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埃及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為什麼你想讓我去?」上學前的那晚,我問她。
「如果你不去,我就要進監獄了。」她拿起一把刀,「你想要幾片?」
「兩片,」我回答,「那裡面有什麼?」
「罐頭牛肉,知足吧。」
「可是,就算你進監獄也會出來的啊。聖保羅就老是進監獄。」
「我知道,」她把肉壓實了切,到我盤子裡的罐頭牛肉裡只能滲出幾滴可憐的汁液。「可鄰居們不知道。把它吃了,別說話了。」
她把餐盤推到我面前。看上去很噁心。
「為什麼我們不能來點馬鈴薯片?」
「因為我沒時間給你做馬鈴薯片。我的腳要泡,你的汗衫要燙,還有那麼多懇請禱告的請求要處理。況且,我也沒馬鈴薯。」
我走進起居室,想找點事情做。我聽見母親在廚房裡扭開了收音機。
「現在,」有個聲音響起來,「是關於蝸牛家庭生活的節目。」
我母親尖聲大喊。
「你聽見沒?」她把腦袋探出廚房門,對我說,「蝸牛的家庭生活,這就是《聖經》所言的『可憎之物』,就好像在說我們是從猴子變來的。」
我不禁多想了一會兒。陰雨連綿的星期三晚上,蝸牛先生和蝸牛太太在家。蝸牛先生靜靜地打著盹,蝸牛太太在讀一本關於問題小孩的書。「醫生,我憂心忡忡啊。他太安靜了,不肯從他的殼裡鑽出來。」
「不是啦,媽媽,」我應了一聲,「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但她沒在聽我說。她又回了廚房,我聽得到她在找國際服務頻道,一邊擺弄旋扭,一邊喃喃自語地估計頻率數字。我跟她走進去。「世上是有魔鬼,但這個家裡沒有。」她說著,凝視高懸在爐灶上的天主聖像。那是幅九英寸見方的水彩畫,是斯普拉特牧師專為我母親畫的,就在他跟隨榮光神聖征途團前往維岡和非洲之前。
那幅畫叫《天主餵鳥》,我母親把它掛在爐灶上方,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忙這忙那,為廣大信徒服務。畫已經顯舊了,天主的一隻腳上還有一小塊凝結的蛋黃漬跡,但我們不想剝掉它,生怕顏料也會跟著掉了。
「我受夠了。」她說,「走開。」
她又把廚房的門關上,還關掉了收音機。我聽見她在吟唱《天主榮耀被讚美》。
「行,就這樣唄。」我心裡說。
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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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忙得緊。我母親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大喊已經七點半了,還說她一宿沒睡,說我父親飯都沒吃就去上班了。她往水池裡倒了一壺滾燙的開水。
「你為什麼不睡?」我問她。
「要是我必須和你一起起來,睡三個小時有什麼用?」
她往開水裡兌了些涼水。
「那你本該早點上床的。」我好心提議,掙扎地脫掉睡衣。這件衣服是個老夫人幫我做的,領口小得和袖筒似的,我總得生拉硬扯,弄得兩隻耳朵生痛。有一次,我淋巴腺發炎並且聾了三個月,也沒人發覺。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忖天主的榮耀,冷不防想到一點:日子過得太安靜了。我像平日那樣去教堂,放聲高唱,但好像除了我之外沒人吭聲,而且已經有一陣子了。
我猜想,我準是因狂喜而靈魂出竅了,在我們的教堂裡,這件事毫不稀奇。後來我發現母親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玫問起我為什麼不回答別人的提問,母親就是這麼說的:「這是主的意願。」
「主什麼意願?」玫被徹底弄糊塗了。
「用神祕的方式顯能。」我母親說完,趾高氣揚地走到前頭去了。
於是,在我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教堂內外盛傳我邁入狂喜之境,誰都不該和我說話。
「你憑什麼覺得這種事會發生呢?」懷特夫人很想弄明白。
「噢,不用大驚小怪的,她七歲,你懂啊。」玫停頓一下,製造了某種效果,再接著說,「這是個神聖的數字,離奇的事情都發生在『七』上,瞧瞧艾爾西·諾里斯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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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西·諾里斯,她可是我們教堂裡鼓舞人心的名人,也就是玫常提起的「證人艾爾西」。每當牧師要我們舉證說明上帝的善行,艾爾西就會踮著腳尖叫起來。「聽我說上帝在這星期裡為我做的事吧。」
她需要雞蛋,上帝就送了一打。
她犯了一次疝氣,上帝就把病帶走了。
她每天都要祈禱兩個小時,早七點一次,晚七點一次。
她的愛好是數字占卦,每每翻讀《福音書》之前必會擲骰子,任由數字指引她。
「第一把,決定章節數;第二把,決定段落數。」這就是她的格言。
曾有人問過她,要是讀超過六章節的《聖經》該怎麼辦。
「我有我的辦法,」她生硬地回答,「上帝也有他的一套。」
我很喜歡她,因為她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有一架風琴,要它出聲兒你就必須踩踏板。我每次去,她都彈奏《引向仁慈的光》。她負責鍵盤,我負責踏板,因為她有哮喘。她收藏外國錢幣,存在一個有亞麻籽油味道的玻璃箱裡。她說,這會讓她想起過世的丈夫曾經代表蘭開夏州參加板球賽。
「他們都叫他『強手斯坦』。」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免不了說一次。她總記不住自己對別人講了什麼,也總記不住水果蛋糕放了多久。有一段日子,她一連五個星期都給我端上同一塊蛋糕。我很幸運,因為她也記不住你跟她說了什麼,所以每星期我都用同樣的藉口。
「疝氣。」我說。
「我會為你祈禱的。」她說。
最棒的是,她還有一幅「諾亞方舟」拼貼畫。畫上的諾亞爸爸和諾亞媽媽探身出去觀望洪水,與此同時,小諾亞正打算捉住一隻小兔子。但對我來說,最好玩的是那隻可以拆下來的黑猩猩,用百潔布做的。每次結束拜訪前,她會允許我玩它五分鐘。我有各種版本的情節,但通常都是讓它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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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天,牧師告訴所有人,聖靈充溢我的身心。他談我就談了二十分鐘,但我一個字都聽不見,只能坐在下面看《聖經》,心想這是本多麼厚的書啊。當然,這一舉動顯得極其謙遜,眾人就越發堅信不疑了。
我以為大家都不和我說話,而別人以為是我不和他們說話。可到了夜裡,我意識到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我走下樓,寫了一張字條:「媽媽,這個世界非常安靜。」
我母親點點頭,又去看她的書了。書是斯普拉特牧師寄來的,她早上才收到。那是本描繪傳教士生活的書,書名是《普天之下皆知上帝》。
我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便拿了只橘子,回床上睡覺。我必須自己想法子。
有一年過生日,有人送了我一根豎笛和幾本樂譜,所以我靠在枕頭上,吹出了一段蘇格蘭民謠《美好往昔》。
我看得到手指在移動,可是沒有聲音。
我又試了段《小褐壺》。
沒聲音。
洩了氣的我又開始敲打《老人河》的節奏段落。
沒聲音。
無計可施,而我必須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一跳下床就決定告訴母親出問題了。
可家裡沒人。
我的早餐留在廚房餐桌上,附帶一張簡短的字條。
親愛的珍妮特,
我們必須去醫院為貝蒂阿姨祈禱。她的腿一碰就折。
愛你的,母親。
所以,我盡可能妥當地過好這一天,最後決定出去散步。那次散步拯救了我。我遇到了吹雙簧管並指揮姊妹合唱團的裘波莉小姐。她可聰明呢。
「但她不夠神聖。」懷特夫人曾說過。裘波莉小姐肯定對我說了「你好」,我也肯定沒理她。她很久沒去教堂了,因為她跟隨「拯救靈魂交響樂團」去英國中部巡演,因而不知道我理應沉默並充滿聖靈。她站在我面前,眉頭都攢到額頭上了,嘴巴一張一合的,吹雙簧管也用不著那麼大的嘴呀。我拉住她的手,帶她進了郵局。我拿起一支公用筆,在一張兒童津貼領取表格背後寫下:
親愛的的裘波莉小姐,
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驚恐地瞪著我,也抓過紙筆開始寫:
你媽媽是怎麼搞的?為什麼你不臥床休息?
寫到這裡,兒童津貼領取表格已經沒空地兒了,我不得不再拿一張緊急事件聯絡人表。
親愛的裘波莉小姐,
我媽媽不知道。她在醫院陪貝蒂阿姨。我昨晚是臥床休息的。
裘波莉小姐對著字條目瞪口呆。她瞪啊瞪啊瞪了那麼久,我都開始考慮要回家了。接著,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拉拉扯扯地送我上醫院。當我們到了醫院,我母親和別的姊妹正圍繞在貝蒂阿姨的病床旁唱頌歌。我母親看到我們,似乎有點驚訝,但沒有起身。裘波莉小姐拍拍她的手肘,又把老套路來了一遍,皺眉,嘴巴一張一合。我母親只是搖著頭,搖啊搖。最後,裘波莉小姐大喊起來,聲音那麼大,連我都快聽到了。「這孩子不是充滿聖靈,」她尖叫道,「她聾了。」
醫院裡的每個人都轉頭打量我。我的臉都羞紅了,只能瞪著貝蒂阿姨的水罐發呆。我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但不見得是最壞的事。隨後,有個醫生過來了,火冒三丈,又和裘波莉小姐互相比劃手勢。姊妹教友們都扭回頭,再次凝視唱詩本,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醫生和裘波莉小姐把我帶去一間冷冰冰的小屋子,裡面擺放著各種儀器,然後讓我躺倒。醫生用手指拍打我,這裡那裡的,還搖晃著腦袋。
那時候,真的是安靜啊。
我母親也來了,似乎弄清楚了狀況。她填了一張表格,又給我寫了一張字條。
親愛的珍妮特,
沒什麼大毛病,你只是有點聾。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呢?我要回一趟家,把你的睡衣帶來。
她要幹什麼呀?為什麼把我獨自留在這裡?我開始哭。我母親好像嚇壞了,趕忙從手提袋裡摸出一個橘子塞給我。我剝橘子皮是為了安撫自己,眼看我鎮定下來,大夥兒面面相覷,又都走開了。
自我出生以來,總以為世界是以簡單明瞭的規則運行的,像是一個放大版的我們鎮的教堂。現在我卻發現教堂本身也很讓人困惑。這是個問題,但我不想為它耗上很多年。當時的問題則很簡單:我究竟會怎樣。維多利亞醫院又大又嚇人,我唱歌卻唱不出調兒,因為我聽不見自己在唱什麼。除了幾張牙醫廣告和X光機器使用手則,就沒別的可讀了。我想用橘子皮搭一座小冰屋,可橘子皮老往下掉,就算乖乖豎起來了,我還是找不到別的東西扮演愛斯基摩人,我又不得不編出一個「愛斯基摩人怎麼被吃掉了」的故事,但那只會讓我顯得更悲悽。扮家家就是這麼回事,你總會被捲進去。
我母親好歹是回來了,有個護士幫我套上睡衣,再帶我們兩人去了兒童病房。那地方太招人恨了。牆壁塗成病怏怏的粉紅色,所有窗簾上都有小動物。當然不是真的小動物,而是毛茸茸的小東西在玩綵球。我想到了剛剛被自己編進悽慘故事裡的海象。它很邪惡,吃了愛斯基摩人,但它起碼比這些玩意兒要強。護士已經把我的冰屋扔進了垃圾桶裡。
我沒別的事可做,只能靜靜地躺著,凝神思索自己的命運。幾個小時後,我母親又回來了,帶來了我的《聖經》、聖經聯合協會出的彩色圖書,還有一塊塑像黏土,卻又被護士收走了。我氣得扮鬼臉,她就在卡片上寫著「不好,可能吞嚥」。我看了看她,也寫了一句:「我又不是想吃它,我想捏它。再說了,黏土沒有毒,說明書上寫著呢。」我還朝她揚了揚黏土小盒。她皺著眉,搖搖頭。我轉向母親求援,但她正忙著龍飛鳳舞地給我寫一封長信。護士開始整理我的床鋪,把冒犯她的黏土揣進了口袋。我算是瞧出來了,她鐵了心,沒什麼能改變她的決定。
我吸了吸鼻子,消毒水和馬鈴薯泥的味道。我母親捅了捅我,把信擱在床頭櫃上,再把一大袋橘子倒空在水罐旁的大碗裡。我虛弱地笑笑,期待得到鼓勵,而她卻拍拍我的頭,轉身走了。於是,我又一個人了。我想到了簡·愛,她經歷了那麼多考驗,卻總是那麼勇敢。但凡我母親感到悲傷,就會把《簡·愛》讀給我聽。她說,它讓她堅忍。我拿起她的信,信裡寫滿了陳腔濫調:別擔心,很多人會來探望你,鼓起勇氣來,要保證好好大小便,別讓懷特夫人插手。她等會兒就來,就算她不來,她也會支使她丈夫來。我的手術安排在明天。讀到這裡,手中的信飄下了床。明天!萬一我死了呢?這麼年輕,這麼有前途啊!我假想自己的葬禮,別人的淚水。我要我的墳墓裡有《聖經》和《神諭》。我該寫個墓葬指導嗎?能指望他們留意到這些事嗎?我母親通曉各種疾病和手術。醫生曾告誡她,像她這樣的身體狀況不應該到處走動,但她說時候還沒到,而且她至少知道自己往何處去,不像他。我母親在一本書裡讀到過,死於麻醉藥的人比死於滑水的人還多。
「如果上帝帶你回來,」她因膽結石而入院時曾對玫說,「你就會明白,那是因為他還有工作要讓你去做。」我趴在床單下,祈禱自己能被帶回來。
手術當天的大清早,護士們笑眯眯地又理了一次床,還把碗裡的橘子堆出勻稱的形狀。兩條汗毛濃密的手臂拖我起來,把我綁在冰涼的手推車裡。腳輪咯吱咯吱地響,推車的男人走得太快了。走廊,對開門,露在密實的白麵具上的兩隻眼睛。一個護士抓住我的手,與此同時還有一個罩子扣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我吸入了一口,看到一整排滑水的人隨波跌落,沒再浮起,然後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珍妮特,小果凍。」
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已經死了,天使們在發我果凍吃。我睜開眼睛,還指望看到一雙翅膀呢。
「來,吃一點。」那個聲音在鼓動我。
「你是天使嗎?」我帶著希冀問。
「算不上,我是醫生。但她是個天使,護士小姐,是不是?」
天使羞紅了臉。
「我聽見了。」我說,不是特地對誰說的。
「吃你的果凍吧。」護士說。
要不是艾爾西發現我身在何處,並且來探望我,我很可能衰弱無力地獨自捱過餘下的一週。我母親得等到週末才能來,我知道,因為她在等管道工檢查她的裝修。艾爾西每天都來,講笑話逗我笑,還講故事,讓我有精神多了。她說,故事能幫助我理解世界。等我感覺好些了,她承諾會從基礎知識教起,以後就能幫她數字占卦了。一陣激動油然而生,因為我知道母親肯定不同意。她說過,占卦幾乎就算得上發瘋了。
「別擔心,」艾爾西說,「占卦很管用的。」
我們過得蠻開心的,只有我們兩個,不停地計劃等我病好了該幹什麼。
「你多大了,艾爾西?」我很想知道。
「我記得大戰,我只能說這麼多啦。」隨後她就開始說,她怎麼駕駛一輛沒有手煞車也沒有腳踏煞車的救護車。
週末,我母親來得很勤,但那是一年裡教堂最忙的季節。他們都在安排聖誕活動。她不能脫身時就讓父親來,他通常都會帶來一封信和幾個橘子。
「唯一的水果。」她總是那麼說。
水果沙拉、水果派、水果奶油杯、果汁潘趣酒。惡魔果、激情果、爛果子、禮拜日的水果。
橘子就是唯一的水果。我剝下的橘子皮填滿了小垃圾桶,護士們去倒垃圾時都不情不願的。我把橘子皮藏在枕頭底下,護士們又責罵我,還嘆氣。
艾爾西·諾里斯和我每天都分吃一個橘子,一人一半。艾爾西沒有牙,所以她先吸吮,再揉爛了吃。我假裝在吃牡蠣,把橘子瓣放在後舌根。人們會看我們,但我們不在乎。
艾爾西不讀《聖經》也不講故事的時候,她就找幾個詩人做伴。她把斯文本恩和他的麻煩事都講給我聽,還有威廉·布萊克的苦悶。
「古怪的人,沒人聽從。」她說。她讀給我聽《妖魔市集》,是一個名叫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女人寫的,曾有個朋友送她一個罐子當禮物,罐子裡有一隻醃老鼠。
不過在所有她喜愛的詩人中,艾爾西最愛的是葉慈。她說葉慈領悟到了數字的重要性,以及想像力對世界有多大的奇效。
「看起來是一樣東西,」她告訴我,「卻也可能是另一樣東西。」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橘子皮冰屋。
「如果你想一件事想得夠久,」她在解釋,「很有可能,那件事就會真的發生。」她拍拍腦袋,「都在腦子裡呢。」
我母親相信,如果你為某件事長久祈禱,它就會成真。我問艾爾西,這是不是同一回事。
「上帝在萬事萬物之中,」她若有所思地說,「所以,總是同一回事。」直覺告訴我,母親是不會同意這樣說的,但她不在,所以也就無所謂了。
我和艾爾西玩「盧多」、「吊死鬼」,探訪時間快結束了,她在臨走前又給我唸了一首詩。
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
萬物倒塌又被重建,
唯建造者再度歡愉。
這句我懂,因為幾週來我一直在堅持搭建我的橘子皮冰屋。有些日子裡,只落得個巨大的失望,另一些日子裡幾乎大獲成功。那是需要平衡和期望的巧工夫。艾爾西總要我加把勁,還叫我別去理會護士們。
「用黏土就容易多啦。」有一天,我抱怨了。
「但就沒這麼有趣啦。」她說。
等我終於出院時,聽力恢復了,我的自信心也康復了(多虧了她)。
我必須跟艾爾西回家,並和她住幾天,直到我母親從維岡回來,她在那裡幫「迷途人協會」審計帳目。
「我找到了一份新樂譜,」她在公車上對我說,「幕間表演裡有七頭大象。」
「叫什麼名字?」
「《阿比西尼亞之戰》。」
顯然那是極有名的,富含維多利亞情趣,就像阿爾伯特王子。
「還有什麼好玩的?」
「倒是沒什麼了,現在上帝和我互不干擾。偶爾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我得空就去裝飾房子。沒什麼花俏的,無非是擦擦護牆板。但當我和上帝在一起時,就完全沒時間幹別的了!」
到了家,她神祕兮兮的,讓我在門廳裡等一會兒。我聽到她在屋裡窸窸窣窣地擺弄什麼,兀自嘟嘟囔囔的,還有什麼東西吱呀吱呀地響。最後她終於推開門,氣喘吁吁地大聲宣布:
「上帝寬恕我,但這東西太煩人了。」
撲通一聲,她把一只大箱子擱在桌上。
「打開吧。」
「這是什麼?」
「別管啦,快打開。」
我扯開包裝紙。
那是隻圓頂的木盒,裡面有三隻小白鼠。
「沙德拉、米煞和亞伯尼歌,在烈火的爐中。」她的上唇牽出了一抹微笑。「瞧,我親手畫的火焰。」
只見盒子後板上有一片怒氣沖沖的火舌,全是用橘色的顏料畫上去的。
「也可能是五旬節啊。」我提出不同見解。
「噢,是的,通用的。」她表示同意。
老鼠們無動於衷。
「瞧,我還做了這些呢。」她在手提袋裡摸索,掏出兩尊三夾板做的人像。兩人都塗成了鮮亮的顏色,但一個明顯比另一個要有神性,因為有翅膀。她看著我,得意揚揚的。
「尼布甲尼撒和主的天使。」
天使的基座下有道小裂縫,剛好能嵌入鼠倉的圓頂,不會干擾老鼠們。
「真漂亮。」我說。
「我知道。」她點點頭,在天使身邊掉了一點起司渣兒。
那天晚上,我們做了司康餅,圍著火爐吃。她家的老壁爐上有名人畫像,瓷磚上還印著佛羅倫斯·南丁格爾的畫像。壁爐上有克萊夫將軍,還有帕莫斯頓,艾薩克·牛頓下巴有點焦,因為壁爐裡的火竄得太高了。艾爾西把她的靈骰秀給我看,四十年前她從麥加買了好些回來。她把它們藏在爐膛後的小盒子裡,以免被賊發現。
「有人說我是傻瓜,但世界包羅萬象,肉眼所見只是一小部分。」我靜靜地等候下文。
「有這個世界,」她敲敲牆壁,活靈活現的,「還有這個世界。」又砰砰地拍了拍胸膛。「如果兩個世界你都想弄明白,你就必須留意兩個世界。」
「我不明白。」我嘆了一口氣,琢磨接下去該問什麼才能理解得透澈些,可是她睡著了,嘴巴張著,而且連老鼠都沒餵。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艾爾西一直沒有醒,我想大概等我上了學就能明白了吧,這就是我唯一的慰藉。即便等她睡醒,好像也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宇宙解說,也忘了要給老鼠們造一條小隧道。我在學校裡也沒有找到答案,疑惑變得越來越複雜了。上完三個學期,我開始洩氣。我學會了鄉村舞和初級針黹,僅此而已,沒更多的了。鄉村舞,就是三十三個東倒西歪、身穿橡膠底帆布鞋和綠色燈籠褲的小孩努力跟上「小姐」的腳步,而「小姐」反正都得跟著「先生」跳,並且目不斜視,絕不能瞄別人。他們很快就訂婚了,但對我們沒好處,因為他們又開始為舞會大賽做準備,也就是說把課時全用在操練舞步上,我們都跟著留聲機裡的指令上竄下跳。最糟糕的是花式部分,逼著你拉緊你討厭的人的手。一下課,我們就連擰帶打地甩掉彼此的手,結下的仇一言難盡。我煩透了被人欺負,俗話說久病成醫,我也漸漸發明出一套最基本的折磨人的手法,並以甜蜜聖潔的外表加以偽飾。「小姐,你叫我?沒有啊,小姐。噢!小姐,不是我做的。」其實就是我做的,我一直這麼做。對女孩們來說,最最可怕的欺負莫過於被推進拉茲伯恩鍛鐵工廠後頭的汙水池,讓你渾身濕透。對男孩們來說,是任何和他們的小雞雞有關的事。因此三個學期後,我坐在鞋袋上,鬱鬱寡歡。鞋袋室又黑又臭,總是有股臭腳丫子味兒,甚至開學第一天就很臭。
「你去不掉腳臭味兒。」我聽門房很不開心地說過這話。
清潔女工直搖頭,她驅除的臭味兒比她吃過的熱飯熱湯還要多。她曾在動物園做過事。「你知道那些動物臭氣熏天,」但腳臭味兒讓她很挫敗。「這玩意兒能擦掉地板一層皮,」她揮動著一個紅罐頭說,「可拿腳丫子沒轍兒。」
過了一兩個星期,我們反倒不覺得臭了,況且那是個很不錯的藏身之地。老師們不靠近這裡,頂多站在離門幾碼遠的地方監督我們。學期最後一天,上半周的時候,我們集體出遊,去查斯特動物園。那意味著每個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比誰的襪子最乾淨,誰帶的三明治最豐盛。罐頭飲料是最讓我們又羨又妒的,因為大多數人帶的是特百惠塑膠罐裡的鮮榨柳橙汁。特百惠一加熱就燙得要死,能把我們的嘴唇燙破。
「你帶了黑麵包。」三個腦袋頂來頂去的,湊上你的座位。「那是幹什麼用的?裡面有不少哩,你是吃素的?」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頭戳過了,我假裝沒看到。常規三明治檢查是一個座位一個座位挨下去進行的,時而有嘖嘖稱羨聲,時而爆出尖利的笑聲。蘇珊·格林的三明治裡有凍魚條,因為她家很窮,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難吃。上一次她只能帶棕色醬汁,因為連剩菜都沒了。檢查員宣布,雪莉第一名。雪白的捲餅裡裹著咖哩蛋和碎歐芹。她還有一聽檸檬水。動物園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只能兩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長的隊伍迂迴行進,沙子和鋸木屑濕答答地黏在一起,毀了我們的新鞋。史丹利·法莫掉進了紅鸛池,誰也沒錢買小動物模型。所以我們回到大客車上時,比預計時間早了一小時,然後就搖搖晃晃地回家了。我們留給司機的紀念品是三隻滿是嘔吐物的塑膠袋,還有幾百張糖果紙。我們只有這些可以無私奉獻。
「再也不許了!」佛圖夫人拔高聲調,護送我們下車,走到大街上。「再也不許讓我丟臉了!」
現在,佛圖夫人正在幫助雪莉完成夏季晚會的舞裙。「她們兩個蠻速配的。」我心想。
只有想到教堂舉辦的年度夏季露營,我才略感安慰。這一次,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德文郡。我母親激動死了,因為斯普拉特牧師承諾:利用回英倫的稀疏機會過來一次。他要主持第一個禮拜天的禮拜,就在卡倫普頓外的福音營裡。
此刻,他正在歐洲舉行巡展。他迅速成為我們教區派出的最有名最成功的傳教士之一。世界各地的土著把感謝信發到我們的教區總部,感恩靈魂被拯救、和上帝喜悅同在,而我們連那些部落的名字都讀不來。為了慶祝他的布道令第一萬名信徒皈依,牧師得到一筆贊助,並能休個長假,到各地展示他蒐集的武器、驅邪物、偶像和原始避孕工具。展覽被命名為「唯主榮光才能拯救」。我只看到了宣傳手冊,但我母親知道得鉅細無靡。除了斯普拉特牧師會現身,我們還為德文郡的農民精心組織了一場活動。過去,我們只有一套程式,不管是在福音營還是在鎮公所,總是對地點毫不在意。後來,我們的活動祕書收到了總部寄來的一套活動指南,附上的解釋是:基督隨時都可能復臨,我們應不遺餘力地拯救靈魂,用什麼法子取決於我們自己。活動指南,由靈恩運動市場委員會特別設計,解釋了人和人不一樣,需要不同的感化方式。你必須選擇和他們有關、和他們的想法息息相連的救贖方法。所以呢,假如你見到一個漁夫,就得用大海來比喻,巧妙地傳遞出訊息。最重要的是,當你與別人一對一交談時,一旦你知道他的生活最渴盼什麼,又最恐懼什麼,你就能決定該怎麼感化他。這樣一來,一下子找到關聯點,他們就和福音分不開了。委員會讓我們給參與「聖戰」的那些人做週末培訓,發放表格,以使我們掌握進步跡象,任何蛛絲馬跡都會讓我們深受鼓舞。斯普拉特牧師寫了一篇私人推薦文,登在指南書封底上。還有張他的照片,比現在年輕多了,他正在為某個酋長施洗禮。我們的任務就是證實一點:上帝和德文郡的農民休慼相關。我母親負責籌辦營地小賣部,已經開始購買大批的豆子罐頭、法蘭克福香腸。她告訴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我們都期盼有更多人的皈依,多到足以在埃克塞特建一座新教堂。
「我記得,那時候在這裡建起了福音堂,」我母親充滿期待地說,「我們都是一條心,只用皈依再生的工人。」那曾是光輝而艱難的時代,存錢買鋼琴和讚美詩集,抵擋魔鬼的誘惑,只工作不休假。
「當然,那些日子裡,你父親是個玩牌的人。」
到最後,他們從總部得到一筆資金,這才造好了屋頂,還買了一面旗插在上頭,旗子上用紅線繡出「尋求上帝」。升旗那天是無比驕傲的。所有的教堂都有旗幟,都是殘疾的傳教士們做的。這既能幫他們獲得救濟金,也能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滿足感。頭一年裡,我母親的足跡遍布大小酒吧、各等酒館,敦促酒徒們跟隨她去教堂。她曾坐在鋼琴邊,唱《你心有空虛為主嗎?》,她說她唱得感人肺腑。歌聲一起,男人們就捧著大酒杯哭泣,放下了斯諾克球杆。那時她又豐滿又漂亮,他們叫她「耶穌美女」。
「哦,是有人追求我,」她坦言,「也不都是虔誠的。」不管他們是否虔誠,反正教堂壯大了,我母親走在大街上時,很多男人會停在路邊等她走過,向「耶穌美女」脫帽致敬。
我經常想,她肯定是倉促成婚的。和皮埃爾那段糾葛之後,她不想再折騰了。當我坐在她身邊瀏覽相冊裡面容嚴峻的祖輩時,她總會停在那兩頁——目錄上稱之為「久遠的火焰」。上面有皮埃爾,還有我父親和其他男人。「為什麼你不嫁給這個或是那個?」我問她,十分好奇。
「淨是些剛愎自用的男人,」她嘆著氣說,「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一個例外,他只是個賭徒罷了。」
「為什麼他現在不是賭徒了?」我想知道,便拚命假想我那溫順的父親看起來和電影裡的男人一樣。
「他娶了我,也找到了上帝。」說完她又嘆了一口氣,把「久遠的火焰」裡每個人的故事都講給我聽。瘋子波希,開一輛敞篷車,要她跟他住到布萊頓去;艾迪,戴玳瑁眼鏡,養蜜蜂……就在那一頁最下面,有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有個漂亮的女人,懷裡抱著小貓。
「那是誰?」我指著她問。
「哪個?哦,是艾迪的妹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把她放在這裡。」她翻過這一頁。下一次我們再看相冊時,她的照片就不見了。
所以她嫁給我父親,並改造了他,他建起教堂,並且絕不遷怒於人。我覺得他人很好,儘管不太說話。當然,她自己的父親是暴怒型的。他父親對她說,她嫁錯了人,失了身價,還說她本該留在巴黎,然後便迅速切斷了和她的聯繫。所以她的錢從來都不夠多,過了一陣子,她索性就忘記自己從來都沒什麼錢。「教堂就是我的家。」每次我問起相冊裡的人,她總這麼說。教堂也是我的家。
在學校裡,我好像學不到什麼,也贏不到什麼,就連抽籤也抽不好,總抽到飯廳監察的下下籤。飯廳監察的意思是,你必須確保每個人都有一隻餐盤,水罐裡不能只有幾口水。飯廳監察只能最後一個吃飯,只能分到最少的一份飯菜。我曾一連三次抽到這張籤,同班同學對我大吵大嚷,因為我聞起來總有一股肉湯味兒。肉湯星星點點地濺在衣服上,我母親逼我連著一週都穿同一套校服,因為她說了:只要我還負責監察,把我打扮得再乾淨秀氣也沒意義。現在,我坐在鞋袋上,前胸蹭著豬肝和洋蔥。通常我會把菜渣抹乾淨,但今天實在太鬱悶了。跟著我們教堂過了為期六週的暑假,我真的不能再應付這種事了。我母親說得對,這裡就是個養殖場。倒不是說我沒努力過。一開始,我傾盡全力想要表現出色,想要融入集體。去年秋天,就在新學期開始前,老師布置過一次作業,讓我們寫一篇題為《暑假時我做了什麼》的隨筆。我一心想要寫好,因為我知道他們都以為我沒有早點上學所以不會讀也不會寫。我一筆一劃地慢慢寫,寫出我最漂亮的書法來,我很自豪,因為很多別的學生只能用打字機。我們一個一個朗讀自己的隨筆,然後交給老師。寫的都差不多,釣魚、游泳、野餐、沃特·迪士尼的卡通。有三十二篇隨筆都是有關花園和青蛙產卵的。我的姓氏排在字母表的最後,只能耐下性子等。老師是希望全班同學都快快樂樂的那種女人。她管我們叫小羊羔,還特別對我說,假如有困難也別擔心。
「你很快就會適應的。」她安慰我。
我想讓她開心,便充滿期待,顫抖著開始朗讀我的隨筆……「這個暑假,我跟著教堂露營團去了科爾溫貝灣。」
老師微笑著點點頭。
「天氣非常熱,貝蒂阿姨中暑了,反正她的腿也是一碰就斷,我們都以為她會死掉。」
老師看上去有點憂慮了,但同學們的精神為之一振。
「但她好轉了,多虧我母親整夜陪護,無微不至地照料她。」
「你母親是護士嗎?」老師問,言語中透著一絲同情。
「不,她只是治癒傷患。」
老師皺起了眉頭。「好吧,繼續唸。」
「等貝蒂阿姨恢復了,我們一齊坐巴士去蘭迪德諾看沙灘場地。我打鈴鼓,艾爾西·諾里斯帶上了她的手風琴,但那架手風琴被男孩扔過一把沙子,從那裡以後,F半音就拉不出來了。我們打算到秋天辦一次小甜餅義賣,籌錢修好它。
「我們從科爾溫貝灣回來後,隔壁鄰居又生了一個孩子,他們生得太多了,我們都分不清是誰的孩子。我母親從院子裡挖了些馬鈴薯送給他們,但他們說不需要救濟糧,就把馬鈴薯扔過牆頭,全扔回來了。」
教室裡鴉雀無聲。老師看著我。
「還有嗎?」
「是的,還有兩面紙。」
「說什麼的?」
「也沒什麼,只是講我們如何租到了澡盆,那是為了治癒傷患神聖征途之後的洗禮儀式準備的。」
「很好,但我想今天沒時間了。把你們的作業收進小書桌裡去,現在開始畫畫,畫到下課為止。」
班裡響起咯咯的輕笑聲。
我慢慢地坐下去,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肯定有什麼狀況。等我到家了,我對母親說再也不想去學校了。
「不想去也得去。」她說,「來,吃個橘子。」
又過了幾星期,我一直竭力表現得普通又正常。好像有點管用,後來開了縫紉課,每週三,吃完約克郡烤餅捲香腸和曼徹斯特蛋糕之後,就開始上課。我們學了十字縫和鍊形縫,然後就要想出一個主題。我決定給艾爾西·諾里斯做一塊繡布。鄰桌的女孩想給她媽媽做一塊,主題是「獻給深愛的母親」;對桌的女孩想做一塊生日布。輪到我了,我只能回答老師,我想繡一句經文。
「繡『受苦的小孩』怎麼樣?」佛圖夫人提議。
我知道這句經文不適合艾爾西。她喜歡預言。
「不,」我斷然否定,「這是給我朋友的,她基本上只讀《耶利米書》。我在考慮這句:『夏日終結,我們尚未救贖。』」
佛圖夫人是個措詞圓滑的女人,但她自有她的盲點。把全班同學的繡布主題列表時,她把別人要繡的內容盡數寫上,卻在我的名字旁寫上「經文」。
「為什麼?」我問。
「你可能會讓別人感到困擾,」她說,「好了,你想選什麼顏色呀?黃的、綠的還是紅的?」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黑的。」我說。
我確實困擾到別的孩子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效果卓越。有一天,斯拜熱夫人和斯賓塞夫人到學校來了,兩人都很氣,抖得像篩子。她們兩個來的時候剛好是課間休息,我看到她們提著手提袋、戴著帽子走上水泥臺階,氣呼呼地噘著嘴。斯賓塞夫人還戴著手套。
有些學生明白原委。籬笆牆那裡站著一小群人,竊竊私語。有個人還指了指我。我假裝沒看到,繼續玩鞭子抽陀螺。那個人群越來越多,有個女孩嘴裡的冰凍果子露還沒嚥下去,就衝我大喊大叫,我沒聽清她說什麼,但別的人立刻放聲大笑。接著有個男孩過來,出拳打中了我的脖子,然後又過來一個再一個,全都是打完就跑。
「小心,小心!」老師過來時,他們一窩蜂地喊起來。
我先是一頭霧水,而後怒火攻心,那種憤怒是窩在肚皮裡的。我揚起小鞭子,剛好夠上一個男孩。他痛得叫了一嗓子。
「老師,老師,她打我。」
「老師,老師,她打我。」別人跟著起鬨。
老師抓著我的髮根,把我拉進屋。
外面,只聽鈴聲響起,腳步聲、衝撞聲和門扇開合聲,嘈雜一片,然後就安靜下來了。那條走廊尤其安靜。
我在教工辦公室。老師轉向我,神色似乎很疲憊。
「伸出你的手。」
我伸出我的手。她去找戒尺。我想到了上帝。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福爾夫人,校長。
「啊,我看到珍妮特已經來了。請在外面稍等片刻,好嗎?」
我縮回那隻將被犧牲的手,深深埋進口袋裡,從她們兩人中間溜了出去。
也巧,我剛好看到斯賓塞夫人和斯拜熱夫人遠去的身影,那義憤填膺的勁都快溢出來了。
走廊裡很冷,隔著門,我能聽到裡面的低語聲,但沒有別的動靜。我拿出圓規在暖氣片上戳著玩,把塑膠腿拗出弧度來,假裝自己在俯瞰巴黎鐵塔。
前一天晚上是祈禱者聚會,懷特夫人看到了異象。
「看到了什麼景象?」我們都急切地問她。
「噢!可神聖啦。」懷特夫人說。
聖誕活動的安排正在進行中。我們徵得了救世軍團的同意,分享他們在鎮公所外的空場地,還有傳言說,斯普拉特牧師會帶些改邪皈依的異教徒回來。「我們只能希望並祈禱。」我母親說完,立刻去給他寫信了。
我又贏了一次《聖經》知識競賽,還被選中擔任主日學校露天表演的解說員,這可讓我鬆了一口氣。過去的三年裡,我一直扮演瑪麗亞,再演也演不出什麼來了。更何況,那得和史丹利·法莫演對手戲。
天氣晴朗溫暖,也讓我很開心。
可在學校裡只有困惑。
這一次也一樣,門最終打開時,我已經蹲在地板上了,只能看到羊毛襪和暇步士鞋。
「我們想和你談談。」福爾夫人說。
我急忙站起來,走進屋,感覺自己好像但以理。
福爾夫人拿起一隻墨水瓶,仔細地端詳我。
「珍妮特,我們認為你可能在學校裡有些問題。你想不想對我們說說?」
「我很好。」我含含糊糊地頂了一句。
「你確實全心全意的……這麼說吧,虔信上帝。」
我目不轉睛地瞪著地板。
「你的繡布,比方說吧,其主旨讓人很不安。」
「那是給我朋友做的,她喜歡這個。」我一想到艾爾西接到這份禮物時該是多麼容光煥發,這話就脫口而出了。
「你的朋友是誰呢?」
「她叫艾爾西·諾里斯,她送了我三隻在烈火爐子裡的老鼠。」
福爾夫人和老師面面相覷。
「那你寫動物作業時,又為什麼選擇戴勝鳥和岩獾,而且有一次,我相信是有的,還寫了蝦?」
「我母親教我讀書寫字。」我幾乎是絕望地跟她們這麼說。
「是的,你的讀寫水準很好,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怎麼回答呢?
我母親教我讀的是《申命記》,裡面到處都有動物(大多數都是不潔的)。每當我們讀到「凡分蹄成為兩瓣、倒嚼的走獸,你們都可以吃」這段,她會把所有提到的動物畫出來。馬、兔子和小鴨子都是略有寓意的,但我很了解鵜鶘、岩獾、樹懶和蝙蝠。這種極富異域風情的喜好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就像威廉·布萊克那樣深受其害。我母親畫過飛蟲和飛鳥,但我最喜歡的是海底動物和軟體動物。我從黑澤海灘撿了好多帶回家收藏。她有一支藍色鋼筆,用來畫大海,還有棕色墨水,用來畫蟹殼上的斑紋。紅色原子筆是畫龍蝦的,不過她從沒畫過蝦,她更喜歡在蛋糕裡吃到它們。我認為,這件事困擾了她很久。經過了無數次祈禱,和什魯斯伯里一位虔誠賢人的一次商討,最後她總算認可了聖保羅的說法:上帝滌淨的東西,我們絕不能稱之為平凡。那之後,我們每個週六都去莫里的海鮮店。《申命記》也是有瑕疵的,裡面盡是「可憎的」和「不可說的」。每當我們讀到私生子、閹割這類字眼,我母親就把那一頁翻過去,說「把那個留給上帝吧」,但等她走了,我會翻回去偷偷瞄一眼。我真高興自己沒有睪丸。睪丸讀起來很像腸子,只不過長在身體外面,《聖經》裡的男人總會把它們割掉,然後就再也去不成教堂了。真嚇人。
「好吧,」福爾夫人開始催了,「我等著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
「那又是為什麼,你要恐嚇其他小朋友呢,這個問題恐怕更嚴肅,是的,恐嚇其他小朋友?」
「我沒有。」我抗議。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斯賓塞夫人和斯拜熱夫人今天早上特地來告訴我,她們的孩子都做噩夢了?」
「我也做噩夢的。」
「問題不是你做不做。你一直在對無知年幼的心靈談論地獄。」
這倒是真的。我無法否認。我確實跟同學們講過,魔鬼有多可怕,被詛咒的命運又有多恐怖。我還曾親身示範過,差一點把蘇珊·亨特掐死,但那純屬意外,後來我把自己所有的止咳糖都送給她了。
「我很抱歉,」我說,「我以為那很有趣。」
福爾夫人和老師都搖搖頭。
「你先回教室吧。」福爾夫人說,「我會給你母親寫信的。」
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早點聽說地獄真相,總比日後掉進地獄燒死要好吧。我走過三班教室外復活節兔子的拼貼畫,想起艾爾西的諾亞方舟拼貼畫,還有那隻可以拆下來的黑猩猩。
顯然我屬於那裡。十多年後,我就可以進傳教士學校了。
福爾夫人信守諾言。她給我母親寫了信,解釋了我的宗教學識所帶來的困擾,並請母親好好開導我。我母親冷笑三聲,然後帶我去電影院,作為獎勵。電影院裡在放《十誡》。我問她,艾爾西會來嗎,但母親說她不來。
那天過後,學校裡的每個人都躲避我。要不是母親早已斷定我沒做錯什麼,我說不定會很傷心的。我拿出十分勁道做好作業,還老想著教堂,好像完全忘了那件事,其實功課也好不到哪裡去。這種情況,我跟母親提過一次。
「我們的孤立是上帝的旨意。」她說。
我母親也沒多少朋友。人們無法理解她的想法,我也不理解,但我愛她,因為她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為什麼會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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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日快到了,我從艾爾西那裡取回繡布,進了刺繡班。我始終認為這是所有作業中的傑作,字全是黑色的,邊框全是白色的,下端還寫意地刻劃出下地獄的靈魂,那驚恐萬狀的神色很像是藝術家的手筆。艾爾西親自裝裱,看起來格外專業。
佛圖夫人站在講臺上,收集同學們的繡布……
「艾琳,好的。」
「維拉,好的。」
「雪莉,好的。」(雪莉是個布朗寧。)
「這是我的,佛圖夫人。」我說著,把作業放在書桌上。
「好的。」她嘴上這麼說,言下之意卻是:不好。
「如果你希望參賽,我會收進候選名單的,但實話實說,我認為這不是評審們期望看到的那一類作品。」
「您是什麼意思?」我追問道,「這幅作品包羅萬象,探險、痛苦、傷感、神祕……」
她打斷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所用的顏色很有限,你沒有發揮各種色彩的潛力。比方說,雪莉做的村莊風景吧,注意看那些豐富多彩的用色。」
「她用了四種顏色,我用了三種。」
佛圖夫人皺起了眉頭。
「另外,也沒有人用黑色。」
佛圖夫人坐下了。
「而且我使用了教堂裡的對立浮雕法。」我力挺自己,手指著驚恐萬狀的下地獄的靈魂。
佛圖夫人雙手托著腦袋。
「你在說什麼呀?如果你說的是下角落裡那團汙糟糟的……」
我火了,幸運的是,我一直在讀約書亞·雷諾茲爵士如何侮辱透納的故事。
「您說不出那是什麼,並不代表那就不是了。」
我拿起雪莉的村莊風景繡布。
「這一點兒也不像綿羊,就是白乎乎的一團。」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珍妮特。」
「可是……」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能怎麼辦?我的縫紉課老師閱歷有限,並為此受罪。她是根據期待和環境來辨認事物的。如果你在一個特殊的地點,就會期待目睹特殊的事物。綿羊和山丘,大海和魚。如果超市裡有一頭大象,她要嘛根本看不到,要嘛就叫一聲「瓊斯先生」,然後和它談論魚糕。但面對她們無法理解的事物時,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她和大多數人的反應一樣。
驚慌。
問題不在於是什麼,或我們在哪種環境下發現它,問題在兩環相扣時出現。慣常的場合裡出現出乎意料的事情(最喜歡的伯母在最喜歡的棋牌室裡),或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出現在出其不意的場合(最喜歡的一套撲克牌捏在最喜歡的伯母手上)。我知道,我的繡布在艾爾西·諾里斯的前廳裡絕對相得益彰,但在佛圖夫人的縫紉班裡卻絕對是大錯特錯。佛圖夫人得有想像力才會考慮到我在此時此刻的努力,並贊同我,要不就得有高瞻遠矚的本領,意識到將有一場關於某樣事物是否既有絕對價值,又有相對價值的大辯論。真若那樣了,她就應該給我質疑的權益。
因此她很生氣,把頭痛也歸咎於我。這一點和約書亞·雷諾茲爵士如出一轍,他也老說透納讓他頭痛。
反正我的繡布沒有贏得任何獎項,我失望極了。學期最後一天,我把它帶回艾爾西家,問她是否還想收下它。
她一把搶過去,義不容辭地掛到了牆上。
「上下顛倒了,艾爾西。」我指出這個錯誤。
她到處摸索眼鏡,盯著它看。
「是倒了,但對上帝來說都一樣。不過我還是要把它放正,讓那些不明白的人看得懂。」
她小心翼翼地把繡布放正了。
「我以為你大概不再喜歡它了。」
「小異教徒上帝本人也曾被這樣嘲弄過,別指望沒洗過的人會懂得讚賞。」
艾爾西總把沒有皈依的人稱作「沒洗過的人」,當然這個詞也有「無知」的意思。
「唔,有時候那樣也蠻好的。」我斗膽說了一句,流露出一絲相對派的口吻。
這可把艾爾西惹惱了。她是個絕對派,沒時間答理那些沒看到牛就以為牛不存在的人。事物一旦被創造,就永遠存在。它的價值既不該貶斥也不該褒揚。
感覺,她說,是個大騙子。聖保羅不是說過我們都透過黑暗的鏡子張望嗎?沃茲沃斯不是說過,匆匆瞥一眼便可見世界嗎?「這塊水果蛋糕,」她邊吃邊揚了揚蛋糕,「這塊蛋糕不需要我吃它來證明它是可以吃的。不管有沒有我,它都存在。」
這個例子不太漂亮,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說,創造才是最基本的,為了讚賞和感激,為了增補不足。一旦創造了,被創造出來的東西就和創造者分離了,不需要任何輔助就已完整存在。
「再吃點蛋糕。」她歡喜地招呼我吃,但我沒吃,因為就算艾爾西的哲學觀有誤,但蛋糕不需要我們就堅決存在的說法是絕對正確的。或許一整個小鎮的居民也如此存在著,兀自擁有價值,以及風言風語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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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竭盡全力想贏個獎。有些人則希望改善這個世界,卻仍然蔑視它。但我從沒成功過。肯定有什麼公式或祕密,我不知道是什麼,可去公立學校或布朗寧的那些人好像都深諳其道。這種祕密公式會貫徹我的一生,哪怕是從微不足道的種風信子比賽開始,然後是牛奶檢查比賽,最後在劍橋大學的某項藍裝體育競賽中結束。
我的風信子是粉紅色的。兩朵花。我給它們取的名字是「天使報喜」(你必須編出個「主題名稱」)。這是因為花朵蜷縮著湊在一起,讓我想起天使拜訪後的瑪麗亞和伊莉莎白。我覺得這是一次不錯的結合,園藝和神學。我寫了一小段說明附在花盆底端,還加入了《聖經》中的原文,以便觀眾有心查驗,但這盆花沒得獎。得獎的是一對兒張牙舞爪的花,名叫「白雪姐妹」。我捧著「天使報喜」回家,拿它去餵我家養的兔子。之後心裡七上八下的,唯恐這是異端邪教之舉,而兔子病了。後來,我又想贏得復活節彩蛋繪畫比賽。每次牽涉到聖經題材,我都贏不了,似乎該試試新的招數了。也不能用上前拉斐爾派風格,因為珍·莫里斯很瘦,不太適合由一隻蛋來演繹。
柯勒律治和「來自波拉克的人」?
柯勒律治蠻肥的,但我覺得人物和場景缺乏戲劇化的吸引力。
「那還用說,」艾爾西說,「選華格納唄。」
我們便開始剪紙板箱,搭布景,艾爾西負責背景,我來做半隻蛋殼裡聳起的岩石。因為要講究細節,我們通宵達旦地製作人物場景。我們挑出最激動人心的那一幕,「布倫希爾德與父親對峙」。我做布倫希爾德,艾爾西做奧丁大神。布倫希爾德的盔甲面具是用頂針箍做的,還加了幾根從艾爾西的枕頭裡抽出來的羽毛。
「她需要一支矛,」艾爾西說,「我會給你一根雞尾酒調酒棒,但你不能告訴別人我用它來做什麼。」
最後,我剪下一縷自己的頭髮,做成布倫希爾德的頭髮。大功告成。
奧丁大神堪稱傑作,棕色蛋殼的雙黃蛋,手舉樂之餅乾盒做的盾牌,頭戴眼罩。我們還用火柴盒給他坐了一輛雙輪戰車,不過太小了。
「戲劇化的亮點。」艾爾西說。
第二天,我把它帶去學校,放在別人的彩蛋旁,根本沒有可比性。所以如此傑作竟然沒有得獎,你可以想像我有多驚悚。我不是個自私的小孩,也了解天才的品性,理論上應該尊重他人的天賦,可面對得獎的那三個貼著棉花的雞蛋——美其名曰「復活節兔子」,我真的做不到。
「太不公平了!」那天晚上,我在姊妹聚會上對艾爾西說。
「你會習慣的。」
「不管怎樣,」懷特夫人聽了這件事後插了一嘴,「他們都不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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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一蹶不振。我從煙囪工人的故事跳到《慾望街車》,我繡出《揚帆》封面上貝蒂·戴維斯頭像的靠墊,我用七巧板拼出威廉·泰爾——拿著真蘋果,最棒的是,還完成了亨利·福德的馬鈴薯雕塑——他站在紐約城克萊斯勒汽車大廈外。不管用哪種眼光來衡量,這份手工藝品都令人驚嘆,我就像丹麥國王克努特迫令海浪回頭一樣充滿希望,卻愚蠢至極。不管我做出什麼東西,根本沒人驚嘆,結果只是激怒了我母親,因為我放棄了《聖經》的研讀。她倒是蠻喜歡《揚帆》,因為她就是在看那場電影時完成求婚儀式的,但她覺得我應該用七巧板拼出巴別塔,哪怕我跟她說那太難了。
「主能在水上行走。」當我費力解釋時,她只會說這句。但她自己的難題也不少。很多傳教士被吃掉了,也就是說,她必須向他們的家人做出解釋。
「不容易啊,」她說,「即便是為了主。」
以色列的孩子離開埃及時,白晝有雲柱為嚮導,夜晚有火柱。對他們來說,這似乎不是問題。對我來說,問題可就太大了。雲柱就是一團霧,令人費解,不可思議。我不理解這種規則。日常世界就是異象世界,無形無狀,因而空虛。我把他們所認為的事實真相翻來覆去地組合搭配,盡可能地安慰自己。
有一天,我得知四面體是一種幾何形狀,用橡皮筋在手指尖上就能繞出來。
其實,四面體是個國王……
四面體國王住在一個完全由橡皮筋搭成的皇宮裡。右邊,變化多端的噴泉湧出彈性很強的水花,像絲一樣柔韌;左邊,十個遊吟詩人日夜不休地彈奏橡皮魯特琴。
所有人都愛戴國王。
到了晚上,瘦狗都睡了,樂聲讓所有人安眠,除了那些最警覺的人。宏偉的皇宮關閉大門,設置關卡,以防邪惡的等邊三角形入侵,它們是莊嚴的四面體國王的宿敵。
但到了白天,守衛們就拉開大門,讓日光灑進來,也能讓進貢的人帶著厚禮進來,獻給國王。
許多人帶禮物來。有的是精妙無比的材質,氣溫一變,就會融化。還有的是堅實無比的材質,用它建造所有城市都綽綽有餘。
還有故事,關於愛和荒唐。
有一天,一位可愛的女子帶給國王一個由侏儒操控的旋轉舞臺。
侏儒們會表演所有悲劇,還有很多喜劇。他們同時表演悲劇和喜劇,幸運的是,四面體國王有很多張臉孔,要不然他準會死於心力交瘁。
他們同時表演悲劇和喜劇,而國王呢,繞著戲院踱步走著,能同時觀賞悲劇和喜劇,只要他願意。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終於明白了無價真理:
悲喜交替,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