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利未記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異教徒搶占了日常家居的地盤。我母親發現他們無處不在,尤其是隔壁那家。他們折磨她,只有不信上帝的人才那麼毒辣,但她有她的應對之策。
他們痛恨讚美詩,而她喜歡彈鋼琴,一家老古董的立式鋼琴,琴鍵泛黃,枝形燭臺坑坑窪窪。我們每人都有一本《救贖讚美詩集》(三先令,布面厚紙封精裝本)。我母親唱主調,我配和聲。我學會的第一首讚美詩叫《請救世主幫助你》,是莊嚴美妙的維多利亞曲風。
有個禮拜天上午,我們剛從教堂禮拜回來,一進屋就聽到奇怪的噪音,好像在呼救,是從隔壁傳來的。我沒太留意,但我母親僵立在收音機前,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懷特夫人跟我們一起回家,也想收聽全球服務頻道,她立刻把耳朵湊上牆壁。
「什麼聲音?」我問。
「我不知道,」她很大聲、但假裝悄悄地說,「但不管是什麼,都不神聖。」
我母親依然動也不動。
「你家有紅酒杯嗎?」懷特夫人催著問。
我母親看似頗為驚恐。
「我是說,吃藥用的。」懷特夫人慌忙補上一句。
我母親走向一面高櫃,伸手取下最頂端的一隻盒子。那是她的「戰備櫥櫃」,她每週都會放一隻新罐頭進去,以防浩劫驟臨。大多數罐頭都是黑莓醬,還有特價優惠沙丁魚。
「我從不用這些的。」她若有所指地說。
「我也不用的。」懷特夫人自衛似的應了一句,又緊緊地貼到牆壁上去了。我母親把電視機罩起來時,懷特夫人就湊在護牆板上,上上下下地移動耳朵。
「我們剛剛裝修好那面牆。」我母親刻意地說。
「反正也沒聲兒了。」懷特夫人喘著粗氣說。
就在那當口,又一聲哭號從隔壁傳來。
這一次,聽得相當真切。
「他們在淫亂啊!」我母親大叫一聲,奔過來用手摀住我的耳朵。
「鬆手!」我也叫喊道。
狗開始狂吠,我爸週六晚上值夜班,現在正穿著睡褲下樓來。
「穿上衣服,」我母親厲聲呵斥,「隔壁又開始了。」
我咬母親的手。
「放開我的耳朵,我照樣聽得見嘛。」
「竟然在禮拜日。」懷特夫人義憤填膺。
門外,突然出現了一輛冰淇淋大篷車。
「去買兩隻冰淇淋蛋筒,再給懷特夫人帶一份冰淇淋薄脆餅。」我母親下了命令,往我手裡塞了十先令。
我一溜煙兒跑了。我不是很清楚淫亂是什麼意思,但我在《申命記》裡讀到過這個詞,我知道那是一種罪惡。可是為什麼那麼吵呢?大多數的罪惡你都得悄悄幹,以免被人逮到。我買好了冰淇淋,決定放慢速度,不著急。等我回到家,母親已經翻起了琴蓋,她和懷特夫人正在《救贖讚美詩集》裡翻找曲目。
我把冰淇淋遞過去。
「沒聲音了。」我歡快地說。
「暫時停歇罷了。」我母親嚴峻地說。
一等我們吃完冰淇淋,母親就把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
「《請救世主幫助你》,我們就唱那首吧。懷特夫人,你唱男中音部分。」
第一段很美,我覺得:
不向誘惑屈服,因為屈從是罪,
每次勝利都會幫助你,讓更多人戰勝誘惑。
激昂奮戰,雄偉前進,征服那黑暗的激情,
仰望救世主基督耶穌,他會扶助你一路暢行
這首讚美詩的合唱部分充滿激情,母親深受感動,以至於完全不顧《救贖讚美詩集》裡的樂符,擅自發明出一套輝煌和絃,聽起來鋼琴高低中各部都在轟鳴。哪個鍵都不得豁免。等到我們唱到第三段時,隔壁鄰居就開始捶打牆壁了。
「聽聽異教徒吧!」我母親備受鼓舞,歡聲高喊,還用力地腳踩踏板。
「再唱一遍!」
我們又唱了一遍,與此同時,異教徒們快被讚美詩弄瘋了,氣呼呼地跑開,四下尋找夠狠的利器,想把牆的那一面也砸得震天價響。
有幾個異教徒奔到院子裡,衝著牆頭高喊:「別丁零咣噹地敲啦。」
「竟然敢在禮拜日!」懷特夫人受到驚嚇似的,噓了口氣。我母親從鋼琴旁跳起來,直奔後院,引用了一些聖經原文。她發現自己瞪著的竟是那家人的大兒子,他長了一臉雀斑。
「上帝幫助我。」她禱告著,《申命記》中的一段文字驀然閃現在腦海中:
「耶和華必用埃及人的痔瘡、牛皮癬與疥攻擊你,使你不能醫治。」
她跑回屋裡,重重地關上門。
「現在,」她微笑了,「誰想來點晚飯?」
★ ★ ★
我母親自稱為「家園前線的傳教士」。她說,上帝沒有召她去炎熱的地帶,就像召喚斯普拉特牧師和他的「榮光神聖征途」那樣,相反上帝希望她就在蘭開夏郡的大街小巷裡布道。
「自始至終我都有上帝指引,」她告訴我,「瞧瞧我的維岡事業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在她剛剛皈依基督那會兒,我母親收到一個奇怪的信封,郵戳上印的是維岡。她有過疑心,知道魔鬼最喜歡誘惑剛剛被拯救的靈魂。她在維岡只認識一個老相好,當他得知她要嫁給別人時曾以自殺威脅過她。
「這件事由你決定。」她就是這麼答覆他的,拒絕再續前緣。
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她撕開了信封。那根本不是皮埃爾寄來的,發信人是(可敬的)「迷途人協會」的艾利·伯恩牧師。
印在信紙上的會徽圖案是一群圍聚一座山的靈魂,還有一排小字繞著下弧圈:「依附岩石」。
我母親讀下去……
斯普拉特牧師離開維岡前往非洲前,向協會推薦了我母親。他們正想找個新財務。上一位財務,茂德·巴特勒夫人(娘家姓理查)剛剛成婚,即將遷居莫克貝。她要為孤寡人士開一家經濟型旅店,對協會有所效力的人都能享受特別優惠價。
「這個職位頗具吸引力。」可敬的牧師先生特別提示。
我母親受寵若驚,當即決意接受牧師的邀請,前往維岡並待上一段日子,以便更透澈地了解這個協會。我父親當時正在上班,她給他留了個地址,並附上一言:「我去維岡忙上帝的事。」
她足有三個星期沒回家,之後定期趕赴伯恩牧師的教堂,審計帳目,吸納新會員。她是個很出色的職業女性,在她的領導下,「迷途人協會」迅速壯大,人數幾乎多了一倍。
每份捐助表格都附帶一系列誘惑人心的優惠項目:購買讚美詩和其他宗教用品均享折扣;每期快報都附送免費贈品,聖誕節可得免費唱片;還有,當然啦,莫克貝旅店的折扣券。
我母親會定期設計一份贈品,只有協會會員才能獲得。有一年是摺頁書,印著精簡版的《啟示錄》,以便善男信女們在耶穌基督復臨人間時能一眼認出各種徵兆。還有一年是部落人錢箱,以供傳教士聚納善款。所有贈品中,我最喜歡帶浮動測量表的戶外保溫杯。矮矮胖胖的膠木杯子,一邊是簡單的溫度計,另一邊則是浮動測量表,顯示一年當中可能有多少人皈依上帝——假設從你做起,每年帶領兩個靈魂投靠上帝。根據那支測量表,整個世界僅需十年就能徹底虔誠化。對缺乏勇氣的人來說,這不啻為巨大鼓舞,我母親收到了很多感謝信。
每年最熱鬧的時節是復活節前後,但在復活節之前,協會還會借莫克貝旅店召開一次週末活動,慶祝嚴冬過後病患驟減。當然,一月裡常有許多人出其不意地病情加重,不過,一旦人們知道即將走到盡頭,也能撐很久,時間之長讓人驚異。不管從個人還是大眾的立場來說,我母親一向對「終結」興致勃勃,她還有個朋友——法爾德海岸的大多數花圈都出自她之手。
「快到我們的好時節了。」每年冬天她都這麼說,而且每年冬天她都買一件新外套。
「只有這時候,我才買得起。」她說,「現在的人都更長壽了,他們不想到最後還費事。」她搖搖頭,「不行了,今不如昔啦。」
以前,她總會過來和我們待一會兒,還把她的線繩、海綿和產品目錄帶過來。
「說起來也真滑稽,他們都想要一模一樣的,從不想要什麼新奇的,其實我曾用康乃馨為一個音樂家的丈夫做了把小提琴呢。」
我母親點點頭,感同身受似的。
那個女人又抿了口茶。
「啊呀,維多利亞女王啊,那可是個大葬禮。」
她從餅乾堆最下面抽了一塊巧克力口味的。
「當然啦,那時我還年輕,但我母親呢,她繞花圈繞得手指頭都快斷了。那時候,花圈就是花圈。心啊,花啊,王冠啊,族徽啊,你瞧,我的目錄裡至今還保留著這些花樣呢。」她把目錄拿起來,把早已退色的紙頁翻給我們看。「但是現在沒人要了。」
她又取了塊餅乾。
「十字架,」她悲愴地說,「我只做這個了,十字架。這樣對待我這種專業人士是不對的。」
「你不能做婚禮嗎?」我問她。
「婚禮?」她狠狠地說,「婚禮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呀。」我提出建議。
「你以為他們在婚禮上想要什麼?」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我從沒參加過婚禮。她低頭瞪著我,兩眼直放光。
「十字架。」她說出這三個字,給茶杯續滿了茶。
★ ★ ★
有個週末,我們一行人去莫克貝參加協會慶祝,那個女人也在那裡。
「包了一份工。」她對我們說。
很顯然,附近的寄宿學校裡發過一次傳染病。許多小學生都不在了,他們的父母自然是需要花圈。
「校方要兩隻校徽顏色的網球拍,作為弔唁物。我打算用含羞草和玫瑰做,難著呢,不過很有挑戰性。」
「唉,錢一定會付清的吧?別出什麼差錯。」我母親問。
「這筆錢能幫我付清洗手間的開支。像我這樣的專業人士沒有獨立洗手間,簡直是聳人聽聞。」
我問她,我能幫上忙嗎,她說幫得上,我們便一起走到花房去。
「戴上。」她給了我一副無指手套,「先從分揀玫瑰開始吧。」她的手紅通通的,還有星星點點的含羞草屑。
「你覺得你媽媽會喜歡什麼?」她問我,沒話找話似的。
「噢!我覺得應該是莊嚴的東西。我認為她會喜歡把《聖經》攤開在《啟示錄》章節上。」
「好,好,那我們等著瞧吧。」這個女人說。
這個女人和我相處得很好。幾年後,當我需要一份週六零工時,正是她幫了我大忙。那時她已和一個殯儀承辦人合夥做生意,提供更優惠的全套打包價。
「這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行當。」她對我說。
她和合夥人接了不少工作,常常需要外人幫忙。我很快就習慣了,幫她們陳列屍體,為死者化妝。一開始我笨手笨腳的,胭脂總是塗得太多,把臉頰抹得一塌糊塗。
「你得尊重人家嘛,」那女人說,「死人也有尊嚴的。」我們總是照著一份喪葬事宜清單工作,很快,查驗清單就成了我的獨家任務。我忙東忙西,確保每位死者都如願以償。有些僅僅要求一本祈禱書或是他們自個兒的《聖經》,要不就是結婚戒指,但有些人簡直像埃及人。我們做過相冊、盛裝、最心愛的小說,有一次甚至是死者本人寫的小說。講的是身著名為「阿道夫·希特勒」的睡褲在電話亭裡的一週,主人公是睡褲上打了個結的腰帶。
「這些人啊。」那個女人讀到這小說書時,就是這麼說的。
但我們終究是把小說放進棺材裡了。這讓我想到羅賽蒂往妻子的墳墓裡拋下了自己的新詩篇,為此還不得不請求家庭祕書的允許,六年後能再從墳裡取出來。我喜歡自己的工作。我學到了很多關於木頭和花卉的知識,也樂於在最後把棺材扶手擦得光可鑑人,以作點睛之筆。
「永遠做到最好。」那個女人口口聲聲地說。
有一年,協會要在我們鎮舉辦一次特別集會。為了確保最佳效果,我母親忙了好幾個星期。玫和愛麗絲負責挨家挨戶地投遞邀請函,裘波莉小姐受僱於演奏雙簧管。那是為鼓舞新信徒而召開的歡迎儀式。我們只找到一個符合會場要求的地方:英芬特街轉角處的禁酒大廳。
「你覺得這樣妥當嗎?」玫緊張地問。
「我們不會深究過往的。」我母親回答。
「可是,他們神聖嗎?」懷特夫人又問。
「那得由上帝來裁決。」我母親堅毅地回答。懷特夫人的臉都紅了,後來我們看到她把自己的名字從小圓餅製作志願者的名單裡劃掉了。
集會定在週六舉行,英分特街附近每週六都開市集,我母親給了我一個橘子箱,讓我衝每個過往的行人吆喝,通報即將開始的盛事。我可倒楣了。街上的大多數小販都嫌我礙事,還說他們付了錢才能在這裡擺攤兒,但我一毛錢都沒付,全是這種抱怨話。我倒不介意被人罵,早就習慣了,也從不認為惡言惡語是衝我來的。但當時在下雨,我又想好好表現,到最後,只有工廠低谷區的阿克萊特夫人可憐我。她的週末貨攤通常是賣寵物食品的,不過,情急之時也會提點驅蟲方面的建議。
「我就喜歡偷個小懶。」她說。
她讓我把橘子箱放在她貨攤的遮雨棚下,我就不用為了發傳單而淋得濕透了。
「你媽媽瘋了,你知道的。」她一直不停地這麼說。
她大概說得對,但我對此毫無辦法。
兩點鐘一到我就輕鬆了,可以和別人一起走進集會大廳。
「你發出了多少傳單?」我母親問我,她正在大門口轉來轉去。
「全發完了。」
她的口氣這才軟下來。「好孩子。」
那當口,有人彈起了鋼琴,我便趕緊跑了進去。大廳裡非常昏暗,掛了許多傳教士和使徒的照片。布道的主題是「完美」,就是那時候,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了對神學的不同意見。
完美,那人說道,是人心希冀之事。那是神性之態,那是人墮落前的狀態。完美只能在來世得以真正實現,但我們對完美有所感知,一種激烈的、不像真實的感知,那既是福祉,又是詛咒。
「完美,」他當眾宣稱,「就是毫無瑕疵。」
★ ★ ★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深處住著一位美麗之極的女人,只需看她一眼,傷病就會痊癒,莊稼就會有好收成。
她十分聰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她最喜歡紡織,一邊搖動紡車一邊唱著歌。此時,森林的另一邊已變成城鎮,有個大王子在皇宮長廊裡悲戚地信步遊走。眾人相信,他是位偉大的王子,卓越的領袖。他十分英俊,儘管三不五時發點脾氣。
他一邊散步,一邊對他忠實的夥伴一隻老鵝,大聲訴苦。
「但願我能找到一個妻子,」他哀嘆了一聲,「我怎麼能掌管整個王國卻沒有妻子呢?」
「你看中誰就可以下令?」鵝提了個建議,她一搖一擺的,盡全力走得穩當。
「別傻了,」王子斷然否決,「我可是個地道的王子。」
鵝羞紅了臉。
「問題是,」王子說,「女孩很多,可是誰也沒有特別之處。」
「什麼特別之處?」鵝氣喘吁吁地問。
王子舉目凝望片刻,又伏身倒在草地上。
「您的緊身褲開縫啦。」他的夥伴倒吸一口冷氣,尷尬萬分。
可是,王子根本沒在意。
「特別之處……」他翻了個身,支起手肘撐住上身,招呼鵝也過來躺下。
「我想要個女人,裡裡外外都毫無瑕疵,各方面都挑不出缺點。我想要個完美無瑕的女人。」
說完,他埋頭趴在草地上,哭了起來。
他聲淚俱下,深深打動了老鵝,她義無反顧地離去,想找些參謀出出主意。
找了好半天,她無意間發現了一群謀士,他們正坐在皇家橡樹下打橋牌。
「王子想要個妻子。」
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王子想要個妻子,」她又說了一遍,「而且,她必須裡裡外外都毫無瑕疵,各方面都挑不出缺點。她必須完美無瑕。」
最年輕的謀士取出號角,吹響了特急令。「尋找王妃,」他大聲疾呼,「完美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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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年,謀士們走遍千山萬水,卻無功而返。他們找到了許多可愛賢良的女人,但王子都拒絕了。
「王子,你真是個傻瓜,」有一天,鵝忍不住說,「你想要的女人根本不存在。」
「肯定存在,」王子據理力爭,「因為我想要。」
「還沒找到她你就先死啦。」鵝聳聳肩,想轉身走回她的食盤。
「我肯定比你死得晚。」王子大喝一聲,揮刀砍下了鵝頭。
★ ★ ★
又過了三年,王子靠寫書打發時間。書名叫《關於完美的神聖奧祕》。他把書分為三個章節。
第一章:完美的哲學。聖盃,未被玷汙的生命,以色列迦密山上的終極渴望。聖德蕾莎和《內心的城堡》。
第二章:完美的不可能性。此生不懈尋找完美,痛苦,大多數人寧願退而求其次。他們那肆意蔓延的腐化墮落。心意誠摯的重要性。
第三章:我們需要創建充滿完美事物的世界。由是,我們可能在人間創造天堂。完美的種族。勸戒忠貞不二。
王子對自己的書愛不釋手,印了好多本,發給他手下的每一位謀士,以使他們明瞭:別再退而求其次地浪費他的寶貴時間。有個謀士揣著書走進森林深處,想安安靜靜地細讀。他不是讀書人,而王子的文筆又是極盡繁縟深奧。
他躺在樹下讀書時,聽到歌聲從左側傳來。他很好奇,本身又是個音樂迷,便起身去找樂聲的來源。原來是個女人,在一片空地上搖著紡車,抽著絲線,獨自唱著歌遙。
謀士心想,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呢。
「她還擅長女紅。」他想。
他走上前去,鞠躬敬禮。
「美麗的女士。」這是他的開場白。
「如果你想聊天,」她說,「那只能晚一點來了,我正忙著呢。」
謀士大為驚詫。
「但我是皇家貴族啊。」他對她說。
「但我正忙著呢,」她對他說,「如果你原意,可以過來吃午餐。」
「我中午再來。」他僵硬地回答,大步流星地走了。
離開之後,謀士逢人便問那個女子的事情。她芳齡多少?家世如何?有無生計?是否聰明?
「聰明?」有個老人哼了一聲,「她是完美的。」
「你說她是完美的?」謀士追問,還抓住老人的肩膀使地勁搖晃。
「是的,」老人拔高嗓音回答,「我說了,完美。」
正午一到,謀士就敲響了那女子的屋門。
「今天喝起司湯。」她說著,讓他進了屋。
「別管吃什麼啦,」他打斷她的話,「我們這就動身,我要把你引見給王子。」
「為什麼?」女人一邊問,一邊給自己舀了一碗湯。
「他說不定想娶你。」
「我可沒打算嫁人。」她說。
謀士驚恐地瞪著她。「為什麼不嫁人?」
「那種事,我不太有興趣。好了,你到底要不要喝湯?」
「不要,」年輕謀士喊叫起來,「但我還會再來的!」
三天後,森林裡起了騷動。王子和一班扈從到來了。王子因久坐不動,雙腿都沒勁了,只能坐在步輦上。一見到這位女子——她一如往常坐在紡車旁——王子登時從輦車上一蹦而起,喊道:「我被治好啦,她一定是完美的。」話音剛落,他雙膝跪下,懇求她嫁給他。
文臣武將面面相覷,都露出了微笑。荒唐的鬧劇終於可以落下帷幕了,從此,他和她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女人微笑著,低頭看著跪在面前的王子,撫摸著他的頭髮。
「你真可愛,但我不想嫁給你。」
只聽聚在後面的朝臣們齊聲倒吸冷氣,各個都嚇得不輕。然後是死寂。
王子掙扎地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自己寫的書。
「但你必須嫁給我,我寫了一本書,字字句句都是寫你的。」女人又笑了,看了看書名。接著,她的眉頭皺起來了,揚手招呼王子,再把他拉進了她的小屋。
整整三天三夜,朝臣們驚惶無措地在外紮營駐守。木屋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就這樣到了第四天,王子出現了,虛弱不堪,蓬頭垢面。他把幾個大謀士召到身邊,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一切。
那女人果真是完美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她也不是毫無瑕疵。他,王子,一直以來都錯了。她完美,因為她的素質和力量達到完美的平衡。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她都堪稱勻稱。她對他說,對完美的追求其實就是對平衡、和諧的追求。她向他詮釋了天秤座和雙魚座,刻度和魚,最後還攤開她的雙手。「關鍵就在這裡,」她說,「這就是最初的、個人的平衡。」
「有兩個原則要遵循,」她說,「力和反作用力。」
「噢,是的,」有個謀士插嘴,「您是說,命運球和幸運輪?」王子慌忙轉身去看他。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
那個謀士的臉漲得通紅。「噢,只是個我母親跟我講過的故事,早就忘了,剛剛才想起來。」
「好吧,不管了,」王子不容分說地往下講,「關鍵是,我錯了,所以我必須再寫一本新書,還要當眾向鵝道歉。」
「陛下,萬萬使不得啊。」謀士們異口同聲地說。
「為什麼使不得?」
「因為您是王子啊,身為王子,您不能讓別人看到您犯錯。」那天晚上,王子在森林裡踱步,苦苦思索解決之道。午夜時分,他聽到身後有動靜,便拔出劍應對,竟和大謀士打了個照面。
「呂西安。」他叫起來(因為那確實是呂西安)。
「陛下,」那人應了一聲,恭敬地鞠了一躬,「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之後的四十五分鐘裡,他一直湊在王子耳朵邊喋喋不休。
「不行,」王子喊道,「我不能那麼做。」
「陛下,您必須那麼做,您的王國已危如累卵。」
「沒人會相信我的。」王子淚流滿面,坐在一根圓木上。
「他們會相信的,他們必須相信,他們總是這樣的。」他的謀士鎮定自如地回答,「相信我。」
「我必須那麼做?」王子暴躁地問。
「必須。」謀士回答,斬釘截鐵。
夜色更深了,王子狠下心來,把自己給了邪惡。黎明時分,號角聲響,所有朝臣、所有村落裡的臣民濟濟一堂,聆聽王子頒旨。
他站在眾人中央,洗漱一新,召喚那個女人走上前來。
她從家裡走出來時,第一線朝陽落在她身上,她熠熠閃光地走過森林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群裡響起驚訝的呢喃,因為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王子艱難地乾嚥口水,開始了演講。
「良民們,你們都知道我對完美不懈的追求,也希望你們中的很多人讀過我的書。我曾一心期盼到這裡終結我數年來的追索,但現在我知道了,完美是找不到的,但再往細裡說,在這個地球上,沒有所謂毫無瑕疵的事物……」
「可確實有堪稱完美的事物啊。」那個女人脫口而出,聲音清脆有力。
「這個女人,」王子繼續說,「已盡其所能說服我相信,完美和無瑕不是同一回事,如果她自己沒有汙點,又為什麼如此費事地說服我呢?」
「一點兒不費我的事啊,」女人依然用堅定的口吻回答,「費事的是尋求我的您。」
人群中泛起一陣騷動,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突然間,有人喊了起來:
「可是她把你治好了!」
「異教徒的魔法,」大謀士毫不留情地反咬一口,「把那個人抓起來。」那人便被捆起來帶走了。
「可是她沒有缺點。」又有人喊了一句。
「但我有啊。」女人輕聲地說,「我有很多缺點。」
「她親口承認啦。」大謀士尖聲高喊。
女人向前邁了一步,站在王子面前——他已難以自制地抖的像篩糠。
「你想要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她說。
「她親口承認啦。」大謀士又喊了一聲。
女人不為其所動,只是繼續對王子說話,他的臉色已變得慘白。
「存在的,盡在你雙手間的圓球裡。」
王子暈倒了。
「邪惡,邪惡!」謀士在尖叫,「我們絕不放棄自己的重任。」
「還沒找到你就先死了。」女人聳聳肩,轉身就要回屋去。
「我肯定比你死得晚。」王子甦醒過來,大吼大叫,「砍下她的腦袋。」
於是,他們砍下了女人的腦袋。
眨眼間,鮮血泛成一片湖,把謀士們都淹死了,朝臣們也沒剩幾個。王子爬上樹才得以活命。
「這件事拖得夠久了,」他心想,「不過,我至少從一項深重的罪孽中脫身了。現在我必須繼續我的使命,啊呀,以後誰來給我出謀劃策呢?」
就在那時,他聽到身下有響動。他往下一看,一個人正在賣橘子。
「多好的主意啊,」王子說,「我要買一打橘子,在回家的路上吃。」
「老人家,」他高呼,「賣我一打橘子吧。」
老人挑了十二個橘子,裝進袋子裡。
「還有別的嗎?」王子問。
「對不起,」賣主說,「我只賣橘子。」
「噢,天呀,」王子長嘆,「我還想找本書打發路上的時間呢。」老人吸了吸鼻子。
「沒有雜誌嗎?」
老人搖搖頭。
「時訊手冊也沒有?」
老人抹了抹鼻頭。
「那好吧,我走了。」王子打定了主意。
「等一下。」那人突然又說,「我還有這個。」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冊皮面線裝書。「我不知道是不是稱你的心意,這本書教你如何塑造一個完美的人,講的盡是這個塑造完美的人,但如果你沒有那些裝備,這書也沒什麼用。」
王子一把搶過書。
「是有點怪,」老人還在說,「這傢伙的脖子上穿著螺絲釘呢……」
可王子已經走遠了。
(暗示這本書是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