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出口的房間(三)
沒有出口的房間 by 岸田瑠璃子
2019-11-27 01:38
船出鏡子聽完佐島的話之後,對他感到萬分的同情。愛妻因為火災被燒死了,留給悲傷嘆息的他的,隻有他和那個妻子的回憶、愛情的記憶而已。
雖然他後來和花街的藝妓邂逅,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不過那也是讓人聽了想為他們打氣的純愛。那個名叫梅喜代的女人,讓痛失愛妻而傷心欲絕的他重新站了起來,真是一段佳話。而且,這還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
「那就是你最近出版的新作品——《永恆的愛》,對嗎?」
「嗯,因為有一半是根據現實改寫的,我在寫的時候甚至還哭了好幾次。」
「然後呢?這是什麼意思?這些話跟你被帶來這裡完全沒關係吧?」夏木佑子不滿地插嘴。
鏡子真是無法喜歡上這個女人。明明是個女人,說話卻那麼猖狂。雖然她很厲害、很了不起,不過鏡子卻無法認同她。
因為她的身上隻有理論,沒有心。她是個披著知識分子外皮卻沒有心的女人。
知識分子……鏡子最討厭的字眼。除了頭大之外,什麼長處也沒有,還敢打從心裡輕視像鏡子這種沒讀什麼書的女人。光是和這種女人待在同一個房間裡,就讓鏡子覺得很不愉快了。不隻共處一室的人,這個無機的場所也為她帶來無法形容的精神痛苦。牆壁是水泥,家具和地闆是不鏽鋼,連一點點溫度也沒有。
到底是誰設計出這種殺風景的空間的啊?鏡子突然很懷念自己家裡的廚房。那間廚房由橘色和黃色系構成,橘色是會讓人食慾增加的顔色。早上起來,沐浴在從佈滿菜花圖案的窗簾間隙偷跑進來的陽光下,就能讓她的身上湧出活力。相較之下,光是待在這間房間裡,她就覺得心情越來越差。房間裡的溫度明明沒有特別低,卻讓鏡子覺得寒冷。與其說是皮膚感受到寒意,還不如說是內在有種漸漸變冷的感覺。唉,真想快點回家,回到那個百花環繞的家裡。她隻希望能在那間日照良好的橘色廚房裡喝一杯紅茶,早點忘記這個彷彿噩夢一般的地方。
「你說我為什麼會來這裡嗎?如果知道的話,我還需要傷腦筋啊?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在一年前的火災中失去了妻子,後來便將自己和妻子的回憶寫成小說。這部小說引起了話題,我上電視的頻率也比從前高了。」
「然後在前往攝影棚的途中,你的記憶就突然消失,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來到這裡了,對吧?」夏木佑子補充說道。
「嗯,沒錯。我的人生完全沒有污點,也沒有什麼讓我被監禁在這裡的原因。」
「前往攝影棚的途中……就表示你是在車子裡囉?」
「我想不起來了。是在我正打算出門的時候嗎……不對,說不定是坐進妻子駕駛的車子副駕駛座之後吧?」
「妻子?」
「就是梅喜代。我們在九個月前才剛入籍。」
「你老婆一過世,你就馬上結婚啊?」
佐島像是受夠了夏木責備的語氣一般,皺起了眉頭。他也討厭這個女人。
人類沒有那麼堅強。為了從失去妻子的打擊中站起來,再婚也是極其自然的。把它當作壞事一樣責罵的這個女人,才真的有問題吧?話說回來,夏木這個女人的臉色越來越兇狠了,而且她的臉色也慘白得不像有血有肉的人類。
隨著時間過去,大家都會變得不太高興,這點鏡子能夠理解,可是這個女人的模樣特別詭異。光是被關在這種地方,就已經讓鏡子的精神狀況直逼極限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又令她感到更間為恐懼。「嗯,對啊。因為我很寂寞。任誰都無法一個人活下去的。」
「失去妻子之後,藝妓馬上扶正,感覺還滿隨便的嘛。花街不就是完全迎合男人的世界嗎?為金錢和權力敲鑼打鼓的場所。真是俗氣啊!」
「明明什麼都不懂,倒還真敢說哩。你這個女人是無法瞭解花街的深度的——更別說是知道沒梅喜代是多麼特別的女人了。」
「不藉助女人的力量,你是無法生存的吧。」
「我不是那麼堅強的人,沒有辦法單靠一己之力站起來,這點我承認。你不也是藉助男人的力量活過來的嗎?」佐島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真是沒禮貌,我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走過來的。」夏木佑子雙手抱胸,把臉轉到另外一邊去。
鏡子覺得這個名叫佐島的傲慢男人似乎也很瞧不起自己,這讓她覺得很不服氣。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要幫他說話。
「我懂那種感覺,我也是無法忍受一個人獨處的。不管婆婆再怎麼貶低我,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離家出走。二十年來,我一直忍著痛苦,為家人付出一切。」
二十年來,無論那個壞心眼的婆婆再怎麼嘲弄自己,她還是忍了過來。
因為這比起自己和船出結婚之前的悲慘生活好上太多了。就算回到家,也沒有說話的對象。那是一個等待著社會來貶低自我存在的灰暗家庭,她的生活孤獨、寂寞。所以和船出結婚之後的人生,甚至可以說得上幸福。沒錯,每個人都無法忍受寂寞,因為無法忍受這個寂寞而和別的女人結婚,又有什麼不對的呢?不過,新井沙智子是在一年前過世這一點,總讓鏡子覺得很奇怪。隻有這一部分有點詭異。對了,那個節目叫什麼名字呢?
「可是好奇怪喔。我記得之前才在電視上看到『逝世十週年紀念,新井沙智子好評連續劇特輯』這個節目的耶。」她這麼說完之後,交互看著兩個人的臉。別說血氣了,夏木佑子的臉上彷彿連生命力都失去了一般,變成了近似茶色的臉。鏡子不假思索地向後一仰,將椅子向後退了十公分。她隻想早點逃離這裡。
佐島瞪大了眼睛,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將雙手交抱胸前,哼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太誇張。你搞錯人了吧?」
「那就不是新井沙智子,而是別的作家囉?」
「我根本沒聽過那種節目。說到底,新井沙智子真的是那麼有名的作家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是說話的時候讓她感覺起來比較像是活人。這個女人隻要一沉默下來,臉就會變得跟死人一樣。
「這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喔。你趾高氣揚地說什麼自己是最先端的研究學者,其實根本沒在看書吧?」
「我會看啦——會看推理小說。不過你有什麼立場說別人?你也隻看電視而已吧?」
「所以你們兩個人都不知道我寫的書囉?真是無趣的家夥,受不了。」
「那我們的交集是什麼呢?就目前看來,好像完全沒有交集嘛。喂,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佐島盯著天花闆陷入沉思。「沒有啊。我每天都和梅喜代過著幸福的夫妻生活。不但從前妻的死亡陰影中重新站起來,新作品也賣得很好,就隻是這樣而已。」
「我沒有在先鬥町@上班的藝妓朋友,也完全不認識作家這樣的人種。不管怎麼想,我和你之間都沒有交集之處吧?」
「我也不認識醫生和研究學者啊。」
「等一下,有一個共通點——我們都住在京都。就隻有這一點而已了。」夏木佑子回答。
「如果說住在京都的話,我也是哦。」
「原來如此,這就是我們的共通點啊。那這裡很有可能就是京都,搞不好就是京都郊外。」
「別再說了,快點把我放出去,我已經快到極限了。就算討論這些事情,還是無法解決問題。」鏡子快要哭出來了。別說交集了,跟這些人在一起越久,她就覺得心情越低落。這兩個人都不開心,也不溫柔。
「等一下喔。你的丈夫是醫生吧?」佐島看著鏡子說道。
「嗯,對啊。」
「那你們兩個人之間應該有什麼交集啊?」
「嗯,我也不知道。」鏡子看向佑子。
「你丈夫是哪一所大學畢業的?」
「神戶港島醫大。他是精神科醫師。」
「那就沒有我認識的人了。而且說穿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叫船出的人。」
「你的兒子呢?」
「在家裡啊。」
「他的工作是什麼?」
「跟我丈夫一樣喔。他和我丈夫一起開診所。」
「你的家人就隻有這些人嗎?」
「嗯,就隻有他們了。」
失蹤的女兒突然閃過她的腦海。不過她實在不太願意去回想,於是急忙將她從腦海中趕出去。
「那你的兒子是單身囉?」夏木佑子用逼問似的口氣說道。
「嗯,沒錯。那又怎麼樣?他是個固執又神經質、很難照顧的孩子,我費了好大的心力才把他帶大。」
「我隻是問他是不是單身而已,又沒說那是你的責任。」
「我也隻是說我在兒子身上花了很多苦心而已。你這個人為什麼老是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話?攻擊性還真是強烈啊。」
「你這種說法太過分了。我也害怕得不得了啊,所以才會拚命想找出一些線索,就隻是這樣而已。像你這樣處處依賴別人、一直哭喪著臉,難道就能讓你離開這裡嗎?你以為我們被關在這裡幾個小時了啊?我們已經在這裡很久了欸。卻連個理由也不知道。」
到底過了多久呢?半天?還是一天呢?鏡子連經過了多少時間都不知道。她又想哭了。試著想想過去的事吧,或許能暫時讓自己忘記現在的現實。啊,橘色的廚房,對了,隻要想想家裡的事,情緒應該會稍微冷靜下來。彷彿畫裡描繪一般幸福的生活。鏡子和丈夫、兒子一起住在京都市北區一間五十坪大的房子裡,過著處處可見的平凡生活。早上為丈夫和兒子準備面包和咖啡。診所就在走路五分鍾即可抵達的地方。
那是丈夫的老家,兩年前去世的公公就是在那裡開業看診的。婆婆和兩名一直待在診所裡的護士在那裡工作,所以鏡子不需要過去幫忙。
送丈夫和兒子出門之後,她每天都悠閒地在家裡看電視、做著自己喜歡的串珠手工藝。家裡有個小小的庭院,鏡子在裡面種了自己喜歡的季節花草。
要說唯一的辛苦,就是以前離家出走的女兒寄了一張帶有威脅意味的明信片給她那件事。鏡子因此被婆婆討厭,幾乎完全不跟她說話。嗯,不過換個角度想,這或許也是好事——因為她就不用去觀察婆婆的心情好壞了。養育木訥自閉的兒子長大,確實讓她費了不少苦心,但是兒子並不會做出什麼誇張的反抗,也成功地當上醫生了。說到兒子,她其實還覺得挺驕傲的呢。
「你們幹嘛在那麼無聊的事情上爭吵啊?總之,就先說說你的遭遇吧。」佐島看著鏡子,用一副不耐煩的口氣說道。
這個男人怎麼能夠用這麼輕蔑萬物的口吻說話呢?乍看之下好像很精悍,但不過是個心胸狹窄的冷淡男人罷了。那個固執的兒子比他好多了。
要從哪裡說起呢?鏡子開始拚命地整理腦袋裡的東西。那個離家出走的親生女兒還是佔據了她的腦海。鏡子明明最不願意回想起她的事的,為什麼思緒卻老是往她那兒跑呢?時常寄那些裝模作樣的明信片來給自己的討厭女兒。那些嘲諷了鏡子的幸福、根本就是在激怒鏡子的明信片。冷靜想想,她實在無法相信那個孩子現在還在某個地方。為了找出真相,鏡子前往那個女人家。然後自己……然後……怎麼了呢?那個女人低聲說了些話,說了些讓鏡子無法傾聽的恐怖事實。
對了,記憶就是從那裡開始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