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靈魂(二)
沒有出口的房間 by 岸田瑠璃子
2019-11-27 01:38
01
十二月二十三日。
《每每時報》的野島香織要去位於右京區的房子拿新井沙智子的原稿。新井沙智子衝擊性的死亡至今剛好滿一週年。在知道除了當時的連載之外,她還留有另外三篇短篇小說之後,野島在她死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刊載出一篇;到了最近,又找到了一篇。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在她和佐島去喝酒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那種事情,真的隻能說是不幸。雖然自己不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不過如果那天她沒跟他去喝酒的話,沙智子或許就能得救了。隻要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心情十分沉痛。
新井沙智子死後三個月,佐島就和隻園的藝妓再婚了。那天晚上吃了佐島做的料理的野島,深深為這對忘年夫婦的深刻愛情而感動,所以在聽到他再婚的消息時,野島也受到了同樣的打擊。而且聽說對方還是個二十四歲的大美女。結果,佐島也隻是一個喜歡年輕美女的男人。當野島第一次去拿上一次找出來的遺稿,看到了對新妻子唯命是從的他時,失望地覺得這個男人可能也隻是個非常平凡的無趣男人,他的價值是因為新井沙智子的存在而提高的。野島想像中的理想愛情——也就是超越外貌、年齡的純粹精神戀愛——這個幻想完全崩毀了。
他在最近出版的《永恆的愛》中寫到他再婚的理由是因為「無法忍受寂寞」,這類看起來像極了藉口的字句。可是不管怎麼說,才短短三個月就再婚實在是太快了,這不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他們兩個人很早就開始交往了嗎?在此之前一直支持著佐島的主婦書迷們全都棄他而去了。他的人氣已經開始走下坡,雖然他拚命地想要挽回,不過在失去了主婦年齡層的書迷之後,他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他不能永遠拿新井沙智子來做文章,所以接下來可得好好努力了。
野島站在玄關門廊按下電鈴。喀嚓一聲,門打開了。
站在大門另一邊的人,是佐島的妻子梅喜代。今天她穿的不是和服,而是黑白條紋的洋裝。穿上洋裝的她,看起來高挑而玲瓏有緻,身材更好。她脖子上戴著大顆的紅色石榴石項鏈,也莫名地散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妖豔氣息,真是個不管穿什麼衣服都豔麗逼人的女人。
「請進。」梅喜代這麼催促,讓野島感到困惑。她不想待太久,可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在對方那副遊刃有餘的笑容壓制之下,她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脫下鞋子。
「請問……佐島先生呢?」
「他去攝影棚上電視通告了喔。」
「喔,這樣啊。那我應該改天再來的。」
「原稿會由我來交給你。」
野島跟著梅喜代橫過客廳,走進朝著南側的走廊。梅喜代打開了盡頭處那間過去曾是新井沙智子臥室的房間門。野島已經一年沒來這裡了。明明這間房間已經完全燒燬了,可是裡面的桌子、沙發、床鋪等家具卻全都是新井沙智子生前就使用的東西——不然就是仿造品。
「哇,老師的房間都沒有變呢!」
「嗯,雖然一度毀於祝融,可是後來又根據丈夫的希望重建了。請坐在這裡稍候片刻。」這麼說完,梅喜代便離開了房間。
野島在沙發上坐下,看著陽台另一頭的庭院。由於現在是冬天,薔薇沒有開花。在沙智子還活著的時候,野島曾經在春天來過一次。那個時候綻放的各色薔薇,令野島感到讚歎不已,沒想到沙智子竟然能找到這麼多種類的薔薇。房間和庭院都維持著新井沙智子還活著時的狀態。
梅喜代用托盤端著茶走回來了。她將茶杯放在桌上,接著在野島對面坐了下來。
「真的是完全沒變呢。」
「是,因為之前使用這個房間的人,對丈夫來說是無可取代的。」
無可取代——野島無法看出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的梅喜代的想法。對於丈夫一直留著前妻的回憶這一點,梅喜代會不會太寬宏大量了?
這間房間曾經一度付之一炬,如果是再婚,應該也沒必要特地將房間重建回原本的模樣。在《永恆的愛》裡面也有提到佐島對新井沙智子的執著,不過這樣未免也太不在乎新任妻子的心情了。她看起來就好像是死去妻子的替代品一樣。書中反映出佐島為了不讓主婦年齡層書迷反感的姑息算計,不過隻要看了這間房間,就會知道那是漫天大謊了。
梅喜代彷彿看穿了野島的心思一般說道:「大家常問我會不會嫉妒丈夫的前妻,還問我將房間佈置成原來的樣子,難道我不會覺得討厭嗎?」
「你不討厭嗎?」
「我喜歡愛著沙智子的丈夫。有沙智子的存在,才會有我。丈夫也是用這種態度愛著我的。」「但是,人類應該會有想要獨佔什麼的慾望吧?如果是我知道佐島先生到現在都還對前妻唸唸不忘,一定會無法接受的,我會覺得被人比較了。」
「我也會覺得被拿來做比較。相反的,也可以說是有沙智子的存在才有丈夫。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
因為有新井沙智子這個偉大的作家,才有他們兩個人嗎?野島終究還是無法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梅喜代語氣平闆的關係,聽起來實在不太真實。野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問及她和佐島的相遇時,她的答案也是千篇一律——因為愛上了丈夫的才華,所以她決定將一輩子奉獻給他,於是便離開了花街。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太過冷靜了,野島總覺得聽起來很假。絕對不讓人看到自己的內心——她身上有這種充滿秘密的感覺。其陰暗的部分對男人來說可能很神秘吧。比起優美,妖美這個形容詞更適合她。
「讓男人痴狂的女人。」野島心想。
和她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佐島的存在看起來很稀薄,看起來毫無氣力。她並不像新井沙智子,能夠拉擡身邊丈夫的身價,讓他看起來更有魅力。不,並不是沒有,而是她看起來根本沒打算這麼做,所以她剛才說的話聽起來才會那麼像是謊言。撇除這些理論,野島還是無法對這個女人懷有好感。她看著梅喜代,自問自己是不是在嫉妒她。
「不過這幅雪景還真令人歎為觀止呢。」為了逃避沉重的氣氛,她將視線移至窗外。在春天,色彩繽紛的薔薇會在此爭奇鬥妍,不過現在卻隻積了雪。呈帶狀種植在左右兩側的薔薇樹中間,有一條供人步行的小徑。天氣好的時候在這裡散步,心情應該會很舒暢吧。野島一邊這麼想,一邊呆呆地看著庭院,結果她突然看到薔薇園閃出了火光。啊,失火了!正當她想這麼說的時候,火焰橫切過薔薇園,然後轉瞬間朝著自己接近。一團火焰怎麼會移動呢?仔細一看,那團火焰竟然是人。人在燃燒。看到之後,野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那個是?」她好不容易才指著庭院擠出這句話。梅喜代回過頭。火人從薔薇樹之間朝著這裡跑過來。
「啊——」野島聽見了很激烈的叫聲。
「哎呀,怎麼會這樣!」梅喜代站了起來,打開陽台的玻璃門衝出去。野島跟在她後面。火人來到薔薇園和陽台中間的草皮上時,又叫了一聲:「啊——」然後倒在地上打滾,可是兩個人都因為不敢接近全身著火的人而呆站在原地。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梅喜代的聲音在發抖。
「好像是人。」
「啊,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燒起來呢?來人、來人呀,快來幫幫忙!」梅喜代哭著喊道。
「叫救護車吧!」
梅喜代點點頭,離開了房間。野島無法忍受自己什麼都不做地站在這裡看著這幅駭人的光景,於是便走進庭院尋找水龍頭,打算用水桶汲水。庭院最裡面的左邊有一間小小的工作小屋,小屋前有個水龍頭。水龍頭上面裝著Y形接頭,一邊接著橡皮水管,另一邊則是接著自動灑水裝置。在野島失神地按下自動灑水裝置的按鈕之後,細細的水滴便開始噴灑在整個庭院中。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撲滅那團火焰。野島在水龍頭旁邊繞來繞去,試圖找出其他的方法,然後梅喜代便出現了。
「我叫救護車了。這麼小的水是無法撲滅那個火勢的,我們拿水管過去吧。」
梅喜代切換了自動灑水裝置的按鈕,轉開水龍頭,水管裡開始流出水來。野島將水管從滾動條中大量地拉出來,梅喜代拿起水管的前端,接著兩個人便回到了陽台。火人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滾動了,隻是呈現面朝下的姿勢微微蠕動著。
梅喜代開始將水澆在火人上面,火勢也漸漸減小了。好不容易滅了火之後,出現了一個黑色物體。可是,黑色物體已經不再動彈了。「啊啊,老公!」梅喜代緊緊抱住黑色物體哭了起來。
老公?換言之,那是佐島響?野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聽到這句話之前,野島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就是佐島,為什麼他會在這種地方起火燃燒呢?
「佐島老師今天不是在攝影棚嗎?」
「我剛才去打電話,正要拿起話筒的時候,電視台就打電話來說他還沒到。」梅喜代不停地放聲大哭。不久之後,野島聽到了救護車的警笛聲。
02
發生那起意外的隔天,兩名刑警便來到了野島上班的地方。其中一名看起來像是老鳥的刑警一邊遞出名片,一邊說自己是來詢問事發當時的狀況的。
「是嗎……」野島坐在堆滿了文件的辦公桌前面,擡頭看著刑警們。在注意到其他記者好奇的目光之後,她接著說道:「在這裡不太方便,我們到一樓去吧。」
搭電梯抵達一樓之後,野島帶著刑警們來到入口旁的咖啡廳。
「佐島響老師呢?」
「昨天過世了。」
「是嗎……」野島雖然想過,在那種狀況下是不太可能救得回來的,不過在聽到佐島的死訊時,她還是覺得心情很沉重。燃燒至死的人——看到了這麼殘酷的光景,自己的人生觀也會就此改變吧。一定是基於某種因素,人才會體驗到那種痛苦的。不這麼想的話,野島就會對生存感到恐懼,這就像是給痛苦死亡的人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一般。那副光景已經深深烙印在野島的腦海裡,無論如何都抹滅不去。刑警向來到桌邊的服務生點了咖啡,野島則點了西紅柿汁。
「呃,你們是要問昨天的事情嗎?」
「希望你能再告訴我們一次,發現佐島先生燃燒時的經過。」刑警一邊將頭銜是巡查部長的名片遞給野島、一邊說道。
「我可以先問一件事嗎?佐島先生到底為什麼會起火燃燒呢?」
「目前還無法斷定,不過好像是自殺的樣子。自己將汽油倒在身上後點火自焚。」
「自殺?不是什麼意外,而是自殺嗎?」
「現在還無法斷定。不過如果不是全身淋滿汽油的話,是不可能燒到那種程度的。我們實在無法想像意外會造成那種狀況。應該不是意外,可是倒有可能是他殺,可能是被某個人潑了汽油進而起火燃燒的。」
他殺。對了,野島也一直在懷疑這一點。這已經是那間屋子裡發生的第二起事故了。兩起事故都是發生在聖誕夜前一天,而且野島都在場。一年前的同一天,在野島和佐島去喝酒的時候,新井沙智子家發生了火災,她在隔天早上死亡了。佐島這次則是在野島造訪那間屋子、和梅喜代一起喝茶的時候發生的。即便上次是半夜,這次是早上,野島還是覺得這個巧合很令人生厭。還是說,這不是巧合呢?
「根據他太太的說法,那個時候,你和她一起在房間裡喝茶嘛。」
「嗯,是的。」
「那個時候你面對著什麼地方呢?」
「庭院。」
「你們兩個人都一樣嗎?」
「他太太面對著我,所以是背對庭院的。」
「那麼,你是第一個發現佐島先生燃燒的人囉?」
「嗯,沒錯。」
「那是你和他太太開始喝茶多久之後的事?」
「十到十五分鍾吧。」
「然後呢,你說了些什麼?」
「我叫了一聲,伸手指著庭院,於是他太太才回頭的。我們嚇了一大跳,一起跑到陽台去。」「那個時候,你有注意到燃燒的人是佐島先生嗎?」
「沒有,我隻覺得是人類在燃燒。」
「他太太呢?」
「她在一開始的時候好像也沒想到那是她丈夫。」
「沒想到?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她說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然後又說:『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燃燒?』」
「可是那屋子裡隻住了佐島先生和他太太而已,應該馬上就會想到那個人是佐島先生了吧?」
「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佐島先生——因為我聽說他去攝影棚了。我還以為那個人是園藝師傅或是植樹工人,因為發生了某些意外才出現在那裡的。」
「他太太是什麼時候注意到那是自己丈夫的?」
「她去叫了救護車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就已經在懷疑了吧。電視台好像打了電話來說,佐島先生還沒到攝影棚。」
「嗯,好像是這樣。」
看來警方已經跟電視台確認過了。電視台確實打了電話到家裡。
「但是,佐島先生為什麼會自殺?」
「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找到了遺書。」
「遺書?」
佐島自殺了。這也讓野島覺得意外。不過他確實是被逼到絕境了也說不定。在此之前,他讓主婦反感得不得了,之後大概也無法飛黃騰達了吧。
「嗯。遺書的內容寫著他想要體驗沙智子經曆過的痛苦,追隨她而去。」
野島的心情很複雜。佐島真的有那麼喜歡新井沙智子嗎?
他的小說《永恆的愛》之中,是寫著這樣的內容沒錯,可是野島以為那隻是那種爆料藝人秘辛的書,了不起就是用來賺人氣的而已……
「那真的是佐島先生的遺書嗎?」
「筆跡鑑定已經在剛才確認,我想恐怕是錯不了的。」
「所以他沒去攝影棚囉?」
「他好像對他太太說:『我接下來要去攝影棚。』不過那個時候他太太正在準備晚餐要吃的燉煮料理,所以沒去確認他有沒有出門。她丈夫假裝出門,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寫遺書。」
「接下來就偷偷跑到庭院去,選擇了那麼戲劇化的死法?」
「這種可能性很高。」
野島無法接受,她覺得淋汽油自焚這方法有些蹊蹺。「一般人不太會選擇那種死法吧?」
「你的意思是?」
「就是說,自焚這種死法,感覺很像是對某種東西的抗議。」
「的確是如此呢。常有人會用這種方式來表現對某個人的忿怒情感、抗議情緒哩。」
「但是佐島先生有這種抗議的情緒嗎?我看不出來他是那種人。」
「他想要和前妻沙智子體驗同樣的痛苦。」
「那和憤怒、抗議的情緒不太一樣吧。」
「嗯,是沒錯……」巡查部長沉下臉,似乎不想跟著野島起舞。
佐島該不會是為了表達對梅喜代的抗議情緒,才選擇那種死法的吧?故意在妻子看得到的庭院裡用那種方式死去,簡直就像是在刻意刺激妻子似的。可是,佐島是怎麼到庭院去的呢?至少野島沒看到他走進庭院。
「他有辦法在不被我們看到的情況下走進庭院嗎?」
「隻要從佐島先生房間的窗戶爬出去,就可以到那個庭院裡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從你們兩人所在的南側房間是看不到的,所以才會沒發現吧。窗戶是開著的,我們也發現了佐島先生拖鞋的痕跡。」
「那麼事情就是這樣囉。佐島先生騙妻子說自己要去攝影棚,假裝離開了家。可是,他其實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並且在寫了遺書之後,帶著汽油、穿著拖鞋走進庭院。在薔薇園裡將汽油淋在自己身上,然後再引火自焚。」
如果他是蹲在薔薇園裡把汽油澆在自己身上的話,從陽台的方向確實是看不到他的。野島無法忘記火焰突然出現在薔薇園正中間,然後朝著自己的方向移動時那股無以名狀的恐懼,佐島是因為太過痛苦而前來尋求妻子救助的嗎?
「嗯,就是這樣。」巡查部長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回答。
「這不是他殺,而是自殺嘛。」
「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高,不過目前還無法斷定就是了。所以我才會來跟你確認情況——因為如果佐島先生是在你們兩個人喝茶的時候開始燃燒,他太太就不可能是點火的人了。」
「你們果然對他太太……」心生懷疑了嗎——野島將下半句話嚥了回去。野島也懷疑梅喜代跟佐島的死有所關聯。可是,梅喜代那個時候確實在房間裡。而且如果連遺書都找到了,那佐島應該就是自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