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靈魂(一)
沒有出口的房間 by 岸田瑠璃子
2019-11-27 01:38
01
沙智子的房間位在整間宅邸日照最棒的南側。即使是太陽下山的現在,這間房間還是比其他的房間溫暖。白天從向著南方的陽台,可以飽覽將近五十坪左右的薔薇花園。沙智子喜歡薔薇,所以蒐集了很多珍貴品種。然而,在日光下看起來耀眼動人、色彩鮮豔的薔薇,到了現在這個時間也被埋在陰暗之中,隻能清楚看到前面門燈的亮光。
磁盤片和打印出來的感熱紙隨意地放在蓋著的文字處理機上,大概是她的新作品。佐島伸手拿起原稿,開始閱讀,穩重的文筆和故事吸引著他不斷翻閱書頁。乍看之下好像隻是隨處可見的純愛小說,可是想法很棒。加在主角身上的悲劇性令人耳目一新,不會讓人有看老梗的感覺。要是想得到這種劇情的話,就算由自己寫成的小說,一定也能成為暢銷書。他的文筆當然比常寫小說的沙智子差,不過還是有很多書迷喜歡佐島青澀的文章表現方式。佐島有點嫉妒她的著眼點。
隻要能想到這種劇情,自己也能成為暢銷作家吧……放在這裡的磁盤片當中,有一片是專門用來存放所有她想到的點子的。佐島尋找著那片磁盤片。
「你在幹什麼?」後方突然有個聲音傳來,他回過頭的時候差點弄掉了原稿。他手忙腳亂地將原稿放回她桌上。
「對不起。」
「哎呀,沒關係啦!我本來就想讓你看看那部作品。你覺得怎麼樣?」沙智子心情愉悅地說道。她大概喝了酒吧,眼睛看起來有點濕潤。
他入神地看著她的美貌。那充滿光澤的皮膚,實在讓人無法想像她即將邁入五十歲大關了。磚紅色的麻布套裝也很適合肌膚白皙的她。「你是當天來回嗎?我還以為你會在那裡住一晚。」
「我是搭最後一班新幹線回來的。在東京,不管走到哪裡人都好多,讓我靜不下心來。一回到京都,我才松了口氣。」
她是為了評選某個比賽而前往東京的。由於不喜歡外宿,所以她很少不在家。
「你喝了酒吧?」
「在新幹線上喝了兩罐啤酒。」
「晚餐呢?」
「還沒吃耶。」
「那我做些東西給你吃吧。」做菜是佐島的工作。在學生時代,他曾經在叔叔開的意大利餐廳打工,所以要做出讓喜歡歐美風格料理的沙智子芳心大悅的料理,對他來說有如探囊取物。在頒獎典禮見面的時候,佐島抓著擔任評審委員的她大談料理經,果然成功引起她的注意。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身。
「我肚子不餓,沒關係。對了,我們來開酒吧。」
「那至少準備一下起司吧。」
「不是有魚子醬嗎?」
「嗯。那你想喝白酒囉?」
「Chablis①怎麼樣?」
「好啊!」
佐島走進廚房旁邊的酒窖。這裡儲藏了將近兩百瓶酒。他把酒杯放在客廳桌上;將魚子醬放在盤子的正中央之後,再把切碎的洋蔥、水煮蛋末放在魚子警旁邊,並放上檸檬和巴西利。為了這種時候,他都會事先煮好水煮蛋,洋蔥末也都過水放在冰箱裡。他在切成薄片的法國面包抹上一層薄薄的奶油,放在另外一個盤子裡。將白酒注入酒杯之後,他隔著桌子在沙智子對面坐下。
「你覺得我的新作品怎麼樣?」
「一開始讀就停不下來了,真是很棒的劇情啊!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淪為陳腐戀愛小說的題材,你竟然能用那樣的方式描寫,真是天才。」
「那當然。這跟你寫的那種譁眾取寵的小說是不一樣的。」沙智子的臉上浮現諷刺的笑容。
這種時候,佐島就會一邊看著嘴角和額頭擠出些許皺紋的沙智子,一邊壞心眼地想著:你還真老啊。「賞識我的才華的人可是你哦。」
「《扭曲的靈魂》真的很好看。氣勢很棒,細節部分也處理得很好。」
「前陣子好不容易出版了之後,也有不錯的書評啊!」
「如果不是我幫你修改,你根本不可能這麼走運吧。」
「文筆粗糙,我也沒轍囉。我實在沒什麼時間去慢慢琢磨啊。」
「你最近根本沒在寫什麼東西吧?」
「這陣子要上很多電視節目,我也沒時間寫啊。」
「上電視是沒關係,不過你還是多將心思放在寫作上比較好喔。」
沙智子的前夫是ACN電視台的導播,所以他才能接到一些綜藝節目的通告。比起寫小說,他現在上通告可以賺更多錢。自從領了電視台的通告費之後,他就提不起勁寫小說了——因為他發現寫作花費的精力和得到的收入不成比例。需要時間和耐性,卻無法引人注目,真是投資報酬率很低的工作。
名聲這個餌食當前,佐島拚死撰寫《扭曲的靈魂》時的熱情和能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電視上的佐島,無論是外貌或是恰到好處的發言都很受歡迎,不過如果隻靠這樣,多的是可以取代他的人。同時身為新井沙智子的丈夫和前途看好的年輕作家,提高了他這個人的價值。自己和普通的藝人不一樣——對於最喜歡高人一等的佐島來說,這種特別的情況讓他感覺非常好。當他爆料自己老少配的夫妻生活內幕時,大受躲在客廳裡看電視的家庭主婦支持。他的談話內容其實都是先和沙智子討論過的,沙智子虛構癖好強烈,所以要她想出多少提升夫妻倆價值的小故事都不成問題。佐島在電視上敘述的,就是她在創作的戀愛小說裡出現的甜美夫妻生活。
她的年紀比佐島大了二十歲以上,這點也對生活平凡的無聊主婦充滿了魅力。
「也可以順便幫你的書作宣傳啊。我上電視,作品的銷售數字就會提高。這不是兩人三腳嗎?」當然,這全都是沙智子計算好的。因為美女作家這稱號而大受歡迎的沙智子,最近好像開始注意到自己老了似的,不太願意上電視,都叫佐島代替她去。帥氣的年輕男子深深戀慕的女性作家——沙智子透過佐島,讓大家看到了自己的這股魅力。沙智子在得到年輕肉體的同時,也得到了一個提升自己作品銷售量的宣傳人員。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文筆也實在太糟糕了。為什麼我非得加筆修飾那麼爛的文章不可呢?這原本應該是編輯的工作吧?」
「可是是你威脅我說,如果直接將那樣的原稿交給出版社,一定會石沉大海的啊。如果我是個沒有才氣的作家,你也會很傷腦筋吧?我得當一個小有才華的丈夫才行。要是有人猜測你隻是貪圖年輕肉體的話,你的品格就會一落千丈了。」佐島皺著眉頭,表情嚴肅地看著沙智子說道。
「所以我才會拚命把你的拙作拉到至少可以閱讀的程度來啊。要是直接把那種作品公諸於世,丟臉的人是我。但是啊,你就別再寫戀愛小說了吧。實在是老套得無藥可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不懂女人的男人之筆。我的丈夫竟然寫出那樣子的女人,真是丟臉到家了。」
「我知道了啦。別說了。」佐島用撒嬌的聲音說。
沙智子有一個習慣:隻要一開始說刻薄的話,就會攻擊個沒完。他帶著「麻煩你說到這裡就好,饒了我吧」的心情,努力擠出了溫柔的聲音。
「你要成熟一點啦!」
「你教我怎麼成熟就好啦。老是貶低我,怎麼能讓我成長呢?你簡直就跟我老媽一樣,一天到晚批判我。」
第一次讀到沙智子的小說時,裡面描寫的男女關係極為煽情,讓佐島讀完之後頭暈目眩。好想跟這種女人談戀愛——這個渴切的希求、慾望驅使他拚命地追求她。第一次和沙智子發生關係的那天晚上,佐島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期待,可是結果卻索然無味。現實生活中的沙智子是個非常淡泊的女人,不怎麼喜歡性愛。由於和小說中的情景實在差太多了,佐島失望得不得了。
「喂,你要不要跟別的女人試試看?」
佐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隻好沉默不語。沙智子哼笑了一聲,將魚子醬放在面包上咬了一口,然後舉起酒杯,慢慢地將酒喝光。放下酒杯之後,她斜眼瞥了佐島一眼。那副自信滿滿的喝酒態度,讓佐島自嘆不如。她那雙彷彿什麼都能看透的視線,刺痛了佐島的心臟。他覺得自己的存在變得好渺小,或許隻是她掌控的虛構世界中一顆小小的棋子也說不定。反正我就隻是一顆棋子——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心底反而起了抗拒的情緒。「別小看我。」
在不久之前,佐島還打算繼續黏著沙智子,從她身上得到好處。在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有才華,卻得不到相稱的社會地位的人。佐島則是在一個小比賽中得到佳作,抓住了認識沙智子的機會。不然的話,自己還是得在懷才不遇的情況下,埋沒在大眾之中跌跌撞撞。隻要哄哄她,讓她照著自己說的話去做,佐島的名聲自然就會向上爬升。他並不是單純的傀儡。
他有才華,所以現在他才會擁有最適合自己的光芒。不過為了爬上巔峰,妻子的名聲是絕對必要的。因此,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絕佳的環境。然而,佐島的心境起了小小的變化。最近,他竟然開始流連於先鬥町②那一帶了。在作家山川榮二將梅喜代介紹給佐島認識之後,佐島開始覺得自己的人生或許還有更多選擇。
02
梅喜代一走進和室,就看到了目標男人坐在左前方。最中間的是彈三味線的久代姐,隔壁坐著作家山川榮二。久代姐彈三味線的技術精湛,甚至還被人稱作人間國寶,即使到了七十歲的現在,她還是可以靠著藝妓的身份養活自己。
梅喜代很喜歡自己今天選的和服——底色是淡紫色,上面佈滿了桔梗刺繡。雖然有點樸素,不過在現在這個起了涼意的季節來看,桔梗是能夠微妙地讓人感受到秋季的花朵。梅喜代喜歡紫色、水藍色等青色系顔色更勝過粉紅色、橘色,所以才挑了這套和服,這會讓自己高大的身材看起來比較沉穩。
「我是梅喜代。請多指教。」
梅喜代低下頭之後,山川榮二便對著這「安井」茶屋的經營者幸惠媽媽說:「她說她無論如何都想見佐島先生一面,所以我才強迫他過來的。」
「還不趕快跟老師道謝。」幸惠媽媽說道。
「老師,謝謝您。我的夢想竟然實現了,感覺真像是在做夢一樣呢。」
「為什麼你想跟我這種沒沒無聞的作家見面呢?」
「說什麼無名……您很有名吧。會造成您的困擾嗎?」
「不,能夠來這種地方我就已經覺得很棒,而且還有這麼漂亮的人對我說這些話……你喜歡我的哪部作品呢?」佐島一臉緊張地問道。
「那是我碰巧在書店看到的。我拜讀了《扭曲的靈魂》,真是讓我感動極了。看了作家介紹之後,我才發現老師您也是京都人,而且還跟我同年。所以我才拜託山川老師,說我希望能跟寫了那本書的作家見面。」
她無法忘記看完那部小說時的衝擊。現在回想起來,胸口都還會有些疼痛。作者就在眼前——這讓梅喜代好興奮,覺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逆流了。
「女性讀了那部作品會感動啊。應該有點太過刺激吧?」佐島一臉無法釋懷的樣子。
「會喔。老師的感性——應該是這麼說吧?傳達到我的內心,讓我心頭微微發顫呢。還有,我也看了您的最新作品。這一本就像是清爽的青春小說,和我的感性一拍即合。」
「原來梅喜代小姐這麼愛看書啊,可是你完全不肯看我的書哩。」山川榮二一面將酒杯端到嘴邊一面說道。
「哎呀,老師,我有看喔。那部叫做《夕暮》的暢銷作品,真的很棒喔。我之前還常常跟姐姐聊起那本書呢,您忘記了嗎?」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別說我的書了,今天就先把光環讓給佐島吧。」
「這個孩子很愛看書哦。她是我們茶屋裡最有教養的孩子。」幸惠媽媽說。
「你別捧我了。我才沒有什麼教養,隻是隨便看看而已。不過佐島老師的書真的很讓我感動,我看了好幾次。」
「佐島,人家用這麼動聽的話誇獎你,你該表現得高興一點吧?這位小姐啊,年紀輕輕就是這一帶的紅牌,人脈很廣喔。」
「被這麼美麗的藝妓稱讚成這樣,我當然很高興啊。我得捏捏臉頰,維持清醒才行——我懷疑這搞不好是一場美夢啊。」這麼說完之後,佐島笑了。
「什麼嘛,你用不著這麼謙虛吧。像你這樣有才華的年輕作家,對自己有自信一點也無傷大雅。前陣子我看了你的新作品喔,你的文筆真是不錯呢。」
「能夠被山川老師這樣的大作家稱讚,是我的光榮。」
「你最近不是還滿常上電視的嗎?對了,你跟你老婆好像很恩愛嘛。要是被她知道你來這種地方,會不會不太好啊?」
「不會的。妻子知道我來這裡喔,我們是不束縛彼此的夫妻。」
對了,佐島經常上電視。自從看了他的書之後,隻要報紙的節目表上有他的名字,梅喜代有空就會收看。第一次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他的時候,梅喜代就確信佐島果然是他。雖然臉部可能動過整形手術,即便如此,他的表情、舉動、聲音都喚起了梅喜代心中和他有關的記憶。看起來有模有樣的,但是其實破綻百出——這句話非常適合用來形容他這個人。看似很精明,可是他的怯懦全從一個大洞裡滲透出來。
話說回來,梅喜代還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的妻子竟然是那個暢銷作家新井沙智子,他抓到了一個超級大人物的心。山川會對佐島這種菜鳥作家禮讓三分,也是因為意識到佐島的妻子沙智子的關係吧。
梅喜代曾經看過幾本新井沙智子的書。戀愛小說的起承轉合全都套著一樣的公式,連催淚的場景都計算得好好的。她還看到過那種讓人覺得「怎麼又是這一招」的膚淺部分,話雖如此,新井沙智子的小說還算有水平。被故事情節吸引的時候,就算梅喜代知道很蠢,眼淚還是會不斷地流下來。這種時候,她泰半都會覺得「我掉進作者的陷阱裡了」,而另一方面又覺得心裡很舒暢。新井沙智子真的是個很會說故事的人。
梅喜代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她一次,她自信滿滿的舉止、說話方式,都像是在告訴人們關於大作家的威嚴和力量。她大概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吧。由於梅喜代迷戀佐島,所以也對他的妻子新井沙智子展現非凡的興趣。不束縛他的妻子——這對想要得到佐島的梅喜代來說,或許會成為一個出乎意料的大障礙。就算比她年輕,梅喜代也無法安心——因為遊刃有餘的態度,是和強大與否成正比的。梅喜代直覺感受到對手的強韌。
「哎呀,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呢!」梅喜代一邊替佐島斟酒,一邊對他拋媚眼,還輕輕地用袖子撫過佐島的手。
他彷彿嚇了一跳,看著梅喜代,露出了宛如稚嫩少年的眼神。梅喜代覺得他雖然有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妻子,戀愛經驗卻尚未成熟。他們該不會隻是形式上的夫妻吧?這樣子的話,搞不好會比想像中容易得手。「不過,雖然你這麼喜歡我的作品,這裡實在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佐島客氣地說道。他似乎還沒解除警戒。
「一開始先由山川老師帶著來就好了。怎麼樣,老師?我會讓妹妹梅春一直坐在老師旁邊,當作交換條件的。」梅喜代一邊幫山川斟酒一邊說。
妹妹是花街的術語,指的是後輩。前輩是姐姐,後輩是妹妹。山川對晚梅喜代兩年的後輩梅春是真心的。她有著梅喜代也很羨慕的嬌小玲瓏身形,在年輕一輩的藝妓之中,她的才藝是花街數一數二的。由於她的個子嬌小,一站在舞台上就會綻放光芒。像梅喜代這樣身高有點高的藝妓,不管再怎麼磨練,也有極限。長長的手臂會為細緻的表現帶來阻礙。即便如此,在見習的時候,梅喜代為了讓自己的肩膀至少能夠下垂,每天都會提著裝滿水的水桶站好幾個小時。
「你的身材怎麼會跟隻螳螂一樣啊!」
屋形③的媽媽很擔心,為了怕她再長高,便抽掉夥食裡的所有乳製品,限制她攝取鈣質;也儘量不讓她睡覺,減少睡眠時間,還讓她戴著竹篩子過活④。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方法奏效了,梅喜代的身高長到一六七公分就停止了。
在這個世界裡,身材嬌小看起來會美得多。有各式各樣的方法可以讓短短的手看起來比較長,可是要讓長手縮短根本難如登天。就算勉強自己將手縮回去一點兒,最後手還是會慢慢伸出來。不管怎麼看都不雅觀。
八年前,梅喜代在電視看到招募舞妓的廣告時,就覺得這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那個時候的梅喜代認為,不管要忍受多嚴格的痛苦,她都要成就自己的美。花街正是這樣的世界。衣著、用字遣詞、肢體動作、規矩、教養——如果能將所有的東西變美、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話,拿什麼辛勞來換她都不會後悔。
那個時候年值十六歲的梅喜代,對美抱持著過分強烈的執著。由於招募活動不接受身份不明的人,梅喜代靠著朋友幫助,僞裝成某位女性的親人參加面談。接下來照顧她大小事的,就全是屋形的媽媽了。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年,自己已經二十四歲了。自從她獨立之後,也已過了四年。她的花代⑤在這個先鬥町排名第二,緊接在最近追上她的妹妹梅春之後。
梅喜代一邊看著站起身前往洗手間的佐島背影,一邊因為他高大的身材鬆了一口氣。由於假髮和鞋子的關係,藝妓看起來會比原本的身高高了十公分。佐島比戴著假髮的梅喜代還高幾公分。如果跟比自己高的人走在一起,自己的缺點就不會那麼明顯了。
越專注於美麗,梅喜代就越會將自己的肉體缺點放大——即使她並不喜歡這樣。這個時候,小她兩歲的妹妹梅春美麗的模樣,就會讓她感到難以遏止的嫉妒心。因為身材嬌小、手短腳短的梅春,可以毫無痛苦地展現梅喜代怎麼樣也得不到的華麗之美。
一年一度在春天舉辦的例行儀式「鴨川踴」,是先鬥町的藝妓們表現自己苦苦磨練的舞蹈、才藝的舞台。梅喜代扮演的是村子裡的男人角色,可是梅春卻是穿著絢麗豪華的十二單衣⑥的公主。著迷地看著梅春的美貌時,梅喜代也感到憎恨。
可是某一天,梅喜代發覺一個簡單明了的勝利法則——惹人生恨的人是有力量的,所以隻要讓對方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自己也就能得到對方的力量。
掌握這個世界的快捷方式,就是超越自己嫉妒的對象。隻有能成大器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器量小的人會輸給嫉妒心,試圖將嫉妒的對象撂倒。就算成功撂倒了對方,還是得背負著失敗的對方的負面能量。這股負面能量的重量,將會成為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梅喜代順從著這個法則,將全副心思放在妹妹梅春身上。她陪梅春一起選和服、小東西,提供很多意見給她,享受看著她變成判若兩人的美女的樂趣。有一段時間,她花了相當多自己賺的錢在梅春身上。明明那不是自己的肉體,可是她卻起了一種錯覺,彷彿那就是自己的身體一般,有了和梅春合為一體的感覺。就算那不是自己的身體,把它裝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一種樂趣。梅喜代將自己追求美麗的能量,轉移到梅春身上。
帶著美麗的妹妹走在路上,姐姐也會很驕傲。從見習到現在的養育過程,當然是靠屋形的媽媽的力量,不過品味好、出手闊綽的梅喜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不到十年,擡頭挺胸、大步走在先鬥町的自己,就已經在這個花街廣受尊敬。這份福報的部分是來自人脈廣的媽媽,另一部分則是來自梅喜代自己照顧妹妹們的回報。捨己助人所得到的美德更多——這也是這個戒律森嚴的世界的優點。比起外表的美麗,那個人的器量更能受人推崇。
梅喜代在照顧妹妹們的事情上,花費了很多時間和金錢。當然也有人忘恩負義——突然辭職而音訊全無;一離開屋形自立門戶,立刻和以前照顧過自己的人一刀兩斷,連招呼都不來打一聲的人;搶走別人恩客的人。做過這些事情的藝妓,臉上總是帶著一抹做了虧心事的表情。走在路上和她們擦肩而過時,看到她們那副不敢正視自己、逃也似的離開的身姿,梅喜代反倒是覺得很悲哀,而不是生氣了。
看重節操的梅喜代,確確實實地獲得了人望。
比起和服,你比較適合穿洋裝——曾經有客人這麼對她說過。還有人要出錢請她到隻園的酒店當媽媽桑。
可是,她隻想就這樣投身於這個世界。總有一天,她要自己經營茶屋,請藝妓入席,款待客人,她覺得自己已經擁有這樣子的力量和品味了。著重於傳統和習慣的花街門檻很高,對梅喜代來說正好是一道防護機制。一旦跨越門檻,客人們就能得到家庭般的款待。在擁有了保護自己的城牆的同時,又能感受到這種親密的氣氛,這是不曾體會家庭之愛的梅喜代最需要的。
在這個時候,她讀了在書店看到的佐島的《扭曲的靈魂》。書中的細節描寫,讓她受到了幾近目眩的衝擊。她很想親口問問這名作者,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寫出這部作品的。
埋藏在自己心中的昔日記憶突然甦醒,那時候的感情也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這八年來,她為了在這個世界生存而費盡千辛萬苦。人類的記憶是很沒有責任感的,會讓入忘了煩惱的事情,輕鬆地活下去。不,真的是這樣嗎?她絕對沒有忘記。而且,說不定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來臨。她第一次覺得,在花街磨練自己成為更棒的女人,和自己過去所懷抱的執著是有所關聯的。
自己在等待著這一天,梅喜代這麼確信。
03
佐島一個人晃悠悠地前往先鬥町。自從那次之後,他又被山川榮二帶去那家名叫「安井」的茶屋兩次。後來,就算他沒什麼重要的事,也會不經意地來到河原町通,像個夢遊患者一般,在這一帶遊蕩。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走在先鬥町細細的石子路上了。這樣子的情況重複了一個星期左右,他漸漸覺得坐立不安。然後,他終於下定決心一個人前去了。
傍晚時分,他一個人拉開了「安井」的格子門,走進裡面,站在石闆上灑了水的玄關。他覺得能夠單獨前來這種地方的自己,好像成了有價值的男子漢。
「安井」經營者、同時也是梅喜代崇拜的媽媽——安井幸惠出現在玄關。「老師,歡迎光臨。」
今天,他要求和梅喜代單獨相處。一邊眺望著建築物內的庭園景色,一邊走過黑得發亮的長走廊,前往和室。負責彈奏三味線的久代已經在裡面了。
他在和室坐下,等待著梅喜代的到來。這段時間,幸惠為他送上了溫酒、銀杏和小蕪菁味噌湯。這絕對說不上奢華,不過散發出季節感的時節料理,倒讓人覺得別有風味。
「老師,你說你今天隻要見梅喜代一個人,害得她從早上就開始精神奕奕呢。」
他一口氣喝完久代為他斟的酒,接著用牙籤插起銀杏放進嘴裡。琥珀色的銀杏表面輕輕地抹了一層恰到好處的鹽,帶著一種黏黏的口感。
「我想請她吃飯。」
「是禦飯食嗎?」
「禦飯食?」
「客人邀請藝妓去吃飯,就叫做禦飯食。」
「隻有我們兩個人去的話,是不是不行啊?我還不太清楚這一帶的規矩……」
「如果是老師的話,我們信得過,所以沒什麼關係喔。在以前,是不能讓藝妓和客人一對一吃飯的,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這種規矩了。畢竟不是每個客人都是位高權重的人。」
「還是吃懷石料理、壽司這類的日本料理比較好吧?」
「現在的孩子不喜歡這一套了。就算吃意大利料理、法國料理,她們還是會很高興的。請事先告訴她要去什麼地方,這樣子她才能選擇合適的和服。」
根據山川對佐島的說明,給藝妓的花代和外食費全都是在事後付給茶屋的。如果是在高級料亭用餐的話,茶屋會先將費用付給對方,一個月之後,再將花代和外食費用的賬單寄給客人。換言之,在這個世界裡,賒賬是稀鬆平常的事,如果客人不是非常值得信用的人,茶屋也不會做他們的生意;會有不接生客這種高門檻,原因就在於此,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一派輕鬆地踏進茶屋的。越瞭解這種地方的特別之處,佐島就越覺得這是個令他著迷不已的世界。
即便入門的門檻很高,可是隻要一受到茶屋接受,就會感覺到一種家庭的親切感。就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隻要想吃,連茶泡飯和麥飯都可以點,也沒有時間限制。如果客人告訴茶屋說自己還要去別的地方,茶屋甚至連讓客人送給對方的伴手禮都會幫忙準備好。利用最高級的衣著和和室,提供給客人家庭般的招待。而且,這裡時而會變成討論官能話題的成人場所。哪裡還有這麼棒的空間呢?梅喜代出現在和室裡。佐島嚇了一跳。雖然她的和服一直都很豔麗,不過今天的梅喜代在眼線和唇彩的描繪上都下了工夫,那道讓人身體發熱的濕潤視線,也令人充滿遐想。光是穿上誇張的拖地和服,就足以證明她對眼前的客人特別禮遇了。佐島覺得自己的價值彷彿提高了似的,心情很好。
「歡迎光臨。今天你終於甩開山川老師,自己一個人前來了呀。我好高興。」梅喜代用興奮的聲音說完,便在佐島旁邊坐下來,為他斟酒。以同年齡而言,她看起來比佐島成熟多了,可是說起話來卻天真無邪,非常可愛。
乘著酒勢,佐島不小心問了梅喜代和她度過初夜的人是誰。
「初夜嗎?那是秘密。因為和客人的隱私有關。」
「是大富翁嗎?還是政治人物?至少可以告訴我這個吧?」
「是我從以前開始的熟客。」
「幾歲的時候?」問完之後,佐島才後悔覺得自己很魯莽。
「別再問下去了啦。」梅喜代羞紅了臉。「好了好了,我來跳舞吧!」
梅喜代用左手拉起和服下襬,好讓下襬不要拖在地上,並打開紙門,離開和室前去準備。
「老師,這孩子的技巧非常厲害哦。聽說還讓客人感動到哭出來呢。」幸惠在佐島耳邊悄聲說道。佐島回想起自己和沙智子那個平凡的夜晚,不禁亂了思緒。沙智子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也從來沒有出軌過。自己在電視上說過的話之中,隻有這件事情是真的。
在女人面前,他沒有自信,並且畏懼著那種行為。某個記憶在性方面限制著佐島,不讓他自由。他一直為此苦惱至今。沙智子也是清楚知道佐島的心中有某種心理障礙,才會說出那種容許他外遇的話。反正佐島也不可能外遇——沙智子就是這麼想的。
「你是聽誰說的啊?」彈三味線的久代說道。
「是她本人說的。」
「哎呀,真是敢說。對方應該是哭著叫她住手,而不是感動到哭吧?」久代這麼說完之後,兩個人的笑聲便響徹了和室。看著梅喜代跳舞的同時,佐島懷抱著「說不定這個女人能夠將自己從現在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期待,情緒高漲。
04
梅喜代和佐島約好在南座前碰面。提早前去約定地點等佐島的梅喜代一看見他,便步履輕快地朝著他走了過去。兩個人在四條通叫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
「你也很適合穿這種樸素的和服耶。」佐島雙眼發光地說。
梅喜代今天穿著深藍色的素和服,妝也化得很淡。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和佐島見面。自從那次之後,她曾經和他一起出去吃過兩次禦飯食。今天算是私底下見面,所以梅喜代也沒告訴茶屋的媽媽。
佐島每隔兩天都會到「安井」的吧檯去一次。通往和室的途中有一個吧檯式的酒吧,在那裡喝酒的話,就不會花費太多錢。後來,他們還一起去吃老鼈,而主動開口的是梅喜代——因為前一次去禦飯食的時候,佐島對她說:「下次就由你選擇想去的店吧。」
「大市」的鼈要價高昂,要是連花代一起支付的話,佐島可能拿不出來。她不想讓他打腫臉充胖子。可是兩個人才認識短短一個月,如果不透過茶屋直接和客人吃飯,會違反這個世界的規矩的。梅喜代請求另外一個客人假裝陪她去看戲,要求對方幫忙付花代。這個客人本來很迷戀梅喜代,不過最近將目標轉移到梅春身上。從以前開始,這個客人就一直購買高價的和服腰帶跟和服送給梅喜代,不過到了最近,卻露出了心不甘情不願的態度。
梅喜代早已下定決心,絕不挽留拋棄自己的客人。在對方的熱情消退之後,她便會將頭腦轉換為做生意的模式,對方能給自己的東西,她就一定會收。出租車從丸太町通開到千本,再沿著商店街朝北行駛,到了下長者町通之後向西轉,店家就在路的盡頭。
「大市」是一家超過三百年、經營了十七代的鼈餐老店。店家的大門還是跟創業的時候一樣,具有江戶中期的古老威嚴。他們拉開格子門走進店裡。
女侍帶領著他們前往裡面的和室。在半途中,可以看到小小的日本庭園。拉開紙門之後,出現了一間樸素清爽的和室。兩個人面對面坐了下來。首先,他們用溫酒幹杯。女侍端上了鼈肉時雨煮⑦當前菜。充滿膠質又爽口的肉在舌頭上融化,薑絲也成功地讓口中收縮。
「你為什麼會當藝妓呢?」佐島看著梅喜代,認真地問。
「我是為了還債,被賣進茶屋的。」梅喜代用有點淒慘的聲音說完,佐島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驚訝的表情。梅喜代「嘻嘻」的笑了。
「騙你的啦!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做那種事了。如果要討債的話,會用更省時間的方法把錢要回來吧?我是因為這個世界,才跳進來的。」
「那就不是因為你是茶屋那邊的親戚什麼了吧?」
「大概在八年前左右,我看到電視上在招募舞妓,所以國中一畢業我就來了。那個時候家母已經過世,因此便拜託遠房親戚代為當我的監護人。」
「是嗎?令堂已經過世了啊。真是可憐,沒辦法看到自己的女兒這麼漂亮的樣子。」
「快別這麼說了。如果家母還在人世的話,一定會強烈反對,現在我也不會在這個地方了。人生的際遇真的是很不可思議呢。」
「令尊呢?他不反對嗎?」
「我不在意家父。他是一個沒有責任感、隻在乎自己的人。家母過世之後沒多久,他馬上就再婚了,對方還是跟他交往了好一陣子的人。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家母似的,家母一過世,那個女人馬上就住到家裡來,所以我就像是離家出走一樣來到這裡了。我不在的話,我想家父也會輕鬆很多吧。身處在我和那個女人之間,家父根本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真是沒出息。」
「花街是個非常嚴格的世界吧?」
「是很嚴格喔。當時包括我在內,屋形裡住著五個舞妓。隻要稍微抱怨一下就是很嚴重的事情,媽媽會說我們已經是很有福氣的人了,不過其實根本就是奴隸,而且待遇還比一般的上班族嚴苛。早餐隻能吃冷飯和伊豆魚幹,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是得從早到晚吃冷飯,而且伊豆魚幹真的好臭喔。」梅喜代輕輕捏著鼻頭,笑著說道。
「伊豆魚幹?為什麼要吃伊豆魚幹啊?」
「因為客人送了很多來啊。結果我一吃就吃習慣了,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伊豆魚幹喔。」
「原來如此,從早上就開始吃冷飯和伊豆魚幹啊。要是隻有十幾歲的話,確實很讓人受不了哩。」佐島哈哈大笑。
女侍將火鍋端上來了。熬煮過的湯汁發出了氣泡,裡面沒有青菜,也沒有豆腐,就是純粹的鼈火鍋。火鍋使用的鍋子是用了好幾十年,連火鍋的味道都滲透到鍋子裡的厚重信樂燒⑧陶鍋。作法是先用石炭將陶鍋加溫到陶鍋發紅之後,再將鼈肉和高湯倒進鍋子裡煮滾。這種鍋子在用石炭加溫之後裝滿水時,經常會裂開,是十個鍋裡隻能保住一個的貴重鍋子。
梅喜代第一次被客人帶來這家店的時候,還是個舞妓。對方對她說:「我帶你去吃一個好東西,好吃得讓你無法想像那是這個世界上的料理哦。」於是她便雀躍地跟著客人去了。她本來還以為是多美味的東西,可是湯裡面隻有不是魚肉也不是雞肉的膨軟物體。她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原本還以為是上錯菜了,結果從頭到尾,所有的料理都是鼈,根本沒有別的東西——吃壽喜燒或是涮涮鍋還比較有趣呢。
由於沒有其他的料理,梅喜代隻好猛喝湯,沒想到她最後竟然覺得天花闆轉個不停。後來她才聽別人說,湯裡面放了很多酒。到了最後雜炊⑨的時候,梅喜代終於有東西可以吃了。她奮力地扒著鍋子,結果還被女侍罵:「要是把鍋子弄破的話,你可要負責賠償喔。」
她當時覺得:就算對方再請她來,她也絕對不會來了。可是,那位客人非常喜歡鼈肉,後來又帶她去了好幾次。在這之間,她的舌頭慢慢地習慣了鼈肉的美味,之後就經常莫名地想吃,甚至讓她央求客人帶她去。
「你也是個老饕呢,竟然會知道這種店。」
確實,舞妓、藝妓和一般人不一樣,常有機會被客人帶到高級餐廳去,即使年紀還很輕,味覺就已經超乎常人了。
「對啊!可是如果是跟討厭的客人一起來,根本就食之無味呢。」
梅喜代從鍋子裡撈出鼈肉放進嘴裡,高湯濃厚飽滿的味道爬上舌頭。因為這個湯頭而醉得七葷八素的那個時候,真是讓她懷念。當時,什麼東西都讓她覺得好新奇、好興奮。
「如果能夠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再辛苦的練習應該也能忍耐吧?」
「最重要的是我很討厭唸書。因為我頭腦很笨,滿腦子隻想著我要變漂亮。隻要能專心緻力於變漂亮的話,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忍受。現在回想起來,家母逼我唸書的那個時候,最是令我痛苦了。」
「你沒有反抗過令堂嗎?」
「嗯。我無法做出媽媽討厭的事情,隻像個機器人一樣聽她的話。所以要我乖乖聽屋形的媽媽說話,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困難的。」
「是嗎?我也一樣,到了現在還是很在意家母。她的職業很了不起,是個老師。即便到了這個歲數,我還是很怕家母覺得我是個讓她丟臉的孩子。很沒出息吧?」
「是喔。像家母已經過世了,所以我也沒什麼可以在意的……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大概也跟你一樣吧。」
「總覺得話題變得好陰沉喔。不過話說回來,這還真是好吃呢,和那些廉價的鼈完全不一樣。吃著這麼美味的東西時,我們就別談論那種灰暗的話題了吧。喔,我怎麼覺得活力一直湧出來啊。」佐島的臉上散發著光澤。
最後,女侍將白飯送了上來,利用鍋子裡的湯汁做雜炊。在梅喜代當舞妓的時候,一心覺得隻有這樣東西可以吃,於是便焦急地扒到鍋子見底,不過隻吃了一半就飽了。
「你今天能夠陪我一整天嗎?」
「傍晚之後我就要回到和室了。」
「是喔。」佐島露出一副可惜的樣子。看來就這麼分別,讓他覺得相當依依不捨。
「如果到了晚上很晚的時間,你也無所謂的話,要不要來我住的大廈呢?不過可能會超過十二點喔。」梅喜代若無其事地說道。
佐島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邀約而睜大了眼睛,可是那副表情實在說不上有水平。梅喜代垂下了眼睛。
那天晚上,梅喜代在和室招待的是K醫大的教授。還有一名外國人和某製藥公司的兩名業務同行。醫大教授等級的人會來這種場所,大多是為了招待製藥公司。表面上雖然因為不景氣而縮減了招待經費,不過事實上,他們要在背地裡花多少錢都可以。
「自從出現了人頭幽靈之後,主大樓好像就被人叫做幽靈病棟了喔。」
從剛才開始,教授就一直在說自己的大學裡發生的昔日事件,同時用不太流暢的英文向美國人說明。
「哎呀,好恐怖喔。」梅春用手遮住嘴巴,露出了誇張的驚訝模樣,說:「那是真的嗎?」
「我才不相信幽靈那種東西呢。」彈奏三味線的姐姐斷然說道。
「聽說主大樓研究室裡的研究學者,真的看到了幽靈喔。」
「現實中真的有那種可怕的東西嗎?」媽媽雙眼圚睜。
「為什麼?為什麼那裡會有人頭呢?」
「被人殺死的啊。然後好像隻有人頭被放在研究室裡。」
「哇,大學的研究室怎麼那麼恐怖啊!」
「不,大學的研究室就跟一般的職場一樣喔。這種事情是很少見的。」
「報紙上有大幅刊載那件事情嗎?」
「好像隻有一篇小小的報導寫了殺人事件。我聽說人頭的事情被壓了下來。似乎是上面的人為了不讓事件鬧大,才交代不能刊登出來的。那個時候我不在京都,所以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教授本來就是K醫大的畢業生,不過在東北大學擔任助教超過十年,一直住在仙台。最近K醫大教授的位置有了空缺,他才回來的。
「要是聽到人頭什麼的,媒體也會騷動吧。不過上面的人還真厲害,竟然能完全封鎖消息。」「好像有個有政治影響力的教授牽扯在裡面。不過我是旁觀者,不太知道當時情況就是了。」
梅春頻繁地用英文對美國人說:「你覺得日本怎麼樣?」「你喜歡什麼?」
「真是厲害。嗯,說不定比我還強喔。幹脆麻煩你幫我們口譯好了。」
「別嘲笑我了,老師。我是最近才剛開始學的。」
有一段時間,席間熱烈地討論著美國和日本的習慣有何不同。
梅春展現了舞藝,還和大家玩了猜拳遊戲。後來,教授提議大家再去別的酒吧喝一杯。那間酒吧是由過去先鬥町的第一紅牌、一名美貌的媽媽經營的。她將原本的茶屋拆掉改建成大樓,再把其他樓層分租出去。唱完歌、喝完酒之後,大家就解散了。
由於佐島響預計在十二點半來梅喜代住處的大廈,於是她急急忙忙地趕回家。當她搭著出租車回到大廈時,佐島已經坐在入口處的沙發上了。「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沒這回事,我也才剛到而已。」看到梅喜代之後,佐島開心地站了起來。等電梯的時候,梅喜代甚至聽得到站在身後的他的心跳聲。
「真是個毛頭小子。」一邊打從心底這麼想著,梅喜代一邊回過頭送給他一個微笑。
「我帶了好喝的日本酒來。」
電梯門打開,梅喜代先走了進去。在新井沙智子的管教下,佐島貫徹了女士優先的精神。由於梅喜代總是走在男人後面,養成了習慣,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一直不太能適應。
「真是令人高興呢。不過你之前送給我的白酒,還放在冰箱裡呢。」梅喜代一面按下五樓的按鈕一面說道。一起去禦飯食的時候,佐島曾經送了她一瓶白酒當禮物。
「今天晚上就來喝日本酒吧。我把烏魚子帶來了。烏魚子和白酒不合,會讓人覺得腥腥的。」
「響先生,你是在哪裡買酒的呢?」
「我家附近的酒商啊。」
「你家住在哪裡呀?」
「左京區,銀閣寺附近。」
「真是個好地方呢。」
兩個人抵達五〇二號房前面。梅喜代用鑰匙開了門。昨天晚上,她已經細心整理過房間了。絨毛地毯和待客用沙發組統一是米白色。
房間裡都是間接照明。在她獨立、擁有自己的住處時,什麼東西都能照她自己的興趣去處理,讓她高興得不得了。從選窗簾到選壁紙都令她全心投入。
恩客買給她的達利石版畫掛在正面的牆壁上。梅喜代很喜歡達利、馬格利特⑩等人的超現實主義畫風,因為那會讓她回想起夢中曾經出現過的懷念景色。說是懷念,其實應該是在自己心中某處毀壞的記憶。在達利出生前一年,他年幼的哥哥薩爾瓦多‧達利便死亡了。於是,雙親將哥哥的名字沿用至達利身上,並對他疼愛有加。他從生下來,就被迫背負著別人的靈魂、被迫自我否定。看了達利的作品,梅喜代就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對表現自我的渴望和痛苦。梅喜代自己也是在自我存在被人忽視、被迫灌輸別的人格的狀況下長大的。為了從這個痛苦中逃脫,她非得一輩子持續肯定自己不可。拿達利和自己比較,實在是太僭越了,所以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喜歡這位藝術家的理由,不過梅喜代總覺得達利投身於創作那種充滿愛自己的能量,和自己跳入這個世界中傾盡全力展現自我的能量,有某些部分是相通的。
「是西式的房間耶。這是恩客買給你的嗎?」
「嗯,是的。」
「我來這裡不要緊嗎?」
「現在他們夫妻出國旅遊了。聽說是結婚二十五週年紀念。」
「你不會吃醋嗎?」
「因為我們兩個人的關係被他老婆知道了,所以他要挽回夫妻間的關係。要是家庭起了紛爭也不太好,他們能和好才是最重要的。」梅喜代的恩客是某個著名釀酒廠的老闆,最近家裡因為梅喜代的關係而鬧得雞飛狗跳。大約一個月前,有人匿名寄了剃刀來給她。從此之後,對方就很難在經濟上響應梅喜代的要求。梅喜代開始在想:時候大概到了吧。當然,援助梅喜代的人還有好幾個。由於工作的時候,經常需要高價的和服與和服腰帶,這並不是光靠一個恩客就能混下去的世界。
「原來如此啊。還有其他男人跟在你身後這一點,倒是讓我有點吃醋呢。」
「沒有那些人的話,我就沒辦法工作了。比起那些恩客,對我來說佐島先生是更特別的,您不也很清楚嘛?我不跟特別的人收錢,這就是證據囉。」梅喜代用十足的撒嬌口吻說道。「特別」這個字眼似乎讓佐島心情大好。
「也對。抱歉喔,我太幼稚了。對了,你今天要依照約定,穿洋裝給我看喔。」佐島的眼中閃爍著光芒,這麼說道。
喔,對了。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和佐島做了這個約定。雖然她已有心理準備,不過一想到要卸下花街華麗的武裝以真面目示人,還是讓她有點緊張。
「我現在就去換衣服。你就先在這裡看看電視,打發時間吧。」
梅喜代走進寢室脫下和服,換上了一件暗紅色的洋裝。卸了一次妝之後,她撲上淡淡的粉,擦上和衣服同色的口紅,再戴上珊瑚耳環。她放下了盤起的頭髮,用梳子梳理。當她現身在客廳裡的時候,佐島正在看電視。新聞報導著席拉克當上了總統之後,法國便開始強化核子開發。一注意到梅喜代,佐島便關上電視盯著她看。佐島看著她的視線認真得恐怖。梅喜代感到不安,害怕他會看穿自己。現在就這麼暴露出自己,是不是太早了呢?她這麼一想之後,心情便開始動搖了。
「簡直判若兩人。就算在街上遇到,我大概也認不出你來吧。」佐島滿足地笑了。
梅喜代鬆了一口氣,慢慢地向他回送一抹微笑。
「會不會失望呀?您一直這麼看著我,我會緊張的。」梅喜代輕輕地撥了一下直長發。
「不,我覺得超乎我想像的好。你真是個有深度的人呢。」
「真不愧是作家呀。說的話這麼好聽。不說這個了,我們來喝日本酒吧。」
在佐島開酒的時候,梅喜代從架子上拿出兩個大杯子放在矮桌上。她在廚房將烏魚子切成薄片,盛裝在盤子裡。兩個人用日本酒幹杯。用酒沖掉黏在嘴巴裡的烏魚子時,她的舌頭上留著些許苦味。轉眼間,兩個人就喝完一升日本酒了。
梅喜代誇獎佐島在小說中的描述,有著超群敏銳的感性。他喜歡「超群」和「特別」這種形容方式。每當梅喜代用到這些字眼的時候,他就會像個氣球一般飄飄然的,臉上充滿了自信。喝醉的他,完全隨著梅喜代的讚詞起舞。她邀請佐島到寢室去,脫光他的衣服,讓他仰躺在床上,接著像騎馬一樣跨坐在他身上。光是這樣的行為,就已經讓她充滿了征服對手的成就感了。
「接下來,你就是一尾躺在砧闆上、待我大展拳腳的鯉魚囉。」她覺得自己征服佐島了。「放鬆一點,暫時將你的身體交給我吧。」
佐島單方面地接受梅喜代的愛撫。她用舌頭刺激著他最敏感的地方——他恐怕至今還未曾體驗過。他的肌肉僵硬了。梅喜代能夠實際感受到男人的興奮,彷彿她自己的肉體也感受到同樣的東西一樣。刺激男人的哪一個部位會帶來什麼樣的感覺——這就像做實驗一樣讓她開心。從佐島肌肉的動作、喘氣的聲音,她就能想像他的高潮究竟到什麼地步。她能夠體會到數度的高潮,以及電流貫穿腦門似的一體感。明明不是自己的身體,她卻可以感受到雙重的興奮。不久之後,他理性的堅硬外殼被打破了,梅喜代聽到了「啪」的一聲幻聽。被解放的他瘋狂地抱著梅喜代。抵達了快感的頂點之後,他還是留戀地磨蹭著梅喜代柔軟的身體。
「你簡直就是奇蹟。我、我……和以前的我完全不一樣了。」興奮的佐島這麼說了好幾次。他的眼眶裡盈滿淚水。
「佐島先生的心被硬殼覆蓋住了。到底是什麼東西束縛了你呢?」
「你知道我的事嗎?」
「隻要和男人結為一體,我什麼都能知道。」
「你還真有點可怕呢。」
「一點也不可怕喔。我能知道那個人的痛苦,就隻有這樣而已。或許可以成為一點助力吧。」「痛苦?我的痛苦嗎?可能是吧。」
「是不是被噩夢幹擾呢?」
「你還真清楚呢。我一直為噩夢所苦。」
「什麼樣的噩夢?」
「自己明明沒做錯,卻不停地受到罪的意識苛責。」
「是什麼樣的罪呢?」
「不,別說了,我什麼事都沒做錯。全都是那些家夥的錯。」
「那些家夥是誰?」
「軟弱的家夥們。」這麼說完之後,佐島便陷入沉默。
佐島的表情中,可以窺見自卑的人們特有的脆弱。現在的他應該懷抱著深刻的痛苦。真是笨極了,竟然讓人一眼看穿。梅喜代想要好好地找出這個痛苦的緣由。不能急,要花點時間——她對自己這麼說。
「你討厭軟弱的人們嗎?」
「嗯,討厭。軟弱的家夥會傷害人,因為他們很軟弱。」
這根本就是在說他自己,不過佐島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所有的人都不會注意到自己忌諱、討厭的東西,全都是自己。他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卻沒有發覺那就是自己,反而燃燒起熊熊的憎惡之火。多麼滑稽啊。梅喜代突然開始思考自己討厭的東西是什麼。果然還是弱者,她想到這就代表自己是軟弱的,一股對自己無話可說的悲哀情緒油然而生。
「我很瞭解這種心情。所以你才會跟有能力又了不起的人結婚嗎?」
梅喜代的話大概太過精準了吧,佐島一臉嚴肅地看著她。「你說我的妻子嗎?經你這麼一說,或許真的是這樣吧。有能力又了不起的妻子啊。看起來真的是這樣嗎?」
「嗯,是的。佐島先生看起來就在你老婆的掌心裡。搞不好那個人能夠超越了不起的母親——你是這麼期待的吧?」
佐島沉默了。
「請原諒我。我說太多了,一定是因為嫉妒你老婆的緣故。」
「不,是你的意見超乎我的想像,讓我有點驚訝。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說。畢竟世上的人都認為我是在利用我妻子。」
「利用別人的人應該是你老婆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沙智子的作品銷售量確實因為我的關係成長了一些。不過我也因為她而提升了知名度,甚至還可以上電視,世人都覺得我受惠比較多。」
「現在就算你老婆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己拼下去,不是嗎?佐島先生擁有很卓越的才華吧?」
「就妻子的說法看來,我似乎沒什麼文采。她說我隻會譁眾取寵,毫無才氣可言。」
「佐島先生的老婆應該是在嫉妒你的年輕和才華吧?她一定是害怕佐島先生離開她。」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有時候也會這麼想。但是,妻子是世人承認的大作家,她說的話就跟聖旨一樣,所以我無法違抗她。除了照現在這個樣子走下去,我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就算把夫妻生活搬到電視上去說,觀眾總有一天也會膩吧?一直靠著這種東西好嗎?」
「沙智子會想到下一個劇本的。」
佐島的依賴令梅喜代驚訝,讓她幾乎聯想到肥肥胖胖的食用肉雞。就這麼被人拋棄,或許也是很適合他的人生吧。「請你也把這些話當作我的嫉妒,聽我說下去。可以嗎?像這樣一直依賴著你的老婆,未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好事的。你老婆隻是想把你榨幹而已。」
「怎麼可能,沒那回事。沒關係,我還有在出書。」
「是嗎?那是佐島先生自由地寫出的作品嗎?該不會是你老婆加筆修改過,白白浪費原版作品的吧?這種臆測在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喔。」
佐島說不出話來——因為她說中了。妻子沙智子插手修改他的作品這個傳聞早就不脛而走。不隻是修改,作品的原版被拆得零零碎碎,根本可說是他妻子自己的作品了。這不是謠言,而是事實。
「那部《扭曲的靈魂》很棒,那才是佐島先生真正的作品。你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你特別喜歡那部作品的哪一個部分呢?」
「描寫年輕人的方法。」
「就像書名一樣,沒一個好家夥。」
「那樣才好。您的描寫非常鮮明強烈,那是……」梅喜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
「嗯?什麼?」
「那是實際存在的人物嗎?」她不落痕跡地窺看著他的表情。
「不,全部都是虛構的。其中一個評審委員很殘酷地評論說:這個故事真是無藥可救,甚至書評還寫道懷疑我的人格云云。那就隻是一部小說,跟我的人格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那些評論家,真是的,沒有一個人懂,可惡!」佐島咬住嘴唇。
「那確實是個對弱者不人道的故事。不過,那樣子就好。」
「常有人這麼說。但是那是他們誤會了啦。我想描寫的並不是這種東西,隻是想透過那個故事控訴世界上的不合理而已。就像艾伯特‧卡繆的《異鄉人》裡的那種不合理。」
與其說是不合理,那個故事是被「隻要走錯一步,就有可能成為弱者」這個強迫觀念囚禁的作者,為了區別自己和弱者而寫的作品。完全沒有站在被犧牲者角度寫作,隻是肯定「像垃圾一般被拋棄的人,就是弱者,所以也怨不得人」這一點而已,全都是站在加害者的角度描寫的。那部作品造成多數讀者的反感,評價兩極。
「不管怎麼說,那部作品很有魄力、很強烈。但是後來就不行了。一定是你老婆害的。那個人吸走了你年輕的精氣,就像吸血鬼一樣。」
「怎麼可能。」佐島笑了。他的臉在笑,可是眼睛裡卻潛藏著畏懼。看到那雙眼睛之後,梅喜代便頓悟了。他很害怕強勢的女人。在依賴著母親的同時,他也害怕著母親。然後,他覺得隻要找到可以超越母親的女人,他就能從母親身邊解脫,獲得自由。然而諷刺的是,這次那個女人卻成了他恐懼的對象。他害怕承認自已的弱小,自己不靠著她就活不下去、被她侵占人格的弱小。
隻要稍微嚇一嚇他,現在的他對妻子的過度不安一定會更加嚴重吧。接下來,梅喜代一個星期會和佐島一起在大廈過夜兩次。佐島不停地撫摸梅喜代光滑的肌膚,訴說著自己有多幸福。
他應該是拿自己和妻子的身體做比較吧——梅喜代心想。新井沙智子的臉在她的腦海中浮現。要是親眼目睹這樣的場面,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會徹底知道自己的衰老,而感到屈辱嗎?不,她說不定隻會露出諷刺的笑容說:「這種男人,我送給你。」這個想像讓梅喜代全身顫抖。她竟然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感到莫名的憎恨。
梅喜代慢慢地對佐島洗腦。某一天,她在枕畔這麼說了佐島的妻子:「佐島先生,你老婆一定是想把你關在她虛構的世界裡。你不這麼覺得嗎?你的行動全照著你老婆寫的劇本走,對吧?」
佐島凝視著梅喜代的眼睛。接著,他表情陰鬱地望向天花闆,陷入沉思。梅喜代的話似乎撥到他的心弦了。
「你被關在你老婆創造的小世界裡。這是很可怕的,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事情了。」梅喜代又加上這番話。
這全都是邁向更年期的新井沙智子對衰老的複仇。衰老而悲慘的新井沙智子用盡她最大的努力,也要扯住佐島的後腿,讓他不能以男人、作家的身份自立。新井沙智子將才華洋溢的他沉浸在怠惰之中,寵他、讓他成為一個沒有用的人,好封印在自己虛構的世界中。持續這樣下去的話,他會不知道自己已經再也站不起來了,這就是沙智子打的如意算盤——梅喜代在佐島的耳邊小聲說道。梅喜代以自己身體的蜜,換取對佐島說他妻子壞話的機會。將毒滲透在他獲得快感之後破綻百出的精神裡,這甚至讓她覺得很有趣。
梅喜代洗腦的話語幾乎佔滿了佐島的腦袋之後,他終於說出自己想要快點從那個女人身邊解放了。他頭腦中的毒芽一點一點地長大,隨著毒芽巨大化的同時,他已經會明顯地表現出對妻子的不滿了。佐島在床上說的怨言,都被梅喜代當作悅耳的音樂一般享受著。
05
佐島將三天前寄到的樅木從自己的工作房搬到沙智子的房間去。
「怎麼樣,很不錯吧。」一邊將樅木立在窗邊,佐島一邊說道。
他們約好要在這裡度過隻有兩個人的聖誕夜。佐島一個星期會到沙智子的房間過夜一、兩次。當沙智子開始在報紙上做連載之後,他們就完全沒有進行夫妻生活了。最近的晚上,除了吃飯的時候以外,她都一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是佐島提議兩個人至少在二十四日的聖誕夜晚上,一起在這間房間裡看著聖誕樹度過的。
「哇,真是漂亮的樅木。」面對著文字處理機的沙智子回過頭來說道。
「明天就是聖誕夜了,我們兩個就在這裡看著雪、喝著香檳度過這個晚上吧。你要不要一起來掛聖誕裝飾呢?」
「我現在沒時間做那種事情。再過不久,《每每時報》的人就會來跟我拿原稿了。」沙智子點燃香菸放進嘴裡,然後就這麼叼著煙繼續敲打鍵盤。
佐島開始裝飾聖誕樹。他先站在墊腳的檯子上,將星星放在樹的最頂端。接著把化學纖維制的棉花放在樹葉的各處,最後再捲上裝飾燈。
這棵樅木將讓他得到自由。他是在一個星期之前想到這個讓他不失財富、又能獲得自由的好方法的。契機就是他看到了一段說明的影片——幹燥的樅木很容易起火燃燒,釀成火災,所以必須讓樅木中失去水分。就算失敗,佐島也不會被問罪。他將這棵樹用冷氣烘幹三天,再一直開著石油爐不關,好讓樅木徹底幹燥。一旦點火,就會跟化學纖維一起燃燒;火勢轉移到窗簾上之後,又會繼續蔓延開來。等到沙智子因為高熱而醒過來的時候,大概已經無處可逃了吧。
五點時,他開始準備晚餐。最後的晚餐——他在心中悄聲說道。佐島一想到自己就要從一直拘禁著自己的苦悶生活中解脫,心情就變得莫名地輕鬆。沙智子有在飯後服用輕量安眠藥的習慣,這樣她才可以在短時間進入熟睡,半夜起來繼續寫稿。他先在她用餐時喝的酒中加入她服用的安眠藥。當她陷入更深的睡眠時,就算有一點小小的無聲動靜,她應該也不會醒來吧。出版社的人全都知道晚上八點到半夜十二點這段時間,她吃了安眠藥在睡覺。毫無不自然之處。
他用葡萄酒醋涼拌白酒蒸過的牡蠣,和切成細絲的水菜、萵苣、紅椒當作前菜盛裝到盤子裡,撒上巴西利。再準備好帕瑪火腿、起司和法國面包。沙智子的食量很小,隻要一點點冷盤和酒就夠了。料理的時間至多三十分鍾。由於佐島用的是高價位的食材,簡單的調味方式才不會對食材原有的味道造成損害。晚上六點,《每每時報》的野島香織來拿原稿了。她是在佐島剛將料理擺上餐桌之後來的,所以佐島便邀請她一起吃飯。野島是個年過三十五歲的資深記者,沙智子很喜歡她。如果她也能一起共進晚餐的話,餐桌上的話題也會比較豐富,沒什麼不好的。沙智子雖然是個不愛外出的人,倒也不是那種難相處的類型,幾乎不會對人有什麼特別的喜惡,所以佐島不用費心於這一點。
「哎呀,真是漂亮的餐桌。這都是佐島先生做的嗎?」野島看著餐桌上的料理,發出欽佩的聲音說。
「沙智子的食量很小,隻吃配酒的小菜類而已。」
「顔色很漂亮呢。而且看起來好下酒。這種菜色還真不錯呀。」野島羨慕地說道。
「野島小姐會喝酒嗎?」
「嗯,我最喜歡喝酒了。不過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家裡喝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跟別人一起去喝。話說回來,新井老師有這麼一個年輕又厲害的丈夫,還真是有福氣呢。」
「不,有福氣的人是我哦。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可以聊得很開心。而且拜妻子所賜,我還可以享用最高級的食材和酒類。憑我自己的能力,恐怕是買不起這種高價的火腿和牡蠣的。」「哎呀,你真是太謙虛了。佐島先生的新作品,現在不是引起了話題嗎?」
沙智子拿著原稿出現在客廳裡。看到野島的臉之後,她的嘴巴便不再緊繃了。乍看之下,沙智子會給人一種很不好相處的印象,不過對於編輯和新聞記者,她總是表現得非常寬容、穩重。
「老師,謝謝你。這樣一來,我明天就可以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了。」
「你要去約會嗎?」
「不,我要去哥哥家裡,外甥拜託我買禮物送他。孩子們都很吵,跟老師家裡羅曼蒂克的聖誕節是完全不一樣的。」
「對了,你來我房間一下。庭院裡面已經點上燈了喔。」
「點上燈?是點亮老師的薔薇花園嗎?」
「現在雖然不是薔薇的季節,不過因為上面積了雪,還是有其美麗之處喔。」
「我準備的聖誕樹也剛好放在那裡。我們兩個打算一邊看著庭院,一邊喝香檳過聖誕。」他們帶著野島到了沙智子的房間。高達天花闆的樅木被色彩繽紛的電燈泡環繞著。在窗外的庭院裡,燈光從下往上照射,雪發出了銀色的光輝,光影的平衡搭配得絕妙無比。
「在這種地方坐在沙發上,兩個人一起喝著香檳啊。真是令人有點嫉妒呢。」
「野島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啊。如果有像佐島先生這麼好的人,請務必要替我介紹喔,老師。」野島用開朗的口氣說道。
一行人回到客廳之後,都在餐桌邊坐下。佐島將牡蠣色拉分給野島。
「鑽石原石不是每個人看了都能發現的喔。找到鑽石原石、將它磨光的人就是我。換言之,我就是響的發掘者。想要找到寶物的話,好的鑑賞力是必備的;為了磨練而付出的努力也是。」
「哎呀,真是受教了。不隻在電視上,沒想到連在這種地方都能聽到你們夫妻的美談呢。話說回來,這個色拉實在太好吃了,牡蠣和水菜真是對味呀。」滿嘴塞滿了牡蠣的野島這麼說道。
沙智子啜了口酒,露出滿足的微笑。和佐島兩個人獨處時,沙智子是不會如此興奮地說話的。她大概是對佐島感到厭煩的關係,最近看著他的眼神都彷彿蒙上了一層烏雲似的。她明明根本就不覺得佐島是什麼鑽石的原石,看著他的眼神都像是在說:你隻是一顆普通的石頭而已。
她將杜撰的故事塞滿了自己的人生。包括野島在內,所有的人都被她騙了。對沙智子來說,現實是無聊又無趣的,比不上虛構。不像虛構那麼顫慄,也不像虛構那麼甜美。她和佐島的關係亦是如此,在現實之中平淡得不得了。沙智子是個隻能生存在故事裡的女人。
拜她的力量所賜,連佐島自己好像都變得隻能生存在她杜撰的虛構世界中,反抗的力量也被剝奪了。這份恐懼越來越大,讓他坐立難安。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天花闆和牆壁在不知不覺間往內縮,佐島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了。最近這一陣子,他開始被這種強迫觀念拘禁,在精神方面受到了相當嚴重的折磨。他隻想儘早獲得解放。所以,他才會想到這個讓自己自由的完美點子。再過不久,他就要跟這個女人說再見了。心中懷抱著這樣的情緒,讓他談笑風生。野島很聰明,個性開朗,讓餐桌上的笑聲源源不絕。等到七點時,沙智子說要就寢,便直接回到自己房間。當她想睡覺時,不管有誰來家裡,她都會直接上床,不會配合別人。她跟誰都能相處,就是因為這種我行我素的個性。她絕對不會為了配合別人而勉強、犧牲自己的。
佐島對著準備要回家的野島說:「野島小姐,要不要去先鬥町喝一杯啊?有一間不錯的店喔,我請你。」
「你這樣放著老婆不管好嗎?」
「我妻子到半夜之前是不會醒來的。這種時候,我都是一個人獨處,不是看書,就是去喝酒。你就偶爾陪陪我吧。」佐島一邊這麼說著,一邊開始動手整理餐桌。
「我幫你。」
兩個人一起將吃過的碗盤拿到廚房的流理台去。野島開始洗盤子。這段時間,佐島靜悄悄地走到沙智子的房間去。他一打開門,就聽到了她睡著的呼吸聲。他將樅木搬到沙智子的工作台附近,並將工作台角落的菸灰缸放在可以碰到樹枝的位置。把一根抽到一半的香菸擺在菸灰缸裡之後,他點燃了事先吊在樹枝上的一根長約三十公分的蠟燭。由於掛著蠟燭的那面朝向窗戶,所以從沙智子的床那個角度是看不到的。
二、三十分鍾以後,這棵聖誕樹應該就會著火了。他關上門,並將樅木枝插進下面的門縫當作門擋,讓人無法從房間內側開門。注意到窗邊的窗簾著火之後,想逃跑的沙智子也打不開門,隻能被關在這個房間裡活活燒死了。他回到廚房之後,野島已經將所有的餐具洗滌完畢了。
「不好意思,還讓你幫忙洗這些東西。」
「家事都是佐島先生在做嗎?」
「不,早上會有傭人來的,所以還好。」
「這樣啊,我想也是。要維持這麼大的豪宅清潔,還是得請傭人的吧。這裡大概有幾坪啊?」
「建地是一百坪左右吧。如果連庭院都加進去,就有兩百坪了。」
這麼大的豪宅都會燒成灰燼——雖然佐島覺得有點可惜,不過因為這棟房子有加入火災保險,沙智子也有保險。因為金額並不大,保險調查員大概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疑之處吧。最重要的是,她的作品版稅都會掉進佐島的口袋裡,這才是最吸引佐島的。新作的原稿還沒交給出版社。如果以遺作的方式發表,一定會成為暢銷書的。儲存了她的點子和構想的磁盤片也在佐島手中。這麼一來,佐島就可以把這些點子當作自已的作品,向世人發表了。原稿和磁盤片全都放在耐火性很強的保險櫃裡。佐島隨時都可以將這種豪宅改建,到時候又會有更多錢滾進佐島的荷包裡。既不會失去財富,也不會失去名聲。
佐島打電話到出租車公司叫車。他和野島兩個人一起朝著先鬥町的「安井」前進。走進店裡的時候,幸惠正好在和櫃檯的客人說話。
「哎呀,老師,歡迎歡迎。今天是兩位嗎?真是稀奇呢。」
「這位小姐是《每每時報》的記者。她來跟我妻子拿原稿,所以我就順便邀請她來了。」
「今天梅喜代剛好有和室的客人喔。要不要我幫你找替代的藝妓呢?」
「不,我今天是專程來看媽媽的。」
「這家店的氣氛真棒呢。這是我第一次來茶屋。」
「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吧?是山川榮二老師介紹我來的。」
「喔,原來是這樣啊。我曾經採訪過那位老師一次,雖然看起來很恐怖,不過他其實是個很健談的人呢。」
佐島點了冷酒,野島則點了啤酒。在野島談論著山川的新作品時,佐島在嘴上適時應答,腦海裡不斷浮現樅木著火的光景。如果火順利點著了,現在正好是火勢蔓延到窗簾上的時候。
沙智子在大火焚身時痛苦掙紮的模樣,乘著佐島的酒興,讓他感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興奮。他再次為自己的殘忍感到顫慄。「那個女人是怪物。不毀了那家夥的話,遭殃的就是我自己。」他這麼說服著自己,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過了一個半小時,他們離開了店裡。和野島分手之後,佐島便回家去了。一如他預料,家門口停滿了警笛大鳴的消防車和救護車。
06
電話鈴聲讓梅喜代醒了過來。她覺得抵在耳朵上的話筒又冷又硬。
「沙智子剛才在醫院斷了氣。」話筒另一頭傳來了一聲嘆息。她看看時鍾,時間剛過淩晨四點。一瞬間,梅喜代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才是。
敵方的防衛竟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瓦解了——而且過程還和自己想像中的方法一樣。
根據佐島的說明,在他家的南半邊燒燬的時候,注意到火光的鄰居打電話叫了消防車。全身嚴重燒傷、意識不清的新井沙智子被送往醫院,在加護病房裡被醫療人員插滿了管子,到淩晨時分,她都還處於昏迷狀態,最後她還是沒有恢復意識,就這麼斷了氣。
有好一陣子,梅喜代一直覺得全身無力,隻能茫茫然聽著佐島的話。她夾著話筒擡起頭,點了一根菸。猛然抽了一口之後,她卻感覺不到味道。仔細一看,自己夾著香菸的手在發抖。
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呢?佐島?不,不是這樣。她怕的是自己。借刀殺人。她詛咒著輕易讓自己做出這種事情的那份邪惡,同時憎恨著自己誕生於這個世界上本身——也就是憎恨產下自己的母親。另一方面,她的心底又湧出一股無法言喻的快感。支配一個人的征服感讓她覺得沉醉,就好像這個世界全都掌握在她手中似的誇大妄想一般。就算瞭解這隻是單純的錯覺,她還是禁不住要過度相信自己的力量。過度信任自己有多危險?在花街這個不尋常的世界裡活過來的梅喜代,早就深刻知道了。誤以為自己生了翅膀、能在高處飛翔的愚者,不全都粉身碎骨了嗎?
梅喜代因為存在自己體內的野獸而感到驚異。不好好壓制住,就會連宿主都吞噬的野獸,就在她的心中低鳴。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男人也太愚蠢了吧。佐島殺死了妻子之後,接下來就會被關在梅喜代的箱庭裡了啊。他是一個不依附著強勢的女人就無法生存的男人。隻要獲得解放,就會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飄進烏雲裡的。他和強勢的母親之間,恐怕就是構築了這樣的關係吧。不管再怎麼討厭,模式這種東西還是無法輕易斬斷的。無論戀愛幾次,他和異性之間的關係都會掉進這種模式,這就是他的宿命。憎恨弱者的他,並沒有強大到能夠從這樣的束縛中解放。
新井沙智子死了三個月之後,梅喜代便脫離藝妓生活,和佐島結婚了。
她得和以前的恩客切斷關係才行。方法有很多種,而能夠最快和對方斷絕關係方式,就是下跪求對方和自己分手。不過這是需要相當的覺悟的,如果沒有將至今恩客買給自己的房子、珠寶、和服全都還給對方這種失去一切的覺悟,是辦不到的。
倘若把脫離藝妓生活當作自己一個人的事也就算了,不然的話,梅喜代根本沒臉去見屋形的媽媽。在這個世界裡,離職時是需要好好跟各方打招呼的,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不這麼做的話,就會變成幸惠媽媽口中的「爛人」。有很多藝妓都是這樣突然辭職的,不過她們也無臉再回到先鬥町。梅喜代告訴恩客鴨川有個好對象,邀請對方前去,並在展示會場要求對方買一棟要價一億圓的高級大廈給她。由於她早就料到對方能拿出來的錢有多少,所以也清楚知道對方應該不可能買這種不合理的東西給她。
恩客那張因為家庭紛爭而勞心憔悴的臉變得嚴肅。基於男人的自尊,他沒辦法說自己買不起,不過也沒說要買給梅喜代。後來,梅喜代二度以舞蹈排練為由,拒絕前去那名恩客開的和室。在無言之中,對方大概也知道兩人分手的時候即將來臨了吧。一個月後,對方帶了五百萬圓的分手費,以及「我會把現在你住的大廈房屋送給你的」這句話,和梅喜代提出分手。
曾經一度決定要葬身這個世界的梅喜代,對於離開先鬥町一事還是感慨萬千。不過,她正好感覺到自己已經快要達到追求美麗的極限了,所以這也算是一個好機會。
接下來她會失去年輕、單方面地衰老。一旦失去了美貌,賺錢的能力也會同時下降。在這種世界裡再怎麼努力,自己的時代還是終將結束。像新井沙智子那樣生活在虛構的世界裡,不是比在花街生存更能擁有永恆的生命、更吸引人嗎?
梅喜代打算在未來的某一天,將佐島永遠封印在自己創造的虛構世界裡。
註釋:
①法國勃根地區的白酒。
②位在京都鴨川河岸上的一塊南北長約五百公尺的狹長區域,是京都著名的紅燈區之一。
③類似藝妓的經紀公司。
④日本地方迷信,認爲隻要讓小孩子戴着竹篩子,他們就不會再長高。
⑤聘請舞妓和藝妓到茶屋或料亭用餐、表演時所花的費用。
⑥後世對平安時代宮廷女性裝束的俗稱。
⑦日本常見的料理烹調手法,與佃煮的方式類似。在江戶時代,關西地區的人會在佃煮的料理中添加些許的生姜來烹煮海鮮類的食材,而時雨煮則意味着一時降下的雨,有短時間烹煮的意思,好保持食材最原始的鮮美風味。
⑧日本信樂地區出産的陶器,在日本是非常樸素、典雅的陶器。
⑨在火鍋吃到最後的時候,将白飯倒進鍋子裏和湯頭混煮,類似鹹稀飯。
⑩RenéMagritte,雷内·馬格利特是比利時的超現實主義畫家,作品帶有明顯的符号語言,如“戴黑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