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美拉(一)
沒有出口的房間 by 岸田瑠璃子
2019-11-27 01:38
01
那一天,是佑子隔了兩個星期之後重新踏進研究室的日子。整理完在美國免疫學會上發表的論文和投影片之後,她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偷閒喘口氣,這個時候,秋葉安由美走了進來。
「夏木老師,基美拉……」安由美臉色蒼白。那隻基美拉發生了什麼奇怪的變化嗎?
「基美拉怎麼了?」
「總之,請您過來一趟。」佑子跟在安由美身後,朝著走廊盡頭的第二實驗室走去。那間實驗室在私底下被人稱作「繭居房」,從五個月之前,安由美就一個人關在裡面。兩年前開始,那間實驗室裡就一直進行著將部分鵪鶉胚盤移植到雞胚盤的手術。這是要切除蛋裡面受精一點五天的部分胚盤移植片,再進行移植的精密手術,所以需要相當高超的技術。在這個時期,胸腺等免疫器官還沒分化,移植片上沒有血液細胞。在免疫系統尚未分化的時期,才有進行移植手術的意義。因為在胚盤時期進行異種組織移植,會得到免疫耐受性①,也就是移植組織會在不被本體排斥的情況下生存下來。然而,基於這個假說的實驗進行得並不順利,沒有人能夠完成手術。這個免疫學研究室的權威中川教授分析再繼續做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於是大幅縮減了研究經費。
對於這個被大家放棄的研究,安由美卻揚言要一個人繼續做下去,讓人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然後到了最近,她終於成功了。那個時候,佑子覺得安由美執著於那個研究的理由,並非出自對研究的熱愛,而其他研究員也如此認為。因為對於不擅與人接觸的她來說,那是最適合她把自己關起來的地方。身為研究室權威的左右手、又是擔任統整小組角色的佑子,在知情的狀況下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說實話,與其讓她和其他研究生起衝突而遭全面孤立,維持這樣的狀況還比較好——這是佑子內心的想法。
約莫半年前,安由美和同是研究生的川本由香裡曾經起過衝突。原因是指導兩人的橋詰透對川本比較好,導緻安由美大表不滿。有好一段時間,兩人陷入冷戰,後來,安由美的實驗用兔子在保溫箱裡死亡,大概是感染了某種疾病吧。結果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
安由美一心覺得是川本幹的好事,於是便陷入精神錯亂。就在她休息一個月左右的時候,無法繼續待在研究室裡的川本由香裡便放棄了學位,回到醫療中心去。
佑子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安由美,催促她回到研究室來。這個免疫學研究室是K醫大的基礎醫學研究室,由知名的免疫學教授中川率領。講師佑子的重要工作,就是每年收兩、三個臨床醫師,指導他們取得博士學位。醫大學生在取得醫師執照之後,會經曆實習醫師的階段,然後畢業、到大學以外的醫院去出差一次。其後,他們會以研究生的身份回來,在基礎醫學研究室取得學位,這是最一般的流程。如果門下的醫師沒人得到學位,就會變成這個研究室的責任,所以佑子希望至少安由美一個人能夠回來。更何況,安由美已經在醫療中心結下樑子,無處可去,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是盛傳K醫大下屆校長人選的名教授之女,站在講師的立場,還是希望能夠想盡辦法讓她順利取得學位。就這層意義來說,橋詰反而對安由美比較照顧。然而安由美聲稱橋詰透偏心川本由香裡,隻是這個主張在任何人的眼中看來,都不像是客觀的抗議。
後來,回到研究室的她陷入了過度的被害妄想,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比方說隻是她用的原子筆不見了,就會讓她大吵大鬧,說什麼是「被人藏起來了」,最後終於演變成無法和小組中任何人相處的局面。
隻要避開和人的交際,她就會變得很乖巧,這對整個研究室來說也比較好。任憑她躲在第二實驗室裡不去管她,其實就像拿蓋子掩住發臭的東西的那種感覺。佑子完全不把安由美當成一個研究學者看待。她比佑子小七歲,現年三十三歲,並沒有在大學醫院打拚下去的耐力。來這間研究室,也隻是為了取得學位罷了。不管怎麼樣,她都會接續在京都市內擔任內科醫師的祖父之後,成為開業醫師——這是她的口頭禪。她無法面對人際關係之中微渺的爭執,她的心靈就好像拋在空中的玻璃一樣脆弱。因此對她來說,一定要留給她開業醫師這條退路。
畢業於藥科大學的佑子沒有醫師執照,所以沒有開業醫師這條可供她逃避的道路。她因而必須在這個世界裡拚命咬著牙,盡全力進行研究。由於橋詰透和西本健二都是理工科出身的研究學者,所以他們總是會說:「真是的,女醫師還真是任性啊。」拐彎抹角地指責安由美的驕縱。當然,不是所有的女醫師都這樣。安由美的身體比較孱弱,是個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受到過度保護的獨生女。
「你太寵秋葉了啦。就算那樣子關在實驗室裡,也不會有什麼進展的。」中川教授曾經批評過太過擔心安由美的佑子。
「我覺得現在還是讓她一個人獨處比較好。我會花些時間在她身上多費點工夫的。至少要讓她取得學位之後,再離開這裡。」
「要怎麼取得學位啊?她是不可能靠現在那個研究主題拿到學位的吧?」
佑子預計等到安由美的精神狀態稍微穩定之後,再將她的論文題目更換成其他比較好寫的研究主題。她告訴中川教授,自己現在正在觀察時機。
「你也還真能忍。哎,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喔。」中川教授拍拍佑子的肩膀,走出了教室。
佑子經常被人形容是個愛照顧人的好人,而安由美的存在則是讓這個評價更上一層樓的助力。這並不是因為安由美對佑子來說是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人——佑子曾經不經意地這麼想過。難道是自己想要賣她父親一個人情這種心機在作祟嗎?不,不可能是那樣——佑子慌張地打消這個念頭。自己是打從心底擔心她、照顧她的。如果隻是靠著那麼膚淺的想法,自己是不可能照顧安由美到這種地步的。過了三個月之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夏木老師,你看。我成功了!怎麼樣?嚇一跳吧!」安由美開心地將保溫箱放在佑子面前。看到她得意洋洋的笑容,佑子大吃一驚。她從來沒看過安由美如此滿足的笑臉。不過,保溫箱裡面的東西更讓她感到意外。一隻長著鵪鶉翅膀的小雞在走路。安由美完成了無人成功的移植手術,並且順利地將基美拉孵化出來。任誰也想像不到那個沒用、毫無優點的安由美,竟然能完成這麼困難的手術吧。如果是橋詰透跟西本健次,應該能夠接受吧,畢竟他們兩個人都是優秀的研究學者。不過安由美成功孵化、養育基美拉這個事實,卻超乎佑子的想像。世界首例——這個詞在她的腦海中出現了數十次。這個中川研究室的污點的安由美,突然在佑子眼中成了閃閃發光的存在。她究竟是如何成功的呢?
「你是怎麼做的?」
「我製作了手工手術刀。您看,就是這個。」安由美拿給佑子看的,是棉線用縫衣針。仔細一看,前端彷彿被銼刀磨過一般尖尖的。
「我用質地最細的磨刀石磨過這根縫衣針。」
佑子瞇起眼睛觀察縫衣針的前端。刀刃的部分大概有兩公釐左右。原來如此,原來是手工精巧的迷你手術刀啊。佑子費盡心思想出來的時鍾用鑷子,或是實驗用的刀片做不到的細瑣作業,都可以靠這支手術刀做到吧。「還真虧你想得到呢。」
「我執行手術的技術也變好了喔。做了好幾次之後,我的速度變快,手術用胚盤的負擔因而減輕,這是其中一個因素。還有,我也一直在調整孵化之後的保溫箱濕度,發現如果濕度不夠的話,羽毛就會黏在蛋殼上,小雞就無法從蛋殼裡爬出來了。另外,我還知道剛孵出來的小雞無法站在報紙上,可是把它們放在鐵絲網上的話,它們就可以站得很好。」
手術的速度、濕度,以及小雞站立的地方。光靠這麼單純的事情,就能成功響化,這是多麼嚴重的盲點啊。在這個實驗中,佑子曾經犧牲過數百個受精卵,還是沒辦法孵化出基美拉。沒有想到這麼單純的事情,反而一直著眼於免疫系統等困難的問題上,或許就是她失敗的原因。
安由美的眼睛閃爍著光輝,臉上綻放著勝者充滿自信的笑容,讓人覺得她的精神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
「真是厲害!」研究室裡一片嘩然。
安由美每天早上都哼著歌來研究室。她又成功地讓第二、第三隻基美拉誕生了。不過,這個時候再度出現了問題。由於她一個人關在第二實驗室裡,別人無法習得她的技術;而且光是孵化出基美拉也沒有什麼意義,必須進行解剖、確認組織狀態才行。佑子曾經數度說過自己要協助研究基美拉,可是安由美卻從來不曾答應。佑子雖然感到焦慮,不過還是決定忍住自己的不安,在一旁觀察安由美的研究。安由美的研究生活安穩地過去,小基美拉也順利長大。事情演變成這樣,佑子也隻能讓她做手術做到滿意為止。她打算接下來再叫她寫論文。在這樣子的狀態下,三個星期過去了。
光是看到今天早上安由美半瘋狂的面容,佑子就知道一定是基美拉發生了什麼異變。她緊張地跟在安由美身後走進第二實驗室。裡面非常整齊清潔,感覺就像是有潔癖的安由美待的實驗室一樣。
「請您看看這個。」發生異變的似乎是一號基美拉。佑子專心地觀察保溫箱中的雞。很明顯的,它的翅膀動作出現了異常。
「怎麼會這樣?」佑子因為驚訝和激動而看著基美拉出了神,完全忘了安由美那張哭臉。看起來像是有免疫耐受性的基美拉,現在卻開始發生排斥反應了。
「請您幫幫忙,再這樣下去它一定會死掉的,太可憐了。」
安由美的話在佑子耳裡聽來根本無足輕重。
「不過,這並不能算是失敗。說不定會有出乎意料的發現。」
無法預測——這就是研究。(佛萊明②(一八八一~一九五五),蘇格蘭的生物學以及藥理學家,為盤尼西林發明者。)之所以會發現盤尼西林,也是因為他的疏失,讓青黴孢子掉落在細菌培養皿上所緻。這個小故事告訴人們,大發現經常是這種偶發性的巧合帶來的。
佛萊明如果就這樣丟掉髮黴的培養皿,或許就不會發現抗生素,他的名字也不會永留青史了吧,這樣的話,就算到了現今的時代,人們可能還會因為小小的感染症狀而一命歸西。
可是,他之所以被人稱為優秀的研究學者,就是因為他用顯微鏡觀察了發霉的細菌培養皿。然後,他發現隻有黴菌四周沒有細菌生長,進而發現了黴菌能分泌出抑制細菌生長的物質。
誰能想到黴菌可以製造出抑制細菌生長的特殊物質呢?佛萊明果然是天才。從失敗而生的成功,會是超乎一開始假定目標的大成功。
佑子繼續觀察基美拉。基美拉逐漸開始呈現無力狀態,翅膀完全下垂,下肢也開始痙攣。到了最後,它就因為步行困難而橫躺在地。
「將這隻基美拉固定,檢查移植部位的組織。」
這一定和某種重大發現有關——這個預感讓佑子興奮不已。
「但是這麼做的話,它會死掉的。」安由美一邊哭、一邊劇烈地搖頭。
「你在說什麼!這是你創造出世界上第一隻基美拉,會帶來顛覆常識的結果。我們要檢查這隻基美拉的組織,徹底追蹤它的免疫系統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想知道。這隻基美拉是我的生存意義,不要殺了它!」
佑子呆住了。這個想法也未免太幼稚了吧?研究學者怎麼能對實驗動物抱有不捨呢?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進行實驗的?難道獨自一人關在實驗室裡,讓她連研究學者的自覺都失去了嗎?
「這就是研究啊。什麼生存意義,別說傻話了。它隻是實驗動物啊!」
「不要……不要這樣。」安由美像是在懇求一般無力地說道。
這不正常,是不是應該好好跟她談呢——佑子在一瞬間迷惑了。但是,她不可能理會這種請求。在這一步退讓的話,這個卓越的成功就不能帶來任何成果了。身為研究學者的佑子,理所當然地對排斥反應如何呈現在移植部位的骨髓上感到興緻勃勃。如果在學會上發表這個結果,不知道會引起多大的矚目呢。這隻基美拉一定可以幫忙提升自己在研究室的地位。
中川教授開心的面容浮現在佑子眼前。若是將這個研究整理成論文公諸於世,她絕對可以獲得助教的席次。佑子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東西。而且,她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基美拉體內的組織。她顧不得安由美的心情波動了,或許是這隻擁有黑色羽毛的雞在煽動自己也說不定。佑子無視安由美的反對,將基美拉仰躺固定在保麗龍闆上。
安由美抓住佑子的手臂。佑子趕忙將手放在安由美的肩膀上,安慰她說:「放心,你等我一下。」然後請她在椅子上坐下。接著,為了讓她乖乖坐在那裡,佑子又誠懇地說:「你聽好喔,我會救活這隻基美拉的,所以你要乖乖坐在這裡。別擔心,我不會殺死它的。」
安由美默默地點頭。
固定實驗動物需要相當熟稔的技術和集中力。佑子用刀片切開基美拉的腹部。之後,她切開橫隔膜,從左右肋骨的外側朝著頭部各劃上一刀,讓基美拉的心臟外露出來。佑子將裝了三聚甲醛(paraformaldehyde)固定液的針筒從左心室插進去,慢慢地伸到大動脈的位置,再用鉗子固定。安由美似乎在她身後說了什麼話,不過佑子幾乎完全沒聽到。她的發言就像是在遠方發生的事情一般,隻在佑子的耳膜造成些微的鼓動而已。
她切開右心耳。三聚甲醛能迅速和由蛋白質構成的胺基酸分子結合,將生物構成的要素維持在原本的狀態下。據說在三聚甲醛注入體內的時候,會伴隨著劇烈的疼痛。佑子曾經聽說,如果要將貓這種高等動物在活著的時候固定,還必須打麻醉藥,不過即便如此,它們的模樣還是會很淒慘。佑子隻固定過老鼠和鳥類而已。面對貓、狗這種賞玩用的寵物,她實在無法像這樣平心靜氣地進行固定作業。
在固定液流遍基美拉全身組織的這五分鍾,基美拉產生了嚴重的痙攣反應,不久之後,它就變得跟仙貝一樣硬邦邦的了。確認固定順利成功之後,滿足的感覺讓佑子心頭的緊張稍稍鬆弛了。這時,她突然聽到了一個高亢的尖叫聲。是安由美。佑子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安由美是不是一直都在尖叫呢?她的音量大得響徹實驗室。
(她尖叫的原因,該不會是我吧……)
佑子呆住了。自己隻是做了身為一個研究學者理當做的事情而已。不,站在安由美的角度看,這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在她眼中,佑子是個用最殘酷的方法殺害她珍貴寵物的人。就在聽著安由美聲嘶力竭的尖叫聲時,佑子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佑子不安地顫抖不已。由於自己闖下的禍實在太嚴重了,佑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才好。橋詰透、西本健二以及年輕的技師都聚集到第二實驗室來。到了最後,連中川教授都來一探究竟。
安由美一邊喊著:「騙子!你這個禽獸、殺人犯!怎麼、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然後開始亂丟試管和藥劑。
三個大男人壓著她,試圖讓她的心情恢復平靜。
「大家都出去,讓我一個人待著!」不過,她還是這麼大聲喊著,所以大家隻好先到走廊上去。把大家關在第二實驗室外面之後,安由美就一直躲在裡面不願意出來。
被安由美趕出實驗室的時候,佑子還是盡責地將硬邦邦的基美拉給帶出了實驗室。
發生這樣子的騷動之後,佑子發現自已對於這個研究的執著遠大於對安由美的關心,她看著緊緊握在手中的基美拉,重新對自己深層的一面感到恐懼。這麼一來,就可以調查組織了——她的心中燃起了野心。自己的靈魂是不是被這隻基美拉給奪走了呢?
「總之,還是先讓她靜一靜比較好。」西本健二說。
「對不起,我犯下嚴重的過錯了。我原本沒打算這麼做的。」
「先別管她,過一會兒她就會恢復平靜了吧。這種狀況,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嘛,那隻兔子死掉的時候也是這樣。」
西本彷彿回想起痛苦的記憶一般皺起眉頭。由於待在研究室裡隻會讓自己更喘不過氣來,於是那一天,佑子便決定提前回家。她離開基礎醫學研究病棟,跨著大步走到後方的停車場去。她現在的心情,隻想快點逃離大學。她坐上固定停在最旁邊位置的紅色雪鐵龍,發動引擎。佑子對服裝沒什麼特別的執著,不過就是很喜歡車子。在她開上堀川通、朝著自己位於北山的家驅車前進時,安由美的叫聲又在她腦海中浮現了好幾次,而且每一次都讓她誤打方向盤。
回到家之後,她打算直接走進寢室,於是便穿過了客廳。她的餘光瞄到女兒洋子橫躺在沙發上。用手肘支著身子、橫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洋子瞥了佑子一眼,然後又興趣缺缺地將視線移回電視屏幕上。洋子最近總是這副調調,連「你回來啦」都不會說一聲。
佑子走到洋子旁邊。今天,她突然起了跟洋子說話的念頭。不管說什麼都好,她隻想進行一些能讓心情開朗的對話。然而當她一開口,吐出來的卻都是責備的言語。
「我在河原町通看到你了。你的朋友還真花枝招展啊!」
昨天中午,佑子去四條河原町的銀行時,發現洋子和她的朋友穿過對面的斑馬線。莫名其妙地回想起當時的光景之後,佑子突然生氣起來。最近女兒的話很少,完全不說學校和朋友的事。可是每當朋友打電話來家裡,她又放肆地跟對方聊上一個小時。
「我跟朋友去看電影啦。」洋子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去看什麼?」
「印第安納瓊斯。」
「那些打扮是怎麼回事?你都和什麼樣的人做朋友啊?」
洋子的朋友全都打扮得很誇張,甚至還有人隻穿著迷你裙和坦克背心。洋子雖然穿著牛仔褲,不過上半身的了恤是桃紅色的,還露出了大半的肌膚。佑子還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以為那不是自己的女兒。洋子什麼都沒有回答,再度將視線移到電視屏幕上。這副恬不知恥的態度讓佑子火冒三丈,她關上了電視。
「那不是高中生的打扮,而且連你都穿那麼花哨的T恤。聽說你還拜託奶奶買洋裝給你啊?」
這是婆婆昨天晚上偷偷告訴佑子的。與其事後才讓佑子發現,婆婆大概覺得先跟她說一聲比較好吧。佑子一聽到洋裝這個字,就覺得非常不高興。
「因為朋友邀我去舞廳啊。」
「舞廳?那不是高中生該去的地方。」
「那是我們的大學主辦的,你別擔心啦。大家已經約好要一起去了。」
「那穿牛仔褲就足夠了吧?學生就要有學生的樣子,樸素一點。」
「大家都會打扮得很時髦啦。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穿得一副窮酸樣,那多丟臉啊。」
「什麼叫做時髦?媽媽不希望你變成討好男人的人。穿得隨隨便便在舞廳跳舞,不就是想吸引男人注意嗎?那是膚淺女人做的事。」在不知不覺間,她開始碎念個不停。一想到洋子穿著洋裝上舞廳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佑子就覺得不可原諒。
「媽媽太落伍了啦。」
「我希望你能說這是有前瞻性。聽好了,人類是在出生之後,才被區分為男女的。」
「又來了。我對那種老掉牙的女權觀念沒興趣。」
「你想要成為男人眼中的輕浮女子嗎?溫順、除了打扮什麼也不會的女人,隻會讓女性的地位低下。我不希望洋子變成迎合男性社會的人。」
「喔,夠了。我不想聽。」洋子搗起耳朵。
「至少媽媽的工作不輸給男性,也有相當的地位。」
「我跟媽媽不一樣。我是個沒出息的女兒,請你放棄我吧。」洋子搗著耳朵這麼說道。
「你不是說要念醫大嗎?」
「那不是我的真心話。」
明明聽得到佑子說話,洋子還是執意搗著耳朵。「是因為你自己說了這些話之後,現在沒了自信,才會說要放棄的。如果在年輕的時候就在達成目標的路上跌倒,之後是會變成無法努力的人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啊!」
「我不想當醫生,那根本不是什麼夢想。我要活得比媽媽聰明。拚命唸書當上醫生,和男人競爭,簡直蠢到極點。我要成為漂亮、受人歡迎的女人,這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
佑子瞠目結舌。討好男人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這是多麼沒出息的想法啊。更何況這句話還是從自己女兒的口中吐出來,佑子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就算能夠用美色支配男人,到了最後,女人還是會被看成使用不公平手段的生物。到目前為止,自己究竟教給女兒什麼樣的東西呢?佑子一直覺得洋子理解自己說的話。就算是女人,也能擁有和男人同等的能力;為了不讓男性社會壓榨,絕對不要降低身段討好男人;和男人站在同樣的水平線上奮鬥、獲得認同——佑子告訴她的都是這些東西。看似認同的女兒,現在卻不知羞恥、淡然地說出完全相反的主間張。或許自己不應該從女兒國中開始,就把她送到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就讀。去參觀學校的時候,她注意到女學生的衣服都很花哨,不過因為那是京都市內排名前五的好學校,所以她才松了口一口氣。「打扮」和「女人味」這些字眼,總是會讓佑子莫名地火大。女兒打算走比較輕鬆的道路。一想到此,一股難以言喻的嫌惡感遂湧上佑子心頭,她覺得身體的某處好像斷了線。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想看到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討好男人。如果你想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就等你能夠自己工作、離開這個家之後再說!」等到佑子回過神,她已經在歇斯底里地怒罵了。她的情緒激動,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洋子用冷淡得可怕的眼神看著佑子。然後,她諷刺地哼笑了一聲。「我知道啦。我知道媽媽那麼生氣的理由喔。」
「生氣的理由?那是因為……你想討好男人……」
「一定不是這樣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孝臣吧?」
這個出乎意料的名字讓佑子吃了一驚。「孝臣怎麼了?」
洋子開始呵呵呵的笑了起來。「被我說中了吧。你的表情很恐怖喔。媽媽,你隻是無法正視孝臣的問題而已。不讓我像個女人一樣打扮自己的原因,就是這個。」
「你……什麼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邊這麼回答,佑子一邊在腦海中詢問自己——我該不會知道她在說什麼吧?佑子的聲音顫抖,連她自己都覺得難為情。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
「你希望我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嗎?」
面對咄咄逼人的洋子,佑子很想說些什麼,不過卻說不出話來。
「那我就別說了吧,我不想讓媽媽更痛苦。」佑子內心因為洋子放棄了這個話題而偷偷地鬆了口氣。她不想聽到的話差點就從洋子的口中說出來了。那是她無法承受,甚至會讓她想要搗住耳朵的話。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佑子仍然無法靜下心來。她想要忘卻洋子剛才說過的話,但是那些話馬上又會浮現在她的腦海中,逆撫著她的神經。
——問題出在孝臣身上?
他是個有點纖細、頭腦非常好的兒子啊。完全沒有污點。當她把孝臣介紹給研究室的夥伴認識時,真的覺得很驕傲。洋子一定是在嫉妒孝臣、嫉妒這個比她會讀書、將來又有希望的弟弟,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來。就在佑子好不容易忘掉了洋子帶刺的話,準備睡覺時,她又回想起今天在大學裡發生的事。真是壞事連連的一天。她突然變得很膽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孤寂的感覺油然而生。
從今年春天開始,丈夫就被調到舞鶴的醫院去了,兩個人的分居生活得持續好一陣子。佑子原本想要打電話到丈夫獨自赴任的地方去,不過她看了一下月曆:今天是他值夜的日子。
話說回來,佑子實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那種小事,成為她照顧了這麼久的安由美無可救藥的憎恨對象。佑子覺得白天那件事情其實非常不合理。她感覺到自己對安由美的脆弱產生的憤怒,緊緊地咬住嘴唇。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想不透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堅持要解剖基美拉。那是讓她不惜對安由美撒謊、也要強行執行的動作嗎?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應該更謹慎一些呢?佑子反省著。
最常叮嚀中川教授和其他研究學者,告訴大家「一定要謹慎處理她的事情」的人,就是佑間子。結果她竟然做出了最欠缺謹慎的行動。她用最笨的方法,踩到了隻有自己能順利避開的地雷。多麼愚蠢啊!最不瞭解安由美的人,或許正是佑子。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搞不懂自己過。她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和自己真正的心意似乎是分離的,連行動都背叛了自己所理解的。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隻開始排斥植入鵪鶉組織的基美拉一樣。在某一天,她突然注意到一沒直以為是自己體內一部分的東西,其實不是自己的,體內便進而產生排斥。那隻全身痙攣死亡的小基美拉令人不捨的模樣,和自己重疊在一起了。佑子連忙揮去這個念頭。她作了一個夢。那是在固定基美拉的時候發生的事。基美拉發生了劇烈的痙攣,在她的手中痛苦的掙紮著。啊,終於完成固定了——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她看了固定的基美拉一眼,結果發現基美拉的脖子上方竟然變成了孝臣的臉。
佑子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02
洋子鎖上房門,拉開衣櫃的抽屜。裡面放著疊好的白色、深藍色樸素T恤。
那個東西就藏在這下面。翻開了恤,伸手拿起那個東西,洋子便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那是她拜託奶奶買給她的。在奶奶把錢交給她時候,她還懇求奶奶千萬別告訴媽媽。
奶奶有個把柄在洋子手上,所以不管她說什麼奶奶都會聽。這是當然的。
那是明星中學錄取通知寄來那一天的事了。洋子提早放學,碰巧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盹兒。
因為奶奶和孝臣的竊竊私語而醒過來的洋子,全將他們倆的對話給聽進去了。
「你看,阿孝,奶奶從你出生開始,就一直在存錢喔。你不可以告訴媽媽跟洋子。」
從孝臣出生開始,奶奶就偷偷用孝臣的名義開了戶,每年將贈與稅免除額的上限六十萬存進那個戶頭裡。在收到錄取通知之後,樂不可支的奶奶便將郵局的存摺拿給孝臣看,並驕傲地說著上面的金額。
洋子僵著身子、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不久之後,她覺得隻能躲在這裡聽他們說話的自己很悲慘,於是便猛然坐起身。奶奶一看到洋子,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洋子一邊說著:「給我看!」一邊粗魯地從奶奶手上搶下存摺。上面印著將近八百萬圓的高額數字。看到這個金額的瞬間,怒氣充滿了洋子全身。
過年隻給洋子一萬圓紅包的奶奶,竟然為孝臣存了這麼多錢!偶爾出手比較大方時,奶奶也隻會給洋子三千圓程度的零用錢。媽媽經常說,親情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那個時候,洋子卻覺得親情和金錢成正比。發覺自己的價值甚至不到孝臣的百分之一,洋子不由得因為懊喪和羞恥而當場哭了出來。從那次之後,奶奶也開始對洋子做出同樣的生前贈與行為。不過即便如此,洋子和孝臣還是差了十三年。隻要洋子把這件事情拿出來抱怨,大部分她想要的東西奶奶就都會買給她。
這次到手的就是酒紅色的洋裝。洋子一邊將洋裝放在身上比劃,一邊確認著自己在洋裝鮮豔的顔色上方的面容是什麼模樣。啊,這種讓人胸口發熱的顔色,真是太漂亮了。她一直希望能夠將這麼熱情的顔色穿上身。她看了鏡子好一陣子,不過還是覺得不夠,於是她便脫掉身上的衣服,換上洋裝。洋裝短至膝上,是服帖著身體曲線的現下流行設計。為了穿上這件洋裝,這一個月的減肥也值回票價。洋子將綁起來的頭髮放下,小心地梳理著。披下來的頭髮散落在肩膀上,洋子小巧而有點土味的臉龐,瞬間變得華麗又有女人味。
她一邊出神地看著鏡子,一邊綰起頭髮,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最近,洋子開始追求舉手投足的美麗了。所以,她會花個大半天站在鏡子前面研究走路的方法、回頭的程度、手腳的動作口等等。在鏡子中的自己幾乎和洋子理想中一樣。簡直就像個雜誌模特兒嘛。
自己已經多久沒穿洋裝了呢?一直以來,洋子都為了顧慮媽媽的心情,老是穿著樸素的衣服。沒對讀書失去興趣之後,她花在看雜誌上的時間,比看課本或是課外讀物還要多。最近,她的零用錢都花在買時裝雜誌上,大概是因為壓抑太久了吧,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我要變漂亮」。
她上一次穿洋裝,是在國中一年級學習發表會的時候。洋子為了學習發表會,向朋友借了一件蕾絲洋裝,在自己的房間裡試穿。結果,她突然發現孝臣就站在她的身後。沒錯,那時的孝臣才十歲。洋子覺得他看著打扮後的自己看得很入迷,於是便驕傲地拉開裙子對他說:「怎麼樣?很適合我吧?」孝臣彷彿被吸過去一般接近洋子,然後伸手拿起洋裝的布料,仔細地觀看。那副樣子讓洋子感受到一種執拗而毫無活力的感覺,她不假思索地拍掉孝臣的手。
洋子有時候會想不透弟弟孝臣究竟在想什麼。從小時候開始,他就纏著洋子一起玩洋娃娃和扮家家酒。後來,媽媽開始不喜歡孝臣隻玩女孩子遊戲,洋子自己也被年幼的弟弟纏得很煩,所以就不再跟他玩了。在不理會孝臣之後,洋子便開始在意起他在學校時的狀況,時而偷偷觀察他。當她的視線掃過操場時,發現弟弟的身影並不在玩球、追逐的同年齡男孩之中。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操場角落。
這種時候,孝臣的視線都會對著女孩子。才小學低年級就已經對女孩子有興趣了嗎?這個弟弟真是早熟又奇怪。真希望他是個活潑地和朋友們打躲避球、棒球的弟弟——就像個普通男孩子一樣。所以在那個時候,洋子總覺得有這個弟弟很丟臉,都裝作沒看到他。
弟弟本來就很奇怪嗎?還是媽媽的教育方式讓他變成這樣的呢?洋子並不清楚。不過不管怎麼說,媽媽確實是個充滿矛盾的人。最常從媽媽口中吐出來的台詞就是「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開拓。女生也要找到自己喜歡的事物,好好在接下來的社會中生存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小學中年級的時候,就像其他重視教育的家庭,洋子也和那些小孩一樣開始上市內屈指可數的升學補習班。那是和自己喜歡的東西完全沾不上邊、強迫灌輸考試分數就等於人生全部價值這種觀念的補習班,而且,還是洋子自己主動說要去的。
比她小三歲的孝臣才國小一年級,不過他也在同一個時期和洋子一起去了搭公交車要花上四十分鍾的同一間補習班。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孝臣和洋子廝混在一起的媽媽並沒有反對他們上同一間補習班。洋子知道自己的直覺很準。然而,這個神準的直覺卻害了她。等到她發覺的時候,她已經隨時都在觀察爸爸、媽媽的臉色了。就算媽媽不說,她也能清楚知道媽媽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如果說自己喜歡讀書、想跟爸爸一樣念醫大,媽媽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媽媽自己是從藥科大學畢業的,所以非常希望女兒能夠成為醫生——洋子在很早之前就看穿這一點了。
「不用模仿父母啦,隻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了。」——嘴上雖然這麼說,媽媽的臉上還是露出了微笑。她的心裡很高興。
媽媽總是說:「人重要的不是學曆,而是人品喔。」不過這麼說著的同時,她在對話中不著痕跡讚美的,總是大學教授或是律師等高學曆、社會地位崇高的人;被她形容為沒有價值的,也都是低學曆、毫無社會地位可言的人。
洋子和媽媽的日常對話中,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簡直就像催眠的效果一樣,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點地滲透、積蓄在洋子的腦海裡。在洋子的腦袋深處,大量沉澱著媽媽重複說過的「高學曆的人=偉大」等日常用語。還有,她從很早以前對「不讀書的話,人生就完了」這句話感到恐懼。所以她才會上補習班,拚命唸書。
在高中墮落了以後,她才發覺人生是不會因為成績不好就毀滅的。物以類聚,她知道和同樣的人混在一起,就能開心地度過每一天。和朋友聚在一起聊時裝、電影時,她甚至還忘了時間。當她學著媽媽說「我在做我喜歡的事情」時,媽媽卻用不高興的聲音回答:「不好好唸書、考上好的大學,是沒辦法找到真正喜歡的東西的。」
從此之後,她便幾乎不跟媽媽說話了。直到那個時候,洋子才發覺媽媽並不希望洋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媽媽口中的「喜歡的事情」根本沒有具體意義,隻是講起來好聽,媽媽才不經意地把它當作台詞罷了。洋子第一次覺得她找到自己心裡感到混亂的原因了。
媽媽隻是想要洋子拚命讀書而已。可是,她又不要洋子心不甘情不願,所以希望讀書能成為洋子喜歡的東西。她大概不想讓自己變成逼小孩讀書那種形象很差的教育媽媽吧。
到了現在,洋子覺得同時實行兩個矛盾點的自己真是太莽撞了。一邊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一邊上洗腦型的補習班——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這種神乎其技的行為的呢?洋子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來。內心因為在乎考試成績而痛苦的同時,她又一心覺得那是很愉快的事。明明她最喜歡的事,就是逃課看漫畫啊。
到了最後,無論是拚命讀書還是逃課,都不是媽媽口中「自己喜歡的事」,洋子的心中充滿了罪惡感。慢慢的,她開始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全都沒有意義了。
在無力感頻繁襲來的某天早上,洋子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一整個月,她都逃課去圖書館、泡沫紅茶店看好幾個小時的漫畫。然後,她終於注意到了,自己並不喜歡看漫畫,而是對漫畫中登場的時髦少女們充滿憧憬,大受吸引。她還發現除了唸書之外,其他的事情她都不太討厭。
她已經覺得就算失去媽媽的愛,也沒什麼好怕的了。這是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沒關係——她重新改變了想法。對於做了這個決定的自己,洋子感到很滿足。
可是,孝臣現在還沒從媽媽的洗腦中解放。他今年進入了市內排名一、二名的男子中學,並且參加了羽毛球社。在他的主動要求之下,有時候媽媽還帶他到研究室去觀摩。就像過去的洋子一樣,他說自己以後要當個像爸爸一樣的醫生、像媽媽一樣的一流研究學者。
那是媽媽真正的渴望。然而,那些話諷刺的從孝臣口中說出來,就像媽媽在做表面工夫時說的膚淺台詞,完全沒有真實的感覺。不過就某方面來說,洋子還是感到很欽佩——他們真是對相似的母子啊。連聲音的抑揚頓挫都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不看臉的話,搞不好還會聽錯呢。
就讀明星中學的兒子來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媽媽當然會感到非常滿足吧。
現在,孝臣就如同媽媽期待的一般,還沒墮落。他應該做得很勉強吧——洋子感到佩服。不說讀書,孝臣在從事社團活動時一定也很痛苦。
為什麼不擅長運動的孝臣非得加入羽毛球社不可呢?
大概是孝臣察覺媽媽有個心願:「男生就應該從事有男子氣概的運動」,才會導緻這樣的結果吧?小學的時候從來不在操場玩球的孝臣,真的會打羽毛球嗎?
當然,媽媽聽到孝臣加入了社團之後,開心得不得了。很不幸地,孝臣也和洋子一樣是個直覺敏銳的孩子。比起媽媽說的話表面的意義,他馬上就可以察覺媽媽真正的心意。媽媽希望孝臣成為一個最正常的男子漢。那種感覺就像是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走在一條單行道上了。乍看之下,自己好像有很多選擇,其實什麼也沒有。把令人窒息的一般精英分子僞裝成自由人的模樣,然後強迫小孩子們變成那樣的人,這就是媽媽。
墮落之後,自己就能從媽媽的迫害中成功逃脫——洋子對發覺這一點的自己感到很自豪。
我戰勝媽媽了——她在內心這麼覺得。媽媽的矛盾應該已經將孝臣的內心腐蝕至無法挽救的地步了吧?這麼認為的洋子,有時候便會認真地觀察弟弟的臉。不管什麼時候,孝臣的臉上幾乎都不會顯露出任何感情,總是一臉冷酷。
「你真的想當醫生嗎?」某一天,洋子試著這麼問他。
「嗯,那當然是我的打算。我要和爸爸一樣,去念K醫大。」
「跟爸爸媽媽一樣的人生,不是很無聊嗎?」
「不同啊。我隻是上同一所大學而已。就算經曆一樣,人還是不同。我不是爸爸,我就是我。」
雖然這是常有的事,不過弟弟確實說得很有道理。不過在孝臣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完全不帶感情。在洋子眼中看來,孝臣就像是在複誦擬好的台詞一樣,毫無破綻。以孝臣的年齡來說,將自己的情感壓抑到這般地步,真的很可怕。洋子覺得孝臣的心中有岩漿在翻騰,而且還是處於隨時都會噴發的狀態。
「男人和女人隻有肉體上的不同,在精神上是完全沒有差別的。」媽媽經常這麼說。
可是在幼年時代,孝臣曾經因為抱玩洋子的洋娃娃而遭受媽媽猛烈的毆打。那幅光景至今仍烙印在洋子的腦海裡。有必要那麼激動嗎?在幼年的洋子眼中,那件事情有點超乎尋常。
被打飛的孝臣呈現仰躺的姿勢重重地撞到頭部,引發了腦震盪,非常痛苦。可是,媽媽卻沒打算扶起孝臣。她用充滿憎恨的目光,俯視著仰躺在地上的孝臣。媽媽彷彿要用眼神殺死孝臣一般。洋子害怕地顫抖,甚至還尿了褲子。從那次之後,洋子就再也沒有玩過洋娃娃了。
幾天之後,媽媽以不幹淨為由,丟掉了所有的洋娃娃。
既然男人和女人沒有不同之處,為什麼玩洋娃娃和扮家家酒的孝臣要被打呢?
從洋子到了某個年齡開始,別說洋娃娃了,媽媽甚至連裙子都沒買給她。一想到這件事情,洋子就察覺媽媽對「像女人」這一點抱持著超乎理性的敵意。不希望女兒像個女孩子,這樣子的爸爸、媽媽是很罕見的。光就這一點來看,或許會很難理解吧。媽媽的思考模式是非常扭曲的。
原因大概還是出在孝臣身上。洋子回想著那個痛苦的回憶——國中一年級的學習發表會那件洋裝造成的大騷動。發表會前一天,洋子想要再試穿一次已經收起來的洋裝,於是便打開了抽屜,可是卻沒看到那件洋裝。她找遍了房間,然而還是一無所獲。應該不可能是小偷闖進自己的房間,隻偷走那件洋裝吧。洋子對著來準備晚餐的奶奶哭訴,結果她們便在家裡找了起來。
「你沒帶到學校去吧?」
「沒有,絕對放在家裡。那是我跟朋友借的,要是不見的話怎麼辦?」
不僅如此,要是沒有那件洋裝,明天的發表會就完了。她隻能穿替代的衣服去,可是別說蕾絲洋裝了,這個家裡連一件休閒式的洋裝都沒有。
這個時候,洋子突然想起摸著那件衣服、送出執拗目光的孝臣。
當洋子和奶奶兩個人打算走去位於一樓最裡面的孝臣房間時,她們發覺有人在媽媽的房間裡。兩個人敲了門,不過沒人應答。奶奶靜靜地打開房間門。洋子看著在房間裡的孝臣的模樣,然後又看了奶奶的臉。奶奶的目光停留在孝臣身上,並且因為過度驚訝而顫抖。在她們眼前的,是穿著洋裝、站在鏡子前面歪著頭的孝臣。弟弟忘我地望著鏡子,甚至沒有注意到洋子她們的存在。他就是那麼專注。那個時候,是洋子第一次看到弟弟露出如此生動的表情。
「阿孝,你在幹什麼!」奶奶不悅地吼著,她大概隻覺得這是孝臣低級的惡作劇吧。在洋子眼中,盯著鏡中的自己的孝臣非常詭異。
奶奶的聲音讓孝臣驚訝地回過頭。他慌張地脫下洋裝,直接衝出家門。
雖然洋裝找到了,不過她們又擔心跑出家門的孝臣,於是洋子便和奶奶兩個人靜悄悄地等待孝臣回來。無法忍受靜默的洋子打開了電視。兩個人都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她們隻想極力避免剛才看到的光景成為話題。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孝臣回來了。那天晚上,他一直躲在房間裡。
奶奶對九點回家的媽媽報告了這件事。媽媽認真地盯著一臉嚴肅地描述情況的奶奶看,接著,她突然發出了不自然的大笑聲。
「男孩子穿著女裝玩,這是常有的事嘛。他現在剛好到了這個年紀吧。」
輕笑聲在廚房中迴響,奶奶好像弄懂了什麼似的,莫名地點頭,說:「對嘛,說得也是。」不過,她並沒有跟著媽媽笑。
如果媽媽看到了那幅光景,還能像現在這樣大笑嗎?看到那幅光景的瞬間,洋子完全失去了力氣。
那一天,沒有人去叫躲在房間裡的孝臣吃飯。甚至連發出笑聲的媽媽,都沒有那份勇氣。
在鏡子前搔首弄姿的孝臣,看起來實在不像是穿著女裝在玩。他是打從心底對穿著洋裝的自己感到著迷。窺見了弟弟內心的秘密之後,洋子除了覺得「果然如此」之外,也感受到弟弟的人生潛藏著某種混濁的黑色物體。那天晚上,她的腦子裡想的全是這件事,她難受得睡不著覺。洋子會如此痛苦,或許已經遭受媽媽特有的常識給束縛了吧。
把當時發生的事連結在一起思考,洋子就知道弟弟的夢想絕對不是考上醫大、成為研究學者。這點她可以確定。戴著宛如面具一般的表情、乖乖照著媽媽的希望行事的孝臣,在背地裡彷彿有什麼別的企圖似的,讓洋子不能放心。
後來,那個話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隻不過孝臣不像個男孩子,喜歡和洋子她們玩在一起、隻喜歡玩女孩子玩的遊戲,還有,他會對穿女裝的自己著迷而出神地看著鏡子,隻有那一瞬間,洋子從未見過的生命光芒寄宿在孝臣的瞳孔裡。沒錯,隻有在那個時候,孝臣彷彿活著似的。輕易忽略這些事實,是正確的行為嗎?
洋子曾經聽過,就人格上來說,有一種把自己的性別誤認為另外一種性別的障礙症。孝臣是不是就是這樣呢?媽媽大概已經注意到了,所以她才會禁止洋子穿女性化的衣服。她害怕裙子、洋裝會刺激孝臣。洋子覺得,媽媽對「女性化」的厭惡就是從此而來的——因為如果認同女性化是與生倶來的話,媽媽就不得不承認孝臣的障礙症也是可能出現的了。
03
暑期輔導下課之後,孝臣到了位在深泥池町的阿妹家去。平常的這個時間阿妹的媽媽總是在家,不過今天孝臣卻沒看到她。他伸手拉了玄關的門,發現門上鎖了。
水銀燈的光線透過廚房的毛玻璃流洩出來。孝臣按了門鈴,可是沒有人來應門。他一一擡起門口的盆栽——因為他回想起阿妹的媽媽曾經說過,鑰匙就藏在盆栽下面。他在從右邊數來第三個盆栽下面找到了鑰匙。
進入屋子裡之後,孝臣看到客廳的桌子上擺著一輩子也吃不完的巧克力山。他發現下面有紙闆,便伸手去拿。紙闆正中間畫著阿妹的肖像畫,上面還用粉紅色和水藍色、橘色的簽名筆寫著「搬家之後也要保重喔」、「就算到了遙遠的地方,你也要保持這個笑容喔」等餞別的字句。是特教機構的老師和家長們寫的,簡直就像是因為阿妹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他們才寫下這些離別紀念語的。阿妹孤零零地坐在客廳的角落。孝臣來了之後,總是活力十足、笑臉迎人的阿妹卻陷入了低潮,她的臉色也很差。
「你媽媽呢?」
阿妹低著頭說:「從昨天開始就沒回來了。」
「從昨天開始?為什麼?」
「我不知道。」阿妹哭喪著臉看著孝臣。
他再度看向巧克力山。幾乎都是片狀巧克力,除此之外就是草莓巧克力棒、百奇(POCKY),還有巧克力夾心餅。嚴格禁止阿妹吃甜食的媽媽留下了這麼大量的巧克力,跑到哪裡去了呢?
孝臣隻有在國小一年級的時候和阿妹同校。那個時候,隻有她一個人願意開心地和孝臣玩。雖然她自稱自己是阿妹,不過她也不知道字怎麼寫,或許是她媽媽幫她取的小名吧。
一到公園去,兩個人就會開始蒐集各式各樣的葉子,用泥巴做丸子。孝臣會扮演阿妹的姐姐或是媽媽,做菜給她吃,或是把洋娃娃當作小寶寶照顧。就算孝臣扮演女性角色,阿妹也能接受,不會露出奇怪的表情。放假的時候,她媽媽也會跟他們一起到公園去玩扮家家酒。
阿妹隻有國小一年級那一年待在普通班級,後來,她就花半個小時搭公交車去上特教機構。雖然不同校,不過偶爾在路上碰到的時候,她總是會開心地走過來對孝臣說:「阿孝!你今天有空嗎?我們一起去玩吧。」
「哇,別過來,會被傳染白痴病的!」同校的同學總是叫著跑開,孝臣也從那個時候開始避開她,快步離開那裡,然後再繞遠路去她家玩。每當孝臣去她家的時候,她媽媽的眼中都會開心地發出光芒。她總是會替孝臣端出仙貝和茶。
「阿孝,你要永遠跟阿妹做朋友喔。這個孩子是我的寶貝。不管多高級的寶石,都沒有比她的靈魂珍貴。簡直就是個奇蹟呢。吶,你說對吧?」
孝臣默默地點點頭。然後,她媽媽就會開心地握住他的手,接著抱緊他入懷。
「隻有阿孝一個人懂。阿妹是我的生命,隻要能跟這個孩子在一起,阿姨就覺得很幸福。每天晚上,我都會感謝這個為我帶來幸福的孩子喔。可是那個男人,竟然在這孩子生下來之後就勾搭上別的女人逃走了,真是個差勁的男人啊。阿孝千萬不能變成那種跟人渣一樣的大人喔。」
阿妹的媽媽是個眼睛細長的美女。白天她總是沒化妝,穿著牛仔褲,可是到了傍晚,她就會換上縫著亮片的粉紅色洋裝,開始化妝。這個時候,媚惑孝臣的化妝品香味便在房間中飄蕩。被這個香味吸引的孝臣,時常跑到阿妹家去玩。
可是到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為了讓阿妹可以一個人上學,母女倆便搬到特教機構附近的城鎮去了。後來有一陣子,孝臣完全忘了阿妹的存在。不過等到升上小學高年級,自己的體格漸漸有了男性的樣子時,在阿妹家聞到的那股香味強勢地在孝臣的腦海中甦醒。與其說是想和阿妹見面,孝臣更希望能再次呼吸到飄蕩著那股香味的房間裡的空氣。
小學五年級結束時,孝臣決定去尋找阿妹的家。找出阿妹搬到哪裡這件事情,出乎孝臣意料地簡單。由於同學和阿妹有交集,所以記得她念的學校名字。孝臣先從電話簿查出學校的住址。深泥池町,從孝臣家過去的話,公交車要坐三站。然後,他埋伏在特教機構前面等她。
「是阿孝耶!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從電話簿裡查的。」
「見到你真是太開心啦!」阿妹打從心底為了和孝臣重逢一事感到高興。她家位在距離特教機構步行十分鍾的山麓上。
路邊並列著長屋風格的房子,爬上緩緩的坡道以後,出現了一片竹林,穿過竹林之後,她的家便出現在眼前。前面的道路更加狹窄,坡度也變得更陡,彷彿進入山裡的入口似的。再前面一點,恐怕就沒有人家了吧。被竹林和樹林包圍的十坪大老房子散發出一種孤寂的氛圍,讓孝臣覺得有些心疼。阿妹笑眯眯地握著孝臣的手,招待他到自己的家去。
打開玄關的門之後,她的媽媽出來迎接他們了。
「阿孝,你竟然來了。我還以為你忘記阿妹了,沒想到你還是來了。」她開心地流下眼淚。
升上國中以後,每當阿孝穿著制服前去阿妹家玩時,阿妹的媽媽總會用一種和以往不太一樣的黏膩視線盯著孝臣看。「哎呀,你穿的制服真帥,這是那間名校明星中學的制服吧?讓我好好看一看。真是漂亮呀。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這麼說著的時候,她媽媽還將身體貼在孝臣身上,孝臣嚇得抽開身子。
「阿孝,你長大之後,要到阿姨店裡來玩喔。你長得這麼帥,長大之後會讓女人為你哭泣喔,真是可恨呀。」她一邊說,一邊遞出一張名片,然後輕輕地抓了孝臣的膝蓋。她拿給孝臣的名片上寫著「酒店‧咲」。
「我在店裡叫做明菜,因為我是中森明菜的歌迷嘛。阿孝,你試著叫我明菜看看。」
「明菜小姐……」
用生硬的聲音這麼叫了之後,阿妹的媽媽在孝臣耳邊細語道:「我好高興喔。如果要我讓你變成男人,我也願意喔。」她將雙手放在孝臣肩膀上,在孝臣的頸部喘著氣。這和以前那種關懷的擁抱不同,讓孝臣不禁全身僵硬。
讓你變成男人——就另一方面來說,這句話讓孝臣受傷了。確實,他的肉體越來越男性化。他知道那代表了什麼意義,也理解自己的身體就是男性的身體。不過唯有他的內心,無論如何就是無法變成男人。從孝臣很小的時候,他就覺得男人的形象是很模糊的。媽媽太過在意自己的運動能力、力氣還有玩的東西了。媽媽曾經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幼稚園操場玩耍的自己看,她在評估孝臣究竟有多像個男生。這種時候,在意母親目光的孝臣總會勉強自己和朋友吵架、全速奔馳、或是玩自己根本沒興趣的火柴盒小汽車。
越是裝成男生的樣子,孝臣就越覺得自己的精神受虐。他憎恨自己以男性的狀態成長的肉體。當他起了衝動、想要切斷肉體和靈魂的聯繫時,甚至還煩惱過自己是不是該自殺。隻要死了,他就能從裹在自己表面的僞裝軀殼解放。他渴望自己能夠從這個狹隘的軀殼中破繭而出,獲得自由。
「你已經是國中生了,應該長得不錯了吧?」阿妹的媽媽試圖將手伸進孝臣的雙腿之間。
孝臣慌張地撥開她的手,站了起來。「你還真是晚熟呢,我是開玩笑的,別擔心,我不會對未成年人下手的。」這麼說完之後,阿妹的媽媽似乎真的生氣了,她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她做了飯糰和味噌湯,五點左右就出門去上班了。
在離開家門之前,她交給阿妹一枝狀似原子筆的東西。仔細一看,前端並不是筆芯,而是針。阿妹把那個東西刺在自己的大腿上,接著按下按鈕。
「這孩子有糖尿病,生來就無法分泌胰島素,所以隻能靠注射。」
「如果不注射的話會怎麼樣?」
「高血糖。血液中的糖分增加,造成很嚴重的後果。所以她才不能吃甜食。」
到了半夜,阿妹就會獨自留在家裡。阿妹的晚餐是柴魚梅幹飯糰和海帶芽味噌湯。每天晚上,她都吃一樣的東西。好像光是這樣,她就覺得很滿足了。
孝臣大概可以想像這對母女一整天的作息。媽媽和在三點左右從特教機構回來的阿妹一起度過午後時光,然後在五點出門,淩晨兩點左右搭出租車回來。這個時候,阿妹已經在睡覺了,所以母女相處的時間隻有早上送阿妹出門的短短三十分鍾,以及下午那兩個小時而已。雖然很短,不過應該足以讓這對母女之間的羈絆加深了吧。
昨天,這位母親沒有回來。那個總是開朗微笑的阿妹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一般,面無表情。盛裝飯糰的盤子還放在桌上,上面黏著硬邦邦的飯粒。再加上那座巧克力山……這究竟代表著什麼呢?
「你有去上學嗎?」
「可是我就快要搬家了啊,大家也已經幫我辦過送別會了。」
「送別會是什麼時候辦的?」
「唔……」阿妹想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拿起桌上的紙闆。上面寫著三天前的日期。
白天,特教機構會提供餐飮,如果阿妹沒去的話,就代表她從昨天開始什麼都沒吃了。然而,她卻沒有叫肚子餓。巧克力的包裝紙和空盒大量散落在榻榻米上。從包裝紙數量看來,阿妹已經吃掉將近一半的巧克力了。即便如此,巧克力還是堆得跟山一樣高。
「你不是不能吃這種東西嗎?」
孝臣打算處理掉桌上的巧克力,結果阿妹用激烈的口氣說道:「是媽媽說可以吃的。她說我的病已經治好了,不管要吃多少甜食都沒關係。」
孝臣還是強硬地將巧克力收到壁櫥裡去。接下來,他開始尋找胰島素針筒。他記得應該是放在冰箱裡面。走進廚房打開冰箱,他看到裡面隻放著一些果醬、奶油之類的東西,幾乎完全沒有生鮮食品存貨。孝臣輕鬆地在冰箱第二層左邊找到了筆型針筒和填裝用的胰島素。他將這些東西帶到客廳去,照著她媽媽平常的作法換裝胰島素,然後將針筒交給阿妹。
阿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用熟練的動作,將針筒刺在大腿上。接著,孝臣跑了一趟便利商店,買了禦飯糰和杯裝味噌湯回來之後,交給阿妹。阿妹隻吃了兩口禦飯糰,就把它丟在榻榻米上不管了。她打開電視,茫茫然地盯著屏幕。她穿著牛仔裙和粉紅色T恤。孝臣一靠近她,便聞到重重的汗臭味。看來她似乎連澡都沒洗。大概是小學一年級夏天的時候吧?孝臣記得兩個人曾經一起洗澡,代替玩水。兩個人讓鴨子、船浮在水上,聯想出各式各樣的故事,在浴缸裡泡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想到自己可以和阿妹一起洗澡,於是便走到浴室,扭開浴缸的水龍頭。「阿妹,來洗澡吧。」
「不要,我要看這個。」
「電視可以待會兒再看啊。來洗澡吧,你流汗很臭耶。」孝臣拉著興趣缺缺的阿妹走進浴室,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脫衣服。孝臣的心情和那個時候一樣,彷彿兩人是兄妹。孝臣也自然地脫掉身上的衣服。
裸體的孝臣率先跨進浴缸裡,阿妹也跟著他進去。兩人就像小時候一樣,一起泡進熱水裡。然而彼此的身體卻起了變化。阿妹的身體變成了半個女人,她的胸部隆起,就像個緩丘一樣,雙腿之間也生出了些許陰毛。這滑順、充滿溫柔感覺的肉體能夠包容所有的攻擊,並將之轉化成溫暖的東西。光是看著,孝臣就覺得心情很安穩。
孝臣打量著阿妹美麗的肉體和自己雙腿之間那個跟蠶寶寶沒兩樣的愚蠢突起,感到了微微的嫉妒。神為什麼會賜給她那麼溫柔的肉體,卻把這個粗糙身體硬推給自己呢?就算看了阿妹的身體,孝臣也不會勃起。蠶寶寶還是維持著蠶寶寶的模樣,呈現縮在一起的狀態。他曾經讓自己勃起過,然而他對這個動作本身也充滿了厭惡。看了女性的身體之後也不會勃起,那這個突起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他在海綿上抹了肥皂,仔細地在阿妹身上搓出泡沫。他摸了阿妹的皮膚,發現觸感同樣很光滑,讓他覺得很舒服。
孝臣也認真地用海綿搓著自己的身體。在頭上澆了好幾勺熱水之後,他離開了浴缸,阿妹也隨著他站起來。在阿妹用浴巾擦拭身體的時候,孝臣穿上了制服。然後他拉開浴室門口的壁櫥抽屜,拿出阿妹的內衣褲和睡衣。將這些衣物遞給阿妹之後,她用不太熟練的動作開始穿上上衣和內褲。
「我討厭這件睡衣,很難穿。我要穿貓咪的。」阿妹把孝臣給她的粉紅色花紋睡衣塞回他的手上,然後自己拉開抽屜,開始尋找貓咪圖案的睡衣。在最左邊的深處找到了黃底白貓圖案的睡衣時,阿妹開心得不得了。這件睡衣前面沒有鈕扣,而且下襬還開了衩,看起來確實很好穿。
洗完澡之後,阿妹穿著睡衣黏在電視前面。孝臣坐在看著電視的阿妹旁邊,看著她的側臉一會兒之後,知道自己就算不管她也沒關係,於是他便站了起來。
客廳隔壁有一間四疊半大的房間。孝臣走進房間以後,發現墊被還鋪在地上。由於房間一直是密閉的狀態,地上的墊被發出了一種腐臭味。這間房間有個鏡台,阿妹的媽媽總是歪歪地跪坐在這裡化妝。孝臣學著她歪歪地跪坐著,拉開抽屜,裡面的化妝品瓶罐發出了碰撞聲。光是聽到這個聲音,孝臣就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
抽屜裡有乳液和隔離霜、口紅等好幾種用到一半的東西。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將隔離霜以及粉底液塗在臉上之後,他的手便開始自動地動了起來。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操縱了似的,他專注地進行著這些作業。他之所以沒有殺死自己的肉體,恐怕是因為對這樣子的行為著了迷吧——盡情地玩弄這張臉、讓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直到自己心滿意足為止。
他慢慢地花時間小心地畫上眉毛、眼線、睫毛膏,最後抹上了口紅。自己原本的樣貌幾乎完全消失了。這個時候,孝臣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解脫感。他短暫地沉浸在「自己的軀殼屬於自己」的心情中,說不定還有人會稱讚他漂亮呢。他好想讓別人看看這樣的自己。然而,就在他透過鏡子,看著自己塗滿化妝品的臉時,媽媽悲傷的面容突然掠過他的腦海。就宛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一般,他醒了過來。自己竟然做了這麼丟人現眼的事,真沒出息,還想讓別人看,真是不知廉恥的想法。任誰看到這樣的自己,都一定會覺得很可恥的,媽媽也會因為自己而丟臉得無法出門。社會的固有觀念如同雪崩一般湧進孝臣的心中,讓他不停地咒罵自己。
真是太愚蠢了。自己真是個毫無生存價值的存在。罪惡感像龍捲風一般襲擊他的腦袋。他好想將自己的臉切得四分五裂,要是眼睛、鼻子、嘴巴都能四散消失到什麼地方去就好了。搞不好幹脆一點死掉,還比較輕鬆。他全身無力,覺得好想哭。就算知道自己會這麼痛苦,那個時候他還是無法停止這個罪孽深重的行為。簡直就像是吸毒成癮的人一樣。
孝臣走到洗臉台,用肥皂卸掉臉上的妝。然後他對自己說道:「你是蛆。不,比蛆還不如。蛆還能變成蒼蠅,可是你這一生都得忍受著這醜陋的身體活下去。不管精神怎麼樣,肉體就是無法改變,精神應該要配合肉體。如果期待著相反的狀況發生,隻會讓家人蒙羞,社會也會拿你當作笑柄吧。」
就在他在鏡子前重複地說著自己是最差勁的人時,心情也逐漸恢復了平靜。他總是透過徹底地教訓自己、輕蔑自己,辛苦地維持精神的平衡。這就像是他一時沉醉於自己面容的愚蠢所遭緻的懲罰一樣。乖乖接受這個懲罰,就能讓他的心情如同贖罪者一般平穩。他回到客廳,阿妹還是在看電視。就算孝臣回了家,阿妹大概還是會一直看著電視,等到十點過後才會睡著。
「這個孩子是我的寶貝。不管多高級的寶石,都沒有比她的靈魂珍貴。簡直就是個奇蹟呢。」
孝臣回想起那道彷彿被夢境附身一般的目光。今天晚上,她應該就會回來了吧。她那麼疼愛阿妹,是不可能丟棄阿妹的。離開阿妹的家,走下竹林包圍的坡道時,一個粗魯的聲音飛進孝臣耳裡。「喂,你在這裡幹嘛?」同是羽毛球社的山本洋次站在路中間,擡頭看著孝臣。
孝臣在背地裡都稱他叫阿蛞,因為他是個跟蛞蝓一樣,一碰到鹽就立刻縮小的膽小鬼,而且他還是個全身上下幾乎都是水分、完全沒有內涵可言的家夥。他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呢?他家和孝臣家屬於同一個學區,雖然從來沒有同班過,但是他們國小也同校。阿蛞總是會對阿妹又推又撞,或是叫她:「不要把白痴細菌傳染給我!」經常欺負她。那個時候,站在遠處觀看的孝臣從來沒有直接跟阿蛞說過話。
阿蛞對弱者的嗅覺異常發達,這或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弱小感到恐懼的關係。在孝臣幼小的心靈裡,總覺得那份恐懼就是驅使他做出虐待行為的原因。放學的時候,阿蛞總是等著阿妹,不是把她書包裡的東西全倒進河裡、在筆記本上畫滿一大堆塗鴉,就是用美工刀割她的頭髮。身體孱弱、拙口笨舌的阿妹無法好好保護自己,徹底地成了他的犧牲品。
從他散發出來的氛圍察覺危險之後,孝臣絕對不會接近他——因為孝臣自己也有阿蛞會喜歡的弱點。他本能地避開,不讓自己成為阿蛞的餌食。然而,阿蛞和孝臣考上了同一所中學。由於兩個人參加的社團也一樣,所以這幾個月來,阿蛞突然成了他身邊的人。
阿蛞的臉上出現了發現什麼有趣東西的表情,露出令人害怕的賊笑。孝臣莫名地覺得很不舒服,他有種預感:在這裡碰到阿蛞,絕對會帶來最糟糕的結果。
「怎麼啦,前面不是那個白痴細菌的家嗎。你該不會去了那家夥家裡了吧?」
「你說錯了。她的名字不是白痴細菌。」
「你果然去了那家夥家啊?」
「我說她不是白痴細菌。」承認了自己去過阿妹家之後,孝臣一邊後悔,一邊出言反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她是之前在學校那個家夥吧?就是那個反應遲鈍、一臉白痴的家夥。之前我經過這裡的時候,剛好看到她出門。你跟那家夥是朋友啊?我還不知道哩。她該不會是你的這個吧?」阿蛞伸出小指,發出了低級的笑聲。
孝臣打算無視他的存在,直接離開,不過對方卻一直擋住他的去路。
「你最近都沒來社團耶,退社了嗎?光是跑一跑就吐個半死,你還真是個軟弱沒用的家夥。你隻能跟那種白痴細菌做朋友吧?哈,真個沒用的家夥。」
阿蛞不斷地重複說著「沒用的家夥」。他的鼻子和嘴唇扭曲,表情醜陋極了。孝臣感覺到覆蓋著自己真面目的堅硬軀殼之中,某個具有極大攻擊性的東西就要爆發了。可是,阿蛞比矮小的孝臣足足高了二十公分,而且還很強壯。如果真的打起來,孝臣是贏不過他的。
為了壓抑住怒火,孝臣一個勁地思考著——在變成這麼骯髒的人以前,阿蛞究竟經曆了多麼淒慘的事情呢?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立刻扭曲的嘴巴、歪得要命的鼻子,以及執拗地在眼窩中轉動、試圖度量自己和對手的能力高下的眼珠。他臉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滲透出和環境妥協的喪家犬一般的卑屈。他才出生十三年,就已經輸了。不,他或許是在更早的階段落敗的。小學一年級開始,總是執意等著阿妹放學、追著阿妹到處跑的他,早已開始害怕旁人知道他的弱小了。就在這些想法在孝臣腦海中穿梭時,氣氛微妙地改變了。阿蛞開始覺得面無表情的他很恐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笑下去了。他的優越感開始轉變為自卑感。
哼,懦弱的家夥。孝臣沒打算一直看著阿蛞那副察覺恐怖就在眼前的表情,於是他推開動彈不得的阿蛞,快步踏上歸途。
04
安由美還是關在第二實驗室裡,頑固地對佑子封閉了自己的心。在這個教室裡,似乎隻剩橋詰能讓她敞開心房,所以他時常去看看她的狀況。她反鎖了實驗室的門,很少出來,隻有橋詰敲門或是出聲喊她的時候,她才會開門。她好像還是不停地製造著基美拉。
觀察她的狀況,再向佑子報告,成了橋詰的工作。二號基美拉產生排斥反應,一定也是遲早的問題。這樣子的話,她就會親眼目擊基美拉死去的模樣。一號基美拉並不一定是佑子殺死的。基美拉的宿命就是注定要死亡。安由美應該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她必須瞭解:固定組織、接著進行研究是多麼有意義的行為。這幾天,佑子開始著手調查之前固定的基美拉組織。她判斷基美拉有兩個顯著的變化:第一,基美拉的血管周圍腔擴張,導緻血球滲出血管外。確認骨髓的神經纖維之後,斷定出現了脫髓鞘斑,這是類似過敏性腦炎和多發性硬化症的症狀。
還有,在試管內培養的鵪鶉細胞加入基美拉的血清之後,細胞死亡。基美拉的血清裡有鵪鶉的抗體,換言之,它把鵪鶉細胞視為異物,會製造出具有攻擊性的物質。為什麼這種物質到現在才出現呢?這個疑問在佑子的腦海中盤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突然把一度認定是自我組織的部分視為異物呢?」
「因為移植過去的不隻是神經細胞嘛。」
神經細胞的細胞表面有組織兼容抗原,換句話說,它沒有判斷移植片是否為本體組織的抗原,所以很難出現排斥反應。
「會不會是因為除了神經細胞之外,色素細胞也一起移植過去的關係呢?所以基美拉的翅膀才會是鵪鶉的顔色。可能是組織兼容抗原從移植片上分化了喔。」西本一臉興奮地說道。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劃時代的發現。這是利用新的實驗形式挑戰免疫學一大疑點所造成的結果。即使在胚盤時期移植的組織,在本體的免疫系統尚未成形時就已經存在了,本體也不承認那是自我組織。「但是,一開始本體認同移植片是自我組織吧?怎麼會在成長到一半的時候開始製造抗體呢?」
「可能和基美拉的成長有關。」原來如此。西本總是有著不一樣的精闢想法。
「會不會跟成長荷爾蒙有關呢?」基美拉開始產生排斥反應的時候,會不會剛好是人類的青春期、開始出現第二性徵的時候呢?如果針對免疫系統和成長荷爾蒙研究的話,應該會找出什麼有趣的發現吧。
「夏木老師,這還真是有趣呢。我真想調查一下第二實驗室裡的其他基美拉。」西本這麼說的時候,橋詰剛好走了進來。
「她的狀況怎麼樣?」
「還是一直在進行手術。」
「基美拉呢?能不能協助我們這邊的研究呢?」
「就現在的狀態來說,還是沒辦法。不要過分刺激她比較好。」
「果然不行啊!」
「橋詰,你打算一直放著她不管嗎?她製造的二號基美拉應該差不多要出現排斥反應了吧?」
「目前還沒有那樣的徵兆。」橋詰闆起臉孔。對於這次的騷動,他明顯地表現出對佑子的行為不滿的態度。
佑子也變得不太高興。在兩年前,他熱中於某個實驗中。他覺得那個實驗可能會帶來新的發現,樂不可支,不過中川教授和佑子都不太贊同。觀察了半年之後,佑子預測不會出現什麼好結果,於是便下令終止那個實驗。她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如果當時繼續那個實驗的話,至少會浪費掉兩年的時間吧。然而,他無法諒解佑子的判斷,直到現在都還為了那件事情耿耿於懷。他盯著佑子看的視線,也經常散發出憎恨的神色。
「不,一定會產生排斥反應的。一號基美拉的體內檢驗出大量的鵪鶉抗體。這是因為移植片的細胞上出現了抗原的關係。就算已經死了也沒關係,能不能麻煩你把出現排斥反應的基美拉拿給我們呢?」
西本還是不肯放棄——因為安由美對他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目前,她似乎隻要製作基美拉,就能感到滿足,不過一想到一號基美拉,她還是會哭。」
「可是,二號基美拉也快死了啊!」
「這也是個問題。她又吵著說是誰的陰謀害死基美拉的話,也會很麻煩吧。」橋詰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殺死一號基美拉的我,連二號基美拉的死亡都得負責嗎?她這次該不會認為是我下毒害死基美拉的吧?真是傷腦筋。」佑子煩惱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無妄之災呢,夏木老師。」西本安慰似的說道。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製作基美拉的?將手術刀放進受精卵裡的那一刻,對方不就已經成為實驗動物了嗎?實驗動物並不是賞玩用寵物。如果要把它們當作生物來愛護的話,單純地個別培育雞和鵪鶉就好了。就是因為進行移植手術,才會帶來排斥反應。倘若不想看到為此受苦的基美拉,那根本就甭進行什麼手術了。
「早夭的動物明明就是她親手製作出來的,她自己怎麼會沒注意到這一點呢?」
「老師,請不要認真地說這種合情合理的理論了。在她心中,製造基美拉和其結果引發的排斥反應根本毫無關係,她沒辦法將原因和結果連結在一起啦。」西本用嘲諷的口吻說。
「不,不是沒辦法,或許隻是她不願意將兩者連結在一起而已。她大概非常執著於存活論調吧。實際上,那也不能說是不可能的。」橋詰替安由美說話。
「也就是說,她覺得下一隻基美拉會正常成長囉?」
「正是如此。因為她的目的就是製造出健康的基美拉。」
「真是痴人說夢……算了,那我們就隻能作壁上觀啦。」
就算強迫把實驗用動物當成自己的東西的人接受正確的論調,也沒有意義。不隻是動物,她還霸佔了第二實驗室。把安由美逼到這步田地的人,果然還是佑子吧?如果當時在場的人是西本,他一定也會做出和佑子相同的行為。那隻是身為一個研究學者理當去做的行為罷了。這麼一想,佑子不禁想要詛咒自己的厄運,並且更加憎恨她的柔弱了。
她回家的時候,孝臣正在和婆婆吃飯。洋子和朋友去看電影了。佑子沒有食慾,不過卻很想喝酒。她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將酒倒進杯子裡。婆婆端出了築前煮③和涼拌豆腐當下酒菜。主食是孩子們喜歡的奶油燭飯。佑子將家事全都交給婆婆處理。一開始的時候,婆婆還對不做家事的佑子感到憤慨,不過到了最近,她幾乎不會發出任何怨言。丈夫是個很能諒解佑子工作的人,所以經常幫佑子說話。
無論是打掃或是煮菜,婆婆都比佑子上手得多。她贊破了嘴,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將工作分派到婆婆身上。即便如此,婆婆有時候還是會出言抱怨,不過這種時候隻要討論一下,就能解決問題。等到佑子當上K醫大的講師之後,連這種討論都免了。喝了一口啤酒之後,她自然而然地嘆了一口氣。吃完奶油焗飯,孝臣便默默地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孝臣,在學校過得怎麼樣呢?」
「很開心啊。」
「是哦。有交到朋友嗎?」
「有幾個跟我不錯的朋友。社團活動也很有趣,幸好我有參加。」
「是嗎?那就好。」
佑子也覺得每天的問題、回答都一直在重複,不過日常的對話很平凡,就是生活順利的證據。孝臣這學期的成績是全年級第五名。如果出了什麼問題的話,他的成績一定會下滑。學業可說是判斷精神狀態的指標。反正這間學校是他自己選擇的,會順利也是理所當然。
孝臣盡責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衝刺。果然,男孩子就是不一樣,真有毅力——佑子深有所感地想著。她一邊目送著走進自己房間唸書的孝臣的背影,一邊覺得他真的很可靠。
相較之下,洋子就……最近的她實在太令人操心了。升上高中之後,她一天到晚和打扮花哨的朋友去看電影、上舞廳;第一學期的成績也差強人意。明明從小學時代開始,她就一直努力唸書,原本說要念醫大的,最近卻完全喪失了鬥志。昨天晚上,擔心的佑子跑去打掃洋子的房間,結果從她的桌子下面找到好幾本程度很低的雜誌。
「我要成為漂亮、受人歡迎的女人。這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佑子回想起洋子前兩天說過的話。現在對時尚產生興趣還太早了,膚淺的女人才會這樣。被無聊的事物影響,也隻不過是逃避現實而已。大概是因為成績退步,才讓洋子自暴自棄的吧,自己該如何將女兒導回正途呢?隻能好好跟她聊一次了。以前,她是個會乖乖聽媽媽說話的孩子。她頭腦聰明、懂道理,應該不難讓她理解自己的想法。
05
早上,孝臣為了拿報紙而走到信箱旁邊。確認了信箱裡的信件之後,很稀奇地,他看到一封署名給自己的信。隨處可見的茶色信封上,隻用小小的字寫了「夏木孝臣收」,信封上找不到寄件人的名字,也沒貼郵票。孝臣猶豫著要不要將這封信直接丟掉,不過他還是斷然撕開了信封。信封裡面有兩張信紙,上面的字感覺像是刻意用不讓人察覺筆者是誰的方式寫出來的。
你是個對殘障少女做出猥褻行為的下流家夥。我發現你經常出入那名少女家之後,已經無法繼續容忍你的行為了,為了警告你的卑劣行為,我才寫了這封信。我剛好在去親戚家的途中,看到你從那名少女家出來。你進出那名少女家的原因讓我愕然。我都知道了。你是為了對少女做出猥褻行為才接近她的。少女當然無法對家長說明這些事情。趁著少女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沒有受到家長看顧就做出這種行為,你不覺得很可恥嗎?你的行為和鬼畜一樣。讓搞不清楚狀況的少女脫光衣服、對她惡作劇的卑劣家夥,下地獄去吧!
看到衝擊場面的人,怒火和羞恥心讓孝臣的全身上下熱了起來。他一回到房間,就將信紙撕成碎片,還用火柴將破碎的信紙完全燒成灰燼。
走進校門時,高雄突然跑來跟他說話。「喂,夏木。有個超嚴重的謠言跟你有關欸。」
在學校裡,孝臣隻會跟高雄說話。他從不覺得不愛說話的孝臣厭煩,反而一直不停地纏著孝臣說話。他個子很高,有個怪怪的駝背,而且因為視力很差,所以戴著度數很深的眼鏡;不僅走路方式和外貌都很奇怪,還很喜歡不顧現場氣氛亂說話,因此才開學沒多久,他就被同學孤立了。校園生活為他鍛鍊出來的好眼力,讓他找到同樣被孤立的孝臣,並迅速和孝臣接近。
「什麼謠言啊?」
「有人說你是有蘿莉情結④中同名的女主角,經常被用來指年紀小,尤其是第二性徵尚未發育的女孩。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使用。蘿莉情結如字義般,代表對小女孩懷有特別情感或憧憬。)的變態。聽說有人看見你走進蘿莉商店。」
散佈這種謠言的人,大概就是阿蛞吧。那封匿名信件也是他幹的好事。可是孝臣無視高雄的話,直接朝著校舍走去。把這種事情當作話題,會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等一下啦。那是騙人的吧?」
「什麼啦?」
「就是那個謠言啊!」
「管他的。」
「不能不管啦。這種事情沒有根據,放著不管會越來越嚴重的。」
「沒關係啊。沒有人會把這種謠言當一回事的。」
「你應該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啊,一定要。更何況這又不是事實。」
高雄威嚇的語氣讓孝臣覺得很煩,於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事實。」說完之後,他立刻後悔了。驚訝的高雄向後退了兩步,感覺好像他再怎麼孤單,也不想要跟一個有蘿莉情結的變態做朋友。看來他想證明孝臣的清白,隻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害怕自己被貼上「蘿莉情結變態的朋友」這個標籤。
「那謠言是真的囉?」不知道是因為失去了唯一的好朋友而再度淪為孤獨,讓他覺得很難過,還是覺得隻有變態朋友的自己很沒出息,高雄露出一副快哭的臉。
有蘿莉情結的變態家夥——真是過分的謠言。可是比起這件事,孝臣更在意那封信。如果隻看「裸體」這部分,並不是假的。這樣的寫法,就好像他真的親眼目睹了一樣。阿蛞那天偷窺了嗎?阿妹的家立刻浮現在他腦海裡。後面的擋雨窗是關上的。浴室的窗戶在阿妹家的正面,不過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櫃子,而且窗戶還是毛玻璃,應該無法從外面看到裡面才對。這樣子的話,就代表這是阿蛞編出來的了。
搞不好,那家夥隻是寫出了他自己的慾望也說不定。原來他的腦袋裡裝著這種想法啊。孝臣的腦海中閃過阿蛞想著阿妹的臉、做出猥褻想像的模樣。不對,等一下喔。真的隻是想像嗎?他說他是在去親戚家途中看到的,搞不好,阿蛞那天原本打算去阿妹家。那家夥原來對阿妹……
想到這裡,孝臣幾乎要因為這下流的狀況反胃。一想到那家夥可能已經玷污了阿妹,孝臣的心中就燒起一把無名火。可是,他並不打算跟阿蛞理論,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阿妹的事。自己在那間房子裡做的事情,或許和那封信寫的不一樣,不過卻是他死也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可恥行為。
就算阿蛞沒有看到他裸體,也有可能看到他在化妝。放著鏡台的那間房間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如果阿蛞從那裡偷窺的話……想到這裡,他不禁絕望得想自殺。
高雄還是哭喪著臉看著他。有個蘿莉情結的朋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高雄光是為了這點小事就要哭的直接個性,讓孝臣莫名地感到生氣。不管怎麼樣,他想要趕快逃離這張哭臉。
「騙你的啦!根本是空穴來風。」孝臣不屑地說道。
一聽到是騙人的,高雄立刻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那天,孝臣覺得全校同學看到他時,好像都在竊竊私語,讓他無法靜下心來。我的校園生活真是越來越慘淡了呢——他自嘲道。這種時候,他就會在腦海中描繪著自己脫離肉體、把自己當作笑柄看的光景。然後,他就會覺得自己稍微離開了現實一些。不過,下課時間他還是覺得很不舒服,跑了好幾次廁所。全班同學都注視著這樣的自己。簡直就像是爆出醜聞的藝人一樣,連瑣碎的行動都被大家監視、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他真想放棄這一切,逃到遙遠的地方去。
真是充滿恥辱的爛人生。他覺得真正的自己好像在壓著大石頭的壺裡慢慢腐爛了。隻要一打開蓋子,絕對會聞到難以忍受的惡臭。害怕這種事情發生的他,非得永遠關緊蓋子不可。隻要一個不小心,惡臭彷彿就會流洩出去,讓他惶惶不安。在走廊上和孝臣擦身而過的阿蛞,露出一副勝者為王的模樣笑著。那是清楚知道自己勝出的傲慢表情。
「怎麼樣,我手上握著你的秘密喔。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活該!」——這些聲音在孝臣的心裡響起。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特別為你準備一個地獄的!」孝臣在心中詛咒。
06
安由美依舊關在實驗室裡。不管佑子敲門還是喊話,隻要安由美知道是她,就不開門。
西本一臉不開心地靠過來,在她耳邊小聲說道:「中川教授在學會碰到秋葉教授的時候,對方好像問了事情的狀況。」
「喔,這樣啊。」
安由美當年以最高成績考進K醫大,同時也是秋葉教授引以為傲的女兒。倘若秋葉教授因為這樣而把自己的女兒想得太好,他可能就會覺得這次失態的人是佑子了。不過她的優秀已經是過去的事。現在的她,應該沒有辦法發揮大學聯考時的智力了。她的情況就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句話的最佳寫照,搞不好比一般人還不如。現在,她隻是讓每個組織頭痛的存在而已。
可是,佑子不能忽略這一點:秋葉教授是個有政治影響力的教授。
佑子放棄進入實驗室的打算,朝著中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最近,老花眼應該越來越嚴重的中川教授,卻總是不戴眼鏡、輕鬆地看著文獻,似乎配了度數不深的隱形眼鏡調整視力。他很時髦,所以大概會抗拒戴老花眼鏡吧。沒有染過的頭發黑得發亮,實在看不出他是個年過五十的人。
「老師,您昨天和秋葉教授見面了嗎?」
「嗯,他的心情很低落,覺得女兒還是沒有天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才好哩。」
「對不起,連老師都因為我的過錯而受到牽連了。」
「我已經好好地為你辯護了。不過因為不能讓對方聽起來覺得我在說安由美同學的壞話,我拐了個彎說。至於對方聽進去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是我不好。我當時的態度要是沒有那麼強硬就好了。」
「別想太多。對了,你還好嗎?最近好像沒什麼精神喔。」
「比起自己的事,我更煩惱安由美接下來能不能交出論文、成為研究學者。請別為我擔心了。」
「如果你這麼想,就想辦法修複一下你和她之間的關係吧。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安由美同學能順利在這裡取得學位。」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雖然嘴上這麼說,佑子對現在的狀況根本無計可施。中川教授那句「不管怎麼樣」讓佑子的心情更沉重了。
秋葉教授也知道,安由美不能靠著臨床醫師這個頭銜打天下。醫療機構的世界是縱形社會,上下關係非常嚴謹,就算前輩醫師說的話有點不合理,後輩還是隻能絕對服從,而且還必須想辦法將護士拉到自己的勢力範圍。
任性的安由美對這點非常陌生,跟每個人相處的時候,都用對等的態度。她暫時待在外部醫院時,便因此讓其他的醫師和護士對她反感。被逼到絕境的她,又做出了讓自己的立場更惡劣的行為。她把自己犯下的過錯推到護士身上,引發非常大的騷動,沒有人站在她那一邊。最後,無法在醫療中心繼續待下去的她,隻好回到這間研究室來。
秋葉教授來拜託中川教授收留自己的女兒時,中川教授和佑子商量之後,佑子爽快地收了她。不管她走到哪裡,就是會敗在人際關係上。她沒有承認自己失敗的強韌,隻要一碰上失敗,就會率先攻擊周圍的人,不過結果卻是自取滅亡。和川本發生衝突的時候也是這樣。
那一天,佑子滿腦子想的都是安由美,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提早回家的她,發現家裡很安靜。廚房有用保鮮膜包起來的一人份餐飲。婆婆和朋友去吃飯了。水槽裡有一個髒盤子,看來孝臣好像已經吃完飯,回到房間裡去了。她沒看到洋子,最近洋子經常留宿在朋友家。
正當她想要打開冰箱的時候,她看到了明星中學的聯絡事項。對了,從下個星期開始,孝臣要去參加訓練營。一整個星期,他都要在信州這個涼爽的地方進行特訓。校方好像會讓參加的人在這一個星期之中,訓練出判若兩人的集中力。不過孝臣就算不參加這種訓練營,也已經有足夠的集中力了。
一個人吃完晚餐之後,佑子便去洗澡。躺在床上的時候,佑子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這幾天,佑子一直覺得自己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拉到和自己的期望相反的地方去。每當她有那種彷彿被負面的能量纏身似的感覺時,就會有一陣寒氣跑過她的背脊。安由美和洋子都在負面能量的漩渦中心,讓佑子都快要被捲進去了。不說安由美,佑子真的很想相信洋子身邊的惡質漩渦隻是暫時的現象。
人們常說齒輪亂了,而現在佑子的人生的齒輪倒還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或許是因為她的人生一直以來都很順遂的緣故。在此之前,佑子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未達目標的狀況。以佑子的年齡,以及她不是醫師、隻是個其他大學畢業的人來看,能在K醫大擔任講師真的是特例中的特例。這雖然是拜中川教授的強力引薦所賜,不過也是因為他看上了佑子身為研究學者的能力。再繼續累積這樣的成績,她遲早會升成副教授吧。
孩子們也一樣,不用佑子開口,他們就會自動自發地讀書,考上令人羨慕的高水平學校。這些自立又優秀的孩子讓她省了不少麻煩。在這個階段出一些問題,應該也不會造成往後的大失敗。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佑子的心情稍微獲得了平靜。首先,她要先跟安由美言歸於好。然後,她要將基美拉的研究寫成論文。未來,應該有閃亮的前途在等著自己才對。隻要暴風雨過去,她就可以重新回味之前成功時的感覺了吧。
07
今天他是生平第一次請假沒去學校。他下定決心退出社團活動了。他不想在放暑假的時候,一大早去參加練習,因為那實在太蠢了。
落後、沒資格、沒用的人——這些字眼從遠處傳來。不可思議的是,這些聲音並沒有像以往一樣近在耳邊。為什麼呢?躲在殼中的自己已經腐爛到底,開始風化了嗎?
從收到那封信開始,隻要他一出門,就會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蹤自己。連去一趟便利商店,他都得回頭好幾次。他很在意阿妹,不過卻沒有勇氣去她家。她媽媽大概已經回來了吧?該怎麼確認這一點才好呢?對了,去「酒店‧咲」看看吧。那名母親曾經說過阿妹是自己的寶貝,這些話應該不是假的。
說不定她是患了疾病,臨時被送到醫院去了。她會不會現在就在病床上擔心著女兒呢?這麼一想之後,不禁讓他坐立難安。隻要去酒店,應該就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了吧。孝臣從抽屜深處拿出那張「酒店‧咲」的介紹名片,確認地點。
傍晚時分,他坐上開往河原町的公交車。他檢視了全車乘客的臉,確認有沒有人認識自己。確定自己沒被人跟蹤之後,他才在公交車座位上坐下來。他在河原町三條下了車。
在木屋町三條上朝著南邊走,孝臣便找到了那家酒店。木頭門很小,前面有一個用黑字寫著「酒店‧咲」的紫色霓虹燈招牌。把手放在門把上之後,他才注意到自己怎麼看都像個小孩子。未成年人是禁止進出這種場所的。他猶豫了一會兒,考慮自己該不該踏進這個他不該來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就這麼回去。阿妹悲傷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毫不猶豫地打開門。
「歡迎光臨!」一陣開朗的聲音傳來。走進去之後,一名坐在吧檯邊的中年客人用一種彷彿看到什麼奇妙生物一般的眼神看著孝臣。
孝臣搜尋著阿妹媽媽的身影。吧檯那邊有兩個女人。一個人留著直長發,另外一個人則是短髮。一名年紀稍長的女性從裡面走出來。大家都看著孝臣,露出驚訝的表情。雖然這是他預料中的狀況,不過周圍人們的反應還是讓他的臉頰熱了起來。
「是媽媽桑的兒子嗎?」客人嘲諷地說。
「不好意思喔,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啦。」
「那個……」
「你是誰呀?」
「請問……」
「什麼啊?」
店裡的客人都是怎麼稱呼阿妹媽媽的?對了,她好像說過她叫明菜。因為她是中森明菜的歌迷。雖然不是本名,不過店裡的人應該都是這麼叫她的。
「請問明菜小姐呢?」
「明菜?你是明菜的小孩嗎?」這麼說完之後,媽媽桑又笑著說了一聲:「不會吧。」
「我是她的親戚。」
「明菜怎麼了嗎?」
「她今天舍來這裡嗎?」
「她辭職了。」
「咦?辭職了?那她現在在哪裡?」
「她說要結婚了,所以才辭職的。她說她找到了一個有錢的大好人。」
「明菜辭職了啊?那個有錢人是這裡的客人嗎?」坐在吧檯的男人插嘴問道。
「好像是在婚友社認識的。就是那種介紹客人跟醫生啊、律師之類的人相親的地方。她好像還花了大錢,參加宴會呢。」
「阿妹在家裡等明菜小姐回去……家裡就隻有她一個人。」
「咦?阿妹?」
「明菜小姐的女兒。」
「啊?我聽說她單身欸。」
「什麼嘛,原來有私生女啊!」
「那我一定是搞錯人了。對不起。」孝臣這麼說完之後,向右轉過身,朝著大門走去。他隻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明菜的本名好像是高木嘛。」短髮的女人在孝臣身後說道。
他回過頭。「高木……那應該沒有錯了。」孝臣回想起阿妹家的名牌。確實是「高木」沒錯。「那孩子大概幾歲?」
「跟我同年,所以是十二、三歲。」
「明菜才二十來歲吧?」媽媽桑驚訝地說。
「我看過她的駕照,是三十二歲啦。她雖然說自己隻有二十五歲,不過那根本是糊弄人的。」直長發的女人用輕視的口吻說道。
「哇,女人真恐怖。不過明菜看起來很年輕啦。奈留,你說你二十歲,那該不會也是騙人的吧?」客人說道。
「真沒禮貌。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女大學生。我不是讓你看過學生證了嗎?」
「但是我從來沒聽她說過小孩的事耶,而且她也說她一個人住。」媽媽桑一臉無法接受似的說道,把孝臣搞胡塗了。
「你們知道明菜小姐是跟誰結婚嗎?」
「嗯,名字不知道啦,不過我聽說是在中京區開業的律師還是醫生吧。不知道是真是假哩。」
「現在她和那個人住在一起嗎?」
「他們好像去度蜜月了。她還得意地說是環遊歐洲呢。他們好像要去羅馬、威尼斯、巴黎跟日內瓦的樣子。」名叫奈留的直長發女人說。
「要去多久呢?」
「她說要慢慢玩十天。還說回來之後,會帶禮物來店裡呢。我那時候心裡偷偷在想:我才不要哩。」
「奈留,我帶你去。你想去哪裡?」
「我想去夏威夷。」
「在夏威夷過聖誕節,你覺得怎麼樣?」
「跟大叔你啊?」
「今天的聖誕節,奈留要跟稻川先生一起過啦。你要去夏威夷的話,就帶我去吧。」短髮的女人說道。
「像稻川那種毛頭小子比較好啊?」
「那個人是青年實業家耶。在每個地方都擁有大樓,人又長得帥。」
「不過是個紈褲子弟嘛。他老爸是開不動產公司的,靠買賣土地賺了好多錢哩。」
在聽著冰塊攪動的嘎啦聲響時,男客人吐出來的酒氣已經飄到孝臣這邊來了。他覺得很不舒服,於是隨便打了招呼就逃也似的離開那家店。
根據媽媽桑的說法,阿妹的媽媽似乎一直在店裡裝作自己是單身,不過她沒辦法對結婚對象隱瞞阿妹的存在。入籍的時候,對方一定就會知道了。對方應該是在知道阿妹存在的情況下,跟阿妹的媽媽結婚的吧。度蜜月回來之後,她才會去接阿妹,帶著她和那個律師一起生活,所以才會在特教機構辦了送別會。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話說回來,離家十天,她難道不會擔心女兒嗎?回家的時候,放心不下的孝臣拐到阿妹家一趟。從他和阿蛞在此短兵相接那個晚上算來,已經過了兩天了。
屋子裡沒有燈光。她已經睡覺了嗎?孝臣看看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照理說,這個時間她應該還在看電視才對。
孝臣想要從盆栽下拿鑰匙,不過鑰匙卻不在那個老地方。他伸手拉了門,發現大門並沒有上鎖。他打開水銀燈。前幾天買來的禦飯糰殘骸還掉落在客廳裡。從那天之後,阿妹也一直都是一個人。房間裡靜悄悄的。是不是阿妹的媽媽把她帶出去了呢?他打開客廳的電燈。巧克力的包裝紙和紙盒在桌上堆積成山,壁櫥是打開的。看來阿妹已經把所有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孝臣走去看看隔壁的四疊半房間。阿妹仰躺在鋪著沒收的墊被上。因為她沒有蓋被,孝臣遂決定走近幫她蓋上被子。一走到她旁邊,他就感到事情不太對勁,停下了腳步。有股腐臭味、奇怪的臭味。他突然覺得很不安,在微暗中仔細地盯著阿妹的臉看。
她在熟睡。孝臣強迫自己這麼想,不過他知道事實明顯不是如此——因為阿妹的眼睛是張開的。「阿妹!」孝臣搖晃著阿妹的身體。她的身體好冷,還發出血液的臭味。孝臣打開電燈一看,發現阿妹的下半身沾滿了血,但是這樣的出血量不至於讓她失血過多緻死。孝臣試著將耳朵貼在她的心臟上方,不過聽不到心跳。她死了。
孝臣壓抑住想要大喊的衝動,拚命地思考是什麼原因讓她死亡。孝臣無法釐清自己的腦袋。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發現她還穿著兩天前換上的黃底白貓睡衣。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因此孝臣可以看出她的表情。她是帶著恐懼和痛苦的面容就這麼全身僵硬的。究竟是碰到多麼恐怖的遭遇,她才會呈現這樣的姿勢躺在這裡的呢?在看著她的時候,孝臣哭了起來。在此之前,自己從來沒有幫助過她。阿蛞在欺負她的時候,自己也隻是站在旁邊觀望。昨天也一樣,由於學校裡散佈著莫名其妙的謠言,為了自保的孝臣就沒來這裡看她。
他不經意地看見鏡台裡映照出的自己,然後大吃一驚。那不是悲傷的臉,而是怯懦、對於自己的軟弱避而不見的陰險面容。
孝臣絕對不會為了她做什麼危險的事,總是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圈圈裡。自己隻不過是利用了阿妹罷了。看了鏡子裡那張臉就知道了。那是碰到問題就逃走的人特有的心虛模樣。跟阿蛞半斤八兩嘛,自己隻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即使孝臣依稀知道自己的德行,可是在現在這個狀況下承認這一點,真的讓他痛苦得要命。孝臣甚至還編過這麼一個藉口:阿妹不是有一個把她當寶貝的媽媽嗎?這樣子就夠了——他不想承認自己的卑怯,隻好像這樣不停地自我辯護。
在他腦海中不斷重複的,是阿妹媽媽的話。
「這個孩子是我的寶貝。不管多高級的寶石,都沒有比她的靈魂珍貴。簡直就是個奇蹟呢。」「阿妹是我的生命。隻要能跟這個孩子在一起,阿姨就覺得很幸福。每天晚上,我都會感謝這個為我帶來幸福的孩子喔。」
當她這麼說完,擁抱孝臣時胸口的溫度,現在都還留在孝臣身上。阿妹盯著自己的媽媽看,彷彿她在發光似的。她是阿妹的驕傲。對於自己有一個這麼棒的媽媽,她感到很自負,那或許是她唯一覺得自己比孝臣優越的地方吧。阿妹模糊地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她無法對自己抱持自信心。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結結巴巴,也是這個原因所緻。孝臣深切地體會到她一直在意著別人是不是在嘲笑她。
但是她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媽媽,那就是支持她的力量。看著媽媽的時候,阿妹的眼睛清澈又美麗,散發著自信。孝臣在學校碰到煩人事情的日子,總會對得意洋洋地對著媽媽微笑的阿妹感到生氣,還曾經摔下洋娃娃跑回家過。因為他嫉妒阿妹。然而到了最後,還是沒有人保護阿妹,她就這麼樣貌淒慘地被人遺棄在這裡。最令她驕傲的媽媽跑到哪裡去了?
孝臣覺得,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會集合起來蹂躪精神和肉體不一緻的孝臣、或是跟不上週遭速度的阿妹這種人。他再次將目光移至鏡台。孝臣走近鏡子,不假思索地拿起放在那邊的香水瓶砸向鏡子。玻璃碎片隨著哐啷聲響四處飛散。他看著映照在碎裂鏡子上的自己。玻璃碎片插在他的右眼皮上。一拔掉玻璃,混雜著鮮血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回到家之後,他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鏡子前面坐下來之後,孝臣開始思考。自己已經間無法繼續活下去了,幹脆就這麼死掉算了。他躺在床上。如果能就這樣一睡不醒、直到自己死去的話,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他根本睡不著。孝臣一直在思考自己該活還是該死。越想他就越清醒,結果早晨就在不知不覺間來臨了。想了一整個晚上,他得到的結論是:活下去。
孝臣把鏡子放在桌上,一邊看著鏡子,一邊思索自己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孝臣想讓瞧不起、欺負自己和阿妹的人,全都嘗到地獄般的痛苦。為了這個目的,他要把壓抑著逐漸腐爛的自己的蓋子打飛才行。
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他問了鏡中的自己無數次。
鏡中的自己認真的凝視著他,然後點點頭。
這一天,孝臣等到半夜,再度前往那間位於深泥池町的屋子。
註釋:
①immunetolerance,有機體免疫系統在接觸某種抗原後,對該抗原産生的特異性呈現無回應狀态。
②亞曆山大·佛萊明(Alexander Fleming)
③日本九州島相當著名的鄉土料理,将雞肉及芋頭、蓮藕、茹箬、竹筍等蔬菜加入淡味醬油炖煮,煮到湯汁都吸收到菜裏爲止。
④蘿莉意指可愛的女童,源于伏拉地米爾·納波科夫的小說《羅莉塔》(電影《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