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創世記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by 珍妮特·溫特森
2019-11-28 20:03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跟父母生活了很久。我父親喜歡看角鬥,我母親喜歡角鬥,但那無關緊要。她總是站在光明正義的一邊,就是那樣。
她在風最大的日子裡晾晒最寬大的床單。她就盼著摩門教徒敲響房門。每當工黨人士在工人居住地組織選舉,她就把一張保守黨候選人的照片貼在窗上。
她從未聽說過愛恨交織這種複雜的情緒。要嘛是朋友,要嘛是敵人。
敵人:魔鬼(千變萬化)
隔壁鄰居
性(千變萬化)
鼻涕蟲
朋友:上帝
我家的狗
馬奇阿姨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
鼻涕蟲藥丸
最初,還有我。我被她拖入了一場抵抗「我們以外的世界」的拉力賽。對於生養子女,她懷有一種神祕的心態。倒不是說她生不了,而是她不想生。瑪麗亞搶先一步,處女生子,她一直懷恨在心。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安排別人找個棄兒來。那就是我。
印象中,我一直知道自己很特別。我們家沒有《三聖賢》,因為她相信世上沒有聖賢,但我們有羊。在我最早的記憶裡就有這樣一幕:復活節時,我坐在羔羊背上,她跟我講「犧牲的羔羊」這個故事。那隻小羊讓我們吃了好幾個禮拜天,配馬鈴薯。
禮拜天是主休日,是整整一週裡最精神昂揚的一天。我們家有臺收音機,正面的桃花心木板讓人過目難忘,調頻道用的是一枚胖鼓鼓的膠木圓鈕。通常,我們收聽的是輕鬆音樂頻道,但禮拜天總是聽全球服務頻道,以便母親記下傳教士們的進展。我們的《傳教地圖》可精美呢。正面可見所有國家,背面有一列數字表格,它能告訴你部落名稱以及他們各自的特色。我最喜歡16號部落:喀爾巴阡山脈的布足勒。那個部落的人相信,如果有隻老鼠找到你掉下的頭髮、並用它造了窩,你就會犯頭痛。如果那個老鼠窩夠大,你說不定就會失心瘋。據我所知,還沒有傳教士拜訪過他們。
每逢禮拜天,我母親總是起個大早,十點前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客廳。那是她祈禱和冥想的地方。她總是站著禱告,因為她的膝蓋不好,就像波拿巴總是騎在馬背上發號施令,因為他個子不高。我確實認為,母親如此享受和上帝的關係,很大程度上和那種高低形勢有關。她把《舊約》看得滾瓜爛熟。倒不是說馴良的品德或踰越節的羔羊很適合她,她寧願身陷惡戰,和眾多先知一起衝殺在前線,每當所預言的毀滅沒有實現,她就會慍怒。毀滅倒是時常發生,究竟出於她的意願還是上帝的意願,我說不上來。
她的禱告一成不變。首先,她感謝上帝讓她活著看到新的一天到來。接著,她感謝上帝讓全世界再活一天。隨後,她談論自己的各路仇敵,那是她所做的最接近教義問答的事。
一旦「復仇在我,我主說」的禱詞穿透牆壁,傳到廚房裡,我就會把水壺坐上爐。水開、泡茶所需的時間剛好吻合她最後一項程式:列數病人的名單。她很有規律。我往茶裡加牛奶時,她肯定剛好走進來,猛灌一大口茶,說出的話必在這三句之內:
「我主真好。」(冷鋼般的眼神盯著後院。)
「這算什麼茶?」(冷鋼般的眼神盯著我。)
「《聖經》裡年紀最大的人是誰?」
最後這句,當然還有一系列衍生變體,但總逃不脫《聖經》考查問答。我們的教堂舉辦很多小測試,母親希望我能贏。如果我回答正確,她就再考我一題,如果我答不上來,她就發火,但幸運的是這火不會發太久,因為我們必須收聽全球服務頻道。總是這一套:我們一人一邊在收音機旁坐好,她端著茶,我握著拍紙簿和鉛筆。《傳教地圖》就擱在我們面前。遙遠又縹緲的聲音從收音機喇叭裡傳出來,帶給我們傳教活動、新教徒皈依,和問題爭端方面的新聞。節目結束前,會請求您的禱告。我必須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記下來,母親才能在當晚向教堂遞交她的彙報。她擔任傳教祕書一職。對我來說,《傳教近況彙報》不啻於重大考驗,因為我們的午餐就指望它了。如果情況良好,沒有發生死亡事件,皈依信徒也很多,我母親就會燉大塊肉。如果不信教的那些人不僅冥頑不化,甚至大開殺戒,母親就要耗上一整個上午聆聽「吉姆·里弗斯的靈修禱文選讀」,我們就不得不吃煮雞蛋配烤士兵。她的丈夫是個很好相處的男人,但我知道,這種食物也會讓他很沮喪。本來,他是可以自己做飯的,但我母親堅信,我們家只有她才能分清什麼是燉鍋,什麼是鋼琴。在我們看來,她是錯的;但在她看來,還是她對;真的,問題就在這裡。
不管怎樣,我們熬過了那些個上午,到了下午,她和我會散步遛狗,而我父親負責清理所有的鞋子。
「看人要看鞋,」我母親說,「瞧瞧隔壁那家。」
「喝!」當我們走過鄰居家門前時,我母親猙獰地念叨一句,「只有他們才會把馬西波的處理商品目錄裡的每一樣東西買回家。魔鬼自個兒就是個酒鬼!」(我母親經常杜撰神學警句。)
馬西波擁有一家大商店,他家的衣服很便宜,但穿不久,聞起來還有股工業膠水味兒。每逢週六清早,失意人、窮光蛋和邋遢鬼會彼此較勁,在他們買得起的衣服堆裡挑挑揀揀,再去殺價錢。我母親寧可絕食,也不想被人看到出現在馬西波的店裡。她把對那地方的恐懼之情全都灌輸給了我。我們認識的很多人都去那裡買東西,所以你很難說她是公正的,她從來就不具有顯著的公正性。她愛,她恨,所以她恨馬西波。有一年冬天,她被迫去那裡買了一件束腹胸衣,結果就在那個禮拜天,聖餐儀式舉行到一半時,有根鯨骨突出來,刺傷了她的肚皮。整整一個小時,她無計可施。等我們回到家,她就一把扯下胸衣,把那根刺出來的鯨骨插在天竺葵旁,以作扶持,但留了一片布料給我。我至今保留著這片布料,每當我受盡蠱惑想去裁件束腹胸衣,就會想起那根鯨骨,心裡也就有數了。
母親和我會步行上山坡,小山矗立在街道的盡頭。我們所居住的小鎮像是從山谷裡偷來的,煙囪和小店鋪擠擠挨挨,不帶花園的小房子背靠背地湊在一起,整個亂成一團。群山圍繞著我們,我們鎮一路延伸到奔寧山脈,三不五時被哪個農場或戰後遺蹟阻斷一下。以前還有些舊坦克,但政府把它們挪走了。小鎮猶如一大塊墨跡,街巷從中滲出,蔓延到綠色裡,穩穩地向上攀升。我們家幾乎就在這條長而又長的街道的最頂端。那是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當你爬到山頂俯瞰就能望見一切,就像耶穌在尖塔上,只不過沒那麼誘惑人心罷了。朝右望去,能看到跨越峽谷的孔橋,橋後面就是艾麗森租房區,每年一次的市集就在那裡舉行。母親允許我去趕集,條件是幫她帶一盆黑豌豆回家。黑豌豆的模樣酷似兔子糞,泡在吉普賽雞肉湯裡燉至黏稠,味道好極了。吉普賽人的日子過得亂七八糟的,整夜都不睡,我母親管他們叫「通姦犯」,但總的來說我們相處得不錯。蘋果棒糖被摸走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如果人不多,而你錢又不夠,他們仍然會讓你免費坐一次碰碰車。我們老是繞著大篷車打仗,小街上的孩子——比如我——和大街上的富家子弟對打。有錢人家的小孩子去布朗寧,放學後也從不留校在飯廳吃。
有一次,我去買黑豌豆,快要回家時,有個老太婆突然抓住我的手。我還以為她要咬我呢。她看了看我的掌紋,大笑了幾聲。「你永遠不會結婚,」她說,「你不會,而且你一生漂泊。」她沒有要黑豌豆的錢,告訴我趕緊跑回家去。我跑啊跑,努力想弄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其實我根本沒想過結婚的事。我總共才知道兩個終生未嫁的女人,但她們都很老,和我母親一樣老。她們經營著一家文具店,週三我去買漫畫書時,她們時常送我一條香蕉餅乾。我很喜歡她們,也常在母親面前提起她們。有一天,她們問我,要不要跟她們去海邊玩。我跑回家,大呼小叫,忙著倒空儲蓄盒,想買把新的沙鏟,但我母親開了鐵口,一錘定音:不行!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行,她不願意解釋。她甚至不准我回去跟她們說我不去了。後來,她還禁止我去她們店裡買漫畫書,讓我去另一家店買,哪怕那將遠得多。我很難過。也沒從格林斯比的店裡得到過哪怕一條香蕉餅乾。幾個星期後,我聽到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懷特夫人。她說她們的激情是不正常的。我還以為她在說她們往糖果裡添加化學劑呢。
母親和我爬啊爬的,把小鎮拋在了身後,直到爬上山頂的紀念石碑。風總是很猛,所以母親必須多戴幾隻帽夾。通常她只戴頭巾,但禮拜天不戴。我們坐在石碑下,她感謝主讓我們順利地爬上山頂。然後即興發揮,對世界自然本性、人類的愚昧荒唐和不可避免的上帝的憤怒發表一通講說。之後,她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故事裡有個英勇的人,鄙視肉體歡愉,轉而信奉上帝……
那故事說的是「皈依的清掃工」,那個汙穢而墮落的人沉溺酗酒,惡習多多,但在煙囪裡刮煤灰時突然看到了上帝的靈光。他心神狂喜地待在煙囪裡,許久都不肯出來,他的朋友們以為他快不省人事了。好不容易才勸服他爬出來。那些人說,儘管那張沾染煤灰的臉變得難以辨認,卻熠熠閃光,猶如天使的臉龐。後來,他成了主日學校的導師,再後來就死了,飛往榮光之地。還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我尤其鍾愛「哈利路亞巨人」,那個自然界裡的異類本有八英尺高,卻經由虔誠禱告,縮到了正常人的六英尺身高。
時不時地,母親會把自己的皈依故事講給我聽,那件事十分浪漫。我經常琢磨,如果素以羅曼史小說聞名的密爾斯和伯恩出版社能貫徹復興宗教的政策,我母親準會成為明星人物。
有天夜裡,她誤打誤撞地走到斯普拉特牧師的「榮光神聖征途」——那是個帳篷,搭在空地上,斯普拉特牧師每天晚上會在那裡談論被詛咒者的命運,並展示治癒疾病的聖蹟。他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我母親說他長得像埃羅爾·弗林,但更像聖人。在那個星期,很多女人找到了上帝。斯普拉特牧師的部分感召力源自他的兼職:拉茲伯恩鍛鐵工廠的廣告經理。他很懂得放餌。「放餌沒什麼錯,」當《時報》記者略帶嘲諷地問他為什麼給新近皈依的信徒發放盆栽植物時,他回答說,「我們的職責就是:得人如得魚。」我母親聽聞此言便前去皈依,他給了她一本《聖歌》,又要她在聖誕仙人掌(沒有花的)和鈴蘭之間選一種。她選了鈴蘭。第二天晚上,我父親也去,她吩咐他一定要選仙人掌,可排到他時,盆栽全都分光了。「他就是沒進取心,」她總這麼說,停頓一會兒又說,「上帝保佑他。」
分完盆栽,斯普拉特牧師會和「榮光神聖征途」團的參加者們一起待一會兒,就是在那時候,我母親發現自己對傳教事業產生了恆久的興趣。牧師自己在叢林和別的炎熱地帶逗留過很長時間,感化異教徒。我們有一張他的照片,舉著長矛的黑人圍著他。我母親把它珍藏在床頭。我母親和威廉·布萊克有幾分神似,她能看到異象和夢境,而且時常分不清跳蚤腦袋和國王的差異。幸好她不會畫畫。
有天晚上她走進夜色,思索自己的生活,思索什麼事可能發生。她也思索自己辦不成的事。她的叔叔曾是個演員。「非常優雅的哈姆雷特。」《時報》上曾這麼說。
無論是錦繡還是抹布都化為舊日時光,而時光流逝。威爾叔叔死時身無分文,狀如乞丐,她現在也不年輕了,世人又沒善心。她曾經喜歡說法語,喜歡彈鋼琴,但這些事究竟有何意義呢?
★ ★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又聰慧又美麗的公主,多愁善感。一隻飛蛾死了,她都會幾個星期憂傷不已。她的家人想不出辦法。謀士無奈扼腕,賢人搖頭嘆息,連勇猛的國王也懊惱地離去。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公主走在森林裡,偶遇一間木屋,裡面住著的駝背老婦通曉神祕的魔法。這位老婦看透公主的內心,她其實是個擁有巨大能量、足智多謀的女人。
「親愛的,」她說,「你有危險啊,你快被自己的火焰灼傷了。」
駝背老婦告訴公主,她很老很老了,一心想死,卻不能死,因為她還有職責要完成。她負責照料一個小村莊,村民安居樂業,她既是他們的朋友也是導師。也許,公主願意接替她,她的職責將包括:
1、擠山羊奶
2、教育村民
3、為村民的慶典譜寫歌謠
她還將得到一根三足杖柄,以及所有屬於駝背老婦的書籍,以助其一臂之力。還有最棒的東西:老婦人的小風琴。這是非常珍貴的、能奏出四個八度音的古董樂器。
公主應允了,她要留下來,忘記皇宮和那些飛蛾。老婦人謝過她,立刻就死了。
★ ★ ★
散步的那晚,我母親做了一個夢,到了白天還在繼續做。她會有個孩子,訓練她,塑造她,把她獻給上帝:
一個傳教之子,
一個上帝的僕人,
一個祝福。
過了一陣子,在一個特別的日子裡,她跟著一顆星星走,直到它懸停在一家孤兒院上方,在那裡,有張嬰兒床,床裡有個嬰兒。是個頭髮茂密的嬰兒。
她說:「這孩子是上帝給我的。」
她帶走了那個嬰兒,嬰兒哭喊了整整七天七夜,又恐懼又無知。母親唱歌給嬰兒聽,趕跑了魔鬼。她明白,靈魂有多麼嫉妒肉體。
如此溫暖又溫柔的血肉之軀。
現在,她就是她的血肉了,是從她的頭腦裡冒出來的。
是她所見的異象。
不是臀骨下的顫動,而是聖水和福音。
現在,她有出路了,為即將到來的一年又一年。
★ ★ ★
我們站在山頂上,我母親說:「這個世界充滿了罪惡。」
我們站在山頂上,我母親說:「你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等我們回到家,父親正在看電視。「威廉姆斯碾壓機」對「獨眼龍喬尼·斯托斯特」。我母親怒火沖天:我們總是在禮拜天把電視機罩上的。我們有一塊桌布,上面印著「舊約善行」四個大字,是個房屋清潔工送給我們的。這塊布很豪華,我們把它收在一個特殊的抽屜裡,裡面不放別的東西,除了一塊蒂芙尼水晶玻璃飾品和幾張黎巴嫩的羊皮紙。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留著這些羊皮紙。我們還以為那上面寫著《舊約》呢,其實是張綿羊牧場的租賃契約。我和父親通常都懶得把那塊布疊好,我剛好能看到抽屜板下的那堆布料上露出「摩西十誡」的字樣。「有麻煩了。」我心想,然後宣布我打算下山去救世軍團學打小鈴鼓。
可憐的爸爸,他向來都不夠優秀。
那天晚上,教堂裡有位演講嘉賓:來自斯托克波特的芬奇牧師。他是魔鬼方面的專家,布了一次駭人聽聞的道,關於被魔鬼附身有多容易。聽完之後我們都非常不自在。懷特夫人說,她認為她的隔壁鄰居大概已被附身了,各種徵兆都有。芬奇牧師說,被附身的人常有不可自制的暴怒傾向,還會突然爆發出狂野的大笑,而且一直一直都非常狡猾。他提醒我們注意,魔鬼會化身為光明天使出現。
禮拜結束後,舉行聚餐。我母親做了二十個屈萊弗蛋糕,還有平常拿手的起司堆和洋蔥三明治。
「看一個女人的三明治做得好不好,你就能判斷出她人品的好壞。」芬奇牧師對大家說。
我母親的臉都紅了。
接著他轉向我,問:「你多大啦,小姑娘?」
「七歲。」我回答。
「啊,七,」他嘟囔起來,「多有福氣啊,七天創世記,七支燭臺,七封印。」
(七封印?按母親的輔導,我還沒有學到《啟示錄》,所以我以為他在說《舊約》裡某些亦正亦邪、卻被我忽視的人物。我花了好幾星期,想從字裡行間發掘他們,以防萬一哪天會考到。)
「是的,多有福啊。」他繼續說,轉而沉下臉色,「卻又多邪惡啊。」話音剛落,他握拳砸在桌面上,震得一小塊起司三明治彈進了募集袋。我眼看著它蹦進去,心思卻完全被他占據,竟然忘記告訴別人了。三個星期後,在姊妹聚會上,她們才在募集袋裡發現了它。餐桌邊登時鴉雀無聲,除了羅斯維爾夫人,她耳背,而且很餓。
「魔鬼會七度重返!」他用眼神巡視桌邊。吱嘎,羅斯維爾夫人的湯匙刮出了聲音。
「七度!」
(「有人要這塊蛋糕嗎?」羅斯維爾夫人發問。)
「最好的可以變成最惡的,」他一把揪住我的手,「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綻放魔鬼契約的花朵啊。」
「好,那我就吃了。」羅斯維爾夫人鄭重地宣布。
芬奇牧師瞪了她一眼,他可不是輕易罷休的人。
「這朵小百合有可能成為群魔亂舞之地。」
「呃,輕鬆點,羅伊。」芬奇夫人很焦慮。
「別打斷我,格蕾絲。」他斬釘截鐵地說,「只是打個比方,但我是認真的。上帝賜予我良機,而我們絕不可荒廢上帝的恩賜。」
「世人皆知,最聖潔的人也會突然被惡魔迷住心竅。更何況婦人,更何況孩童。身為父母,要守望你們孩子身上出現的徵兆。身為丈夫,要守望你們的妻子。以上帝之名,祝福信徒。」
他鬆開了我的手——它們已經變得皺巴巴濕漉漉的了。
他抓牢我的那隻手在長褲上抹了抹。
「你不該讓自己這麼費心,羅伊,」芬奇夫人說,「來吃點屈萊弗蛋糕,裡面放了雪利酒呢。」
我覺得好尷尬,便獨自蹩進主日學校的教室。那裡有魔氈小人兒,擺出《聖經》裡的場景。我布置出但以理身陷獅子坑的布景,剛剛有點樂趣,芬奇牧師就進來了。我把兩隻手都塞進口袋裡,盯著魔氈布看。
「小姑娘。」他打了個招呼,又一眼發現了魔氈。
「這是什麼?」
「但以理。」我回答。
「但這不對啊,」他說著,露出驚詫莫名的表情,「難道你不知道但以理脫險了嗎?在你的畫面裡,幾隻獅子正要張嘴把他吞下去。」
「對不起。」我一邊回答,一邊傾盡全力展現我是有福善女的姿態。「我是想畫約拿和鯨魚,但他們的魔氈盒裡沒有鯨魚。我是在假裝,讓那些獅子扮演鯨魚。」
「你剛說這是但以理。」他很懷疑。
「我弄混了。」
他笑起來。「那就好好說但以理的故事,好嗎?」他小心翼翼地把幾頭獅子挪到角落裡,再把但以理挪到另一邊。「尼布甲尼撒怎麼辦?接下去我們來玩『拂曉震驚』那一幕。」他在魔氈人物盒裡翻找起來,想找到一個國王。
「沒戲唱。」我心想,聖誕節那天,蘇珊·格林生病了,沒出席《三聖賢》舞臺劇的表演,但一副魔氈道具裡只有三個王。
我留他一人在那裡。等我回到教堂中庭,有人問我有沒有看見芬奇牧師。
「他在主日學校的教室裡玩魔氈。」我回答。
「別太富於幻想了,珍妮特。」有人冒出這麼一句。我抬頭去看,原來是裘波莉小姐。她講話總是那種怪腔調,我認為肯定和她教雙簧管有關。吹那東西對她的嘴巴有影響。
「該回家了,」我母親說,「今天的事夠你興奮的了。」
真怪,別人認為興奮的事明明很古怪。
我們走了,除了我母親,還有愛麗絲和玫。(「你得叫愛麗絲阿姨、玫阿姨」)我拖著腳步跟在後頭,思忖著芬奇牧師,以及他有多麼恐怖。他的牙往外齙,聲音又尖又利,就算他憋著嗓子想裝深沉嚴厲也沒用。可憐的芬奇夫人,她怎麼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於是,我想起吉普賽老太婆的話。「你永遠不會結婚。」如此說來,那也未必是天大的壞事。我們沿著工廠低谷往家走。最窮苦的人都住在這一片,緊靠著廠區。有幾百個小孩和瘦骨嶙峋的狗。我們隔壁那家就曾住在這裡,緊挨著膠水作坊,但他們有個表親,或是別的什麼親戚,留給他們一棟小樓,就是我們家隔壁的那棟。「魔鬼幹的好事,在我眼裡就是。」我母親說。她始終堅信,這些事降臨人間就是為了試探我們。
他們不允許我單獨去工廠低谷區,那天晚上下起雨時,我想我明白這是為什麼了。如果魔鬼有地方住,肯定住在這裡。我們走過賣滅蝨頸圈和毒藥的店鋪。那家店的名字是「阿克萊特殺害蟲」。我進去過一次,那時我家有蟑螂出沒。阿克萊特夫人正在店裡結算帳目,我們路過時,她一眼看見玫,便叫嚷著讓她進去。我母親很不高興,但還是一邊嘟囔著耶穌、收稅員和罪人什麼的,一邊把我推進店門,站在她們所有人前面。
「這陣子上哪裡去了啊,玫?」阿克萊特夫人問著,還用洗碗布擦了擦手,「都有一個月沒見你了。」
「我去黑澤了。」
「嚯,你賺了不少錢吧?」
「在賓果遊戲裡連贏三局。」
「哎呀呀!」
阿克萊特夫人又豔羨,又彷彿在發脾氣。
如此寒暄了片刻,阿克萊特夫人開始抱怨生意不好,逼得她要關門大吉,還說殺蟲劑再也賺不到錢了。
「那就指望夏天熱一點吧,蟲子出來錢也就來了。」
傻子都能看出來,我母親度秒如年。
「還記得兩年前的熱浪嗎?哎呀呀,那可讓我有了些買賣。蟑螂啊,甲蟲啊,老鼠啊,隨便說一樣,都能毒光光。沒啦,再沒那種好事啦。」
我們禮貌地靜默了片刻,或更久,母親便乾咳幾聲,說我們該走了。
「等等,」阿克萊特夫人說,「這是給小不點的。」
她說的是我。她在櫃檯後頭翻找一遍,拿出幾隻大大小小的鐵罐頭。
「可以放點玻璃彈珠什麼的。」她解釋了一句。
「謝了。」我笑著說。
「哎呀,小玩意兒,這不算什麼。」她朝我笑笑,還用力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上摩挲,就這樣,才讓我們走出了店門。
「瞧瞧啊,玫。」我把鐵罐頭舉起來。
「是玫阿姨。」我母親插了一句。
玫跟我一起細細端詳。
「『銀魚』,」她讀出聲來,「『充分灑在水池、廁所及其他潮濕的場所。』噢,蠻不錯的呀。這隻上頭寫了什麼:『對殺滅蝨子、臭蟲等有特效,無效退款。』」
最後我們回到了家,晚安玫,晚安愛麗絲,上帝保佑你們。我父親早就上床睡了,因為他上早班。我母親還得過好幾個鐘頭才上床呢。
自從我認識他們起,我母親就是凌晨四點上床,我父親凌晨五點起床。從某種角度說,這蠻好的,因為這就意味著我在半夜下樓時用不著孤零零一個人。我們經常吃點培根和雞蛋,她還會讀幾頁《聖經》給我聽。
★ ★ ★
就是這樣,我開始接受教育:她教我讀《申命記》,告訴我聖人們的生平故事,說他們曾是如何劣跡斑斑,常受各種慾望的擺佈。他們不適合被崇拜。這是天主教堂犯下的又一樁異端邪說之罪,我萬萬不可被巧舌如簧的神父們誤導了。
「但我從沒見過神父呀。」
「好女孩的座右銘是:時刻準備著。」
我學會理解雨,雲團在高聳的建築物上彼此衝撞,譬如尖塔或大教堂;雲團被衝破,雲朵下面的每個人就會淋到雨。這就是為什麼——古時候——最高的建築才是神聖的,人們常說,清潔僅次於虔誠敬神。你們的小鎮越神聖,你們的建築物就越高聳,得到的雨水也就更多。
「所以那些異教區才那麼乾旱。」我母親這樣解釋,接著眼神空茫迷離,手中的鉛筆也在微微顫抖。「可憐的斯普拉特牧師。」
我發現,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都是善惡爭鬥的標誌。「想想曼巴毒蛇,」我母親說,「在短距離中,曼巴蛇跑得比馬還快。」說完,她在紙上畫下了蛇馬賽跑。她的意思是,在短時間裡,惡會贏,但絕不會贏太久。我們過得很開心,一起唱我們倆最喜歡的讚美詩《不向誘惑低頭》。
我請求母親教我法語,但她立刻拉下臉,說她不可以。
「為什麼?」
「那幾乎是我沉淪的根源。」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我鍥而不捨地追問,逮到機會就問。可她只是搖搖頭,念叨我還太小,說我長大了就會知道,無非是那套讓人生氣的說辭。
「早晚有一天,」最後她終於鬆了口,「我會跟你說說皮埃爾的事。」然後她擰開收音機,很長時間都不理我,我只能回床上睡覺。
她會講一個故事給我聽,轉而跳到別的事情上,這種事屢見不鮮,所以我始終不知道「人間天堂」遠離印度海岸後結局如何,還有整整一星期被「六七四十二」攪得糊裡糊塗。
「為什麼我不上學?」我問她。我對學校很好奇,因為母親總是管它叫「養殖場」。我不懂養殖場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個壞東西,和「不正常的激情」一樣。「他們會引你走上歧途。」這是我獲得的唯一解釋。
我在廁所裡思考這一切。廁所在戶外,我很討厭夜裡去廁所,因為蜘蛛會從煤棚那裡爬過來。爸爸和我好像總喜歡上廁所,我坐著,哼哼歌謠,他大概就那麼站著吧,我猜。我母親對此很光火。
「你快點,用不了那麼久。」
可那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我們三人睡在一間臥室裡,我母親正在為我們搭建後房口的洗手間,要是布局得當,還能給我騰出半間房。可她的工程進展極其緩慢,因為她說她的想法太多,事情太雜了。有時候,懷特夫人會過來幫忙和水泥,但她們總是虎頭蛇尾,幹到一半就去聽強尼·凱許的歌,或是寫一份新傳單,宣揚全浸式洗禮的好處。最後總算是完工了,但花了足足三年。
與此同時,我的課程還在繼續。通過鼻涕蟲和我母親訂閱的種子目錄,我學到了有關害蟲和園藝的知識,通過《啟示錄》裡的預言以及我母親每週訂閱的《真相大白》雜誌,我醞釀出一套有關歷史進程的獨到見解。
「伊利亞又在我們之中了。」她宣布。
於是,我學會了詮釋徵兆和奇蹟,不信仰上帝的人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懂。
「當你進入傳道行業,你就用得上這些本領。」她提醒我。
後來的一天早上,我們剛起床,想要收聽「鐵幕後的伊凡·波波夫」節目,一隻鼓鼓的棕色信封從信箱口撲通一聲掉進來。我母親心想,肯定是在鎮會所大廳裡舉辦的「治癒傷患榮光會」的參與者們寫來的感謝信。她把信封撕開,臉色為之一變。
「是什麼?」我問她。
「是關於你的。」
「關於我的什麼?」
「我必須送你去學校。」
我立刻貓進廁所裡,坐在馬桶上。養殖場,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