了。我問她去不去教堂,她說她去的,但算不上積極。於是理所當然地,我邀請她第二天就到我們的教堂去。
「梅蘭妮,」最後,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她說,「為什麼你有這麼好玩的名字?」
她的臉紅了。「我出生的時候,模樣像個甜瓜。」
「別擔心,」我再三向她保證,「你現在已經不像了。」
梅蘭妮第一次來我們教堂,結果並不理想。我忘了芬奇牧師的巡迴布道正好經過我們教區。他是坐一輛老舊的百福廂型車來的,車廂一面畫著可怕的地獄,另一面畫著聖潔的天堂。他還在後車門和前車蓋上寫著綠色的標語:「天堂還是地獄?由你決定!」他對這輛小巴士自豪極了,一個勁地對大家說,車子的裡裡外外發生了許多奇蹟。車子裡面有六個座位,唱詩班可以跟著他到處唱,此外還有足夠的空間存放樂器,以及一整套急救箱——以防魔鬼作祟,把誰的精氣神耗乾了。
「你怎麼應對惡魔的火焰呢?」我們問。
「我用滅火器。」他解答說。
這話令我們久久難忘。
車上有可折疊的十字架,剛好能杵在後車門那裡,還有一個非常小的洗手臺,以便牧師在每次聖禮儀式後淨手。
「水,是至關重要的,」他提醒我們注意,「就像基督把邪惡的傢伙們投到海裡,我也能在這隻水龍頭下洗淨惡魔。」
等我們對這輛小巴士豔羨夠了,驚嘆夠了,芬奇牧師才讓我們回到教堂,請他的唱詩班唱起他最新創作的曲子。「就在我離開桑德巴許高速公路服務站的時候,靈光一現,我得到上帝的啟示,一揮而就作了這首歌。」歌名是《當你已有聖靈,何必再需酒精》。第一段是這樣唱的……
有些男人投奔威士忌,有些女人鍾愛杜松子,
可喝什麼都比不上啜飲聖靈光輝後的狂喜。
有些男人愛喝啤酒,還有些更愛紅酒,
可如果你想有最美妙的感受,就該張嘴唸誦聖靈的光輝。
這首歌共有六段,唱詩班先唱這一段,再一段一段地唱,我們人手一份歌譜,一起加入當中的大合唱,芬奇牧師親自敲打邦戈鼓為我們伴奏。
大合唱段落是這樣的……
黑麥威士忌、杜松子、朗姆或可樂都不是我的飲品,
是聖靈的光輝熠熠點燃我胸中的火焰,不是嘶嘶起泡的白蘭地。
我們唱得快活極了。丹尼抄起自己的吉他彈撥弄出和絃,玫也不甘落後,拍起十二鈴片的小鈴鼓。沒唱多久,我們就排成一列,沿著順時針方向,一圈又一圈地在教堂裡邊唱邊跳。
「上帝威靈湧現,」芬奇牧師氣喘吁吁的,還在用手掌擊打邦戈鼓,「讓我們讚美上帝!」
「羅伊,輕鬆點!」芬奇夫人忙不迭地喊,她為了趕上我們的節奏正拚命彈鋼琴呢。「誰來幫幫忙,把班戈鼓從他手裡拿走。」但誰也沒幫忙,直到羅斯維爾夫人跌倒了,我們才停下來,他也終於停止了敲鼓。
直到那會兒,我才發覺梅蘭妮沒和我們一起唱一起跳。
「現在,該講道了。」芬奇牧師大聲宣布,我們都重新落座,分外滿足。他說了巡迴布道一路上的軼聞趣事,還告訴我們有多少靈魂被拯救了,多少善良的靈魂曾受制於惡魔,如今又重獲寧靜。
「我這個人,不喜歡自吹自擂,」他再三強調,「但上帝賜予我非凡的天賦。」我們都輕聲贊同。當他繪聲繪影地講起惡魔氾濫時我們都震驚了,魔鬼的勢力甚至擴散到了西北區。尤其是蘭開夏和切舍屢受重創,滿目瘡痍。就在前一天,他還為奇德爾休姆的一家人驅逐了邪魔,洗淨了那一大家子。
「他們飽受困擾。」他的視線掃過鴉雀無聲的人群。「是的,飽受困擾,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他倒退一步。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不正常的激情。」
人們全都大驚失色。不是所有人都確定他指的是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定是恐怖至極的。我瞥一眼身邊的梅蘭妮,她的表情很苦惱,好像就快吐了。
「一定是因為聖靈。」我心裡這樣想,便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她嚇了一跳,又直勾勾地瞪著我。是的,絕對是因為聖靈顯跡。
芬奇牧師的講道非常完美,即將結束時,他作了一番懇請,敦促任何有罪的人舉手,並當場請求寬恕。我們頷首禱告,三不五時地抬頭瞄一眼,看禱告是否生效了。突然間,我感到有人伸手拉住了我。是梅蘭妮。
「我要去。」她輕聲說,把另一隻手臂舉起來。
「是的,我看到你舉手了。」芬奇牧師看到了。
一陣喜悅的騷動波及整個教堂。沒有別人,梅蘭妮在講道結束時獲得了足夠的注意力。倒不是說她想要引起注意。「我的感覺糟透了。」她忍不住說了實話。
「別擔心,」愛麗絲正好路過,輕輕地說,「這是順勢療法。」
可憐的梅蘭妮,她什麼都不懂,她只知道她需要耶穌。接著,她請我當她的輔導員,我答應每週一去她家,趁她母親到俱樂部上班的時候。我們一起離開教堂,我輕飄飄的,好像踩在雲朵上;她沉甸甸的,包裡塞滿了來自上帝的禮物:新信徒指南以及各式各樣的免費手冊。我們走到鎮公所的時候,芬奇牧師的車超過我們,他的福音廣播調到了最大音量,車窗全部敞開,廂型車的頂上還有一面旗,得意揚揚地飄著。
「那是他的救世旗,」我告訴梅蘭妮,「每當有人被拯救了,他就把它插起來。」
「我們去趕巴士吧。」她迫不及待地說。
每週一我都去梅蘭妮家,我們一起讀《聖經》,通常會用半小時作禱告。我很開心。她是我的朋友,這我還不太習慣,因為除了艾爾西我沒有別的朋友。不過,她和艾爾西還有點不同。我一回家就念叨她的事,我母親卻從來不聞不問。後來有一天,她把我趕進廚房,說我們必須嚴肅地談一談。
「我認為你對教堂裡的某個男孩有意思。」
「什麼?」我徹頭徹尾被弄糊塗了。
她說的是格雷漢姆,一個皈依不久的新教徒,從斯托克波特搬到我們鎮上的。我正教他彈吉他,還努力教導他理解有規律地研讀《聖經》的重要性。
「是時候了,」她往下說,表情異乎尋常地鄭重,「我該告訴你,關於皮埃爾,以及我如何險些走上歧途的事。」她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茶,還開了一包皇家蘇格蘭餅乾。我便乖乖地聽她說。
「那不是讓我驕傲的事,而且,我只說這一次。」
我母親曾經又任性又要強,找到一份在巴黎的教職,在她那個時代,那需要十二分的膽量。她住在聖傑曼大街,吃牛角麵包,小日子過得乾淨又體面。那時她還沒有順從上帝,但也有她的高標準。後來,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她向河畔走去時邂逅了皮埃爾,也可以說,是皮埃爾從他的自行車上跳了下來,請她吃自己的洋蔥片,還稱讚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不用說,那是在恭維我。」
他們兩人交換了地址,並開始約會。那時候,我母親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感覺:頭昏昏眼茫茫心跳跳,顯然是被沖昏了頭。不止是和皮埃爾相處的時候,每時每刻都那樣。
「所以呢,我心想,那準是愛情。」
但這也讓她感到困惑,因為皮埃爾不是很聰明,也不會花言巧語,除了稱讚她美貌之外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也許他很英俊?可他不好看,她翻看時尚雜誌時,意識到他真的算不上英俊。但那種感覺不依不饒地糾纏著她。後來,在一個寧馨的夜晚,他們兩人靜靜地吃完晚餐,皮埃爾擁住她,央求她不要走,和他共度那個夜晚。頭暈目眩的感覺又來了,當他緊緊地把她攬在懷裡,她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她說好的,她願意和他在一起,然後他們就會結婚。
「上帝寬恕我,但我沒有那麼做。」
我母親情難自禁,停下不說了。我懇請她把故事講完,還把幾塊皇家蘇格蘭餅乾塞給她。
「最糟的部分還沒講到呢。」
她吃餅乾的時候,我在心裡猜度什麼才是最糟的。或許我根本不是上帝的小孩,而是一個法國人的女兒。
幾天以後,我母親在焦慮的、罪惡感的折磨下去看醫生。她躺在長沙發上,醫生按了按她的胃、她的胸,問她是不是會頭暈,肚子裡會不會咕咕響。我母親羞怯地解釋她戀愛了,她經常感到身體很奇怪,但那並不是她就診的原因。
「你是可能戀愛了,」醫生說,「但你也得了胃潰瘍。」
請想像一下我母親心頭的惶恐吧。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出去,竟是因為輕微的胃潰瘍。她拿了藥片,遵醫囑進食,哪怕皮埃爾百般央求來看她,她都一概拒絕。不用說,他們再見面時,她什麼感覺也沒有,那也是碰巧,什麼感覺都沒有。沒過多久,她就逃離了那個國家,為的是徹底避開他。
「那麼,我是……」我挑起話頭。
「沒什麼好說的了。」她飛快地回答我。
我們兩人一言不發地靜坐了片刻,然後她說:
「所以,你得當心,你以為在心裡的說不定是在別的器官裡。」
說不定,母親,確實說不定,我心想。她起身讓我出去找點事情做。我決定去找梅蘭妮,可就在我走到門口時,她又叫住我,說了一句警言。
「別讓任何人碰你下面。」她指了指圍裙邊的什麼部位。
「不會的,媽。」我乖順地應答,然後一溜煙兒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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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到了梅蘭妮家,天都快黑了。我不得不抄近道,橫穿教堂後面的墓地,有時候我會從新墓碑下為她順一束花。她看到花總是很高興,但我死也不會告訴她花是從哪裡來的。她問我想不想在她家過夜,因為她媽媽不在,她不想獨自一個人留在家裡。我說我得先給鄰居家打個電話,好半天才把母親從生菜地裡拉出來,再得到她的恩准。我們像往常一樣讀了《聖經》,再告訴對方自己有多麼高興,因為上帝讓我們走在一起。她久久地撫摸我的頭髮,然後我們擁抱在一起,那感覺就像是在水裡沉溺。我有點害怕,但又止不住自己。肚子裡好像有東西在蠕動。我的身體裡有一隻大章魚。
那是夜裡,然後是早上,然後是新的一天。
那之後,我們幹什麼都在一起,我一有空就去陪她。我母親好像釋懷了,因為我不常見格雷漢姆了,而且也不太提及我有多少時間是和梅蘭妮在一起。
「你覺得這是不正常的激情嗎?」我問過她一次。
「應該不是吧。照芬奇牧師說,那是很嚇人的事。」她準是對的,我心想。
我和梅蘭妮都自薦為志願者,布置豐收慶典的大宴席,那一整天,我們兩人都賣力地在教堂裡工作。等別人都到了,開始傳遞馬鈴薯派,我們則站在高高的平臺上俯瞰他們。我們的家。它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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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節慶布置的宴席,賓客們為了鵝的最佳烹飪法爭論不休。枝形吊燈三不五時地被喧鬧聲震顫一下,幾片微小的石膏屑被震下來,掉在冰凍果子露裡。賓客們紛紛抬頭看,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他們覺得很有意思。這裡很冷,非常冷。女人們最受罪。她們的肩膀完全裸露在外,像白煮蛋那樣雪白雪白的。外面,大雪之下,河流一如既往地流淌。這些是被選中的人,還有一支軍隊躺在大廳裡的乾草上睡覺。
外面,火炬熊熊挺進。
笑聲飄蕩在大廳。被選中的人總是這樣。
變老,死去,再重新開始。誰也不會注意。
父與子。父與子。
總是這樣延續,沒什麼能闖入這裡侵犯他們。
父子與聖靈。
外面,反叛者在猛攻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